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一 最后的夏天

初夏轻盈软嫩的枝条经过几天曝晒后迅速沉淀成一片油汪汪沉甸甸的绿,夏天来得很快,却不像冬天那么突然,也许因为它是被期盼着的。

准高三的学生们都要参加暑期的学校集体补课,一个半月内尽量把课程进度赶上去,九月开学的时候,全年级一齐开始第一轮复习。

见夏是高兴的。相比回县城感受全家因为弟弟升入压力巨大的初三而天天吵架的氛围,她更喜欢夏日午后趴在桌上一边审题目,一边看着李燃偷偷送过来的冰柠檬茶杯壁凝结满满的水珠,在桌角积成一摊,顺着偶然吹进来的一阵清凉的风,缓缓流向她。

下午第二节课后,陈见夏独自穿过日光毒辣的升旗广场,朝着对角线方向的小超市走过去。远远看见一个瘦高的男生蹲在门口,叼着一根冰激凌,默默注视她一步步靠近。

她目不斜视,走到门口莫名跺跺脚,好像这一路沾染了满鞋面的积雪似的。陈见夏一只手摸着晒得通红的脸颊,一只手拉开廊外冰柜的玻璃门,翻找冰激凌。

“老板,还有奇彩旋吗?”见夏朝屋里喊。

“最后一根被我吃啦。”李燃轻声说着,仰头吐出被色素染成橘色的舌头,愈发像一条狗。

见夏忍着笑,绷住“跟你不熟”的脸,合上了冰柜。

小超市货架间只有寥寥几个学生,老板拄着下巴在收银台前盯着便携小电视看得入神。李燃忽然起身,居高临下地笼罩住陈见夏,将她困在了冰柜和自己之间。

“想吃奇彩旋?”他笑着问。

见夏瞪大眼睛,腰抵在冰柜上,扬起脸看他,尚未反应过来,嘴唇就被冰凉的甜蜜覆盖。

他吻得很轻,却没有像以前一样轻轻一啄便离开。

静谧的午后,教学楼在悄悄融化;广场上灿烂的日光像一道耀眼的结界,隔绝了他们和另外一个严丝合缝的冷酷世界。陈见夏轻轻闭上了眼,没有再躲开。

“甜吗?”他问。

她低着头舔舔嘴唇,笑了。

“甜。”

他们一起坐在背阴处的晚秋高地上吃冰激凌。陈见夏絮絮说着班里的近况。

除了做产检,俞丹每天都照常来上班,只是坐着“上班”而已——语文成绩本来就主要靠个人积累,平时很少有人求教;更何况,谁敢频繁跑去办公室劳动一位孕妇?

苦了楚天阔。他一边准备全国数学联赛——竞赛成绩直接决定他是否会被保送清华北大,一边还要应对越来越频繁的月考,同时处理着俞丹撒手不管的一切班级事务……但他游刃有余,让所有人只有佩服的份。

这也让见夏愈加不解。既然这么多麻烦的事情他都做得来,不怕影响成绩,不怕耽搁前途,为什么要用分手来“解决”凌翔茜?一个能背起千斤巨石的力士,却说头上落下的羽毛太沉重,负担不起?

但她没有和李燃说这些。李燃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一定会把楚天阔骂得很难听。见夏不喜欢听,也不想因为争辩而让李燃生气。

她为他的直接而犯愁,却也深深喜欢他这一点。

联赛结果公示,楚天阔拿了数学和化学两科的全国一等奖,获得了保送资格。

这也意味着,另一场战争,悄无声息地打响了。

见夏一边咬着雪糕棍,一边给李燃解释繁复的规则:“他们现在有了保送资格,但还是要参加高校分别举办的选拔,经过所在高中推举、统一笔试和面试的三轮筛选。我想申请自主招生加分也一样要扒三层皮。学校推举那一关,主要就看平时成绩累加,高分者得,这就是为什么很多明明拿到了竞赛一等奖的学生也在犯愁,因为他们要在一群一等奖里面拼平日期中、期末、月考成绩加总排名,那些偏科的、不重视月考的竞赛生现在都快崩溃了……”

繁复的规则让李燃眉头拧成了麻花,见夏看得好笑:“早就说了你肯定听不懂,偏要问。”

“谁问他们了,我是为了问你,”李燃气闷,“你不能保送,但是可以自主招生加分吧?想拿哪所学校的加分?保险起见,多报几所吧?”

