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城的姑娘里头,要论英气,当属崇武侯府满门将星供出来的将军嫡女齐大小姐齐莺儿。齐大小姐名字起得娇娇滴滴,本人全不是那么回事,生下来就跟她老父待在边关,她老父在前头冲锋陷阵保家卫国,她就在后头作威作福欺男霸女,八岁上头才被她老父急吼吼丢回京城。因边关练出来的义勇,齐大小姐她一把二十八斤重的精铁大刀耍得出神入化,砍得豺狼劈得猛虎,是平安城名门小姐们当中的一朵奇葩。
平安城名门小姐们当中的另一朵奇葩是红玉郡主成玉。
这两朵奇葩走得很近。
但就算是这样的齐大小姐,也自认为自己在胆色两个字上头拼不过成玉。她齐大小姐不畏豺狼虎豹,不惧蚊虫鼠蚁,她总还怕个蛇,总还怕个怪力乱神,总还怕她们家祖宗祠堂里供着的那根碗口粗的家法。
但成玉她真是什么都不怕,说起来她也不会舞枪不会弄棒她连大刀都不会耍,但她就是什么都不怕。
齐大小姐遥记得有一回,红玉郡主拖着她一起去访京郊小瑶台山半山腰一个隐秘山洞。她两股战战,刚走到洞口就不行了,待从夕阳余晖中瞧见洞里不远处横伏着的几条碗口粗的大蛇时,她差点就吓得把成玉当场给掐死了。
成玉居然还很镇定,就是被她掐得咳嗽了几声,拍开她的手:“啊呀,你真的怕蛇呀。”很吃惊似地,又叹气,“你是我的好朋友,我才想带你来,里边真的有很漂亮的东西,你真的不跟我进去看看?”还鼓励性质地拍了拍她的手背,“那些蛇其实没毒,没什么可怕的。”
齐大小姐将大刀插在地上,头摇得像个拨浪鼓。
十四岁半的成玉就很有些沮丧了:“你们一个个怎么都这样的,小花她怕,牧舟他怕,湖生他们怕,好不容易等到你回来了,连你都怕。”
靠在自己二十八斤精铁铸成的大刀上的齐大小姐牙齿打着颤建议她:“你去找朱朱朱朱朱朱朱槿。”
成玉搀扶着她从洞口退出来,沉郁地叹了一口气:“哎,那就算了。”
的确就算了。
自那以后,成玉有两年多没再逛过小瑶台山上的这个山洞,因第二个月,她爱跑去大小瑶台这两座山上探幽访秘的事儿就被朱槿发现了。山中凶险,她又是那样一副命格,甫知此事的朱槿气得差一点和她同归于尽,此后那半年防她防得甚严。
那半年一过,在她喜迎十五岁之际,朱槿又立刻带她出了王都去了丽川,因此这个小山洞便被她抛在了脑后两年多。
夕阳余晖中,三殿下站在洞口拿折扇撩开垂地的碧绿藤萝,目光落在洞内蜷卧着的几条巨蟒身上,停了一会儿,又辗转至布满青苔的洞壁,再辗转至阴森漆黑的洞底深处,他问了成玉一个问题:“这就是你所说的,”他回忆了一下彼时成玉的用词,“那个我决计挑不出什么毛病的,一定会喜欢的新奇地方?”
他思考了一瞬:“我看不出来自己为什么要喜欢这个地方。”
成玉一边同连三解释:“不是啊,穿过这几条驻守的蟒蛇才能到那个地方。”一边将驱蛇的纱布丸子取出来绑了自己一身。她绑完自己又去绑连三,三殿下主动退后和她保持了足有三丈的距离:“你不要过来,我不绑那个东西。”
成玉叹了一声,好心好意地哄劝连三:“这个东西看着丑,但驱蛇管用啊,你不绑着它,我们不好穿过那几条蟒蛇啊,这是最安全且有效用的办法,连三哥哥你忍一忍罢了。”说着看准时机飞快地挨近连三两步。
但三殿下也立刻退后了两步。
成玉比着绳子无奈:“就绑一会儿,连三哥哥你不要任性。绑上这个才安全,你要是不绑,我就不带你进去了!”
三殿下看了眼洞中:“只要穿过那个蛇阵就可以了,是吗?”
成玉几乎立刻明白了连三的想法,赶紧出声阻止:“不要乱来,太危险了!”
连三点了点头:“你说得对,是太危险了。”话罢身形忽地向后急掠,眨眼已消失在洞中。
成玉脑中一片空白,反应过来后,惊恐地追着连三消失的行迹而去。
洞中极昏暗,浓重血腥味扑鼻而入时,成玉整个人都晃了一晃。她不敢去想那是谁的血腥味,抖抖索索掏出个火折子点燃,火苗的亮光虽于瞬间铺满了洞口,但再要照往深处,却有些羞怯似地。
成玉的脚步是试探的,那光便也是试探的,不太确定地,一寸一寸挪动着爬过深处的黑暗,终于将内洞勾出个模糊的影子来。
连三好端端地站在那模糊的光晕中,成玉紧绷的神经松懈下来。
周围遍地蛇尸,血腥味染了一洞,唯连三站立的那一处未沾蛇血,是块干净地儿。微暗的火光中,连三一身衣衫洁白如雪,他微微偏头整理着右手的衣袖,影子被火光投在洞壁上,一副沉静模样。
看着这样的连三,成玉终于明白方才她劝说他洞内危险时,他那句“是太危险了”的附和是什么意思。她说的是蟒蛇太过危险了,而他说的是他对于这些蟒蛇来说,太过危险了。
成玉不忍地又看了一遍地上的蛇尸,捂着额头心想,真的很危险啊,连三哥哥你。
连三收拾完毕,抬眼平平淡淡问她:“已经过蛇阵了,你想给我看的东西呢?”
