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王阳明如何做到知行合一之平定宁王

不被待见的宁王

在正式进入王阳明和朱宸濠的对决前,有必要了解朱宸濠这位王爷的一切。只有真正了解他,才能使我们深刻认识到王阳明这位对手的强大,以及王阳明下定决心解决宁王问题时承受的重如泰山般的压力。而王阳明则用后来的成功完美地证明了心学的巨大威力。

朱宸濠的故事不是他一个人的故事,而是他整个家族的故事。事情要从明帝国开国皇帝朱元璋谈起。朱元璋建明帝国后,有一天对秘书说:“元帝国强大如超级巨兽,可在短短几十年内就土崩瓦解,何故?”他的秘书当然说些元王朝统治者不珍惜权力,不爱惜百姓的废话。朱元璋摇头说:“他们如此迅速灭亡的原因就是没有藩王。”他的秘书大吃一惊,说:“西汉时建立诸侯国,后来发生了七国之乱;西晋时设置藩王,后来发生了八王之乱,这是历史留下的教训,不能重蹈覆辙。”朱元璋大怒,下令处决这位秘书,开始陆续封他的儿孙们为藩王,分镇各地。

朱元璋设藩,并不仅仅从元王朝覆亡中得到的启示。他设立藩王的根本目的是为了解决功臣尾大不掉的局面,试图以分封藩王的方式来牵制中央政府那些权臣,进而把军权和君权牢牢抓在手中。朱元璋并不是颟顸的君主,那位秘书对他普及的历史知识也深深触动了他的心弦。所以在设藩时对藩王们潜在的危害采取了严厉的“预防措施”,可用六个字来说明:不列土,不领民。

各位藩王们并未实现朱元璋限制权臣的意图。朱元璋是靠屠刀解决了那群开国功臣,但藩王制却伴随了明帝国的始终。

“不列土”指的是藩王没有自己的土地;“不领民”指的是藩王不能直接管理百姓,他所管理的只有他的王府。藩王有自己的武装力量——王府卫队,人数不能超过一万五千人。一万五千人和明帝国的百万正规军相比,实在是九牛一毛。藩王所在的地方政府的军政官员不许和藩王有来往。这样一来,藩王没有行政权,只有可以忽略不计的军权,所以他们没有实力造反。

有些规定制定出来就是让人违反的,而第一个违反规定的人就是朱元璋。他在世的最后几年,蒙古残余在北方持续不断地攻击他的帝国边防,于是他许可在边疆的藩王可以把卫队增加到五万人,用这五万人去和敌人作战。五万人只是个概数,迫于形势,这个数字还会增加。也就是说,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封到边疆的藩王成了野战军的司令。他们在血肉横飞的战场上锻炼自己和自己的卫队,终于使自己成为英雄人物,使其卫队成了骁勇善战的野战兵团。燕王朱棣和宁王朱权就是这方面最卓著的代表人物。

朱棣是朱元璋的第四子,1370年被封到燕(北京)为王,因以地名为藩王称号,所以他的王号为燕王。1380年,20岁的朱棣就藩北京,从此带着他的卫队在长城以北冲锋陷阵。他两次以北伐军总司令的身份带领他的卫队和明帝国主力出击蒙古人,在军界和北京政界威望大振。

朱权是朱元璋的第十七子,1392年到大宁(今内蒙古赤峰市宁城县)就藩,是为宁王。由于此地是蒙古主力最活跃的地区,所以朱权的责任很重,压力很大。在和蒙古人无数次交手中,朱权的实力野蛮生长。朱元璋去世时,他的卫队已逼近七万人,强悍善战,是蒙古人最惧怕对手。

1399年,朱元璋的孙子朱允炆(wén,建文帝)在几个亲信大臣的怂恿和支持下削藩,朱棣针锋相对地发动“靖难之役”。

“靖难”是“平定变乱”的意思。朱棣认为朱允炆已被他的大臣控制,不能行使意志,所以他要清君侧,解救朱允炆。

朱棣当时只有三万人,三万人和中央政府的百万政府军抗衡,后果比用鸡蛋去砸石头还要明显。想不到的是,奇迹发生。朱棣把从蒙古兵团那里学来的闪电战用到了战场上,所过之处,各地政府军丢盔卸甲。但奇迹的发生不会持久,朱允炆反应过来把帝国主力部队投入战场后,朱棣就开始溃不成军。他原来的计划是用机动部队快速有效地向南面推进,遇到朱允炆的反攻后,他向西败退,一直退到了朱权的地盘——大宁。

朱权对朱允炆不念亲情的削藩极为反感,但从未想过要使用武力和朱允炆摊牌。他对哥哥朱棣的摊牌举动既不赞成也不反对,所以当朱棣来敲大宁城城门时,他和当地政府官员商量了一下,于是带话给朱棣:可带少量卫士进城。

朱棣当初在北京喜欢看戏,从艺人(优伶)那里学到了精湛的表演技巧,如今有了用武之地。他远远看见朱权,就像是饿狗看到骨头一样,三步并作两步跑了过去,拉起朱权的手放声大哭,哭得如丧考妣,在场的人险些莫名其妙地流下眼泪。当他确信朱权已被他感动后,开始诉衷肠:“我从燕地起兵去南京,千山万水,多劫多难,什么都不图,就是为了让皇上能摆脱奸贼之手。我起兵实在是迫不得已,总不能看着老爹打下的江山落到别人手上。然而现在我的一片苦心遇到了不分青红皂白地对待,皇上居然派大军把我往死里打,我实在不忍心骨肉相残,所以想结束这场闹剧,这次来大宁,就是希望老弟你能当个中介,帮我去向皇上求情,化干戈为玉帛。我从此做个草民也心甘情愿。”

朱权很少看戏,大概不知道世界上有演戏这回事。世人传说朱棣善打,朱权善谋。可他的谋都是堂堂正正的阳谋,朱棣这招表演式的阴谋,他从未遇到过。所以,他不确定自己是否该相信朱棣。他让朱棣稍作休息,自己好有时间来思考朱棣的真假。朱棣不给他这个机会,因为正如王阳明所说,戏子的演技再精湛也是假的,假的东西最怕夜长梦多。朱棣决定引蛇出洞。他先密令他的一部分士兵化装成普通百姓混进大宁城,在宁王府附近埋伏下来。而他本人则告诉朱权,他要去南京向朱允炆负荆请罪。

朱权挽留他,说自己正在写奏疏给朱允炆,希望他能看在亲戚的分上饶朱棣叔叔一回。朱棣摇头说:“我想了一下,要你做中间人,也不是太好的事,因为你也是他手下那些臣子对付的对象。我觉得表示诚意最好的办法就是去亲自见他,到时候杀剐随他,我心甘情愿承受。”

