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人事,听天命:《示徐曰仁应试》

原文

君子穷达,一听于天。但既业举子,便须入场,亦人事宜尔。若期在必得,以自窘辱,则大惑矣。入场之日,切勿以得失横在胸中,令人气馁志分,非徒无益,而又害之。

场中作文,先须大开心目。见得题意大概了了,即放胆下笔,纵昧出处,词气亦条畅。今人入场,有志气局促不舒展者,是得失之念为之病也。夫心无二用,一念在得,一念在失,一念在文字,是三用矣,所事宁有成耶?

只此便是执事不敬,便是人事有未尽处,虽或幸成,君子有所不贵也。

将进场十日前,便须练习调养。

盖寻常不曾起早得惯,忽然当之,其日必精神恍惚,作文岂有佳思?须每日鸡初鸣即起,盥栉整衣端坐,抖薮精神,勿使昏惰。日日习之,临期不自觉辛苦矣。

今之调养者,多是厚食浓味,剧酣谑浪,或竟日偃卧。如此,是挠气昏神,长傲而召疾也,岂摄养精神之谓哉!务须绝饮食,薄滋味,则气自清;寡思虑,屏嗜欲,则精自明;定心气,少眠睡,则神自澄。

君子未有不如此而能致力于学问者,兹特以科场一事而言之耳。每日或倦甚思休,少偃即起,勿使昏睡;既晚即睡,勿使久坐。

进场前两日,即不得翻阅书史,杂乱心目。每日止可看文字一篇以自娱。若心劳气耗,莫如勿看,务在怡神适趣。忽充然滚滚,若有所得,勿便气轻意满,益加含蓄酝酿,若江河之浸,泓衍泛滥,骤然决之,一泻千里矣。

每日闲坐时,众方嚣然,我独渊默;中心融融,自有真乐。盖出乎尘垢之外,而与造物者游,非吾子概尝闻之,宜未足以与此也。

译文

君子困顿或显达,乃命中注定。虽如此说,人还须努力,既然你多年来学习举业,就该勇上考场,这就是尽人事,听天命。如果一心要势在必得,认为成败即荣辱,那可就大错特错了。真正的考试心态,应是入场时,不要把得失放在心上,得失心一起,气馁存而信心无,有百害而无一利。

对于作文,先从大处着眼,也就是宏观把握。一旦把握,立即动笔,直抒胸臆,绝不可犹豫,也不要在文辞造句上苦心琢磨,相信自己的第一感觉,在这种情况下做出的文章,纵然有典故不严谨处,绝不会给人矫揉造作之感。遗憾的是,很多人从大处着眼后,却不相信自己的第一感觉,自信心一失,作文肯定砸了。这缘于得失之心横在胸中,一心不可二用,而很多考生却三用:一心在得,一心在失,一心在文字,怎么可能成事?

这就是不关注当下应做的事,不专一,不符天理人情,纵然侥幸取得成功,君子也不会重视。

考试十日前,就要为考试做准备了。

首先就是要早起,平时未养成早起的习惯,临考那天肯定会精神恍惚,作文就不会有好的思路。考生须在鸡初鸣时就起,穿衣洗漱完毕,静坐一会儿,这是为了抖擞精神,不要昏沉。坚持十天,就可达到效果。

其次是调养。现在很多人的养生观念要么是重口味的大鱼大肉,要么是整日放浪形骸,要么整天睡大觉。这些都是消耗精力,增大惰性傲气,会招致疾病,岂是摄养精神的方法?最好的办法就是少吃多餐,以素食为主,清除体内的“肉味”,身体清净,心自然也会清净。

君子都是用这种方法致力于学业的,我只是借科场考试举个例子罢了。平日读书困倦极了可以小睡一会儿,但千万别昏睡。到了晚上就睡,也不要熬夜坐着看书。

最后是考试前两日,就不要翻阅考试内容的书籍了。每天只要看文字一篇,当作娱乐。不要相信临阵磨枪的神话,临阵磨枪会劳心耗气,看了等于没看。在考试前两日看书,有时会走火入魔:忽然觉得有所得,忽然又觉得好多知识还未学,忽然更觉得这次考试肯定名落孙山。闲思杂虑一起来,平常人如何能抵抗得了?!

考试前两天,尽量让自己闲下来,别人高谈阔论,我则呆若木鸡,尽量让自己超然物外,养得此心不动,考场之上,才能以静制动,决胜千里。

评析

徐曰仁,原名徐爱,号横山,浙江余姚马堰横上村人,是王阳明的妹夫,同时也是王阳明的首批弟子之一。当初,徐爱和他叔叔一起去到王家相亲,王阳明的老爹王华有识人术,认定徐爱的叔叔性情放逸,结果徐爱成了王家的女婿。

徐爱对大舅哥王阳明是万分地敬佩。王阳明被发配龙场驿站前,徐爱就拜到王阳明门下。1508年王阳明创建心学后,徐爱想去找王阳明探讨新学问,王阳明对他说:“你应该先去会试。”于是就有了这封信。

