阿夏号船城在收到明军的威吓射击和三发箭矢后仍然没有回音,头尾相接的船城形成环形防御,舷窗大炮小铳都黑洞洞对着外面。几十艘明朝战船小心地在船城火炮射程外游弋。
在先头部队的主船——二号福船最上层,吴游击透过女墙的凹陷处朝外看。这种二号福船仅次于拥有两层甲板的大福船,内装两门千斤重炮和八门重佛狼机炮以及许多小炮,外部又有竹排保护,是明军的二等主力战舰。
规定的时辰很快就过去了,手下几个把总都跃跃欲试,叫着要打进去,阿夏号是南洋第一等销金场所花花世界,迎来送往除了豪客便是海盗,明军也有些高级将领常去消费,他们这些小军官平时哪里消费得起,如今有机会借着捉拿朝廷钦犯的机会进去开开眼,顺便再揩油自然更好。
吴游击紧闭嘴唇,既不说同意也不说不同意。阿夏号的人打出来他是不怕的,大明水师还从未在海战中落败。可如今看起来对手是要坚守,他派遣鹰船绕着阿夏号船城转了一圈,愣是没能在这座漂浮的海上堡垒外围找到任何突破口,如果强攻又怕折损船只。他有心等待东南特遣舰队的主力赶来,又怕被抢了头功,心里很是踌躇。
“吴大人您看,那边有船出来了。”有个眼尖的千总看到用来封闭船城东边和西边入口的船只打开,从里面跑出大大小小二十几条船只。明军舰队停泊在船城北边海域,这些船只的逃出位置正在对角上,追起来很是不便。吴游击眼珠一转,立即挥舞令旗,命令两艘鹰船和八艘高速海沧船前往追击。
“吴大人,敌人既逃,我军福船为何不动?”一位千总不解地问道。
“本官久经沙场,这点小伎俩还能看不出?”吴游击捻着两嘬小胡子笑起来,他朝着一大团纷乱逃走的船只说:“久闻阿夏号是由一艘主船和许多浮在海上的设施组成,行走极其缓慢。那些船只八成是停泊在阿夏号港内的外来船只,船城内大约是故意将这些船只驱赶出来让我军追赶,他们好争取时间趁机金蝉脱壳。当然,钦犯也可能夹杂在那些船只里企图逃走,本将军留主力不动,分出快船去追赶,不过是以防万一。区区浑水摸鱼之计,岂能瞒过本官?”
“那如果青龙船趁机跑出来,咱们的船可未必能追上啊。”一个部下提醒到。
吴游记双手一抱拳,对天一拜:“咱们郑提督算无遗策,怎么会没考虑到这个?那青龙船是大明水师的四灵之一,它不动则罢,只要一启动,郑提督那里的罗盘都会有指引。任它逃去天涯海角,都别想甩脱—”说到这里,他扫了手下一眼,声音变得高亢起来:
“郑提督的大舰队,虽然已经赶在路上。可咱们离得最近,最先赶到。承蒙皇恩浩荡,这一份功劳,是老天爷赏给咱们的!诸位与我同享!”