朱权一听到这话,挽留朱棣的心情更为坚定,他才真是不想看到骨肉相残的人。朱棣马上就来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说:“既然你不愿意我死,那我就不去南京,我回我的燕地,解散军队,找个山村隐居起来。你和诸位亲王在皇上面前多向我美言,让他对我网开一面,我老死山中,这样的结局皆大欢喜啊。”

朱权实在没有别的办法,他不想看到骨肉相残,但他不能把朱棣留在大宁。朱棣说得没错,他现在还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怎么还有闲心保朱棣。

为了尽兄弟之情,朱权要求送哥哥朱棣一程。朱棣假装想了想,说:“是啊,此次一别大概是永别,你应该送我。就送我到城外吧,然后你走你的,我走我的。”

朱权被亲情冲昏了头脑,毫无戒备,只带了几百名卫士送朱棣出了城。朱棣拉着他的手,聊些闲话,朱权本想出城就返回,可碍于情面,顺从地被朱棣拉着走。走出很远,朱棣回头望了一眼,确信大宁城部队即使现在出城也无济于事后,立刻大吼一声,早已埋伏在路边的部队一涌而出,把朱权的卫队武装解除,这时他还拉着目瞪口呆的朱权的手。

朱权毕竟是见过大场面的人,很快就醒悟过来,对朱棣说:“你不怕我的七万人马?”

朱棣狂笑,说:“你少安毋躁。”

一会儿工夫,大宁城上插上了一面“燕”字大旗,朱权在城里的卫队跑出城报告朱权,府里家眷都被燕王俘虏了。

朱权长叹一声。他看向朱棣,咬了咬嘴唇,说:“你好卑鄙。”

朱棣一本正经地说:“你太不懂政治,政治无是非、无亲情,利害即是非。不过咱们是兄弟,我不忍杀你的家眷,我们现在做个交易,咱俩二人共同对付朱允炆那小兔崽子,事成之后,你我二人平分天下如何?”

朱权根本只有一个选择,就是和朱棣共进退。于是,之后的事情就是,兄弟俩合兵挥军南下,向他们的侄子发起猛攻。再后来,朱棣得到南京空虚的消息,绕过北面城镇,迂回奇袭南京大获成功,取得靖难之役的胜利。自然,帝位也被他笑纳怀中。

朱棣登基称帝后,朱权望眼欲穿地等待朱棣兑现承诺。可他很快就发现,朱棣是忘恩负义的行家里手。他不再奢望一半天下,而只是希望有个山清水秀之地养老,于是请求到苏州去当藩王。朱棣不答应,理由是,苏州不是边陲,没有设藩的必要。

朱权强忍命运对他的捉弄,再请求去杭州。朱棣还是不答应,理由是,江苏已有吴王。而且当初有人主张把吴王府设杭州,可老爹说杭州富得流油,是国家赋税重地,你也知道,藩王的经济来源就是本地百姓缴纳赋税的一部分,所以这地方不能设藩。

朱权悲愤不能自制,居然控制不了泪水,夺眶而出。朱棣看到这个饱经战争风云的老弟竟然也会哭,被遮蔽的良知突然闪现一丝光亮,人性刹那间复苏。他拿出大明帝国疆域图,扫视了一遍,说:“朕有慈悲之心,给你四个地方,你选。”

这四个地方是:福建建宁、四川重庆、湖北江陵、江西南昌。

朱权学识渊博,对大明帝国的地理成竹在胸。福建建宁在当时堪称荒山野岭;四川重庆是山城,只有鸟道通往外面;湖北江陵气候潮湿多雨,相较而言,只有江西南昌还算适宜人居住。本来朱权一直在北方,已经适应了中温带半干旱大陆性季风气候,让他到亚热带季风湿润气候区,实在是一种惩罚。

朱权只能接受这种惩罚,用朱棣的话说,我能给你个藩王已是仁至义尽,当初你不主动帮我,反而要我施展高超的谋略逼你帮我,对于不能识时务者,我的态度就是如此。你既然选择江西南昌,你的王号还叫宁王,不过要记住,你已不是从前的那个宁王了。

朱权到南昌后,为了让朱棣安心,每天把自己沉浸在公子哥的生活中,种花养鸟,读书写字。有时候会到庐山上去修行,下山时会用袋子把庐山上的雾装起来。

朱棣对朱权的监控渐渐放松,朱权以善终告别人世。但稍有头脑的人都能意识到这样的问题:朱权后半生所以在江西南昌度过,全是因为朱棣的欺骗。

宿命论者认为,人的命运天注定,无法更改。每个人一生下来就注定了他将是什么样的人生、什么样的结局。朱权的人生就是被朱棣欺骗,顶着“宁王”的帽子在江西南昌一直到死。而朱宸濠认为,他的命运就是要替祖宗向朱棣的子孙讨回这个公道,并且让朱棣的子孙兑现朱棣和朱权当年“平分天下”的承诺。朱宸濠还坚定地认为,由于这个承诺未被兑现的时间太久,所以他要收利息。这利息就是:朱棣子孙的那一半天下。

实际上,朱权有怨气,只不过他不敢发作。在他之后的宁王们每每想到这段祖宗的往事,都有点心烦意乱。不过,当时正是朱棣子孙如日中天时,他们的怨气也不敢发作,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祖先留下的仇恨渐渐淡化,后来就成了无关痛痒的别人的故事了。

人类最悲痛的事就是遗忘,恩情、仇恨都能被遗忘,漫长的时间则是罪魁祸首。所以,春秋时期齐襄公为报九世祖被纪国人诬陷致死而攻取纪国的“九世复仇”成了不可复制的神话。

江西南昌的宁王谱系是这样的:朱权死后,他的长子朱盘烒继承宁王爵,朱盘烒死后,他的长子朱奠培继承王爵。朱奠培身体状况欠佳,他的老婆也不争气,所以直到三十一岁才得了一个男孩,这个男孩就是朱宸濠的父亲朱觐钧。朱觐钧继承宁王爵时已四十三岁,五年后,他一病而死。他的正室只生了两个女儿,他的小老婆生的是朱宸濠。

关于朱宸濠的身世,有一段恶劣的故事。据说他的母亲本是妓女,朱觐钧垂涎其美色,将她带回宁王府,后来她怀上了朱宸濠。临产那天,朱觐钧在噩梦中看到这位妓女的肚子被一条蟒蛇从里面撕开,那条蟒蛇冲出母亲的肚子后就在宁王府中掀起屠杀风暴,见人就吞噬,最后扑到朱觐钧面前,也要把他吞食。朱觐钧心胆俱裂,拼命大叫,从梦中惊醒。有人通知他,小妾生了个男孩。朱觐钧把那个噩梦和这个诞生的男孩联系到一起,确信这个男孩是不祥之物,于是把他送给山村里的百姓养活。他临死前,朱宸濠才被准许和父亲相见。但朱觐钧死不瞑目,因为他始终确信朱宸濠是把家族带进地狱的一条恶虫。

