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礼的时候小伟这个大孝子在告别厅迎来送往,抱着骨灰盒站在郑玉清身边。
葬礼不是仪式,是一个过程。程序实在太多了:在家中办灵堂、点长明灯、折纸钱和金宝银宝、开着家门迎接前来吊唁的亲友、和每个来问“咋了”的亲友讲述老陈最后的日子……
这个过程能耗尽人的悲伤。
殡仪馆是个很有趣的地方,陈见夏冷眼看着,包括悲痛的妈妈郑玉清在内,参与一道道流程的人都在不断切换情绪:遗体告别的时候号啕,站在外面等待火化时候聊八卦,偶尔聊到兴奋处笑几声,骨灰出来了,装盒再次告别,大家一转头涌进小告别厅,再次无缝哭泣。
他们哭是真的,等待时的无聊和笑容也是真的。
陈见夏一滴泪都没有掉,也是真的。
她做了所有能做的,最后成了抱着胳膊站在外围的那个奇怪的国外回来的女儿。
果然没感情,孩子还是不能放出去,有出息有什么意义,死了还是得儿子打幡儿。
在告别厅里,见夏看着被鲜花围绕的爸爸,觉得这个人被化妆化得认不出来,像不得不出席的道具。大逆不道的想法让她爽快解气,每一个对着她窃窃私语的人,都被她瞪了。
卢阿姨也出现了。远没有爸爸形容的那么憔悴,看来他也没少夸张,只是再没机会知道他为什么那么说。
只有直系亲属有资格看着遗体被推进火化炉。当那个陌生的道具被推进去的一瞬间,陈见夏忽然崩溃了。
默默地,一言不发地,明白了什么叫作失去。
据说殡仪馆已经改造过很多次,曾经见过许多小型“文明祭扫炉”,现在也都拆除了,只有从入门到主告别厅的步道一直没变过。见夏觉得熟悉,但好像什么变了,想了很久,发现是灌木变了。
曾经李燃说,净瞎种,海桐种在这么冷的地方,会死的。
果然都死了,换成别的了。
她用长长的黑色羽绒服包裹起自己。海桐死了,她也接到了公司的电话,Frank给她最后的机会是,可以让她回新加坡,依然做后台数据,降薪三分之一。
Simon说这是他争取到的最好的结果了,Frank相信她是无辜的,但不能不承担责任。
“你至少有了过渡的时间,反而比留在上海要好,先回去,再考虑要不要跳去别处。”
回去?
回县一中,回振华,回省城,回上海,回新加坡。
都不是她的归处。
葬礼结束后,她给李燃打过电话,李燃当时挂掉了,后来给她回短信,说在忙庭外调解。
她文字回复,你帮我这么多,你的事我却帮不了忙。
李燃说,放什么屁呢。
郑玉清神经衰弱的问题越来越严重。陈见夏陪她看过一次省中医医院的神经内科,在走廊里等待叫号的时候被吓到了,相比之下肝胆外科简直是天堂——有个家属过来搭话,问陈见夏是几号,能不能跟她换号,因为她真的控制不住自己儿子了。
她儿子正在一旁抽打自己的头。女人说,他头疼得受不了,查不出什么毛病,自己打自己都没有神经痛难受。
看病归来,见夏问妈妈,你每天晚饭后冒汗,到底是疼还是什么感觉?心慌?焦虑?腿不宁综合征?
郑玉清哼了一声,露出了Betty式似笑非笑的表情说,有工夫关心你妈了?
陈见夏把托运行李箱和登机箱都从房间拎出来,说:“我早就关心过,每次你的说法都不一样,而且你有更想说的事。我一问你,你就赶紧抓住机会开始讲别的,小伟想要房子,儿媳妇你不满意,家里没辆车,大辉哥孩子都上早教班了小伟还没成家……你自己都不关心自己的情况,我也不会一直追着问。”
“你哪次管过我了?!”郑玉清看见陈见夏收行李,慌了,把正在擦电视柜的抹布往地上一摔,“你要走?”
“跟你说过,头七一过,后天我就飞上海,你又不记得了,”见夏温温柔柔的,“妈,你没想过吗,我一直不上班,靠什么赚钱呀?”
“你不是跟李燃好了吗?他家有的是钱。”
郑玉清把抹布又捡起来,揉了揉,缓和了语气:“跟妈说说,你爸的事,不全是他出钱出力吗?”
陈见夏一时热血上脑,但忍住了,她调动了工作大脑,循循善诱:“妈,你之前怎么不问?”
郑玉清摆出一副过来人的样子,看女儿乖巧了些,她往沙发上一坐,叹气:“咱们家的条件,没想往上攀,我又不是卖女儿。你姑姑同事家孩子,谈了个有钱的,谈的时候到处说,耀武扬威的,肚子都搞大了两次,最后没成,知道的人全都看笑话。”
陈见夏也坐下,继续温柔问道:“你是帮我观察他,怕他就是玩你女儿?”
“说什么呢,嘴里不干不净的!”