成玉缓了一会儿,一边两条腿交叉跳着见缝插针地穿过地上的蛇尸,一边曲起手朝前头指了指:“还有一段路,走到尽头就是了。”火折子的亮光被她带得一跳一跳。她一蹦一跳的影子投在洞壁上,简直有点活泼可爱,搞得这么个大型凶杀案现场都有点生机勃勃的意思了。
连三接过她手中的火折子随意将前路一照,顿时皱了眉头,成玉探头过去,瞧见地上的泥浆和沿途的动物腐尸,讪讪地:“那每个阴森的山洞,都是这样的了,连三哥哥忍忍罢了。你听过一句话没有,叫美景险中来,说的就是这个嘛!”
连三看着前面的小道:“这不叫险,这叫脏。”
成玉胡乱敷衍:“都差不多嘛。”说着她抬脚就要去前面引路,但脚刚抬起来,整个人便被连三拢入怀中。
继而她感到两人快速地掠过了那条小道,那种快法风驰电掣,比她骑着最快的骏马奔驰在最为平坦的大道上还要来得更快速一些。
洞中没有风,她却在那极快的刹那间感到了风。
但那种速度下的风却并不凌冽刺人,反而像自夏夜白玉川上吹拂而过的柔软晚风,带着初夏特有的熨帖和温热。
温热是她的脸颊和额头。
连三抱着她,将她的额头脸颊都贴在了他的胸口,大约以为她很难受得住那种快速,因此那是个保护的姿势。
连三的胸口是温热的。
放下她时连三看了她一会儿。火折子是早就熄灭了,此时的光是来自这洞府尽头的光。或许是连三胸口的热度感染了她的脸颊,成玉觉得自己的脸热得有些发烫,就抬手揉了一揉。
手指玉葱似的,揉在粉面桃腮之上,带着无心的娇,眼帘微微抬起,眼神虽懵懂,眼睛却是那样水润,如同早春第一滴化雪的水,纯然,娇,且温柔。好看极了。
成玉并不知自己此时是如何一副面容,只是有些好奇地看向安静的连三,见他琥珀色的眼睛有些幽深,见他的右手抬起来,像是要抚上来似的,又见那如玉的一只手最终并没有抚上来,在半空停了停,收了回去。
成玉注意到了他手指的方向,不由得揉了揉左眼的眼尾,依然懵懵懂懂的:“我的眼睛怎么了?”
连三笑了一声,那一声很轻,含在他的嘴角。她想着是不是沾了什么东西,不由得揉得更加用力。连三止住了她的手:“没什么,只是泛着红。”他回答她。
“是么?”成玉不再揉了,有些忐忑,“被我揉肿了吗?很丑吧?”
连三没有及时回答她,又看了她一会儿,直将她看得茫然起来,才道:“没有,很好看。”
她愣了一下,连三已偏头转移了话题,他打量着眼前这弥漫了白雾的山洞,问她:“你说的我一定会喜欢的地方,是这里?”
成玉便也随着他一起打量起眼前的白雾来,她有些费解:“就是这里呀,但从前没见过这里起雾,”她猜测地托起下巴,“是不是待会儿雾退了就……”话未完,一洞白雾已风过流云散似的退了个干干净净,转瞬之间将方才遮掩住的景色全部呈现了出来。却并不是成玉喜爱的那片胜景,而是一处美丽宫苑。入眼处一派美妙祥和,仔细听时,耳边竟还传来似有若无的欢悦鸟鸣。
这里明明是小瑶台山的山洞,山洞中却藏着这样雕梁画栋的宫苑。这一瞧就不是什么自然造化。成玉的脸一点一点白了。恐惧感从脚底蔓延至她全身,待攀到肩颈时,似幻化做一只凶狠的大手死命扼住了她的喉咙。
南冉古墓的那一幕再次掠过她的脑海。
连三此时却并未注意到成玉神色的变化。他有点惊讶。若他没辨认错,这白雾散尽后呈现出来的,是个仙阵。且这仙阵还是个洪荒时代的仙阵,只在东华帝君储在太晨宫的书经上出现过的忧无解。
百般烦忧自心而生,无人可导无法可解的大阵,忧无解。
这是凡间。凡人居住的、众神并不会在此立身的凡间。
这里却开启了一个洪荒仙阵。
成玉想要给他看的东西当然不会是这个。
忧无解最擅洞察人心,迷惑人心,困囿人心,甚而折磨人心,是个迷心之阵。但此阵唯有杀意方能触发。三殿下丝毫不怀疑爱带堆纱布丸子来逛这个山洞,和那群蟒蛇还能和平共处的成玉,从前应是连这阵法的边角也没触到过。
一长串美人自前方的朱漆游廊款款行来,个个薄衫广袖,行止间飘飘欲仙。有那等妖艳娇媚的,有那等孤高清冷的,有那等庄重端丽的,还有那等文雅秀致的。
很显然忧无解认为连三是风流的,但同时他又太过善变令人捉摸不透,因此就连它这么个专为体察人心折磨人心而生的仙阵,都体察不出来他到底最喜欢哪一款美人,只好各色各样的都呈了一个出来迷惑他。
那一串美人中走在最前头的小女孩性子格外活络一些,瞧见一只彩蝶飞过她眼前,眼睛一亮便离队扑蝶去了。待小小彩蝶被她笼在手心时,她开心地笑了笑,又抬头隔着老远的距离瞧连三,触及到连三的目光,不怕生地同他眨了眨眼。
模样和作态竟都有点像成玉。
三殿下愣了愣,但那愣怔不过一瞬之间,下一刻他像觉得这阵法的举措挺有意思似地勾了勾唇角,漫不经意敛了目光,只扇子在手中有一搭没一搭地轻轻敲动。
也便是在那一瞬之间,花园之中蓦然生出许多彩蝶,引得缓步徐行的美人们一阵惊呼。而又因莫名出现的彩蝶全朝连三而来,因此美人们的笑闹声也一路向着三殿下而来。彩蝶翩翩,彩衣亦翩翩,翩动的彩衣薄纱之间暗藏了好些情意缠绵的眼波,含羞带怯,欲拒还迎。
早先同连三眨眼睛的小姑娘最是大胆,瞧着是追彩蝶,追着追着便靠近了连宋,偏着头天真状道:“哥哥你帮我扑一扑那只蓝色的蝴蝶可好么?”