这个丑恶的故事很可能是“事后诸葛”式的编造,目的就是把朱宸濠丑化,认为他后来的叛乱是从娘胎里带来的。

据正史记载,朱宸濠天资聪颖,过目不忘,在儒家经典和历史方面是个专家,又喜欢写诗歌,和南方的知名文人墨客来往频繁。他自信、气度非凡、礼贤下士,拥有一颗慈悲之心,很多知识分子都闻名而来到南昌,见一见这位风流倜傥的王爷。那位传说比事实多出数倍的风流人物唐伯虎就不远千里来南昌城,朱宸濠和他结下了深厚的友谊。唐伯虎有一年回老家苏州,曾向他们的朋友夸奖朱宸濠,说朱宸濠是他唐伯虎有生以来见过的最温文尔雅、最才华横溢的朱家人。唐伯虎这种赞誉正如文人的夸张修辞,不必当真。如果他真如此欣赏朱宸濠,就不会在几年后发现朱宸濠有叛乱迹象时溜之大吉。

朱宸濠不但能文,而且能武。他对兵法如痴如醉,对战争跃跃欲试。和王阳明一样,他经常在他朋友们面前排兵布阵,和王阳明不同的是,谁如果破了他的阵,他就闷闷不乐。朱宸濠闷闷不乐时,就会取消一切娱乐活动,由于娱乐活动要大把花钱,而朱宸濠每次都做东,所以大家都不希望他闷闷不乐。如此一来,朱宸濠的排兵布阵天下无敌。正如王阳明所说,你不谦虚接受别人的意见,最终害的是你自己。于是,朱宸濠就成了个半吊子军事家。

他自己并不这样认为。于是,宁王朱宸濠的日子就在他经常训练他的卫队和怀抱大志中度过。而他怀抱的“大志”和他本人的性格与外人的推波助澜不可分割。

朱宸濠一直在努力

任何人的终极理想都非一蹴而就,理想的大小和当下现状有关。一个屠夫杀猪卖肉时的理想绝不会是做皇帝,他最大的理想大概是通过杀猪赚更多的钱。当如愿以偿后,他的理想可能是开个屠宰厂,杀尽天下猪。再次如愿以偿后,他的理想可能就是花钱买官,如此循序渐进,他最后的理想可能就是做皇帝,命令天下人都不许杀猪。

朱宸濠初当宁王时的理想肯定不是革命,朱棣的后人们对朱权的后人们有严格的限制,仅在卫队数量上,宁王府卫队就不得超过七千人。这可怜兮兮的七千人绝不至于催生朱宸濠当皇帝的理想。

当二十八岁的王阳明于1499年高中进士步入仕途时,二十岁的朱宸濠继承了宁王爵位,意气风发。他开始以王爷的眼光审视他的王府。朱棣当年根本就没有允许朱权建新王府,宁王府只是江西省主管民政的布政司官署,很让朱宸濠在其他王爷的王府面前自惭形秽,于是他首先在老巢上“开疆拓土”。

宁王的办法很机巧:在王府某处边缘纵火,扑灭火势后重修,修建时向外扩张地基。王府附近的百姓惶惶不可终日,因为宁王府霉运当头总失火,宁王府失火是他自己的事,本来不必担心。但诡异的是,宁王府的火势总是蔓延到周围百姓家。这群百姓认为住在宁王府附近就是住在了不祥之地,纷纷变卖房产远走。朱宸濠就用极低的价格购买了这些房产,他的宁王府像是个怪兽,四面八方吞吃,终于把自己吃成了大胖子。

按明律,私自扩建王府属于违法,但那已是老掉牙的规定。朱宸濠始终相信人际关系才是人间最大的法。他积极结交中央政府各路贪财的官员和皇帝身边的太监。他省吃俭用,把钱用车推到北京,只要有人肯和他交朋友,一大笔钱就是他朱宸濠“不成敬意”的一点见面礼。于是,虽然很多江西官员都向中央政府弹劾朱宸濠私扩王府,但朱宸濠在中央的那些好朋友们都替他遮掩过去了。

在明孝宗朱祐樘时代,朱宸濠的理想就是做一个名副其实的、在江西有不容置疑影响力的宁王爷。这一点他做得很好,他结交五湖四海的朋友,这些人四处传播他的种种美德,尤为重要的是,所有人都知道朱宸濠在中央政府有关系过硬的朋友。

在强大人脉的刺激下,朱宸濠开始把目光转向他的卫队。他需要威仪,而威仪的获得必须以军事实力为前提。他积极训练他的卫队,南昌郊区的百姓在晨光熹微中就能听到宁王府卫队喊打喊杀、震耳欲聋的声音,他招兵买马,很快就把七千人的卫队扩充到了一万五千人。

但在这方面的进取上,朱宸濠遭遇了挫折。1504年,王阳明在兵部人事司(清吏武选司)任职时,江西某匿名官员指控朱宸濠私自扩充卫队,皇帝朱祐樘忍无可忍,下令取消朱宸濠卫队。这一次,朱宸濠那些过硬的朋友没有帮忙,他们不敢。扩充卫队这种事和扩建王府有本质上的区别,后一种只是对物质的贪欲,前一种则可能是野心。对于二者的区别,他那些朋友心知肚明。

朱宸濠郁闷地度过了1504年,但到了1505年,他重见光明。朱厚照继位,刘瑾专权。朱宸濠从几年来和太监打交道的经验中得到启示,刘瑾是让他卫队重获新生的不二人选。他派人分批把两万两黄金送到刘瑾家中,刘瑾当时刚获得大权,在此之前从未见过这么多钱,所以对朱宸濠的豪爽和懂事印象深刻。朱宸濠一击即中,马上向刘瑾提出恢复他的卫队。刘瑾未加思索就同意了。朱宸濠心花怒放,暗示刘瑾在朱厚照面前替自己美言。刘瑾则很对得起朱宸濠的黄金。

很快,朱厚照印象中的宁王朱宸濠就成了江西省的圣人,集儒家经典中的美德和能力于一身,是当时他们朱家除了朱厚照之外最睿智的一人。朱厚照对家族中出了这样一位圣人级的人物表示欣慰,特意叮嘱江西省政府官员对宁王朱宸濠要多多关照。朱宸濠原本对朱厚照的关爱心生感激,但通过他安插在北京城间谍们的报告,他对朱厚照纵乐无度、昏庸无能的印象逐渐深刻起来,他的理想因此而升级。