见夏再次忍耐:“就是那个意思,我错了。所以你怕他辜负我?”
“还不是为你好。”
见夏点点头,“我爸的事,都是我自己出的钱,天津的费用一分钱都不能走医保的,我不是跟你说过吗?”
“你就嘴硬吧,”郑玉清语气有点勉强,但透露出谜之希冀,“不过硬气点好,人得先自己硬气起来,尤其是女孩,一不能嘴馋,二不能心馋。只要把这两点立住了——他难道还真能让你出钱啊?!”
又不能心馋又要钱?见夏心中大笑。还没问完。
陈见夏说:“妈,你是不是记得他?他和他家里害我差点被振华退学。”
郑玉清脸上的表情更微妙了,像提及了什么脏东西,这脏东西却十全大补,捏着鼻子也得往下吞。
她在沙发上盘起一条腿,两手拢住,白了陈见夏一眼,像个关心疼惜女儿却又恨铁不成钢的、真正的母亲。
“过去的不提了。你小,吃了他的亏,我有什么办法。以后……”
“我吃什么亏了?”
见夏妈妈不知道究竟是敏锐还是迟钝,她终于发现女儿绵里藏针的样子不对劲。
“有脸问?”
“这不正问着吗?”
“他妈当初怎么欺负我们娘俩的我还记着呢!你当时给我丢多大的人啊,周围你爸同事、你二婶你姑姑陆陆续续都打听出来了,人家问你是不是被搞大肚子了让振华给退学了,我都不知道怎么说,你确实跟人家去开房,我都不知道我怎么教出你这么个……”
“现在含蓄了?”见夏说,“以前你都直接说我在省城学野了,长大要去做鸡的。”
郑玉清没想到从一向文静的女儿嘴里听到这种话,怔住了。
“而且要不是你嘴巴大,县里到底有多少人考上振华了,消息这么灵通?你哭天抢地地到处诉苦,我爸拦都拦不住,我还没忘呢。非要把我关在屋里问我是不是处女,要给我检查检查——我也没忘。”
陈见夏从行李箱角落拎出一只半透明的整理袋,拉开拉链抖了几下,里面的东西噼里啪啦掉在客厅锃亮的大理石地砖上。
“都是我去酒店开房攒的梳子,要不要我一个一个给你讲来历?”
陈见夏有特别疯的一面,郑玉清在她十八岁时候见识过了。
她汗涔涔地问:“你到底要怎么样?”
陈见夏发了两条微信在他们四口之家的家庭群里,一条是医保垫付延后赔保的总费用,一条是纯自费的花销明细和总费用。
“我后天才走,明天还有一天时间慢慢算账,这些都是我自己花的,小伟回来后,我们两个一人一半。他可以用葬礼礼金抵。”
“陈见夏,翻旧账是为了这个啊,你在这儿等着我呢?惦记礼金呢?”
“没等你,是让他出,这是我跟小伟之间的事,只要你不在中间替他挡着就行了。”
“陈见夏!别以为你有点本事了、找个靠山了就能跟你妈搞清算那套了!你那个靠山就是跟你玩玩,你当你妈傻、没见过世面?现在有钱人精得很,他那个妈什么死德行、说的每一句话我现在都记得。有钱的都找门当户对的,晃晃钱袋子就让你自己贴上去了!你爸的病,他给你出一分钱了吗?给了你会回家朝我要?”
所以当时在天津怎么不把他轰走,怎么不拦着女儿“跳火坑”“往上贴”?十分钟之前,她还觉得李燃出了钱,现在是彻底死心了吗?
见夏心念百转,决定将这段咽下去。
将将能联结的母女情,早就千疮百孔破陋不堪,再捋就要断了。
“聊过的事别往回绕车轱辘了,我说了,钱是我自己出的,没有要别人帮忙。”
“你要人家也得乐意给啊!人家玩你呢!”
“对,”见夏麻木地微笑,“人家玩我,不给钱。所以结论还是,都是我出的,现在我要找小伟,让他出一半,我们做子女的自己商量,你能不能不搅和了?”
怎么能不搅和呢?礼金都在郑玉清自己手里攥着,陈见夏打回来的钱一直也都是存在她存折上的,虽然未来肯定都是小伟的,但这次老伴儿病倒,儿子未来儿媳如此指望不上,让她多少有些慌,她打定主意要把钱攥更紧点。
小伟只是心里没数,有点败家,但很亲她,不用防着,儿媳妇是一定要防的,不怕一万怕万一,万一结了两年要离呢?万一儿媳妇存了心思倒贴娘家呢?万一她也跟老陈一样躺进医院呢?小两口又有了孩子,他们会不会跟陈见夏一样疯狗似的掏出钱说用最好的办法治?
