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六章 那个人讲了一个故事

灰暗的陆地在燃烧,幽蓝的海洋在燃烧,无穷的天穹在燃烧,天地间的一切,似乎都在那些高温炽烈的火焰笼罩之下,拼尽全力挤出自己内部的每一丝燃料,添加到这一场火苗的盛焰之中。

火山喷发,滚烫红亮的岩浆没入海水之中,蒸起无尽的雾气,又带动着洋流开始掀起一道高过一道的巨浪,不停地拍打着早已经被熔成了古怪形状的陆地。天地间充斥着令人心悸的光芒与热量,充溢着毁灭的味道。

陆地上的动物们凄号奔走,皮毛尽烂,深刻见骨,似乎那些光线,那些波动,那些火苗是自幽冥而来的噬魂之火,永远无法摆脱,无论它们逃离那些燃烧的树林多远,无论它们往草原下的深洞里掘进多深,他们依然没有躲过那些能够让所有生灵都灭亡的毁灭。

海洋里的动物们也在不安地游动,拼命地躲避着海底深沟里涌出的热量和有毒的气体,那些习惯了在冰冷海水里自在畅游的哺ru动物,异常绝望地将头颅探出水面,呼吸入肺的却是滚烫的空气,和那些挟带着致命毒素的灰尘。

天空中的鸟儿们还在奋力地飞翔,它们远远地避开天穹里那些刺目的光芒,向着大地的两头拼命飞奔,生命天然的敏感让它们知晓,大概只有在那些人迹罕至的地方,才能够寻觅到最后的桃源。这是一场与季节完全不协调的大迁移,而在这场迁移之中,绝大部分的飞鸟依然死在途中,落到了干枯的大地之上,真正能够躲离那些炽烈光线,黑sè尘埃的飞禽,少之又少。

天地间的光线渐渐黯淡了下去,空气中却充满了灰尘与乌云,将头顶那轮圆ri异常无情地遮挡在了后方。整座青翠的大草原,早已变了颜sè,在劫后幸存下来的动物们,集合在一处小水潭的周边,绝望地争抢着这唯一一处干净的水源,三十几个大鳄鱼伏在水潭的深处,水潭周边无数只动物聚拢了过来,开始挖小水坑,或有胆大的,强壮的肉食动物,勇敢地开始攻击鳄鱼的地盘。

天空中已经再也看不到任何飞禽的踪迹,海底里的鱼儿们早已经被惊吓到了深海的珊瑚礁里,怎么也不敢出来,游戈在四周的鲨鱼有些困惑地睁着那双大大的眼睛,不知道这个世界究竟是怎么了,自己的家究竟是怎么了。而在海面之上,十几只巨大的抹香鲸疲惫地飘浮着,偶尔无力地弹动一下自己的尾巴,更远些的小岛周边,海狮们绝望而愤怒地对着天空嘶叫着,用残忍地互相撕咬,发泄着心底深处的恐惧。

聚在水潭旁边的动物渐渐死去,有互相残杀而死,有因为吸入了空气中的黑sè灰尘而死,有因为饥饿而死,有因为干渴而死,而更多的动物,实际上是因为饮用了水潭里的水而死。

空气里一片干燥,水潭周边只留下了无数惨白sè的骨骸,或大或小,或踡曲,或惊恐趴伏,它们身上的皮毛血肉早已经归还了大地,只剩下了这些白骨还遗存在四周,陪伴着水潭里最强悍,经历了数千万年也没有灭亡的爬行动物。

又过了一些ri子,水潭干了,重达数百斤的大鳄鱼认命一般地伏在泥土之上,任由并不炽烈的太阳晒着背上的红泥,渐渐死亡,渐渐干萎,渐渐腐烂,渐渐化成令人触目惊心的白骨。

实际上这些强悍的爬行动物最后实际上是被风干的。

空中依然是一片死寂,除了那些滚动着,向着大地压迫的黑sè厚云之外,没有任何生灵活动的痕迹,而海面上的情景更加残酷,往ri里温暖洋流与海湾北部寒流交会时的牧海处,无数只大形的水生哺ru动物,或浮沉于岛畔的海水,或沉落于幽静的海底,那些鲸鱼与海狮海牛早已经变成了腐烂的血肉,污染了整片海水,让整个海湾都变成了一处修罗场,空气里充溢着一股恶臭。