人因性格、人生阅历和生活环境的不同,看待事物时的态度就会迥然不同。多年以前,秦始皇威风八面地出游,无赖刘邦看到后说:“大丈夫就该如此啊!”而贵族项羽看到后则说:“我要灭了他(“彼可取而代之”)。”刘邦性格洒脱,不拘小节,在社会底层摸爬滚打多年,所以秦始皇是他可望而不可即的,他最大理想也不过是能过上秦始皇那样的日子。而项羽身为前朝贵族,国仇家恨全拜秦始皇所赐,所以他的理想是复仇。王阳明看到朱厚照热爱玩乐高于热爱政事时,会苦口婆心地规劝朱厚照,这是因为王阳明有一颗悲天悯人的心,不想看到天下百姓因为朱厚照的胡作非为而受苦。而朱宸濠看到朱厚照玩世不恭的行径时,确信这不是块当皇帝的料,是个千载难逢“取而代之”的机会。因为他本来就是个对社稷、百姓没有太多感情的人,他身体里最多的就是持续不断膨胀的野心。

他决心取朱厚照而代之。

这在普通人眼中就是个比天还高、比海还深的理想。但朱宸濠不是普通人,以术士李自然和李日芳的专业眼光来看,朱宸濠是悄悄隐在民间的真龙,迟早有一天会乘风驾云腾飞而起。李自然和李日芳都有独门绝技。李自然精于看相摸骨,据他说他曾在龙虎山得到道教大亨张道陵的灵魂垂青,赐他相人神技。他于是走遍大江南北,不断给人看相摸骨,赚得拥趸无数。李日芳擅长风水,他也是个有故事的人。三十岁前的李日芳是个苦读理学的穷酸书生,一天晚上他梦到一个道士模样的人对他说:“你是天上的星宿下凡。”李日芳从梦中惊醒,突然有了看风水的绝招。从此周游天下,也获取了大师的名号。

朱宸濠自有了那个超尘拔俗的理想后,就四处招揽人才,很快就大喜过望地招揽到了李自然和李日芳这两个不世人才。

有一点需要补充。江西在明代时术士泛滥成灾,这可能和道教大亨张道陵有关。张道陵在江西龙虎山修炼,后来白日飞升,引得无数江西人都开始钻研道教神秘难测的方术。当时的民间和官署,乃至皇帝的宫廷中到处都有江西术士的身影。有一个数据可以作为直接证据,明帝国第八任帝朱见深(明宪宗)在位的二十三年(公元1465—1487年)里,127名传奉官(皇帝直接下诏任命的官员)中有12名方士。这12名方士中有4人是江西人,其中术士李孜省以名震天下的房中术做到了教育礼仪部副部长(礼部侍郎)的位置,成为江西人的骄傲。无疑,江西在明代是道教术士们的大本营,是方术文化的重镇。在这种大背景下,朱宸濠招揽人才,招到的人才中肯定有术士。

李自然用理性的专业眼光赞叹朱宸濠:骨相天子。李日芳在南昌溜达了一圈后,用格外确定、格外敬业的口吻提醒朱宸濠:江西南昌东南方有天子气。

这二人的配合天衣无缝,从里到外给朱宸濠灌迷魂药。朱宸濠的宁王府就在南昌城的东南方,看来李日芳的风水知识相当精湛,而他多次照镜子,也发现自己的相貌异于常人,这必是天子相。看来,李自然看相摸骨的技能已经到了炉火纯青的境界。朱宸濠确信这点后,神清气爽、兴奋无边。但李日芳提醒他,有高道行的人不止我一个,万一有人看到南昌东南方有天子气,可不太好。朱宸濠马上惊慌起来,说:“这可如何是好?”李日芳说:“可以把气遮掩起来。”几天后,朱宸濠就按李日芳提出的方法,开始兴建“阳春书院”来遮掩天子气。

朱宸濠并非总玩这种肉麻的游戏,而是真的在为实现理想而努力实践。用王阳明心学来解释朱宸濠的行为就是,人人心中都有个“天子”,但如果你不去事上练,那就和禅宗的枯禅没有区别,而朱宸濠的“事上练”相当卖力。

他把人际交往扩大化和精深化,不但结交朝中权贵要人,还结交山贼草寇和江洋大盗。他干涉司法,从监狱里捞人。被捞出来的人为了报答他,就替他卖命,抢劫、杀人、放火,无恶不作,得到的利润统统交给朱宸濠,朱宸濠再重新分配。他在南昌城郊区建立武器制造厂,昼夜不息地打造兵器,声音能传出几公里。

刘瑾的覆灭对朱宸濠的影响微乎其微,因为很快他又攀上了代替刘瑾被朱厚照宠爱的太监钱宁。钱宁能赢得朱厚照的欢心靠的不仅仅是谄媚,他是个有本事的人,据说能双手同时开弓,百发百中。钱宁也有俗人的弱点就是爱钱。朱宸濠就对其挥金如土,钱宁寂寞,朱宸濠就把一个叫臧贤的男艺人推荐给钱宁。钱宁又把臧贤推荐给朱厚照,臧贤的机灵乖巧很快就征服了朱厚照的心,臧贤很卖力地在朱厚照面前赞扬朱宸濠这位圣人级人物,朱宸濠此时感觉更如鱼得水。

朱宸濠对朱厚照的关注已经到了这种地步:臧贤在家中建有专门的墙壁,里面可以藏人。他时常邀请朱厚照到家中做客,朱宸濠就把间谍藏到墙壁中,朱厚照在臧贤家说的所有话都被一一记录,然后命人乘快马飞奔南昌交给朱宸濠。

朱厚照对臧贤过于夸张地渲染朱宸濠的行为也有过怀疑。某次,他在臧贤家看到一别致的酒杯,臧贤说是朱宸濠送给他的。朱厚照质问:“他有好东西怎么不给我,为何要给你?”臧贤冒了身冷汗。另有一次,朱宸濠示意他在中央政府的朋友们赞颂他“仁孝”,臧贤把奏疏呈给朱厚照看时,朱厚照疑惑道:“官员仁孝,可以升官。他一个王爷仁孝,这是要干什么?难道他想做皇帝?”