见夏摇摇头:“班主任要平衡,不可能允许一个人占好几个学校的名额的。我呢,北大清华是不想了,全校只有二十个校长推荐名额,我的平时成绩根本排不进去。复旦人大交大浙大都是热门,我也打算放弃。”

李燃疑惑:“你上次不是排进了全校前五十吗?振华不是前五十基本都有希望冲北大清华吗,你自己考不就好了,怎么一提到自招就给自己降级这么多?”

见夏心里一暖,想起自己刚入学那次考了个学年第十六在老街上追着他让他夸,现在李燃已经记得住她每一次的排名了。

“我五次里能有一次进前五十就不错了,真考的时候万一砸了呢,能拿个加分就拿一个,自招竞争太激烈,我不想给自己目标定得太高。如果高考考得特别好,那我就放弃自招加分,报个更好的学校。”

“所以,”陈见夏的这一串算计再次让李燃脑壳痛,他直奔结论,“那你到底想去哪儿?我也尽早准备。”

李燃轻松得像是在问远足的目的地,只要见夏说出一个地方,他立刻就能回家打包行李,一年后的事情,近得仿佛在明天。

荒唐。见夏笑了,又感动得想哭。她要去哪儿,他就无条件跟着去。

一年很快的,很快他们就能远走高飞,光明正大地牵着手,走在太阳底下。

她感到心中充满了力量。

“我仔细研究了几所学校的自招要求,排了一下,中山、南开、西安交大、武汉大学……哪个能争取到都算我烧高香了,反正我不要留在咱们省里,走得越远越好。”她扳着手指头,忽然转头问他,“你喜欢南京吗?”

“小时候去过一次,记不太清了。你喜欢?”

见夏没直接回答,反倒说起家事:“我家还能生我弟弟,是因为爸妈走关系给我办了个先天性心脏病的诊断书,县城抓得也不严,给了准生证,我爸工作也没受影响。但毕竟我没病,家里人还是提心吊胆的,风头没过去之前,不太想让我多见人。我小时候有个暑假被寄存到我爸爸工作的县城图书馆,阅览室阿姨是他熟人,帮忙看着我。那时候我读了好多关于南京的小说,有民国时期大作家写的,也有新中国成立后作家写的,五十年代初,抓漂亮的国民党女特务,《一只绣花鞋》《梅花党》什么的。”

见夏笑得露出一排小白牙,“我没去过南京,但我觉得会喜欢。要不我去申请南京大学的加分,好不好?”

李燃眨眨眼。报志愿本来就不是他能给出有效建议的领域。

“鸭血粉丝汤很好喝的。”憋了半天,他说。

他面红耳赤的样子让见夏满心温柔。

“那就这么说定了。”见夏说。

她咬了一口奶油冰激凌,忽然探身过去轻轻地亲在了他嘴角,猝不及防,吻化了少年满脸的惊讶。

“甜吗?”她笑着反问。

陈见夏在小学三年级的末尾,曾经体会过一阵“高考”的严酷。1998年,全国高校还没有开始扩招,大学生的身份还是十分金贵的,高考是真真正正的“过独木桥”。二叔家的大辉哥升入了高三,还算勤奋用功,然而成绩即使在县里的普通中学也只是不上不下,家里人对他的期望莫过于能考上一个大专。

1999年的大年三十,见夏一家到奶奶家过年,大辉哥早早就从饭桌上撤了下去,拿着卷子去自己屋里复习。见夏站在敞开的房门口,看着大辉哥佝偻的背影,感觉他马上就要被台灯背后那个名为“高三”的阴影怪兽一口吃掉了。这时弟弟小伟跑过来,蹦上大辉哥的单人床去闹他,陈见夏阻止不及,两人一起被大辉哥吼得不敢动弹,小伟当场就吓哭了。

后续自然是二婶和见夏的妈妈为了儿子掐架,高考是大事,见夏妈妈自觉理亏,只好将矛盾转移到陈见夏身上,责怪她没看好弟弟,不懂事。

妈妈在一旁絮叨,越说越不像话,陈见夏难得没往心里去。她默默看着台灯下大辉哥的背影,突然被这个名叫高三的东西迷住了。背水一战,为理想奋斗,充实又紧张,所有人都为之让路。

中国孩子平淡的少年时光里,这是唯一的荣光与悲壮。

1999年夏天,大辉哥赶上了中国高校首次扩招,招生人数增加了48%,他稀里糊涂地考进了一所三本院校。三本也是本科,他居然成了一个正儿八经的大学生。二婶欣喜若狂,见夏妈妈也只能撇撇嘴说,不过是运气好。