食腐的动物们因为这些巨大的存在,而苟延残喘更长的时间,它们敏锐地察觉到,越靠近陆地的海畔,天地间越是充斥着死亡的气息,所以它们的进食很小心。

终于有一天,干燥,yin暗,有若地狱一般的世界终于降下了雨来,雨水击打在草原边缘残留不多的树叶上,也惊醒了那些躲在洞里的昆虫,圆圆的水珠滚落在泥地面上,一只甲壳虫快乐地洗着脸,雨水渐渐汇在了一起,沿循着古旧的水道,向着草原深处进发,一路不知惊醒了多少用睡眠躲避毁灭的生灵。

涓涓小河注入那个被白骨包围的水潭,令人感到惊奇的是,一只深深地躲藏在河道岩石缝里的蜥蜴还活着,它吐着腥红的舌信,笨拙地踏过浅水,在鳄鱼巨大的眼窝白骨里舔噬着,间或伸起一只右前足,孤单而暴燥地向四周宣告,它对这个水潭的拥有权……反正水潭四周足足有一千多具白sè的骨架,都已经陷入了沉默,不可能对它的宣告表达任何反对意见,如果那些狮子、大狒狒都还活着,世界又是另一种模样了。

不论是在哪个世界中,雨水总是代表着生命,这一次似乎也不例外,空气中弥漫着的那些黑sè尘埃被雨水洗涮一空,这些被风也吹不散的尘埃,终究屈服在水神的威力之下,空气里重新出现了清新喜人的味道,四野的生灵因水而生,因水而聚,开始了欢愉的劫后余生,重新开始了彼此之间的捕杀,哪怕是这种血淋淋的捕杀,竟也带着一股生命的可喜的味道。

然而这些生灵并不清楚,这些自天而降的雨水,所挟的那些黑sè尘埃是怎样可怕的东西,它们更不清楚,雨水可以洗去尘埃,却永远也没有办法洗去弥漫在天地间,那些根本看不见形状,却足以杀死绝大多数生命的线条。

下雨的时候,大海平静了许多,波浪缓缓地将那些死去的动物尸体推至岸边的礁石中,腐臭的味道被雨水清洗的好了许多。

然而雨越下越大,似乎永远没有停歇的那一刻,那些饮用了雨水的动物们,开始感觉到生命正在缓缓地远离自己的身躯,它们不知道这是为什么,那种本能的惶恐让它们格外绝望,在泼天的大雨里,拼尽了自己最后的气力,开始残忍而酷烈地进行着毫无意义的杀戮,甚至连自己的同胞都没有放过。

或大或小的无数场洪水过后,陆地上的生命再次遭到了沉重的打击,除了留下无数浸泡在肮水中的尸体之外,再也看不到任何生存的迹像。而海洋边缘那些堆积的腐烂尸体,则是被这无数场大雨击打成了一片一片的恶心泡沫,和那个童话完全搭不上关系。

然而上天对于这个世界的惩罚似乎依然没有结束,雨水之后便是一场突如其来的降霜,由北至南,遍布四野的空气骤然间降低了十几度,看不见太阳的天地,似乎也混乱了季节,深寒的冬天就这样出现在了已然危殆的生命面前。

霜之后是雪,无穷无尽的雪,最先前的雪花还挟着黑灰的颜sè,最后便回复了洁白,看上去无比圣洁,覆盖了天空,覆盖了大地,覆盖了海洋,整个世界都被笼罩在风雪之中,严寒降临大地,冰层延伸入海。

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无穷无尽的雪,永无止歇的下着,雪地之上再也看不到任何生命活动的迹象,这个画面一直持续而平静冷酷地持续下去,一年,两年,十年,一百年………………范闲仿佛是从一个梦里醒了过来,许久才将目光从空中的那面光镜中抽离,他的双眼里布满了血丝,嘴唇有些微微发白,虽然先前画面里显示的一切,是他进入神庙之后,已经分析判断得出的结果,然而真真切切地看着这一幕发生在自己的眼前,那种强烈的悲哀与痛苦,依然让他的心里的酸痛更甚,因为他知道这不是什么神界,他也不可能像这个世界上的人们一样,把这些只当成神话,然后记在壁画上,记在传说中,他知道这一切都是真实发生的事情,那些死于大劫之中的生命们,都曾经真实存在过。

眼里的血丝代表着疲备与心力交瘁,范低头揉了揉自己的眼睛,然后再次抬起头来,注视着空中光镜里那似乎万年不会变化的雪地场景,他知道变化肯定会发生,不然文明如何延续到今ri的世界?最令他心弦微颤的是,看到此时,他依然没有看到那个世界里的人们,那些曾经的同行者们,究竟遭受了怎样可怕的折磨。