臧贤这回不仅是冒冷汗,而是毛骨悚然了。

当朱宸濠发现自己太急功近利时,为时已晚。江西某匿名官员指控他扩充卫队违背律法。朱厚照下令,取消宁王府卫队。朱宸濠的人生蒙上了一层阴影。

但老天爷大概非要看一场好戏。1513年,那个对王阳明没有好感的陆完当上了兵部尚书。王府卫队理论上归兵部管,所以陆完只要开口,就大事可成。朱宸濠马上命人推了一车珠宝来到京城,通过他强大的人脉和陆完接上头。陆完见到发光的财宝后已被震得神志不清,连声答应要为朱宸濠排忧解难。陆完很快就完成了朱宸濠交给他的任务,宁王卫队再次起死回生。

朱宸濠卫队复活后,他暗暗发誓这是最后一次,决心不再招摇,而是悄悄地发展自己。他很快从历史中得到启示:自己要成大事还缺少一个关键因素,这就是谋士。

凡是想做成大事的人,身边都有谋士。刘备有诸葛亮、苻坚有王猛、朱元璋有刘伯温,就是西夏李元昊在决心和北宋帝国翻脸时,还找了两个落第秀才当谋士,朱宸濠于是加紧寻找谋士。

他找到的第一个谋士是江西的一个举人刘养正。刘举人属于神童级别,本来可以做出一番事业的,但被卡在了会试上,屡试不中,恼羞成怒之下他发誓不再去考,安心在家乡养生。他制作了别具一格的道冠道服,经常出门晃悠,惹人注目。江西有地方官曾邀请他当自己的幕僚,刘养正严厉拒绝,他说自己已是世外之人,凡尘琐事已不是他人生的题目。

刘养正的特立独行获得了广泛关注,江西各地官员以被他允许见面为至高无上的荣耀。朱宸濠认为此人就是传说中的顶级谋士,三番五次派人带着厚礼去请他出山。朱宸濠请的次数越多,刘养正的谱摆得就越大。朱宸濠想起刘备三请诸葛亮的往事,亲自登门拜访。一来二去,刘养正被朱宸濠的礼贤下士感动,来到宁王府和朱宸濠共谋大计。

朱宸濠的另一位谋士叫李士实,来历非凡。李士实原是皇帝秘书(翰林官),由于每天都在国家图书馆看书,所以逐渐懂得谋略之术,退休回江西后,朱宸濠迫不及待地邀请他再度走上工作岗位。李士实听了朱宸濠一番豪言壮志后,拍着桌子叫道:“老夫半截已入土,懊恼终生抱负不能实现,如今是苍天有眼,把你送到我面前。姜子牙、诸葛亮只配给我提鞋,他们一生所用谋略我一清二楚,你找我,没有错。”

这位千古难遇的大贤给朱宸濠贡献的第一个奇计就是:让朱宸濠的儿子认朱厚照做干爹。

朱厚照三十多岁始终没有儿子,李士实的着眼点正在此。他说,这个计划可谓是最出彩的和平演变。如果您的儿子成了朱厚照的儿子,将来朱厚照一死,您就成了皇上的亲爹。

朱宸濠不想做太上皇,因为那是个花瓶。李士实神秘地说,我这奇计分两段,第二段我现在不能说。

依常理猜测,李士实这个奇思妙想的后半段大概是,一旦朱宸濠的儿子成了皇帝,朱宸濠就把儿子搞定,自己来当皇帝。解决亲生儿子远比解决朱厚照要容易得多。

朱宸濠或许猜到了这个奇计的后半段,所以大喜过望,马上动员在京城的朋友们向朱厚照推荐自己的儿子。

朱厚照莫名其妙。他说:“我不过才三十多岁,而且身体健康良好,你们怎么就敢保证我不能生出儿子来。”不过,他又说,“宁王这份为了江山社稷的苦心真让我感动。你们要叮嘱江西的那群官员,好好照顾宁王。”

朱宸濠得到朱厚照关心的问候后,马上又主动起来。先是要求中央政府给予他管理和调动当地监军和他所在地区卫所部队军官的权力的印信。理由是,江西地区的反政府武装太多,他希望为国出力。这是一个不可能被允许的请求,但奇迹发生了:朱厚照同意了。

朱宸濠蹬鼻子上脸,又提出一个为家族分忧的请求:管理江西境内的皇族。这又是一个不可能被允许的请求,不谈法理,只从人情上而言,他就没有资格管理其他皇族。但奇迹再次发生了:朱厚照又同意了。

朱宸濠对朱厚照的昏庸印象越发深刻,他本人也越来越肆无忌惮。他坐在装修豪华的宁王府的山寨龙椅上自称“朕”,把他的卫队称为皇帝卫队,把他的命令说成是皇帝的敕令。他没有局限在自娱自乐中,而是继续去“事上练”:当王阳明在赣州和池仲容吃饭聊天时,他命令南昌各地官员以后要穿戴正式朝服随侍他。

当王阳明扫清南赣匪徒,并加紧后期重建工作时,朱宸濠的辛苦努力得到了他自认为的回报,他认为自己已控制了局面,并且信心百倍地确定了革命的具体时间。

针锋相对

在朱宸濠的革命准备阶段,最大的阻力并非来自北京,而就在他眼皮子底下——那群江西省的政府官员。王阳明只是其中之一,像王阳明这样的官员在江西至少有两个:一个是胡世宁,另一个是孙燧。

胡世宁是个善于发现问题和处理问题的行政官僚,眼睛里揉不得半点沙子,文武兼备。他到江西南昌当军事督察副督察长(兵备副使)时,朱宸濠正在为“革命”埋头苦干。胡世宁立即搜集朱宸濠和山贼土匪勾结的铁证,呈送中央,要求中央派调查组前来调查。

朱宸濠得到消息后,慌忙去拜访胡世宁。他不能像对付别的惹事官员一样对付胡世宁。因为胡世宁是兵备副使,不仅有监察当地军队的权力,还有调动军队的权力,尤为重要的是,胡世宁忠正的声名远播。胡世宁对朱宸濠的到访很冷漠,还把话说得很不好听。他说:“律法规定,亲王不得结交地方官员,宁王爷这是想干什么?我胡世宁天生就不喜欢交朋友,请宁王自重。”

朱宸濠发现胡世宁果然像传说中的那样又臭又硬,所以不想在他身上浪费时间。不过他警告胡世宁,在南昌做官,要小心。胡世宁最不怕的就是威胁,1514年,胡世宁在多次向中央政府指控朱宸濠谋反未果后,再上最后一道奏章。他沉痛地指出:“人人都认为江西现在最大的灾难是匪患,但是几个毛贼能成何大事?我确信,不久之后,江西将有大难,那就是宁王府。无论如何都要派人来调查宁王,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兵部尚书陆完回复胡世宁:不要杞人忧天;之后,他又写信给朱宸濠:胡世宁诬告你多次,你二人有何深仇大恨?