当然,四年后这些扩招生们集体毕业找工作时,再也没有包办分配的好运气了。爸妈曾经以为孩子上了大学就彻底轻松了,没想到还要继续为他们毕业后的工作出路操心。

轮到陈见夏已经是七年后,上大学早已不是什么稀罕事,“高三”也不再是她眼中令人敬畏的暗夜猛兽。它弥散在空气中,并没有以夸张的阵势现形,老师们也不曾像电视里演的那样动不动给大家开誓师大会,领着全年级高声喊口号。

或许因为这里是振华,见夏想。

拜保送和自主招生所赐,高三上学期,一班的同学们反而比平日更浮躁。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有艺术特长的争取艺术类加分,不想参加高考的便咬牙竞争小语种提前录取,楚天阔他们则为直通大学而准备保送面试……

下午第三节课后,十几个同学一起去俞丹的办公室分别领取了自主招生加分的填报申请表,用于校推名额的选拔审核。

因为怀孕,俞丹已经很久都不化妆了,略微浮肿的脸上闪耀着母性的光辉,她坐在垫了四个坐垫的椅子上,轻轻抚摸着隆起的小腹,看向学生的眼神里满是心不在焉。

恐怕只是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吧。

陈见夏有点害怕见到俞丹。虽然她没在副校长那里说一句坏话,但总归瓜田李下,不太踏实。她站在陆琳琳身后,把手从人家胳膊底下伸过去,拽了一张表格,努力让俞丹不注意到自己,直到走出办公室,仍然神经质地感到后脑勺麻麻的,好像一道视线把自己烤焦了似的。

然而真正烦心的事还在后头。

如果不是俞丹要求大家在放学前就上交表格,陈见夏是打算回了宿舍再慢慢填的,这个敏感时期大家都互相防着,谁也不愿意在教室里大剌剌地写“自荐理由”。陈见夏特意把目标高校那一栏空出来,先写别的,无意间——也许是故意的——一斜眼,看到于丝丝的表格上第一行就写着:“南京大学”。

陈见夏收回目光,像吃了个苍蝇一样难受。

她倒不会把于丝丝当作威胁——两人历次大考总成绩相加差了足足有五百多分,根本不是同一个梯队的,就算俞丹再偏心,也不可能越过规则去操作。学校推荐这一关,陈见夏胸有成竹。

但她依然不希望跟这个人在这个节骨眼狭路相逢。非常时期,连好朋友互相之间都有点微妙,何况于丝丝和陈见夏这种本就有过节的普通同学。

凭什么跟我填一个学校。见夏有些无理取闹地抱怨着,索性也光明正大地在第一行写上了“南京大学”四个字。

于丝丝也许看到了,也许没有。

见夏斗志满满,下笔如有神助,字迹整洁地填好了表,咔哒一声合上钢笔。

就在这时,于丝丝胳膊肘一碰,放在她桌角的满满一杯温水哗啦一下倒向陈见夏。

“你有完没完?!”

陈见夏霍然起身,差点把身后楚天阔的桌子掀翻。

她的衣服上倒没沾上什么,可志愿表已经被水浸透成半透明状,钢笔印迹晕染开,牢牢贴在桌面上。

因为是课间,楚天阔也不在座位上,没有太多人注意这边,于丝丝也就不再假模假式地道歉,反而笑嘻嘻地轻声挑衅:“火什么,再抄一遍就好啦。”

陈见夏也不再忍耐:“你什么意思?你想做什么?再要一张表多抄一遍顶多浪费我点时间,也不能让你累计成绩时多出来几分,你何必呢?”

于丝丝冷哼:“说得好像你报名了,南大的加分就能是你的一样。”

陈见夏笑了。

“不一定是我的,但一定不是你的。”

见夏说完就转头去窗台上拿抹布擦桌子,看都不看于丝丝煞白的脸色。

“俞老师不会让你拿到加分的,”于丝丝气急,“你干的缺德事你自己知道。”

“我怎么了?”见夏诧异。

于丝丝只是诡异地扬起嘴角,卖关子不讲了。

“她就算再不喜欢我,学校的规则都定了,她想暗箱操作也没那么容易。更何况,”见夏冷笑,“她即使想把名额暗箱操作给别人,也不会是你。咱们差距太大了,这么明目张胆,她又不傻。”