众千总听了吴游击高见,忙不迭拍马屁,连称将军高屋建瓴、远见卓识。吴游击听了受用,也免不得谦逊两句,然后嘱咐指挥快速追击部队的千总,追上那些船只吓停就好,切勿抢掠财物、滥伤人命,若是查找不到钦犯,就快快回航。
明军舰队排列的队形分成三队,最慢的三艘二号福船在中间,小船摆在头尾,现在后队从本队脱离,在海上绕了半个圈、分成两队去兜击逃走的那些船只。吴游击取出个西洋玻璃沙漏,倒转过来放在女墙平坦处计时。
玻璃沙漏“咝啦咝啦”的掉着沙子,当一头完全掉空,吴游击再次将它掉过来时,刁斗上观测的士兵大声喊叫起来,只见船城北门缓缓打开,青色的巨大龙头从里面探出头来。
“青龙船!”吴游击精神一振。
不是青龙船又是哪个?只见青龙船慢慢从船门里划出来,正朝着明军船队驶来,似乎是要认命投降。
眼看靠得越来越近,青龙船的三十二只盘龙轮突然同时猛转起来,快速旋转的桨叶把蓝绿色的海水高高卷起,在后方形成两道八字形展开的水纹。青龙号的加速毫无预兆,对面的明船都被吓了一跳,敌船似乎是想要同归于尽。阵列最前面的几艘草撇船不算很大,见青龙船做出不要命的姿态,赶紧朝两边躲闪,让出条通道。青龙船从他们中间穿过,逼近后队的三艘福船,上峰有令要人船具获,操炮手畏首畏尾,二号福船船头的两门巨炮都成了摆设。
青龙船比二号福船也还要小不少,如果真撞上去只怕好不了,只见它船头一偏,朝着两只福船中间夹缝处钻去。
吴游击这才意识到对方是在死中求活,企图利用青龙船卓越的机动性穿插船阵逃走,赶紧呼喊:“小铳!用两侧小铳轰击!”通过号令兵的旗语,两只福船上的士兵都乱糟糟从船舷窗伸出虎蹲炮和迅雷铳,朝下方急急忙忙的“噼噼啪啪”喷出火焰和白烟,射出许多石子和铅弹。可惜青龙船穿插速度太快,像是有生命般灵活地左躲右闪,射出的石子和铅弹像下冰雹一样却都打到了水里,溅起高高低低的水花,有的还打到对面的福船上,打得船舷的竹排装甲“噼里啪啦”响成一片,引得对面友军连连问候这边的爹娘大爷。
青龙船分毫未损,迅速突出射击的白烟飞驰到很远的海上。
“奶奶的!调转船头给我追!”吴游击这才后悔让高速的鹰船和海沧船去追击那些明显是诱饵的船只,如今到了对付本主的时候,自己的大船转动不灵,只能眼睁睁看着青龙船溜走。
本以为青龙船就此要溜之大吉,谁想对方像是挑衅一般,在海面上划个一百八十度的圈,左摇右摆的朝着明军船阵冲过来,在海面上留下弓形痕迹。眼看冲到近前,青龙船又是九十度转弯,朝着侧面跑去。凡此数次,明军被拖得筋疲力竭,青龙船却再次出现。
“他们疯了不成?”虽说那么想,吴游击也只好命令全军再次转向,跟着青龙船追下去。
青龙船似乎是要挑逗明军追赶,走走停停,并不打算把他们甩掉。吴游击发现敌船似乎是在将他们引向船城的射程范围内,不禁手拿令旗指着前方又对手下千总们笑起来:“这钦犯原来是想要引本将军进入船城的火炮射程,这点小小伎俩又何足道哉。”这个时代的军人都知道,要塞重炮想打中快速游走的战船机率小到和飞刀剁苍蝇差不多,明军的战舰都有竹排装甲保护侧舷,小炮小铳伤它不得,所以船城的这几门炮并不在吴游击眼里。
手下千总忙们又是一片喝彩,吴游击大手挥舞指点江山,下令:“三条福船继续追击,撇草船反向追击,绕到船城后方,敌船跑得虽快,我军前后夹击,不信逮他不住。”
撇草船得令,自成一队朝着船城反向追去,船城的火炮静悄悄并没有动静,大约是忌惮和大明水师正面交锋。
海面上呈现出奇特景象,环形的船城漂浮在碧波之上,外面青龙船带着三只福船绕着船城画出半圆轨迹,八艘撇草船反向行驶,也画出半圆轨迹,双方似乎是要齐心协力画个巨大的圆圈。
建文站在船尾,手搭着凉棚观测,眼看追尾的只剩下三艘福船,忍不住感叹:“腾格斯这汉子看着鲁莽,其实肚子里倒是锦绣一团。若不是他提出放风筝的战术,我还真没想出如何把敌船引到预定轨迹上来。”