朱宸濠大怒,他决心除掉胡世宁。他那张越织越密的关系网发挥了能量:胡世宁被调到福建。朱宸濠认为这不足以泄愤,连上三道奏疏指控胡世宁妖言惑众,诬陷皇族。胡世宁霉运当头,去福建上任时转道回浙江老家看望家人。朱宸濠抓住机会指控胡世宁畏罪潜逃,并且命他在浙江的朋友巡抚潘鹏把胡世宁缉拿到南昌来。胡世宁发现问题严重起来,一旦回江西必是老命不保,于是慌忙逃往北京,主动走进锦衣卫大牢。就是在狱中等待死亡时,胡世宁依然三次上书认定朱宸濠必反。朱宸濠动用他在京城的关系网想把胡世宁置于死地,但胡世宁的忠直之名拯救了他。朱厚照出人意料地认为胡世宁罪不至死,将其发配东北。朱宸濠革命失败后,胡世宁才被撤销罪名,回到京城,因多次直言朱宸濠必反的先见之明而为朝野所推重。

孙燧和王阳明是同乡,也是要好的朋友。他以都御史的身份巡抚江西和王阳明巡抚南赣的时间大致相同,但两人的遭遇却有天壤之别。孙燧机敏、正直,做事有计划,不畏强暴。去巡抚江西之前,他对朱宸濠作了详细的了解,最后确信朱宸濠造反只是时间问题,又确定了当时疑雾重重的两件事:他的两位前任王哲和董杰之死的幕后黑手正是朱宸濠。这二人在巡抚江西时都拒绝和朱宸濠合作,下场凄惨。孙燧对他的家人说:“此去凶多吉少,你们不必跟随,我只带两个仆人去就是了。你们不在,我没有后顾之忧,还可以用这条命和宁王斗上几个回合。”

孙燧一到南昌,毫不迟疑,立即将进贤、南康、瑞州的城防精细化。这是针对活跃在三处土匪的一记重拳。有情报指出,这些土匪和朱宸濠有千丝万缕的关系,甚至就是朱宸濠的属下。同时,他又强烈建议中央政府对九江兵备大力加强。按他的想法,朱宸濠一旦造反,必先攻九江,九江的城防如果完美,将成为朱宸濠出门的第一块绊脚石。

朱宸濠对孙燧如此勤于军政之事大感意外,他请孙燧吃饭。他要孙燧了解,江西有他宁王在,太平无事,你不必锦上添花。孙燧向朱宸濠陈说大义。朱宸濠对孙燧所谓的大义很冷淡,他有自己的大义,那就是“灭亲”。

孙燧见朱宸濠已是油盐不进的顽固分子,也就不费唇舌。他开始接二连三地把朱宸濠必反的奏折送向中央。此时的江西南昌到处都是朱宸濠的人,所以孙燧的奏折永远都出不了江西。但孙燧这种持续不断打小报告的行为惹恼了朱宸濠,他决心铲除孙燧。不过他是个有身份的人,所以先礼后兵。他给孙燧送去四样江西土特产:枣、梨、姜、芥,暗示孙燧“早离疆界”。孙燧的反应极为激烈,他探听到活跃在鄱阳湖附近的盗贼凌十一、吴十三、闵廿四和朱宸濠有密切往来,于是在大雨夜突袭其老巢。三人狼狈地逃到朱宸濠祖墓后突然消失。孙燧要进朱宸濠祖墓搜索,虽未如愿,但却给了朱宸濠一记闷棍。

孙燧更确信朱宸濠必反,他在给朝廷的文件中还取笑朱宸濠“不愿做王爷,甘去做盗贼,大概是做王爷的趣味不如盗贼佳”。

朱宸濠怒火攻心,当他正要对孙燧下手时,王阳明来到江西剿匪,他的注意力很快被这位心学大师吸引了。当王阳明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解决了詹师富、以一封信的力量让龙川大亨卢珂痛改前非后,朱宸濠惊骇万分。他对两个谋士刘养正和李士实说:“王阳明果然非同凡响,希望他来江西只是剿匪。”

李士实一笑,说:“他那两下子也就能对付几个山贼而已。我听说,这人全靠忽悠成事,从不讲真话。”刘养正不同意李士实的见解。他说:“这人不可小觑,即使他来江西只是剿匪,难道会眼睁睁看着我们做大事而不干涉?”

李士实的意见是,他要阻挡历史的车轮,我们就轧死他。对付他,只需要一支机动部队。

朱宸濠批评李士实:“你呀,越老越糊涂。咱们不能无故给自己树敌,在革命之前最好把障碍全部清除。我觉得可以试着拉拢他,看他出什么价。天下没有谈不拢的买卖,只有谈不拢的价格。”

刘养正闷闷地来了一句:“孙燧就是谈不拢的买卖。”

朱宸濠冷笑:“谁说谈不拢,不过这个买卖的价格是一条命而已。”

这当然也是买卖,不过是砸锅的买卖。

当王阳明在赣州准备对付池仲容时,朱宸濠派刘养正和李士实去探王阳明的虚实。双方一见面,嘘寒问暖谈些家常,气氛融洽。刘养正向王阳明请教心学,王阳明认真地阐述他的心学思想,李士实极不耐烦地听了半天,突然插嘴,我们还是谈正事吧。这意思是,王阳明的心学不是正儿八经的事。

他不等王阳明开口,就侃侃而谈。在他激情四射的叙述里,王阳明了解到,如今整个江西,上至皇亲国戚下至贩夫走卒都知道宁王爷尊师重道,集商汤、周文的气质于一身,是正在成为圣人的人。而王阳明也鼓吹恢复圣学,所以他宁王爷特地派他最亲密的人来拜访王阳明,表达他对王阳明的欣赏之意。同时,如果王阳明不介意(你也没有资格介意),宁王就亲自来向王阳明讨教。

王阳明装出诚惶诚恐的模样,说:“我的学生虽然都是官员,但官位最高的也不过是侍郎。宁王爷身为千金之躯要做我的学生,我哪里敢当。难道宁王爷要舍弃王爵来做我的学生吗?”

李士实冷笑:“我们王爷舍弃王爵如弃掉一双破鞋,但舍弃王爵对天下苍生有何意义?当今天子闹得太不像话,政事荒废,黎民生活在大黑暗中,如果我们王爷舍弃王爵能让百姓重见天日,舍弃了又如何?”

王阳明和刘养正都变了脸色。这话实在太露骨,刘养正认为李士实太心急,不该一上来就把朱宸濠的理想全盘托出。王阳明则认为,李士实居然敢在他这个巡抚面前说这些大逆不道的话,说明朱宸濠的造反已是箭在弦上。

箭的确已在弦上。李士实见王阳明不说话,用一种沮丧的语调说:“难道当今世上就没有汤武吗?”这话明显有两层意思,朱厚照是桀纣,朱宸濠是汤武。

王阳明也假装叹了口气:“纵然有汤武,也需要有伊吕(伊尹、姜子牙)来辅佐。”

李士实虽然年纪大了,但反应仍然很快:“有汤武就有伊吕!”

王阳明不想纠缠在“鸡生蛋、蛋生鸡”的悖论中,他发挥出去:“有伊吕,就有伯夷、叔齐。”伯夷和叔齐都是前朝坚定的卫道士。

刘养正终于有了插话的机会,而且他认为自己这句话绝对可以堵住王阳明的嘴:“伯夷、叔齐后来都饿死了。”

王阳明的嘴没有被堵住,而且比上次反驳得还要快:“他们那颗忠诚的心还在!”