她学成玉学得的确像。三殿下笑了笑,信手一挥,将一只立在折扇扇尖轻轻展翼的蓝蝶送到了少女面前。
斯人斯景,可谓赏心悦目,但眼睁睁瞧着这一切的成玉却只感到恐怖。
她并非不经世事的小姑娘,十五岁的丽川之行,让她对这世间了解了许多,知道越是要人命的危险,越是藏在美妙之处。
她瞧着那妍丽的美人们只像瞧着一只只红粉骷髅,内心的恐慌益胜,几乎有些腿软。可乍见那笼着蓝蝶的幻境小美人就要作态偎进连三怀中,成玉愣是撑住了自己,抢先一步跨到了连三身后。待那活泼的小美人面带娇羞地试图扑到连三身上时,成玉踮起脚来欲蒙住连三的眼睛。
但可能是连三身量太高,可能是她太过焦灼,虽踮起了双脚,她的双手也只碰到他的下颏。
他那张好看的脸冰凿玉雕般冷淡,可真正触碰上去,感到的却是暖意。
她的手指在那未曾预料到的热度之下蜷缩了一下,接着,她感到他的手指跟了上来,像是有些疑惑似地,划过她放在他下颏上的四指,轻触了触:“你在做什么?”他轻声道。
那手指也是温热的。
她轻轻颤抖了一下,试着将双脚踮得更高,因此失去了平衡,紧紧贴住了他的后背。
连三僵了一下,可她来不及注意那些。
他的身体比看上去还要来得更高大一些,抱着他时,她感到了一种莫名的紧张,她的双手胡乱划过他的脸庞:“连三哥哥,”语声颤抖,“连三哥哥,”声音里带着惊恐和惧怕,“不要听,不要看,也不要说话。”
三殿下愣住了。
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他没有想到成玉不但没有被忧无解迷惑,反而还能有神志来提醒他此地的异样。一个凡人,在忧无解中竟还能保持本心,除非她一生都快乐无忧,心底从没有过丝毫痛苦和忧愁。但这显然是不可能的。
三殿下有些疑惑,不过此时并不是疑惑的时候。
他无意识地再次碰触了成玉贴在他脸上的手指,她却误以为他想要挣开她,急惶间整个身子贴上来,将他贴得更紧,手指也不再徒劳地寻找他的眼睛,而是整个手臂都放下来环住了他的腰。
她的双手紧紧圈住他,温热的身体贴在他的背后,侧脸紧紧挨着他,“你听我说连三哥哥,”声音哑而急促,带着一点颤抖,“这些都是假的,这里不是什么好地方,这些漂亮姑娘们也都……你不要去看她们,不要去想她们,她们很危险!”大约是瞧他没有再挣扎挣动,她试探着放松了对他的禁锢,只一只手环抱住他,另一只手则收了回去,探进了她自己的衣领深处。
连三没有动,也没有说话。
片刻前成玉抱住连三时,那求着连三帮她扑蝶的活泼少女有些顾忌地遁去了一旁,但眼见成玉并不是个什么厉害角色,少女又施施然重靠了回来。无视紧搂住连三的成玉,纤纤素手自衣袖中露出来,缓缓抚上连三执扇的那只手:“方才我的蓝蝴蝶被惊走啦,哥哥再帮我扑一只?”手指比春夜还要多情浪漫,眼波比秋水还要柔软深远。她笑盈盈看着连三。
三殿下垂着眼,目光却并没有放在扑蝶少女伸出来诱他的那只手上,而是停留在圈住他腰的那只手臂上面。自紫色的衣袖中露出的一小截发着抖的皓腕,白得有些过于耀眼了,腕骨和尺骨因用力而有些突出,微微紧绷的皮肤像是透明似的,覆在那小巧而精致的骨头上。很美的一截手腕。美得近乎脆弱的一截手腕。却无端地娇。
那玉臂忽地动了,那白皙、脆弱又娇美的小手离开了他的腰部,握住了他的一只手,她的另一只手也紧跟着抚了上来,一点一点掰开了他的手掌。那温暖而柔滑的触觉令他忽地紧绷了身体,她却没有感觉到,只是执着地将一样东西递到了他的掌心之中。摊开一看,是一枚符篆,大约刚从贴身之处取出,还带着人体的微温。
“不要听,不要看,连三哥哥。”那两只手滑下来再次环住了他的腰,水似的滑,玉似的润,带着可恨的天真。她再一次轻声地告诫他,“不要听,不要看。”告诫他的声音里带着轻颤。轻颤。这说明她一直很害怕。“这枚护符非常灵验,曾经护佑我躲避过许多劫难,我牵制住这些漂亮姐姐,连三哥哥你照着来时的路退回去,护符一定能保佑你走出这个山洞。”她说。