这封信实际上是王阳明以应试为例来讲他的人生哲学。他首先说,君子应尽人事、听天命。尽到人事,天命眷顾与否,就不是我们要想的事了。无奈人人都有得失之念,不但文章做不好,做人也恐怕不会幸福。其次,无论是做文章还是做学问,都要储存精神,保持精神明澄的状态。最后,人应该杜绝想得太多(闲思杂虑),保持本心清净。

徐爱向来对王阳明言听计从,得到这考试法门后,马上付诸实践。

结果,他落榜了。

这是不是说明王阳明的这套心术毫无用处呢?徐爱不这样看,王阳明也不这样看。他得知徐爱落榜后,再次去信安慰他:“你现在还年轻,一次考不上没有关系。最要紧的是修德积学,以求大成。一个科名,不是我对你的期望。养心须从义理着手,为学须聚精专一,万不可为习俗所移,不可为物质利益所引。”最后,他希望徐爱能来龙场学习他新创建的心学。徐爱接到信后,草草准备了行装,就奔龙场驿来了。

姐夫小舅子一见面,便胜却人间无数。两人谈的问题和《示徐曰仁应试》已毫无关系,却和王阳明心学的灵魂有关。这灵魂便是“知行合一”。

徐爱初到龙场后,大概就听了王阳明的“知行合一”说,但很不理解。王阳明就让他举个例子,徐爱就举例说:“人人都明‘知’对父母应该孝顺,对兄长应该尊敬,但往往不能孝、不能敬,可见知与行分明是两回事。”

王阳明回答:“这是被私欲遮蔽了,已不是知与行的原意。天下就没有知而不行的事。知而不行,就是没有真知。

“圣贤教与知和行,正是要恢复原本的知与行,并非随便地告诉怎样去知与行便撂挑子了。所以,《大学》用‘如好好色’‘如恶恶臭’来告诉人们,什么是真正的知与行。

“见美色是知,喜美色是行。见到美色时就马上喜好它了,不是在见了美色之后又立一个心去喜好。闻到恶臭是知,讨厌恶臭是行。闻到恶臭时就开始讨厌了,不是在闻到恶臭之后又立一个心去讨厌。一个人如果感冒鼻塞,就是看到恶臭物在跟前,鼻子没有闻到,也不会太讨厌,只是因他不曾知臭。又如,我们讲某人知孝晓悌,肯定是他已经有孝悌的行为,才能称他知孝晓悌。不是他只知说些孝悌之类的话,就认为他是知孝晓悌了。再如知痛,必须是他自己痛了,才知痛;知寒,必须是自己觉得寒冷;知饥,必须是自己肚子饥饿了。你看,知与行怎能分开?

“这就是知与行的原意,是未被人的私欲所迷惑的。圣贤教人,一定是这样才可以称作知。不然,只是未曾知晓。这是多么紧切实际的功夫啊!当今世人非要把知行说成是两回事,是何居心?我要把知行说成是一回事,是何居心?倘若不懂得我立言的主旨,只顾说一回事两回事,又管什么用呢?”

徐爱还是茫然,但不能不说话啊,所以就说了下面这段看似英明的话:“古人把知行分开来讲,是让人有所区分,一方面做知的功夫,另一方面做行的功夫,如此功夫方有着落。”

王阳明笑道:“你这样说,可就是违背古人的本意了。我曾说知是行的主意,行是知的功夫,知是行的初始,行是知的结果。如果真明白知行是合一的,只说知,行已自在其中了;只说行,知也自在其中了。古人之所以单独说知、行,只因世上有一种人,只茫茫荡荡随意去干,根本不思考琢磨,所以必须说一个知,他才能行得端正;另外还有一种人,每天胡思乱想,天马行空,可却不愿切实力行,所以必须要说一个行,他方能知得真切。这是古人为了救弊补偏,不得已而使用的对策。假若明了这一点,一句话就足矣。

“现今的人非要把知行分为两件事去做,认为是先知然后行。所以,人人都认为应先去讲习讨论,做知的功夫,等知得真切,再去做行的功夫。遗憾的是,这种人终生不得行,也就终生不得知。这不是小事,此种错误认识为时很久了。

“现在我说的知行合一,正是对症下药,并非我凭空捏造。知行本体原本就是这样。如果知晓我立论的主旨,即使把知行分开说也无关紧要,其实仍是一体;如果不晓我立论的主旨,即使说知行合一,又有何作用?那只是闲扯淡而已。”

这一大段话,即是王阳明对“知行合一”简易明澄的解析,没有故弄玄虚,非常接地气。我们由此可知,知行合一的“知”不是知道,而是良知,即我们与生俱来的道德感和判断力。如果我们能遵循内心的良知,复杂的外部世界将变得格外清晰,制胜决断,了然于心,彰显于外。

关于知行合一的“行”,王阳明说,不要以为看得见、摸得着的行动、实践才是行,一念发动就是行了。所以,从这点而言,王阳明提知行合一,还是让我们注意念头的对错,不要以为没有付诸看得见摸得着的实践,随便乱想无关紧要。其实,念头非常重要。

正如王阳明对徐爱说的,君子无论是进考场还是进社会,都要有个正念:尽人事,听天命。

《知行合一王阳明3:王阳明家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