李士实追击:“心在有个屁用,要看既成事实。”

王阳明摇头:“人人心中都有良知,人人心中的良知都会得出一个真理。伯夷、叔齐虽然死了,但他们的良知却在每个人心中。”

两人发现再辩论下去就会踏进王阳明心学的地盘,那不是他们擅长的,所以他们当天就告辞回了南昌。

他们去时是两人,回南昌时却是三人。王阳明派了一个名为冀元亨的弟子跟他们来到南昌。冀元亨此行有两个任务,一是用心学的力量把朱宸濠拉回正途;二是,如果第一个任务无法完成,那就搜集朱宸濠谋反的证据。

实际上,第一个任务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第二个任务已多此一举。

朱宸濠已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要造反,即使佛祖下凡做他的思想工作也无济于事;王阳明早已对朱宸濠谋反的事实心知肚明。刘养正和李士实来之前,孙燧也来过赣州。孙燧把朱宸濠的谋反罪证一五一十地说给王阳明听。

虽然如此,王阳明还是派了自己的得意弟子冀元亨去南昌,原因恐怕只有一个:他不想随便放弃任何一个人,尤其是朱宸濠,哪怕有一丝希望,他也要争取。毕竟这是关系千万生命的大事。

冀元亨是王阳明在贵州龙场时的入室弟子,乐观向上、智勇兼备,深信王阳明心学,确信任何道理都要到实践中去验证。有一件事可以证明。他在老家湖南参加乡试时,考官出的题目是“格物致知”。朱熹已把这四个字讲得很透彻,冀元亨也知道,可他非要按王阳明解释的“格物致知”答题。王阳明派他到南昌,他居然乐不可支。王阳明提醒他,此去凶多吉少,他更是心花怒放。他向王阳明保证,倾尽全力完成任务。

冀元亨这个陌生人闯进了朱宸濠的世界,让朱宸濠和他的两个谋士疑虑重重。刘养正认为,冀元亨是王阳明出于礼貌派来给朱宸濠上心学课的。李士实却认为,这人就是个奸细。朱宸濠思来想去,最后说,留下他,看他能耍出什么花样来。

朱宸濠不怕冀元亨耍花样,就怕冀元亨讲心学。冀元亨最先给他讲的是王阳明重新诠释的“格物致知”。朱宸濠听得目瞪口呆。冀元亨讲完,他才发现这东西的确可以让他耳目一新,但和他的知识结构有很大出入。

他不认可王阳明心学,尤其不认可王阳明在《大学问》里说的“只要良知光明就能获得一切”。他反驳说,良知这玩意就是孟子说的恻隐之心,它只是一种个人品德,人如果能靠个人品德获取成功,简直天方夜谭。

冀元亨大声道:“谁说的良知只是一种品德,它是万能的。如果你不信,请先光明你的良知,你再看。”

朱宸濠较劲了:“难道你老师王阳明扫平了那群山贼靠的就是良知?”

冀元亨吃惊地喊了起来:“不靠良知还能靠什么啊!人唯一的依靠就是自己的良知啊。”

朱宸濠无论如何都理解不了冀元亨的话,问道:“你老师王阳明的良知彻底光复了吗?”

冀元亨愣了一下,朱宸濠笑了起来。

朱宸濠的笑声好不容易结束,冀元亨又不紧不慢地说开了,这次不是谈良知了,而是谈朱宸濠最感兴趣的问题。

他首先立下大提纲:君臣。君就是君,臣就是臣,臣绝不能叛君。朱宸濠在这方面的学识比冀元亨渊博。他说:“商汤周武就是臣,后来成了君。”冀元亨说:“那是因为桀纣都不是好鸟,孟子说,商汤杀的不是君,而是独夫民贼。”朱宸濠说:“当今圣上和桀纣有何区别?”

冀元亨被朱宸濠的露骨惊骇当场,可他没有办法反击,只是使出浑身的力气吼道:“为臣的就不能有谋反之举!”

朱宸濠想起家恨:“成祖皇帝(朱棣)的江山是怎么来的?你们现在这群抱着儒书歌功颂德的那个皇帝的祖宗就是个谋反之臣!”

冀元亨发现自己在讲大道理上明显被朱宸濠压得透不过气来,于是他转换角度,设身处地为朱宸濠着想。他对朱宸濠的“时”与“势”进行分析,最后得出结论,你没有“时”运,没有“势”,所以,万万不可妄动。

朱宸濠说:“你的分析是隔靴搔痒。我非常想把我的时势都告诉你,但这恰好是你想得到的,所以我不告诉你。”

冀元亨的第一个任务毫无悬念地失败了,而他的第二个任务根本不必用心去做,因为当时的南昌城里到处都是朱宸濠的兵马在紧锣密鼓地调动。他跑回赣州对王阳明说,朱宸濠造反只是时间问题了。

王阳明当时的分析是,朱宸濠不可能马上造反。他没有任何根据,大概是他的良知告诉他的,这是一种直觉。实际上,有时候直觉非常重要,按王阳明的说法,直觉就是你良知发动时递交给你的正确答案。

不过有时候直觉也会出错,尤其是这种直觉和我们自己没有直接关系时。

朱宸濠在1519年农历六月十五造反,是王阳明没有预料到的。而朱宸濠的造反实在是过度紧张后的做贼心虚。

实际上,和朱宸濠近在咫尺的孙燧在1519年农历六月初也没有预料到朱宸濠会如此迅疾地造反。就在六月初,他捉了几个盗贼,朱宸濠的卫队蒙面来劫狱。他捉住了一名劫犯,严刑拷打之下声称是朱宸濠所派。孙燧要朱宸濠给出解释,朱宸濠出乎意料地把已抢到手的盗贼还给孙燧,而且还亲自处决了那个招供犯。这件事让孙燧产生一种错觉,朱宸濠还未准备好。

朱宸濠的确没有准备好。他本来定在1519年农历八月十五乡试时起兵,但一件偶然发生的事,让他做出了提前起兵的重大决定。

宁王革命了

1519年农历五月中旬,退休南昌的御史熊兰对朱宸濠咬牙切齿。原因只有一个,朱宸濠很不待见他。这并不怪朱宸濠,朱宸濠正在做大事,结交各类有用的人,对于一个已经退休的御史,他显然不会放在心上。熊兰发誓要让朱宸濠付出轻视自己的代价,于是把朱宸濠谋反的事实报告给他在京城的好友御史萧淮。本来,举报朱宸濠的人前仆后继,得逞的人却凤毛麟角,萧淮也不可能违背这个定律。但是,萧淮和当时首辅杨廷和关系非同一般。他直接把控告朱宸濠的信私下交给杨廷和,并且暗示杨廷和:朱宸濠的卫队被恢复,你这个内阁首辅可是签字的,朱宸濠如果造反,你有不可推脱的关系。杨廷和是政治高手,马上发现自己已坐到了火山口,他急忙向朱厚照申请撤销朱宸濠卫队。