这样害怕,居然还在想着怎么助他全身而退。这个粗浅的计策当然对付不了忧无解这样的阵法,但她有这个心却令他格外开了眼界。
那一直勾缠连三的活泼少女终于找到个空当偎在了他身前,还在试图讨他的欢心,笑得娇滴滴又软绵绵地叫他哥哥,让他再给她扑只黄色的蝴蝶。三殿下将扇子抵在唇上,同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那是很缓慢的一个动作,也正因了那缓慢,故而极为雅致,小姑娘看得一愣。一愣后愈加娇软地贴过去,却在张口欲言之时突然脸色大变,纤白的手指压住自己的喉咙不可置信地望向连宋,三殿下脸上并没有什么格外的表情。反应过来后小姑娘空着的那只手狠狠抓向连宋,三殿下不闪不避,只是微微勾了唇角,然后他摇了摇头,那一双芊芊素手便被定在半空,接着那姑娘整个人都像雕像似地快速冻结在了三殿下身前。
三殿下抬眼瞧了瞧远天的碧云,执扇的手似落非落在成玉环住他的手臂上,终究是没有落下去。他停在那儿,似有些思索。
自然,这一切成玉是不知道的,她听着那活泼少女哥哥哥哥地迷惑连宋,又见连宋始终不言,她终于想起来传闻中连三他是个地地道道的花花公子。
既然是花花公子,那可能都爱美人投怀送抱。连她瞧着那美貌的小姑娘都有些骨头酥,连三到底能不能把持住,这事着实不容乐观。她心中如此作想,下意识便更紧地搂抱住连宋,祈望能借此拴着他的魂魄勿叫人勾走。
她一边抱着他,一边还小声地同他说话,试图让他保持清明:“连三哥哥你再清醒一小会儿,我不该带你来这里,从前这里不这样,我不该惹这样的祸,”说到不该惹祸时,她茫然了一下,有些疑惑,有些悲伤,“季世子说得没错,我胆大包天恣意妄行,错一百次也不知道悔改,都是我的错,”她狠狠地苛责自己,声音发飘,“我总是惹祸,那次没有让蜻……”“蜻”这个字刚出口,她奇异地顿住了,整个人都随之凝滞定格,好一会儿,她才回过神来似地,却再没将那句话补充完整,只是道,“我一定会让你出去,”像自己同自己发着誓,“这次如果需要谁死掉,就让我死掉,但我会让你出去。”那声音极轻。
连三皱了皱眉,敏感地觉得身后那女孩子的精神状态似乎出了些问题,但不及他再细察,她已一把将他推向了来路的方向,自己则迎面扎向了嬉笑扑蝶的美人堆中。
成玉虽不会拳脚,但她受百花供养,气血最是吸引妖物,足以用来调虎离山。几乎是在扎向那群美人的瞬间,她拔下了头上的银簪,簪子利落划破手腕,带出一泓细血。鲜血溢出时立刻有就近的美人失神地勾住了她的手腕,口中忽化出利齿。
但想象中的疼痛并未到来,那利齿并未欺上她的肌肤。就像阵风掠过荡尽尘埃似的,猛烈阵风将她从衣香鬓影翩飞彩蝶之间劫走,欲睁眼时,头被轻轻一按,抵住了一处坚实胸膛。
“不要听,不要看,不要说话。”微凉声音响在她头顶,含着戏谑。那是她曾说过的话。
她怔了一怔,靠在他怀中,鼻尖处萦绕了似有若无的香。那香亦微凉,如山月之下潺潺的流水。她今夜一直没想起来那是什么香,此时却灵光乍现。那是沉香中的第一等香,白奇楠香。是连三衣袖间的香味。
成玉喉头发紧,努力抬起头来:“你没有被迷惑住,是吗?”
连三没有回答,取而代之的是她的发顶被轻轻一抚:“也不要动。”
她心中大石撤了一半,却还是担忧:“连三哥哥,让我看看你是不是果真没有被迷惑。”
她感到他的手掌托住了她的后脑勺,而后她的整个头颅都被埋进了他怀中,一片昏暗中,她听他低声道:“不能看。”
她踌躇:“你、你是不是还没有完全清醒?”
他轻声一笑:“不是,只是这个世界现在……大约有点可怕,阿玉,你先睡一会儿。”
她迟疑着在他怀中点了点头,又想起这似乎是连三第一次叫她的名字,阿玉这两个字自他口中道出,竟奇妙地果真像是珍宝铸成似的,含着上好的珠玉才有的那种天然润泽。
但来不及想得更细致些,便有困意袭来,不过瞬刹之间,她已沉入了黑甜睡乡。
连三瞧了会儿成玉的睡颜,将她粘在脸上的发丝往耳后抿了抿,方抬起头来:“我以为忧无解果真是能体察人心的阵法,不过,”他向着东天,“你在本君心中所看到的,便是这些无趣之物么?”
