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 迷雾

俞丹的身子愈发重,常常在讲课的中途陷入不明所以的沉默,一班的同学们面面相觑,谁也不敢提醒她。讲类型题时,于丝丝站起来回答问题,被她晾了足足有三分钟。

三分钟后,俞丹才如梦初醒般示意于丝丝坐下:“这种给新闻拟标题的题目,首先不能超字数,有的同学有侥幸心理,觉得老师阅卷时不能一个字一个字数,但是我告诉你们,正式考试时答题纸上是有格子的,多一个格都没有,谁平时练习不严格要求自己,考试时就傻眼。”

下课铃响起,俞丹置若罔闻。

“这道题的叙述对象是长江学者,于丝丝的答案基本正确,但是丢了一个很重要的东西,是什么?”

俞丹环视全班,没有人说话。

“数字。这则新闻在导语里多次提到了数字,数字加上长江学者,标准答案是:202位新人受聘长江学者。”

同学们埋头记录,陈见夏发现俞丹的目光盯着教室后排的黑板报,茫然空洞,像语文办公室网速下打开的浏览器页面,只有一片白。

“好了,下课吧。”页面终于加载出来了,然而赶在同学们起身之前,俞丹忽然走过去将教室前门合上了。

“接下来两个月,会由十四班的姜大海姜老师给大家代课,我会尽快回来,和大家一起备战二轮复习。”

没有掌声也没有祝福,俞丹自己也没有幸福地提起“生产在即”的任何苗头,在一片事不关己的漠然中,俞丹再次拉开班级门,抱着讲义离开了。

陈见夏回过头,看到黑板报上还残留着“恭贺新年”的主题画报,上面一群小娃娃脸上挂着模式化的喜悦,手拉手向前奔跑。

她正出神,被莫名晾了许久许久的于丝丝忽然赌气踹了一下桌子,陈见夏的水杯再次倾倒,水迅速漫过桌面,冲过笔袋和卷子,唰啦一下浸湿了陈见夏的前襟和裤子。

很多人的目光都被杯子咣当倒下的声音吸引过来,陈见夏没有动,任由温热的水滴在身上,她轻轻地问:“于丝丝,你不道歉吗?”

她们一整个月相安无事了。这一个月对于丝丝来说已经到了忍耐极限——谁乐意挨一巴掌呢?但俞丹会让陈见夏回来,于丝丝吃不准中间发生了什么,是陈见夏爸妈送了礼,还是别的什么微妙的默契——像今天课堂上一样被俞丹说不出滋味的冷待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精明如于丝丝已经预感到是后者了。

但她只能等着,俞丹还在,如一开始对家长们承诺的一样坚持到了待产的最后。她起初非常戒备,发现陈见夏和以前一样沉默乖巧,渐渐放松起来。狗改不了吃屎,人改不了,于丝丝打心眼里不信脱胎换骨这回事。

终于换代班班主任了,谁都知道代班班主任不管事。陈见夏桌上那杯水,她早就想撞了。

直到被陈见夏揪着领子扑到地上。

于丝丝彻底蒙了——这婆娘疯了?

陈见夏毫无预警地跳起来,狠狠地撞倒于丝丝,两人一起摔在水泥地面,因为中间牵绊着椅子桌子做缓冲,摔得并不痛,但陈见夏两手死死按住她的肩膀,力气大得惊人,于丝丝动弹不得,只能发狠踢打,双脚把周围踹得七扭八歪,奈何丁点都制不住对方。陈见夏跨骑在她肚子上,坐得实,压得狠,若是扼住她脖子,此刻于丝丝恐怕已经翻白眼了。

然而见夏只是按住她的肩膀,居高临下看着她,背对窗户,整张脸笼罩在阴影中,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瞧不起我?”她问。

声音不大不小,周围人都能听得大概。

陈见夏笑着问:“你喜欢的男生喜欢我,不服?”

陈见夏:“坑我的加分?”

见夏的拇指掐进于丝丝肩膀,“还带着一群八婆告密,去办公室看我笑话,想我死?