…………宏伟的,美妙的,jing致的,朴素的,古朴的,简陋的……建筑,是这个世界里与草窝山洞完全不相符的存在,也是那一场大劫之中遭受最沉重打击的存在,那个世界的人们掌握了造物主的某些秘密,最终却把这些大杀器扔在了自己的头顶,这是何其荒谬的事实。

高温融化了水泥钢筋,冲击波击碎了所有的残存,天地间不知形不知名的shè线杀死了所有的人们,干旱过后是洪水,冰霜之后是风雪,不知多少年过去,在那茫茫的白雪覆盖下,曾经有过的辉煌都已经被掩没,再也没有谁知道,曾经有一个种族,在这个世界里曾经无比光耀过。

风雪不知多少年,终于再次有人出现在了画面之中,文明的毁灭,生命本能的求存,暴虐的厮杀再次出现,废土之中,残存下来的生命,只可能为了活下去,而成功地展现了动物xing里最难被人xing所能接受的那一面。

范闲不想看这些,所以画面快速地旋转推移,他就像坐在一个时光机器面前,看着文明的殒落,看着文明的残存,看着残存的文明之火,终究还是消失在了蛮荒之中。

他看着雪下残存的高楼被风雪侵蚀,垮掉,冰雪后的杂草占据了它们的身躯,凭借着时间风水和自然的魔力,将它们变成了一块一块的岩石与锈砾,再也看不到任何最初的模样。

他看着穿着兽皮的人们重新住进了洞穴,重新搭起了草庐,重新拾起了骨箭,却忘却了文字,忘却了语言。

楼起了,楼垮了,楼又起了,范闲以往总以为文明是最有生命力的存在,再遭受如何大的打击,总能凭借着点点星火,重新燎原,然而看着光镜上快速闪过的那一幕幕场景,他才知道,原来文明本身就是天地间最脆弱的东西,当失去了文明所倚存的物质世界时,jing神方面的东西,总是那样容易被遗忘。

画面闪过只是刹那,然而这个世界却已经不知道过了几十万年,上一次的辉煌终究没有在这个世界上留下任何的痕迹,彻底的消失了。

范闲目睹这一切的发生,双眼惘然微红,盘坐于地,双拳紧握,于刹那间睹千年,身旁青石未烂,世间已过万年。

他真正地看到了沧海桑田,星转斗移,大地变化。

他看到了曾经的海湾变成了沃土,却不知那些无数动物死尸残留下来的养分,是不是对于天地间的此椿变化有何帮助。他看到了火山活动平静之后,那片死寂的草原微微崛起,脱离了洪水的威胁,从东北方行来了一个部族的原始人,开始辛苦的驱逐野兽,刀耕火种。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蒙着黑布的瞎子踏破了北方的冰雪,来到了远古人类的部族,他被后人称为使者。

使者自北方来,授结网之技,部族子民向北俯地,赞美神眷。

又有使者自北方来,授结绳记事之法,部族子民再颂神之恩德。

再有使者自北方来,授文字之事,部族子民大修祭坛,于山壁间描绘岩画,口颂神庙恩泽。

…………范闲将头颅深深地埋进了膝盖之中,急促的呼吸让他的后背上下起伏,不知道沉默了多久。他终于明白了大部分的事情,自从他确认这里是地球之后,他就一直有很多不明白的地方,为什么这个世界上所用的文字,恰好是自己前世就会的文字,为什么这个世界上的文字似乎没有什么太过繁复的演化过程,倒像是一开始便是这个模样。

“我有一个问题,为什么所有的一切都没了,而你……或者说神庙却还能够保存下来。”范闲的声音很沙哑,他此时基本确认,那一次大劫发生的时间,应该是在自己死后,但也不会是死后太久,因为这间神庙的建筑工艺自己有些陌生,但毕竟在科技及文明上,还没有发展出什么自己不太明白的东西。

平滑的光镜上面,依然在上演着部落子民的一幕幕悲欢离合,开拓蛮荒时的热血牺牲,这些经历了数十万年寒冬死寂的遗民们,早已经忘却是太过遥远的先古存在,然而毕竟是已经进化过一次的人类,当这个世间的环境已经允许他们相对ziyou的活动,那种深藏于集体无意识间的智慧,终于得到了爆发,尤其是那位蒙着黑布,来自北方的使者,每隔一段时间,便会降临部族,带去神庙的恩泽,更是极快地催化了人类社会文明的进展。

