拯救童年

我是怀着强烈期待的心情翻开尼尔·波兹曼的《童年的消逝》一书的,原因有二。一是此前读过这位作者的另一著作《娱乐至死》并深感共鸣,二是该书的主题正是我长期关注和忧虑的问题。读后的感觉是未失所望,但又意犹未尽。

该书的立论与《娱乐至死》一脉相承,也是电视对于文化的负面作用,而童年的消逝基本上被视为此种负面作用的一个特例。作者是在社会学而非生物学意义上定义童年概念的,他认为,这个意义上的童年概念乃是印刷术的产物。在此之前,尤其在漫长的中世纪,童年与成年的界限是模糊不清的。由于儿童死亡率居高不下,使得人们包括一般父母在儿童身上不愿投入感情,尚未形成同情儿童的心理机制。甚至像柏拉图这样的哲学家竟也断言:对儿童只能“用恐吓和棍棒,像对付弯曲的树木一样”。同时,由于主要依靠口头方式传播信息,儿童很早就从成人百无禁忌的谈话中知道了成年的各种秘密包括性秘密,不能培育起羞耻心。总之,在社会的普遍意识中,童年不被看做一个需要给予特殊关心的人生阶段,真正的儿童教育并不存在。儿童之被当做成人对待,从英国法律中可见一斑,直到1780年,二百多项死罪对儿童一视同仁,有一个七岁女孩只因为偷了一条衬裙就被处以绞刑。

如果说医学的发展改变了人们对儿童生命和心灵的麻木态度,那么,印刷术的发明则在人类历史上第一次创造了童年的概念。按照作者的解说,这主要是指,由于信息传播方式由口头转变为文字,社会便获得了一个区分童年和成年的明确标准,就是是否具备阅读能力。童年是从学习识字和阅读开始的,儿童必须接受教育才能应付成人的符号世界,成年变成一个需要经过努力才能达到的目标,为此欧洲建立了现代学校。作为一个重要结果,文字的屏障可使儿童避免接触于他们不宜的信息,保护他们的羞耻心。作者始终强调,羞耻心是童年存在的前提。这是有道理的,因为儿童的天真在相当程度上依赖于羞耻心。

然而,信息传播技术的新革命再一次彻底改变了儿童生活的场景,在作者看来,不啻是消灭了由印刷术所建立的儿童的概念。这就是电视的发明。自上世纪五十年代以来,电视在美国的家庭里扎根,接着普及于全世界,成为当代文化的主宰。作者对于电视文化的批判是强有力的。他引美国作家芒福德的话说:钟表消灭了永恒,印刷机使之恢复。依靠印刷的书籍,个人得以摆脱一时一地的控制,扩展了思想自由的疆域。可是,电视似乎又重新消灭了永恒。电视在本质上是娱乐,它旨在制造观众瞬时的兴奋。看电视就好像参加一个聚会,满座是你不认识的人,不断被介绍给你,而你在兴奋之后,完全记不住这些人是谁和说了什么。电视破坏了童年和成年之间界限的历史根基,在电视机前面,童年消逝与成年消逝并行。一方面,看电视不需要,也不开发任何技能,它把成人变成了功能性文盲,儿童化的成人。正如英国哲学家怀特海早就指出的:“文化是思想活动,支离破碎的信息与文化毫不相干。”另一方面,它又把儿童变成了成人化的儿童。孩子们从电视图像上获得五花八门的信息,仿佛无所不知,尚未提问就被给予了一大堆答案,好奇的张力减弱,好奇被自以为是取代。他们还通过电视知道了成人的一切秘密,导致羞耻心消失。作者断言,如今孩子普遍早熟,青春期提前,电视——现在还应该加上网络——对此脱不了干系。当儿童能够任意接触成人的知识禁果时,他们就确实被逐出童年乐园了。令无数家长忧虑的事实是,家长对孩子的信息环境完全失去了控制。玛格丽特·米德把电视称做“第二家长”,我们或许可以把网络称做“第三家长”,而且,这些后来居上的“家长”威力多么巨大,使得许多“第一家长”成了徒有其名的傀儡。

童年消逝的一个重要表征是传统儿童游戏的消失。英国两位历史学家鉴定了几百种传统儿童游戏,其中没有一种是现在的美国儿童仍经常玩的。我们这里的情况并不稍微好一些,不必说上了年纪的人,即使是三四十岁的中年人,记忆中的童年游戏在今日的孩子中间也已难觅踪影。今日的孩子当然也玩,但区别于传统游戏,有两个鲜明特征。其一是抽象性,突出表现在电脑游戏,沉湎在虚拟世界里,昏天黑地,不知阳光下还有一个真实的世界。在玩电脑游戏时,人自身也化为抽象的存在,肉体和灵魂皆消失,变成了受电脑程序控制的一个部件。相反,传统游戏总是具体的,环境具体,多半在户外,与自然亲近,人也具体,手脑并用,身心皆投入。其二,传统游戏具有自发性,没有成人的干预,孩子们自然地玩到了一起,自由自在,充满童趣。相反,现在的儿童游戏变得日益职业化了,作者举出美国的例子,组织各种比赛,往往有家长督促和参与,让孩子们经受培训、竞争、媒体宣传的辛苦。在我们这里,则是给孩子报各种班,学各种技能,同样也要参加各种比赛,加上繁重的作业,占据了全部课外时间。可是,当孩子们毫不自由地从事着这些活动时,他们还是在玩吗?当然不是了,他们其实是被绑架进了成人世界的竞争之中。

最后,我说一说为何对这本书感到意犹未尽的理由。作者的基本论点是,电视文化取代印刷文化,这是导致童年消逝的根源。中国当今的现实却是,不但电视文化,而且印刷文化,二者共同导致了孩子们童年的消逝,因而消逝得更为彻底。其实,作者自己曾谈到,在印刷文化的范畴内,也有两种不同的童年概念。洛克派认为:儿童是未成形的人,教育就是通过识字和理性能力的培养使之成形,变成文明的成人。卢梭派则认为:儿童拥有与生俱来的自发能力,教育就是生长,以文字为主导的现行教育却压抑了生长,结果使儿童变成了畸形的成人。不用多说,人们就会感到,卢梭的批评是多么切合今日中国的现状。因此,为了拯救中国孩子的童年,我们不但要警惕电视文化的危害,更要克服印刷文化的弊病,其极端表现就是我们今天的急功近利的应试教育。

2005.4

《善良丰富高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