“就你,考南大?想加分?你把我阴走了,拿到加分了吗?加上分你也考不进去啊,于丝丝。”

她就这样直直地看着,仿佛索命的厉鬼,也不知旁边的同学是没力气还是无心相帮,一群人装腔作势却依然没办法扳开陈见夏扼住于丝丝的双手。

最后把两人分开的还是楚天阔。拎起陈见夏、拉开杀红眼的两个女生并分别推向不同方向,对人高马大的楚天阔来说是小菜一碟,旁边的同学也不好再继续搅浑水,这一次认真帮忙拦出了楚河汉界,但要她们最终停火,总归还是要把一方带出教室冷静冷静的。

他先看了一眼陈见夏。或许是觉得缺席太久的陈见夏需要一个澄清流言蜚语和修复同学关系的机会,于是转向于丝丝,温柔地问:“有没有事?我先带你去医务室。”

但楚天阔还是错判了陈见夏一次。他话音未落,陈见夏就自己从后门离开了。

于丝丝迅速恢复状态,整理了一下被扯乱的头发,摘下头花叼在嘴里重新用手抓了抓,李真萍轻轻掀开她校服领子往锁骨看了一眼,说,有点红,没破皮。

于丝丝勉强一笑,含着眼泪,说,不用去医务室,没事。

她留在了充满同情的舆论场,楚天阔也笑着安慰她几句,最后说:“陈见夏有不对的地方,你是团支书,大气一点,帮她把桌子和凳子上的水擦擦吧,高三这么要紧的时间,别在俞老师关键时期因为这点小事给她添乱。”

被殃及的前后桌陆琳琳、李真萍等人积极地按着班长的指示开始进行灾后重建。只有于丝丝第一次没给楚天阔半点笑脸,也没按他说的做——楚天阔的话术她怎么会听不懂,他们是同类,要不是她总控制不住情绪,时时流露出酸劲儿,她可是比楚天阔还知道怎么笑容和煦地拉偏架的。

楚天阔浑不在意于丝丝的脸色。

倒是坐在行政区窗台上的陈见夏在发完疯之后迅速陷入了懊恼和忐忑之中。于丝丝有一点判断是对的,人不会一瞬脱胎换骨,那是电影里的事,真实的人生是绵长的,反复逡巡,不容细看。

“我是不是疯了?你也觉得我太冲动了吧?”她问。

楚天阔没说话,算是默认了。

“算了,”许久之后她叹息,“她们要是觉得我欺负于丝丝,就那么觉得吧,班长你不觉得挺酷的吗,以后别人再提起我,说我高中欺负于丝丝,多酷啊。反正就半年了,以后大不了谁都不联系了,爱说什么说什么。”

楚天阔惊讶地看着她,“你真的变了很多。”

陈见夏摇头:“但是我对不起你。你人缘那么好,于丝丝本来很崇拜你,现在估计也恨上你了。”

“哦,那倒没什么,”楚天阔学她说话,“就剩半年了,以后大不了不联系了,爱说什么说什么,反正我都保送清华了。”

陈见夏笑得趴倒在窗台上。

“张狂”的楚天阔比她更早端正了神色,劝道:“半年也不短,你们还要做同桌,每天都起冲突肯定影响复习的心情和效率,差不多算了。得不偿失。”

这才是楚天阔的本色,他专注于真正决定前途命运的事情。陈见夏感激地望着他,想:班长是我真正的朋友。

她笑着调侃:“我还有更不专注学业的事呢,你怎么不劝劝?”

“你回来那天,早自习还没开始,俞老师就单独找过我,让我盯着点你。”楚天阔说,“我以为你们俩断了,俞老师才同意你回来的。最近也没见到那男生,难道……你们没断?”

陈见夏摇头,有点骄傲的样子。她断了自己的后路,义无反顾。

“我会考上南大,然后我们一起去南京。”

她声音清凌凌的,眼神也清凌凌的,楚天阔仿佛想说什么,到底还是没有说。

一模考完的那天,陈见夏从学校回宿舍楼。地上还有残雪,堆在行道树下四四方方的泥土坑上,她把脸缩在围巾里,低着眼睛瞄准,从一个树坑跳到另一个树坑,最后一次起跳时,一个身影横在了她的计划路线中。

她一头扎进李燃的怀抱,还来不及惊讶就尖叫:“你腿没事吧?”

疼是肯定有点疼的,但耍了帅就要撑到底,李燃抿嘴忍耐,眼睛却是笑着的,“撞死我了,你是不是胖了?”