原来在开作战会议时,建文对如何引诱敌船无计可施,腾格斯哼哼讪笑起来:“大海和草原没什么两样,成群的马再多,也跑不过头马。青龙船就是草原上的头马,头马跑起来,马群还怕不跟上来?”别看腾格斯操船外行,骑马牧马可是打娘胎带出来的技艺。
建文恍然大悟,他想起了放风筝,放风筝的人原本要放的是风筝,可只要风筝飞上天,远远看去就如同天上的风筝在带着人走。青龙船是明军的目标,它的速度更是无船可及,用青龙船诱敌深入是最好不过的选择。
三艘二号福船被青龙船走走停停带着,船头明军忽见黑影一闪,有什么东西从青龙船尾部被放出来,紧贴着水朝明军飞驰而来。明军大为惊慌,以为是青龙船放出什么厉害武器,到了切近才发现,朝自己飞过来的竟是个脸憋得通红的蒙古壮汉。这汉子背上竟长着双小翅膀,虽说飞不了太高,却像是用石子打水漂那样在水面上跳跃滑行。
“用小铳射击!还有弓箭!”队官们举起竹棍打向看热闹的士兵们,士兵们连忙用手铳和弓箭射击。不想壮汉在水上竟极灵活,弹丸箭支都被甩在身后,他紧贴着船的吃水线飞行,没扑腾几下就到了船尾。壮汉架起膀子,朝船尾铲形的尾舵用力撞过去,碗口粗的舵杆竟被他“咔吧”一声撞断。二号福船虽然体量庞大,失去了尾舵便难以转弯,壮汉又在海上蜻蜓点水般飞几下,撞断第二艘船的尾舵,接着是第三艘。
吴游击这才发现,二号福船离开小舰船的侧卫,对这种小型目标竟难以下手,就如同是大象打蚊子。三艘福船都被撞断尾舵失去稳定性,吴游击恼羞成怒,也顾不得上面连人带船完整带回去的命令,亲自跑到船头操纵主炮射击,想把青龙船一举击沉。
二号福船的两门千斤主炮虽说火力猛烈,射速却极慢,根本对青龙船造不成威胁。青龙船听着天上大石弹发出的牛吼般“呜呜”的破空音,就可以轻易躲过,主炮只是徒然在水中激起几根巨大的水柱。
吴游击还在拍着船壁叹息这注到手的功名要从指缝里溜走,却见青龙船在不远处划了个弧形,竟然朝着自己的座船冲来。
“敌船!敌船出击了!”
士兵们也呱噪起来,原来背后的船城城门洞开,有战船从里面冲出。三艘二号福船没有尾舵无法转弯,它们的船尾偏偏又是防卫最薄弱的,并没重武器,也没有装甲防护,简直就是活靶子。
背后杀来的战舰是艘西洋盖伦帆船模样的大战舰,这艘战舰侧过船身,将一面的炮口全部对准三艘明船的船尾就是一通轰击。无力还击的明船被人打了屁股,船尾烟雾大起、木屑飞溅,被炮弹直击打死的少,被飞溅的木屑扎伤的倒是很多。几轮轰击下来,三艘船甲板上一片狼藉,有的还着了火。
吴游击看到盖伦帆船靠近一艘二号福船,一名双手拿带刀刃手铳的女人一跃跨过两船的船舷,抬手开火击倒两名冲上来的明军,然后握住枪把,两把失去子弹的火铳立即变成两把长刀。第二个上船的女人反手拿着两把怪异的克力士剑,配合着前者一起杀退围上来的明军,盖伦帆船上的女性趁这功夫水手各拿刀剑跳上明船,激烈的白刃战在甲板上展开。
“可恶,也不知李千总他们的船都死哪里去了,怎么还不到!”吴游击眼看着僚船被压制,自己却无法指挥座舰靠上去施以援手,急得直跺脚。
他哪里知道,李千总的八艘撇草船比这边情况也好不了多少,他们才走了一半,就被埋伏在城里的舰队伏击。领头的是七杀的手下干将,这女人竟能操纵水面结冰,将八艘撇草船都冻在海面上,明军只好海军改步兵,同阿夏号的战士们正打得热闹。
“大人!青龙船上的敌人……敌人上我船了!”报信的士兵还没说完话,只见几十条绳爪搭上吴游击座船的船舷。青龙船比二号福船要矮小一些,两船靠近,青龙船上的人们只能搭绳爪向上爬。
“准备白刃战!让下面的士兵都上甲板!”吴游击抽出战刀,指挥甲板上的明军抽刀去砍绳爪。
一名明军冲到船舷边刚要砍绳爪,眼前的景象让他呆住了,只见沿着像城墙般高大的二号福船船壁,有个忍者打扮的少女正如履平地地向上疾走,胳膊下面还夹着名少年,眼看逼近自己。明军才要挥刀去砍她,少女眼疾手快,撒出苦无正戳在他面门,明军惨叫着丢下刀掉进海里。