在他话落之际,片刻前还兀自祥和富丽着的宫室竟于一瞬之间轰然倒塌,花草于呼吸间枯萎,彩蝶于刹那间化灰,盛装的美人们眼睁睁瞧着自己的身体一寸一寸腐败枯折,那些人间难见的美貌惊恐地扭曲,她们在哭闹尖叫,却没有任何声音响起。
山洞外戌时已至,云破月开。当日天君同连三做那个赌约准许连三下界时,确然封了他周身法力。然三殿下乃水神,掌控天下之水,水乃属阴,月亦属阴。这一处凡世的清月又是至阴之月,似个药引子般能引出至阴之水中的造化之力,因而便是天君的封印,亦封不住月夜里连三的法力。
所有的损毁和破坏尽皆无声,因而显得阵法中的这一幕十分可怖诡异。而那冷淡的白衣公子立在那唯一一处未被破坏掉的芳草地上,单手搂住熟睡在他臂弯中的紫衣少女,脸上却是对他亲手制造出的这一场天地翻覆的无动于衷。
巍巍殿宇芊芊美人皆化粉扬尘,便在万物消逝天地都静的一刻,黑暗中蓦然刺进来一道光。待光线铺开去,阵中又换了新模样,已是一片一望无际的荒漠,搭着半空中一轮相照的清月,冷风吹过,掀起的尘沙止步于三殿下两步开外。
阵法新造出来的这个情境,每一寸气息似乎都带了情绪,含着一种漠然、又含着一种荒凉。三殿下抬眼瞧了瞧四围情境,垂目一笑:“荒漠?”淡淡道,“有点意思了。”
他怀中的成玉伸手抓了抓脸,似乎近在咫尺转悠的沙尘扰了她的清梦,抿着嘴一张脸深埋进他胸膛,但依然不是个好睡的姿势,她就换了一个姿势,又换了一个姿势。三殿下垂头看了她一眼,手中折扇忽化做一朵云絮大小,托住沉睡中的成玉浮在半空之中。
清月,冷风,荒漠,打着旋儿的翻飞黄沙,白衣公子,扇上美人。这一方天地似是无始亦无终,那些静溢于其间的荒凉情绪像一只只细小虫子,钻入人的肌理,勾人愁思,令人大忧大悲,连沉睡中的成玉都被扰得不时皱眉,脸上时而流露出痛苦表情。如此千万忧思袭来,神志一派清醒着本该更能感觉到此种痛苦的连三却似乎并不拿它当一回事。
躺在折扇上的成玉还拽着三殿下的衣袖,三殿下一边将袖子从她紧握的拳头中松开,一边向着眼前的一派虚空道:“洞察人心的阵法中,你也算是八荒首阵了,”他笑了笑,“虽探查出来我的内心是一片荒漠,但你这漫天漫地的悲苦,似乎并不能折磨一个心中一片荒漠之人。”
便在三殿下似笑非笑的话音落地时,清风化阵风,激扬得狂沙漫天,东天蓦然涌出一段黑云,涌动的黑云后响起一个缥缈女声:“忧无解已数万年未迎得一位仙者来闯,尊驾既有好见识,知吾乃八荒首阵,那可知吾亦有溯回时光之能?尊驾心底虽为一片荒漠,但亦有所愿之事,尊驾所愿,是否……”天地再次翻复,陡然化作妖气肆虐的二十七天,苍茫似红绸的血雨中,矗立其间的锁妖塔从根基开始动摇,那是行将崩溃的先兆。
凝望眼前此景,连宋的眼睛微眯了眯,女声笑道:“吾猜得可准?”她的语气轻飘,“尊驾要不要也猜一猜,此是个引诱尊驾的幻境,还是吾溯回了时光,施给了尊驾一个完成心愿的机会?”
东天盘绕着形似巨蟒的妖气,而那一段黑云亦并未隐去,黑云背后的女声带着玩味和诡异,却瞧不见有什么人藏在它后头,只能感到一道沉甸甸的视线,和一双巨大的眼睛。
三殿下没有花心思去猜黑云后藏着的是谁。他虽未生于洪荒时代,却因常年混迹于东华帝君的藏书阁,因而对洪荒之事也见解颇深,那女声甫开口时,他便明了了那是此阵之灵。
自盘古一把巨斧劈开天地,神众魔众们次第临世以来,八荒中征战时起,好勇斗狠之事不可尽数。以阵斗法这样的争斗,因趣致风雅,为诸神所喜,因而洪荒时候法力高明的神祇便造出了许多高明的阵法来互相比斗。高明到了某个程度,阵法便活了,衍生出护阵的阵灵来。
三殿下立在茫茫血雨中,摊开的折扇浮于他身前,短短一柄,扇上的成玉不知所踪。
而此时倒的确像是回到了四十六年前那一日。不同之处只在于四十六年前当他匆忙自南荒赶回时,锁妖塔已然崩倒,地煞罩中万妖乱行,纷飞的血雨里被镇压在缚魔石下的长依已奄奄一息,怒放的红莲一路延伸至渺无边际的烦恼海。
红莲盛放预示的是死亡,彼时他再如何全能,所面临的也只得四个字,无力回天。
而今似乎这一切都还可救,锁妖塔尚未崩溃,长依也尚未被缚魔石困压住,他若在此时飞身而入,确有很大可能将长依她带出死地。可这一切,须如阵灵所言,确是它回溯了时光将他带回了四十六年前。
一片苍茫血雨中,三殿下往前走了一步。
那并不太远的锁妖塔震颤得更加厉害,塔壁现出裂纹之时塔门忽开,一个俊秀青年怀抱一个受伤的白衣女子狼狈地躲避着随宝塔崩溃而跌落的碎石。
同他视线相接时,俊秀青年脸上现出一抹惊喜:“三弟,快去看看长依!”便是在同一刻,塔顶突然现出崩塌之象,塔中传出女子的厉喝:“不要回头!”那嗓音中掺着决绝与凄厉,俊秀青年一怔之间猛然转头,塔中女子的声音再次响起:“不要回头!”俊秀青年一时挣扎,匆促中道:“长依交给你了。”终归选择了逃生之路。