“彻底好了吗?能回来上学了?”

“大夫说想恢复到正常还得好几个月呢。”

陈见夏狐疑地退后半步:“还要几个月?你是不是想逃高考?石膏不是都拆了吗?再说你又不用腿涂答题卡。伤筋动骨一百天,再来几个月就两百天了。”

李燃无语,“打上石膏之后不能动,人的肌肉会萎缩的,得慢慢走路、复健……还好是冬天,夏天穿短裤吓死你,我现在两条腿粗细都不一样。”

见夏突然恍神。天还亮着,她不知怎么就想到去王南昱家借住的那一晚,饶晓婷在她背后絮叨,别太拿男的当人,三条腿的动物脑子里全是那些事儿。

从来都没人跟她这么说过话,她却一下子就明白什么叫三条腿的动物,饶晓婷像一只乱晃的手电筒,专门往她视野里一直存在却从来不看的地方照。

她突然就憋得满脸通红,李燃困惑地歪着头,“你怎么了?”

见夏转话题,“那怎么办,你不能踢球了?”

李燃像被牵引绳拉着的狗,见夏一拽就回来了,笑得满脸花:“担心我啊?怕再也看不到我驰骋绿茵场的英姿?”

“我以前也没看见过。”

李燃被噎得没话说。她的确从来没站在场边看过他踢球,反倒只见过他跟二班一帮女生合起伙来在场边给人家篮球场健儿起哄添堵,整个一娘子军领袖。

他不知道,陈见夏在高一刚开学的摸底考就看见过了。她的窗子正对操场一角,只能看到他孤零零地不断射门。但她不打算告诉他,那时候他还喜欢凌翔茜呢。

两个人去吃饭,路过必胜客,李燃装看不见,怕她想起被偷拍的事,反而是陈见夏主动推门进去:“我想吃比萨了。”

李燃觑着她的脸色:“你一模考得还行?”

“挺好的,”陈见夏说完又摇头,“还行,一般般,不怎么样吧,感觉不太好……估计砸了。”

李燃面无表情。陈见夏知道,他已经习惯了。

考完必须说考得差,这是陈见夏的迷信,类似宗教仪式,也类似农村给孩子起贱名,生怕养不活。李燃以前还因为这事跟她闹过别扭,觉得她在别人面前谦虚也就罢了,跟他也虚头巴脑的,是拿他当外人的表现。几年过去,他终于彻底服了,陈见夏表里如一,仿佛哭穷这种事只有够虔诚,才会好运成真,就算他给她上老虎凳,见夏咬断舌头也绝不会在出成绩之前说自己考得好。

不记得什么时候起李燃就改了,出成绩之前半个字都不问,出了成绩往死里夸——还是免不了拌嘴,因为李燃根本分不清楚究竟什么是陈见夏标准下的“考得好”,她在烦心,他还夸牛×牛×,两个人吵得李燃拿头撞树,陈见夏才委委屈屈地道出真实的心意:“你就不能记一下我上次的成绩吗,退步了还夸?班里排名都退了三名,比上次低了十五分呢!”

“我要是能记得住我自己就不会只考十五分了!有病啊你!”李燃到底还是觉得用头撞树太亏了,改为用脚踢。

陈见夏回想起过去种种,边看菜单边偷笑,突然听到李燃说:“你一模只要考进年级前120,南大肯定没问题了吧?”

她一愣。他一定是为她研究了历年录取分数线以及振华的报考人数。

不是说记不住吗。陈见夏把头垂得很低很低,成绩出来之前她还是不敢打包票,只能轻轻点头,也不知道他看见了没有。

“我要吃超级至尊,”她说,“我外地生饭卡补助下来了,最近一直吃食堂,自己攒了点钱,这次我请你好不好?”

李燃没跟她争:“那我们去搭沙拉塔吧。”

她刚起身,又被他按住:“你肯定带卷子了吧?你做吧,我自己去搭,你又搭不好,帮倒忙。”

陈见夏从包里掏出天利38套模拟卷,卷成筒的模拟题集在桌上慢慢舒展开,她的目光却一直追随李燃,看他小心翼翼地建构沙拉塔,打完一层地基,探身去够黄桃——微跛,的确有一条腿使不上劲儿,但看上去大体无碍。

万一有碍呢?