少女又是几个苦无甩出,靠近船舷的明军又有几个中招,剩下的都不敢靠近。借着这功夫,青龙船上的几十名女兵顺着绳爪爬上二号福船。
少女凌空翻个跟斗,正落在甲板,随手放下夹着的少年。十几个明军挥舞着大刀冲过来,少女拔出忍者刀和他们杀在一处,转眼撂倒四五个。被她放下的少年才要起身,又有个明军挥刀来砍他,少年看起来并不会什么武功,竟然伸出胳膊去挡刀。眼看刀要砍到胳膊上,只听背后“喔”的爆喝,一条湿淋淋的大汉旋风般冲过来,抓起他丢出老远,正是之前在水面跳跃撞断二号福船尾舵的蒙古汉子。
少年见危机解除,身后己方士兵也陆续登船投入战斗,拔出随身的火铳,深吸口气,朝着挂有驺虞旗和青色犀角灯的桅杆“噗”的开了一铳。随着铳口白烟喷出,驺虞旗和犀角灯竟被打落,另外两艘二号福船上的明军士兵正在激战,见主将船上的旗帜竟然掉落,士气大衰,有的人索性扔了兵器跳海企图逃走。跳到海里的人也发出惊恐叫声,原来海里不知何时冒出许多巨型水母,用触手缠住他们的手足拖向深海。
“腾格斯,把舱门顶住!”少年见甲板下的明军正要推开舱门爬上甲板援助,忙对蒙古汉子下令。蒙古汉子腾格斯叫声“好!”,随手挽过两尊佛狼机炮压住舱门,将增援明的军都挡在甲板下。
甲板上的明军本来人数上就不占优势,见腾格斯神力,吓得瞠目结舌,有的干脆放下武器乞降。吴游击带着几个千总和十数个亲兵聚成团尤自抵抗并靠向船舷,这些人倒都是好武艺,加上又拼命,十几把刀舞得滴水难进,青龙船上的女兵们竟然难以靠近。
“游击大人,我就是你要抓的钦犯。”少年朝着吴游击大喊。
吴游击朝着少年看去,果然和海捕通缉画像上一般无二,用刀朝少年一指,喊道:“朝廷赏金万两封万户侯擒此人,尔等建功立业就在眼前!”
几个千总齐声喊“是”,挥舞大刀朝着少年冲来。少年面无惧色,迎着他们大喊:“我是太子,伤我者夷九族!”此时距离先帝去世时间尚短,千总们听了都是一惊,竟然停下不知所措。趁此机会,忍者少女撒出几枚苦无,正钉在他们拿刀的手上,几把刀“咣当咣当”掉落在地。忍者少女正要挥刀砍向几人,建文忙叫道:“七里,不可轻易杀人!”
七里听了,手中刀在半空转面,用刀背利索的连连击中几个千总的后脑,将他们全都打晕。
见手下被击倒,吴游击气的大叫,扔下刀伸手到腰间去摸手铳要射建文。建文手疾,抢先举铳开火,子弹正打到吴游击右手手腕,手铳落地。
“大明水师只有战死将,没有被俘将。”吴游击右手受伤无力反抗,为避免被俘受辱,左手捡刀要横颈自刎。建文抬手又是一铳,正打在吴游击左手上,刀又落在地上,吴游击整个人无力地跪倒在甲板上。剩下的亲兵见主将无力再战,只好也都放下武器请降。
建文朝着其他两艘二号福船看去,只见七杀已然完全控制了局势。这是他初次带兵,竟然能凭借地形和对明军水师的了解打了场漂亮仗,连他自己都没意想到。
“不知郑提督听到这消息会如何吃惊呢。”想象着郑提督气急败坏的样子,建文舔了舔嘴唇,露出一抹微笑。斩断他的一个指头,就有如此的快感。他日有机会,把刀横在那逆贼的脖颈下,又该是何等快意?
“追击商队的明军回来了。”负责观测的水手朝着建文大叫,只见远处果然出现十条快船,正是被逃逸的商船吸引走的明军舰船。建文命传令兵用旗语通知对面二号福船上的七杀,准备迎击。双方在一炷香时间内就要接战。
一条大福船顺海流压着水花朝两军中间冲来,船桅杆上也挂着驺虞旗,下面的犀牛角灯笼有五个之多。站在船头的明将头顶尖顶六弧铁盔,隆起的将军肚几乎要将短甲的扣子崩开,脸上写满了“着急”,没等靠近便举起双手朝着两边挥动喊叫,声如洪钟:“误会误会,都是误会,大水冲了龙王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