然立在数步开外的三殿下他并没有入塔救长依。
置于宝顶之下的缚魔石蓦然坠落,只听见女子一声饱含痛苦的低哑惊呼,此后便再无声息,囚于塔中的万妖倏忽之间脱困,妖风拔地而起,似要在片刻席卷整个九重天,而后却被一顶从天而降的地煞罩兜头困住。此间种种,皆同四十六年前那一幕没甚两样。直到妖气忽凝成巨大人形,开始凶猛地撞击地煞罩,妖风肆虐过的宝塔废墟中,突然传出女子痛楚的呻吟。隐忍低回的,长依的呻吟。
然而三殿下一张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直至烦恼海中盛开了毁灭的红莲,长依虚弱的呻吟归于虚无,纷飞的红雨中含了刺鼻的血腥味,三殿下依然未移动分毫。甚至没有同从前一样,入塔去瞧一瞧临终的长依。只是在一切结束之后,半抬了头,视线冷冰冰地放在了东天的那一段一直未隐去的黑云上头。
黑云后的阵灵忽地笑道:“却不知尊驾是何来路,定力委实过人。即便看穿了方才并非时光回溯,乃是一则幻境,可连掌乐司战的墨渊上神,传说中定力一等一的仙者,都曾被吾这一式扰过他的清修乱过他的心境。倒看不出来,尊驾的定力竟尤胜于墨渊上神。”
三殿下收回了冷淡神色,像感觉这一切都颇为无聊似地:“本君不敢同墨渊上神作比,只是或许彼时上神他心中有情,然本君……”他笑了笑,“所以我方才问你,你能如何折磨一个心中一片荒漠之人呢?”
许是此话激怒了阵灵,腥风血雨的二十七天眨眼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荒山一扇断崖,崖壁上斜生出一棵老云松,云松上挂着个昏睡的小小少女。松干和崖壁正正卡住少女的一截细腰,而崖底则圈了好大一群待哺的饿狼猛虎。
阵灵轻轻一笑:“虽不知尊驾方才如何瞧出了那二十七天是个幻境,不过,尊驾此时不妨再瞧瞧,现在这个是真的,抑或又是个……”
然不等她一席话说完,那虎狼盘踞的崖底忽生出湍急洪流,似谁射出一支长箭,将一干猛物利落地串成一串,裹挟着凶猛水浪扎向不可知的远方。连三身前摊开的铁扇则像认主似地疾飞向被险险挂在老松上的成玉,在老松断枝的一刻稳稳托住了她。
眼看阵灵想要再次幻化情境,天地八方忽生出八道巨大的水墙,阵灵便在此间挣扎,一时化出宫阙楼阁,一时又化出荒漠狂沙,或是荒山断崖,然无论是荒山断崖,宫阙楼阁,还是荒漠狂沙,尽皆为水墙倾倒下来的滚滚洪流覆盖镇压,无一幸免。
一时之间天地皆是一片白浪涛涛,三殿下站在最高的那一柱水浪之上,铁扇正巧将成玉托到他的跟前,他垂头看了一眼那扇上熟睡的侧颜,一抚衣袖将扇子拨到了身后,方抬头向着那被巨大水绳缠缚其间不得动弹的阵灵道:“还有其他招数吗?”
阵灵愤怒地挣扎:“黄毛小儿,未免托大,”显见得动了真怒。传说中此阵的确没有什么好脾气,此时因难以动弹而变得极为狂暴,“竖子虽能压制住吾,可若无无声笛,你还以为能自己走出我这忧无解么?便看竖子能压住吾几时!”
三殿下好涵养,待她骂够了才微微抬眼:“少绾的那只无声笛?”右手手掌上忽化出一只白玉笛来,“你说的,可是这一支?”
阵灵失声:“你为何……”
连三微微一笑:“看来你的确被困在这凡世太久了,不知少绾在羽化之前,将此笛留给了新神纪的水神吗?本君,便是这新神纪的水神了。”
成玉从黑甜睡乡中醒过来时,入眼的首先是连三的下巴。她彼时枕在连三半屈起的一条腿上,连三的一只手放在她脑后撑着她的后脑勺,因此她醒来并不觉得头疼难受。
她眨巴着眼睛看着连宋,回想自己怎么就睡着了,记忆却有些雾蒙蒙。似乎是连三不耐烦走那么脏的路,因此拢着她用轻功步法将她转瞬间就带入了洞底。结果今次洞底却生了雾障。
他们原本打算候着那雾障消失,看洞底美景还在否,结果那雾障似能催人入眠似的,她没撑一会儿就靠着洞壁睡着了。
嗯,应该就是这么回事了,她想。
她无意识地在连三腿上动了动,就见连三低头看她:“醒了?”
“雾退了啊?”
“退了。”
她偏了偏头。雾果然退了,洞顶嵌着许多明珠,因此洞中一切都很清晰。她的目光正对上洞府尽头的一片小水塘,水塘虽只占着洞底极偏极小的一隅,然塘水清清,青碧可爱。最惹人称奇的是浮在田田莲叶间的九朵焕发出明亮光彩的异色莲花,花盏玉盘大,饱满欲裂,每一盏皆是一种色彩。
成玉一下子就清醒了,几乎是从连三身上跳了起来,难掩兴奋地跑去水塘跟前,两眼放光地比划:“这才是我说的连三哥哥你一定会喜欢的新奇地方啊,这个小水塘里这些莲花,你难道不觉得它们好看吗?”