他去县城找她的时候,讲的都是她想知道的事情——他家里让他去英国,但是他绝不会去的,他爸妈就是因为这个才急了,否则不会用那么极端的手段把他给锁起来。

当时她没有多问。冬夜漫长,可他们没有多少时间,两只冰凉的手牵在一起,她在自家小区门外,看着他因为哈气而结霜的睫毛,说我相信你。

“你等我,我会回振华的。”

然而此刻,隔着一段距离遥望,陈见夏突然意识到自己对李燃虽然有最深的信任,却只有最浅的了解。

他有朋友吗?她只知道绝交了的梁一兵、怪怪的许会,最近还多了一个屁话刹不住闸的张大同,与其说是朋友,更像崇拜他的小弟。她听见过李燃和张大同说巴蒂斯图塔和舍瓦,张大同说自己看英超不看意甲,李燃一脸索然无味的样子,她差一点就插话了,想给李燃机会多说说“意甲”,但聊天就是这样,有时候犹豫一秒就不对味了,他们俩转而聊起别的,见夏也没心思硬要加入。足球和她有什么关系?

足球的确和她没关系,但是李燃和她呢?

更早以前,当她第一次陶醉地在老街散步时,他为什么也一个人在夜里游荡?他为什么不爱回家?明明爱看书为什么不学习?他长大了想做什么?

李燃端着沙拉盘回来,问:“先吃再写吧——你愣着干吗呢?”

“舍瓦是谁?”陈见夏直勾勾盯着他问。

他们在必胜客待到打烊,中间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陈见夏专挑不太费脑子的单选题做,做两道就问他一个问题,李燃有些困惑,但都乖乖回答了,聊到后来他突然把游戏机往桌上一扔,身子往前趴:“你问那么多干什么?”

“问问也不行啊,”见夏正小心地撕下一张卷子从桌面上递过去,“你别玩了,也学一会儿吧,我给你挑了一张简单的。你也不能真不拿高考当回事啊,万一只考两百分,你家里又得多花钱给你找关系,本来他们就想……”

她打住了,不想提英国。

她看过盗版合订本《哈利·波特》。自打入学分进一班,她就在小本本上写过“要成为更优秀的人”,多看书、多看电影甚至多听流行音乐这种休闲娱乐都是“素质”的一部分。振华周边有不少书店,但以售卖教辅为主,偶有闲书也都是动漫杂志和言情小说,见夏更常去的是老街上的一家新华书店。

虽然这些书店因为经营不善,早些年便将一楼位置最佳的门面都分租给了各类电子产品和儿童益智玩具专柜,但三楼以上还是勉强维持住了书店本色。刚回振华那几天,她趁一个周日去看了《查令十字街84号》。这是本书信体小说,不知怎么忽然很红,摆在三楼扶梯口最外侧,螺旋式陈列,高高一厚摞,硬壳精装又很薄,最适合站在店里读,不用花钱。

虽然不难读,每一个字她都认识,陈见夏依然半懂不懂。那本书里讲的是另一个世界的情谊与承诺,战火连绵年代从未见面却书信不断的两位陌生人,不知道彼此的面容,更不知道下一封信会在什么时候来,会不会来……

她自己收到过的唯一一封挂号信是振华的录取通知书,比招生办的通知晚了一个多月。她家楼下的集体报箱早就锈迹斑斑,外壁贴着通下水道的广告,递信口塞满花花绿绿的劣质传单,那张牛皮纸信封都不屑被放进去,是邮递员打电话让家里人下来签字取走的。因为早知道自己被特招了,所以称不上多大的惊喜。

然而即便书里记录的每封信都很无聊,陈见夏却蓦然觉得自己被比下去了。她和李燃生在和平年代,省城和县一中只相隔几十公里,她都不曾相信自己会收到他跛着一条腿的来信。

英国。英国是1840年历史书必提的知识点,是照片上漂亮的街景,是她不愿意面对的李燃的牺牲。

李燃对她的心思一无所知,骄傲地凑近她:“说谁两百分呢,我有一次考过四百呢。”

好厉害哦。陈见夏憋着笑,把卷子硬塞到李燃手里,“让你做你就做!”