于丝丝攥紧了拳头。

“陈见夏你等着。”她说完就出去了。

见夏瞟了一眼于丝丝的背影,心中有些快意。

李燃说过很多次,见夏有进步。整整两年过去了,她曾是在医务室里懦弱胆怯不敢还嘴的乡下丫头,如今可以把于丝丝说得落荒而逃,简直是质的飞跃。

陈见夏擦干了桌子,轻轻揭起志愿表,晾在了窗台上,起身再次走进了俞丹的办公室,打算重新拿一张申请表。

俞丹的心不在焉自打看见陈见夏那一刻就收敛了起来。她挑挑眉,扶着腰站起来去开铁柜子拿表格,动作艰难得过于夸张,好像陈见夏劳动她做了什么特别麻烦的事情似的。

见夏沉默以对。她刚对着于丝丝放出豪言,也算是给自己壮了胆。

可是,你到底为什么这么不喜欢我呢?陈见夏打算等到毕业那天,若有机会,一定会亲口问问俞丹。

俞丹递出表格,陈见夏伸手去接,没想到她提前松了手,表格飘飘忽忽落地,飞到了陈见夏背后。

陈见夏弯腰去捡,忽然很想笑。

故意的吗?这么大年纪的女人幼稚起来,也和18岁的于丝丝毫无分别。

她捡起表格,转过身直视着俞丹的眼睛。

“谢谢老师。”

还有半年多就自由了。她默默告诉自己。

晚自习结束时,楚天阔将志愿表一一收了上去。拿到见夏和于丝丝的两张,他难得有些惊讶地看了见夏一眼。

陈见夏笑着朝他眨眨眼。

自此再也没什么好疑惑,未来就是这样的,一口气跑过去吧。

只是她前几步跑得有点太用力了。

高三第三次月考前,见夏每天都温书到半夜两点,精力不济导致答题卡涂串了一行,白白丢掉三十几分,成绩跌到全班二十五名。但如果把涂错卡的分数加回来,她仍然能排在全班第十一,甚至比上一次月考的第十二名还进步了些。

所以见夏虽有些懊恼,却并不担心。一次小失误罢了,总体成绩还是稳定的,吃一堑长一智,早吃比晚吃好。

于丝丝这几天倒是欢快得不行,晚自习时卷子翻得哗啦啦响,美滋滋地斜眼瞟她。见夏不觉失笑——校推选拔的总成绩统计工作早完成了,她考砸的这一次并没影响大局,更搞不懂依然排四十多名的于丝丝究竟有什么好幸灾乐祸的。

不过周六的下午,她坐在必胜客的沙发座上咬吸管,想到成绩单,还是郁闷得直磨牙。

“老话常说,步子太大容易扯到蛋,话糙理不糙,你悠着点。”

李燃果然狗嘴吐不出象牙。见夏白他一眼,笑了。

“你完全不复习吗?考成什么样都无所谓吗?”她问。

李燃张口就来:“我查过了,南京有的是只要花钱就能上的学校,民办学院、名校挂靠三本学院……我无所谓的。”

“好吧。顺利的话,下个月月初我就要参加自主招生选拔考试了,希望题不要太难。”她趴在桌上,脸颊贴着凉凉的桌面。

“坚持一下,马上就要自由了。”李燃也趴低了身子,下巴抵在桌面上。

见夏垂下眼:“我一直想离开家。现在离开的想法更强烈了。我一定要好好考,我们去南京。”

我们。

李燃努了努下巴,更靠近她,用鼻尖碰了碰她的鼻尖,像两只相约结伴去奔跑的狗。

星期一的早晨,天阴沉沉的。陈见夏站在升旗广场上打哈欠,抬头看到国旗在无风的高空里,背靠一片压抑的铅灰色天幕,低垂着。

第一节课上课铃打响,于丝丝忽然转过头看着陈见夏,绽放出灿烂的笑容。

见夏还没来得及反应,就看到俞丹扶着腰出现在前门,朝讲台上的物理老师点点头,然后转向自己。

“陈见夏,来我办公室。”

见夏懵然起身,走了几步,不知为什么,又折返回来,从椅背上抓起了羽绒服。

体内残存的动物直觉,让她觉得自己会需要这件衣服。

俞丹没有等她。教室门在背后关上,空空荡荡的走廊里,只有陈见夏一个人。尽头的窗子透出浅灰色的微光,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

见夏慢慢地走,忽然给李燃打了一个电话。

李燃没有接。

她揣起手机,深吸一口气,大步向前走。

《这么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