天下花木,凡是花期,她瞧着都是人形,只这一塘莲花,她瞧着它们仍是莲花。她知道这可能有些异常,但因不曾感到危险,故而从未对朱槿梨响提及。
她目光怜爱地凝在一塘莲花身上:“世人说‘莲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莲的美是清雅之美,但我看这一塘莲的美,是比兰花还要增一分幽,比牡丹还要增一分艳,比梅花还要增一分清雅!”
其实她也没见过真正的兰花、牡丹以及梅花开起花来是什么样,她只看过画册,因此这完全是在瞎夸,但这么顿瞎夸却把她自个儿给夸陶醉了,她信誓旦旦:“这绝对是世间难见的美景,我根本想不出这个世界上会有不喜欢它们的人,连三哥哥你说呢?”
三殿下有些敷衍:“可能吧。”
不过成玉也没怎么在意,她沉醉地拿手挨个儿轻抚那九朵莲花的花盏,还靠近了同它们私语,抒发自己的相思之情。什么“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什么“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连“在天愿做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她都背出来了,想了一想,感觉不是很合适,又小手一挥重新来过:“哦,这个不算,我再背个别的。”
三殿下在一旁听着,觉得幸而这一塘莲花睡着了,不然保不齐就要爬起来打她一顿。
是了,这一塘莲花,乃是有灵之花。
相传大洪荒时代,在东海之外大荒之中的大言山顶,生着一塘九色莲,同根异株,各花色不同,妙用也各不相同:红莲能酿酒,紫莲能为药,白莲可制毒,黄莲又能如何如何。因大言山日月所出,灵气汇盛,此株九色莲不久便修成人形,而后受路过大言山的祖媞神点化,赐名霜和,成了祖媞神的神使。
说眼前的这一塘九色莲便是祖媞神的神使霜和,其实挺说得过去,因忧无解这个阵法,乃是当初少绾神造来护佑祖媞神闭关的一个法阵。
忧无解阵和九色莲霜和在几十万年后竟一同现身于一处凡世,虽令人费解,但也不是不可能之事,毕竟当年祖媞神为护佑人族而羽化归去时,归去之地并非仙界,正是在四海八荒之外的凡世。
祖媞神,少绾神,一位是自世间的第一道光中孕育万年后化生而成的真实之神,一位是魔族的始祖神。两位诞生于大洪荒时代的女神,同曾经的天地共主东华、昆仑虚的尊神墨渊、青丘之国的狐帝白止以及十里桃林的主人折颜算是同个世代。似三殿下这等在远古众神应劫之后的上古时代出生的神祇,其实还同他们差着蛮遥远的辈分。天地初开,便为洪荒,洪荒之后,乃是远古,远古之后,乃是上古,上古之后,方为此代。
关乎这两位鼎鼎大名的洪荒女神,史册中记载得或许不少,但至今还能寻到的却不多。听说关乎少绾神的史册,大部分都被战神墨渊私藏进昆仑虚了,而关乎祖媞神的,最终不知归处。
世所共知,祖媞神是为助少绾神将人族护送去凡世而羽化的。
彼时人族弱小,于八荒中生存极艰,少绾神怜悯人族,竭尽神力打开了与凡世相连的若木之门,将人族送去了凡世。而彼时十亿凡世并无适宜人族生存的自然四时、山川造化,少绾神因此求助祖媞神,便是祖媞神以万盏红莲铺路将自己献祭了混沌,化育出万物来供人族繁衍生息。
自光中化生的真实之神祖媞也就此在凡世羽化,羽化之日六界红莲开遍,而后万千红莲齐化为鸿蒙初开时的那道光,消逝于蛮荒之间。
三殿下凝目眺望了会儿那塘九色莲,半晌,走到近处,掬了红莲莲瓣上的清露来尝。一直趴在塘边的成玉有样学样,亦掬了几颗来尝,立刻十分惊讶:“这是清酒的味道。”又仰头向连宋,“真奇了,这是酒吗?品起来竟是好酒的滋味。”
三殿下垂眼:“差点忘了,小江东楼的醉清风你一个人能饮三坛。”
成玉卡了一下,垂着头嘟嚷:“又不是什么好事,连三哥哥你总记着这些做什么。”
三殿下瞧着她,一时有些走神,方才他已趁她沉睡之时探过她的魂魄,她的魂体呈现的,确然是个凡人模样。可见她的确只是个凡人。可为何忧无解对她不起作用?难道是忧无解它作为一个洪荒仙阵,不屑去迷惑一个凡人?这倒也有可能。
成玉没有注意到连三的走神,尝过了红莲清露,十分自然地要去试试其他花盏中清露的滋味,被神思回复的连三抬手止住了。这十成十便是九色莲霜和,霜和身上除了可酿酒的红莲和可为药的紫莲,其他几朵花朵朵不好消受,成玉她一介凡人,哪里消受得起。
这一塘莲花,莲叶青碧可爱,花盏娇浓饱满,方才所尝之酒亦没有陈腐之味,可见霜和他是个活着的霜和,只是十分虚弱需要沉睡,因而现出了本体藏在这偏僻山洞中罢了。
三殿下的心中有波澜微起。
霜和是个神使。众神应劫后的新世代中,已然没有神使这个神职,因神使乃是一种血契,与其主同命相连,第三代天君也就是三殿下他老父慈正帝以为此乃不正之术,因此在即位之初便将其废黜了。神使与其主同命相连,说的是神主既逝,神使则亡,反之亦然。霜和是祖媞的神使,霜和既然重现人世,那么真实之神祖媞她或许并未真正羽化。