回宿舍的路上陈见夏才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我们这段时间的代班主任是你们班主任姜老师。许会以前提过,你刚开学就给他递火,差点就死在他手里。”

“海哥啊,”李燃乐了,“海哥很酷。”

李燃很少夸别人酷,见夏好奇,正要追问,李燃忽然想到了什么,走路愈发慢吞吞。

“怎么了?”

“见夏,我听海哥说了,我妈是不是说话挺难听的?”

陈见夏呆住了。

“海哥说我把你坑惨了,太不爷们了,”李燃回避她的目光,“他基本全跟我说了,他说具体老娘儿们吵架也记不住,反正我明白他的意思,我妈话说得肯定挺不是东西的,你、你别……我之前没提是因为我怕又让你想起来,会难受。”

陈见夏想找些套话圆过去。其实在她心中李燃妈妈的脸已经模糊不清了,只剩下一个保养得宜、似乎比自己妈妈要年轻许多的轮廓。那几根深深扎进她心里的刺,她一直没有和李燃讲起过,就是怕他难堪。

她比谁都知道父母会让人多难堪。

他们继续并肩默默向前走,到了距离宿舍大门还有一段距离的路灯下。为了防止宿管老师从收发室看到,他们向来在这里道别。

“你快点回家吧。”见夏说。

她没走出两步,李燃从背后紧紧抱住了她,用脸颊蹭着她的头顶。

陈见夏蒙了,第一个念头是,因为考一模,她两天没洗头了。

“见夏,”李燃糯糯地说,“我妈妈就算说了再不是东西的话……”

也是你的妈妈呀,你也没办法。何况哪有说自己妈妈讲话“不是东西”的,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她心中感激,却不敢再让他冒出什么大逆不道的话了,正要截断他艰难的告白,李燃把后半句说完了:“那也跟我没关系。

“她是她我是我,她说她的我做我的,她讲话不是东西,你生气你就骂她,我是站你这边的。”李燃说完,一脸卸下负担的愉快,“对不对?我觉得……挺有道理的。”

陈见夏挣脱他的怀抱,回头盯了他很久,把愉快少年盯回了战战兢兢、眼神躲闪的样子。

然后笑了。

依稀记得两年前,她鼓起勇气想和他谈那通电话里妈妈和二婶脏话连篇的争执,因为太过羞耻,连具体的指向都不明晰,他却听懂了。

李燃说,我都听见了。

李燃说,你怕啥,一家人也不用一起丢脸啊。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原来是有前瞻性的,是不是未雨绸缪,就等着今天用来堵她嘴呢?陈见夏也不知道自己在笑什么,她越笑他越紧张,比路灯站得都直。

“腿还疼不疼?”她问。

李燃点头,又摇头,像个傻子。陈见夏笑得更大声,好像完全不在乎宿管老师会不会听见了。

“我陪你去前面路口打车吧。你上车我再走回来。”陈见夏说。

陈见夏一一驳斥了李燃提出的“女孩子自己走夜路不安全”“就几步路我不用你送”等理由,后来干脆扔下他,独自向他往日打车的大十字路口走去。

出租车司机把表朝下一压,掉了个头开走,李燃摇下副驾驶的车窗,把脸几乎扭到一个畸形的角度,努力对着车后面的陈见夏喊:“你进宿舍锁好门给我发短信!”

出租车的尾灯渐渐消失在冬末春初混混沌沌的夜雾中,陈见夏却在十字路口站了很久。

什么时候她自己也能像他一样坦然说出,他们是他们,我是我,我们不用一起丢人?

什么时候,他们在橙色路灯下小心翼翼的拥抱、克制的悸动和真挚到心口都微微疼痛的爱,不会因为李燃妈妈一句“这种事反正是女生吃亏”而被轻易碾压成如同这迷雾一般无边无际的羞耻?

答案仿佛是清晰的,即便迷雾遮住前路,她已经走惯了,宿舍就在前方,只需要笔直向前,躲开行道树,推开铁门,只需要这样就可以了。

回去学习,宿舍熄灯后,应急台灯的电大概还能撑一个半小时,一点前睡觉,明早六点起床,去食堂吃两个包子一碗小米粥,等待一模成绩,然后是二模,然后是高考……人生路上的迷雾也没什么可怕的。

反正她只知道这一条向前走的路。

《这么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