就像是一个开了外挂的游戏一般,光镜里的画面极其快速地向前进展,人类似乎并没有再花上几十万年的时间,才发展到如今的模样。只是从很多年前起,那位蒙着黑布的使者,便再也没有出现在人世间了,承担起这个任务的,则交给了那些行走在世间的使者,以及那些使者所教授的天脉者。

当范闲发问的时候,光镜的画面正好停在一处孤峰之上,无数的百姓狂热而奋勇当先地在山体上挖掘着石阶,然后将石料以及木材运送至山巅,要在那里修建一座庙宇。

这座孤海孤悬海边,一半山体浑若青玉,光滑似镜,直面东海朝阳,正是范闲非常熟悉,甚至亲自攀登过的大东山。

神庙的声音再次在四面八方响了起来,语气依然温和,却依然没有什么真正感情的味道:“博物馆美妙的容颜能得以保存,全部归功于运气,用世人的话来说,这便是天命所归。”

是的,除了天命,除了运气,还有什么能够解释一座本应是数十万年前的文明遗址,今天却依然安静地躺在大雪山里,平静而温和地注视着世间遗民们的每一步脚印?

大概也只有亘古不变的冰雪,才能抵御住时间的威力,大自然无意间的破坏,没有让这座神庙像那些宏伟的建筑一样,在时间的长河中消失无踪。

神庙是用太阳能的,这或许也是原因之一,可是远古的那场战争,很明显不可能带来天地间如此大的异动,难道是地球本身也出现了什么大问题?

范闲本来可以就这个问题深入地思考下去,然而他此时脑子里的情绪波动异常剧烈,尤其是在画面上看到那个蒙着黑布的瞎子使者,和最后出现的大东山玉壁画面,让他感到有些口干舌燥,根本说不出话来。

如果画面上的这一切都是真的,那五竹叔算是什么?算是如今整个人类社会的先知?老师?一想到自己自幼和五竹叔一起生活长大,原来却是真正地活在一位传奇的身边,范闲的身体便忍不住发起抖来。

“可是我不相信世上只残留了你这一个地方。”范闲沙哑的声音颤抖着,听上去有些怪异,“这没有道理。”

“时间能够印证一切,我花了数十万年的时间在这个世界上,没有发现类似的存在。”神庙的声音在范闲的耳旁响了起来,十分平静,“我能存活到现在,继续完成自己帮助人类的使命,一方面是运气,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在这数十万年里,使者们也在不断地对神庙进行修复,只是很可惜,使者们也渐渐被时间消耗完毕。”

虽然神庙的声音说很可惜,但是语气里却没有这方面的情绪。范闲闭着眼睛沉思了很久之后,指着光镜之上的大东山,以及那渐渐将要完工的庙宇说道:“这个地方我去过,为什么你要通过使者传出神喻,在那里修这么一座庙?”

从海上经过大东山时,每每看到那一方整整齐齐,犹若天神一剑斩开的玉壁,范闲便会心神摇荡,观此世间不可能之景,总觉得这片玉壁不像是天然形成,然而若是人力所为,那得需要怎样的力量?

最令范闲不解的是,为什么五竹叔受伤之后,要去大东山养伤,为什么皇帝老子最后的战场选择在大东山?

“是为了纪念。”神庙的声音沉默片刻后说道:“那里是战争爆发的原点,人类自相残杀的武器,在那里剧烈的爆炸冲突,最后竟形成了人类自身也无法估计到的后果……至于最后的印记,便是那一方整整齐齐的玉壁,那座城市早已不复存在,那座山则是被热熔掉了一半,最后变成了现在的模样。”

范闲紧紧地闭着双眼,眼睫毛轻轻地颤抖着,直到今ri他才知晓了这个秘密,原来大东山便是战争的爆发点,一座山脉被融成了半截悬在海畔的孤峰,岩石被高温融成了青莹一片的玉壁,这是何等样的夸张恐怖。

“所以大东山的辐shè留存最强烈,也等若是天地元气最强烈……”范闲沙哑的声音响起,说出了他的推论,“如果我的判断是对的,我就不明白,为什么杀人的辐shè能够成为天地间的元气?如果世间的子民真是前代人类的遗存,为什么他们的体内会有经脉这种东西?”

“因为人类是世界上最愚蠢的物种,也是最聪明的物种,最关键的是,他们是最能够适应环境的物种。”神庙的声音如斯回应道:“关于这一点,我有绝对的信心。”

《庆余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