祖媞神生于光中,传闻说她为护养人族而步步生莲化光而去,这仿佛是她已羽化的一个实证。但光乃不生不灭之物,生于混沌又归于混沌,即便是已逝之光,哪一日再生于混沌亦未可知。这些天生天化的洪荒之神,他们的命途和机缘,一向都不好揣度。
三殿下将整个洞府都查看了一番,却并未感到此处还有什么其他神迹的遗留。转身瞧见玩累了的成玉已歪在水塘边打起瞌睡来,便走过去顺手摘了塘里居中的那朵红莲,又抱起成玉来带她出洞。
祖媞大约真的复生了,但霜和尚在沉睡,这说明即便复生,祖媞她的神性亦尚未苏醒。若祖媞神性苏醒,自然会召霜和前去随侍。
这一位除开是凡人的母神,能化养万物外,她还能溯回时光,这是谁都想要的逆天之能。若有一天祖媞归位,到时候四海八荒,应是很难再维持现下这副光景了。
夜风清凉,平安城四平八稳地扎在山下不远处,能瞧见城中还有依依的灯火。自鸿蒙初开,八荒中初有了凡人,到少绾、祖媞合力将他们送来这些凡世,凡人的繁衍存续着实不易。彼时这些凡世自然不会有高壮的树木,青青的山头,华美的房舍,抑或是柔和的灯火。人族并不像如今这样安居乐业。
不知两位女神目睹今日凡世形状是否会欣慰快意。
连三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这一切。
这竟然是凡世。
月上中天,他站了会儿,便要带着成玉下山。偏头时见趴在他肩头的成玉半睁开了眼睛。他停下了脚步,就见她反应了一会儿似的,那双黑瞳在全然睁开后透出了一些亮光,而她的眉头在此时蹙了起来。
她离开了他,有些愤愤地挪到了一丈开外:“我想起来了!”她抿着唇。
连三不动声色的看着她:“想起了什么?”
她一脸控诉:“连三哥哥你今早说你一直在等我逛青楼,等了很久,却一直没有等到我,搞得我很内疚,可我想起来了,上次我们在手艺小店分手时,你根本没有告诉我你住在什么地方,因此你根本不可能等着我去约你,你都在骗我,一直把我骗得团团转!”
连三愣了一会儿,他方才还全意想着祖媞复归这桩事,这是何等大事,此时她却同他说这个。但这样的对比却令他感到了乐趣。
他走近了一步:“我的确一直在等你,”他停了一停,“在琳琅阁中等着你。”
成玉怀疑地眯起了眼睛:“难道你还天天在琳琅阁中等着我不成,”她的唇线抿得平平的,笃定道,“又是骗人,我会去问小花的!”
“我想着你也许在琳琅阁的时候,就会去琳琅阁等着你。你可以去问花非雾,那之后我去了琳琅阁多少次。”说着他又走近了一步。
成玉顿时不知该如何回答了。这根本没有办法回答,因为只有连三他自己知道他去琳琅阁是为了什么。她简直都要有点钦佩连三了,平日看着话不多,但说出来的话句句让人不知如何反驳。她冥思苦想:“那,那……”
便见连三手中那把折扇的扇柄突然落在了她的肩头。她从未见过他打开那把折扇,此时那把扇子却被打开了一点,他的拇指落在启开的两片扇骨之上,月光照在那洞开了一点点的漆黑扇面之间,那扇面竟似兵器般泛出了锋利而冷淡的银光。
可他的动作却是温和的。那扇子轻轻点在她的肩头,他的身体随着那缓缓施力的扇面压了过来,而后他的嘴唇挨近了她的耳郭:“不要胡思乱想,误解别人,”那一定是极近的距离,因那话音就像是耳语,她听得清清楚楚。
她觉得他应该还低低地笑了一下,“会让人心伤。”他说。五个字竟像是生了钩子,粘在了她的耳郭。她一边觉得那声音好听,一边不知该怎么办好。恍惚间那扇子啪地一声在她耳边合上了,扇柄掠过她的肩头,他退到了原来的距离,只那么清清淡淡地看着她。但眼神中却是含着一点笑意的。
他明明已退了回去,“会让人心伤”那五个字却带着比耳郭更高的温度,缓慢地灼烧着她的耳根。成玉简直有点蒙,既搞不清这是怎么一回事,也不知连三的话是什么意思。隐约觉得应该是抱怨她不相信他伤了他的心,可……,她无意识地抚着耳垂,半晌,含糊道:“连三哥哥你是在戏弄我么?”
“你说呢?”
她不明白“你说呢”这三个字意味着什么,很莫名地抬头看他,但只见到了他的背影。她只好软软地抱怨:“你怎么这样啊!”
“我应该怎么样?”他在前面问她。
她认真想了一会儿,却没有想出来,她也不知道什么样的连三才该是连三,冷淡是他,温和是他,挑剔是他,难以捉摸是他,咄咄逼人是他,令人生气也是他,对她好的,还是他。
她就深深叹了一口气,含糊道:“我也不知道,可能什么样的连三哥哥,都是连三哥哥吧。”说着赶紧跟了上去。
她不知道连三对这个答案是否满意,因为他没有再说话。而挨着他时,她突然瞧见了方才在山洞中被他摘下后拿在手中的那支红莲,奇异地发现明明是离根之花,花蕊中却突然浸出一些水泽来。就像是幽幽夜色中,一朵花在悲伤落泪。没来由地,竟让她也感到了一点哀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