郑玉清心里有答案。
千头万绪让她又浑身冷汗涔涔,想吐,又吐不出来,一言不发躺在了沙发上喘粗气。
“正好饭后二十分钟,可以了。”陈见夏把抽屉里的药瓶一一拿出来,按医嘱剂量给她配好,“我去把窗子打开透透气,你自己倒水,吃药。”
郑玉清心率渐渐降下去,斜眼瞄着客厅角落专心整理行李箱的女儿。陈见夏冷静地将满地的梳子重新收回整理袋,放进箱子角落,面色如常,好像那些瘆人的酒店梳子只是不小心掉下去的。
郑玉清松了口气,至少这把混过去了。她本来是想跟她好好聊聊李燃,哄高兴了,趁见夏在家,把这房子的名也更成郑玉清自己的。现在不敢提了,以后吧。
这个祖宗现在还是别待在家里了,赶紧走吧。
陈见夏这时候忽然又讲话了,郑玉清心率又上去了。
“妈。”
她不敢答应,假装还在头晕。
“你不觉得荒谬吗?我把单子发到群里,小伟到现在都没反应。小时候,我跟他打得天翻地覆,我爸当和事佬,烦了就装看不见,就你护着他,所以我恨你。这个家里两个男的,一个躲清净一个占便宜,是你跟我吵;现在一个不在人世了,一个不在家,还是你跟我吵。永远都是我们两个吵架。”
郑玉清用手捂住脸,哭了。
第二天白天,陈见夏正在睡懒觉,忽然听见客厅里的争吵。
她本想忽略,无奈越吵声音越大,只能出去看个究竟,发现郎羽菲眼泪汪汪站在一边,是郑玉清和小伟在吵架。
稀奇。
“这个软件儿我就是下不下来,群里别人都下了!”
“你自己不记得apple密码我有什么办法?”
“啥po?不是你给我整的吗?”
“你去店里人家帮你注册的,不是我!”
陈见夏问郎羽菲怎么回事。
小伟永远在用最新款的手机,买了iPhone7就把iPhone6淘汰给了郑玉清,即便是淘汰下来的,也超过她身边九成的亲戚朋友了,本来是喜滋滋的事,小伟不想她用自己的苹果商店账号密码,给她把手机恢复原厂设置了,让她自己注册一个。
可能是因为正在热恋中,小伟直接打发她去了老街上新开的一家具备苹果授权资质的数码店。店员比亲儿子还热情体贴,手把手教她,帮她注册了账号密码,下了一堆App,郑玉清被忽悠了,买了一张299元的VIP服务卡。
店员说,有这卡,以后手机只要有用不明白的,你就来,我们给你弄。
她当时还特意给小伟打电话,问是不是骗钱,小伟不知道在忙什么,不耐烦地说,没事,你就办!你跟我爸不是老鼓捣不明白手机吗,你俩以后都能用!
陈见夏听得想翻白眼,她当初是不是往家里打钱打太多了?
上午郑玉清坐了半个小时的公交车去了老街,店员牛×烘烘,翻脸不认人,问她怎么没带那张卡。
“说报手机号就行了。”
“没卡不行。你回去拿卡吧。”
郑玉清又坐了半个多小时的公交车回来,回来的一路没有空座,她越想越气,知道自己被耍了,但这半年来她记性越来越差,怎么都找不到那张破会员卡,决定不去受那个鬼气,一定要让小伟给她设置。
小伟正带郎羽菲联机打游戏,两人都戴着耳机,郑玉清第一次喊,他没听见。她一下子脾气上来了,不知道是病情的缘故,还是忽然感到失去了见夏爸爸这个依靠,心里发空,她拎着拖把冲过去,把茶几上的东西统统扫到了地上。
小伟学业不成事业不成,郑玉清也只是埋怨他几句,他甚至可以顶嘴。
没见过这种阵仗,傻眼了。
郎羽菲轻声对见夏说,姐姐,是不是……阿姨是不是生我的气?叔叔生病我也没去照顾,什么忙都没帮上。
婆媳猜忌链居然这么早就形成了。见夏无奈。
“操办葬礼那么多琐碎的事不都你忙前忙后的,我爸的事,谁也没想到会那么快,别多想了。”见夏说,“你站这儿也尴尬,要不先走吧,我劝劝。”
郎羽菲如蒙大赦,悄悄离开了。
或许郎羽菲说的是对的,郑玉清有一部分是在给未来儿媳下马威,让她知道这个家谁是女主人,这个傻儿子得听谁使唤。陈见夏懒得多想了,她决定回去睡觉。
也不知道母子俩怎么吵的,又是怎么和好的,下午小伟开车,陈见夏跟着他们一起去市区,原本爸爸去世后就有一些需要公证的手续要办,顺便去老街数码店帮她妈妈讨公道。
一家三口一起出现还是挺唬人的,小伟天然就有“社会人”的样子,高仿大牌皮带和小皮衣一穿,店员自动矮了三分。
郑玉清看儿子的眼神又满是慈爱了。陈见夏忽然心理平衡了。
的确有许多事,是小伟光靠他的存在就能够完成,她就算豁出去撒泼打滚也得不到的,不管是缺德店员的尊重,还是郑玉清的爱。
她早就该想明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