本来,杨廷和的申请也会像从前别人的申请一样,泥牛入海。但此时宫廷政治发生了变化,新被朱厚照宠爱的江彬与朱厚照身边的太监张忠结成联盟正在猛烈打击钱宁和臧贤。三人都知道钱宁和朱宸濠的关系非比寻常,于是抓住这个机会,在朱厚照面前煽风点火。最后,朱厚照确信朱宸濠的确有问题,所以命令驸马都尉崔元去南昌。

这里有典故。明帝国第五任皇帝朱瞻基(明宣宗)时,他的叔叔、赵王朱高燧在封地很不老实,朱瞻基就派驸马袁泰到朱高燧封地警告他不要乱来。朱高燧恐惧万分,从此安分守己。这是和平的安抚,并没有其他意思。朱厚照也是想用这一招让朱宸濠老实本分。但朱宸濠做贼心虚,一听说中央政府派驸马前来,想到的却是另一个典故。

这个典故是这样的:明帝国第九任皇帝朱祐樘(明孝宗)时,荆王朱见潇天良丧尽,把生母活活饿死,又把亲弟弟杀掉、霸占弟媳,再把堂弟活埋、霸占堂弟媳,还经常带着他的卫队与山贼到民间强抢民女。朱祐樘不能忍受家族这个祸害,于是派出驸马蔡震到朱见潇封地,将其擒获处决。

这个典故对朱宸濠的冲击力量是巨大的,他一得到驸马崔元要来南昌的消息后,马上召集他的两个谋士,问计。

李士实捶胸顿足道:“北京的官员们全是群废物,亏您给了他们那么多金钱,怎么就让事情发展到这一地步?”

刘养正认为这件事或许没有想象的那么可怕。按他的分析,朱厚照多年来对朱宸濠一直不错,派驸马崔元来南昌可能只是抚慰。朱宸濠叹息道:“即使是抚慰,肯定要取消我的卫队,所谓事不过三,这次再取消,想要恢复就难了。”

李士实拍案而起:总是要反!择日不如撞日,明天是王爷您的生日,江西官员都会来祝贺您,咱们给他们来个一窝端,愿意跟随咱们的,留下;冥顽不灵的,杀掉。

朱宸濠说:“应该师出有名。”

李士实说:“这简单,人人都说朱厚照是野种,根本不是朱家的人,我们就说奉太后命令发兵讨罪。”

朱宸濠说:“这个理由很好!”

当天夜里,朱宸濠集结部队七万余人,号称十八万,然后在长夜中坐以待旦。

1519年农历六月十四,太阳从东方升起,宁王府人潮汹涌,几乎所有高级官员都来为宁王祝寿。当宴会进行到高潮时,朱宸濠站到高台,示意众人安静,大声说:“太后密旨,要我出兵北京,讨伐伪帝朱厚照。”

群臣大骇。孙燧第一个站出来质询朱宸濠:“太后密旨何在?”

朱宸濠说:“你别废话,密旨是你想看就看的?我现在准备去南京,你等愿意保驾吗?”

孙燧跳了起来,高声叫道:“你这是谋反,天无二日,民无二王,宁王爷你好大胆子。”

朱宸濠拍手两下,帷幕后冲出了一群士兵。他看定孙燧,说:“你们这群鸟人,名义上保我孝行,背地里却告我谋反,阳奉阴违。来啊,给我把孙贼拿下!”

江西省法院副院长(按察副使)许逵厉声高叫:“孙都御使是皇上派来的钦差大臣,你们这群反贼还有王法吗?!”

朱宸濠狂笑:“什么狗屁钦差,我巴不得他就是狗皇帝本人。来啊,把许逵也给我拿下。”

孙燧和许逵被士兵刀架脖子上,大骂不已。朱宸濠见二人已经无法以死胁迫,于是成全二人让他们成了烈士。

孙、许二人的被杀在众人心中引起了冰冷的回响。在当时,人人只有两条路可以走:一条是臣服朱宸濠;一条就是走孙、许的死路。大多数人都选了第一条路,正如王阳明所说,人最难看破的就是生死关,在生死一线时,人人都求生而惧死。

朱宸濠宣称他将是明帝国未来的主人,而和他一起同生共死的人将是帝国的顶梁柱,好处不言而喻。

当朱宸濠在南昌城运筹帷幄时,王阳明也在临江镇运筹帷幄。他的弟子心惊胆战,朱宸濠可不是詹师富、池仲容这样的山贼,而是拥有精兵十几万的超级巨兽。

王阳明那支在剿匪战争中成长起来的强悍兵团由于军饷不足已解散,等于说,王阳明现在是光杆司令。况且,整个江西大部分官员都跪倒在朱宸濠的淫威下。王阳明没有帮手,只有数不清的敌人。这一严峻的情况,王阳明完全可以避免。因为他没有职责和朱宸濠对抗,他的职责是去福建平定兵变。即使他现在已到吉安府,他也完全可以撒手不管,假设有一天朱宸濠真的做了皇帝,他王阳明也对得起朱厚照的明帝国。或者可以这样说,王阳明从去福建的路上返回是抗旨不遵,不但无功反而有罪。

这些问题,王阳明根本就没有考虑。他在听到朱宸濠造反消息的第一反应就是:我必须阻止他。用他的心学理论解释就是,良知在刹那间传递给他的信息就是这个,而这个就是正确的,是有良知的表现。他如果在听到朱宸濠造反消息时的第一反应是思考,那就不是王阳明。王阳明有一颗悲天悯人的心,而朱宸濠造反势必要掀起腥风血雨,生灵涂炭,良知告诉他,必须让这些事消弭于萌芽之中。康有为说心学家都能成事,理由就在这里:他们凭良知做事。凭良知做事,首先大题目就是正确的,用今天的话来说就是,它代表的是大多数人的利益,站在正义的立场上。

1519年农历六月十六凌晨,王阳明在临江镇对几个小知县说,朱宸濠有三个选择:第一,从南昌直袭北京;第二,从南昌突袭南京;第三,死守南昌城。如果他用第一计,由于北京方面没有准备,他很可能旋转乾坤,江山社稷危如累卵。如果他用第二计,长江南北必是血流成河,他运气若好,搞不好会是南北对峙。如果他用第三计,那天老爷保佑,等政府军一到,他只能困守南昌,灭亡指日可待。

有人问王阳明,按您的猜测,朱宸濠会用哪一计?

王阳明回答:“朱宸濠志大才疏。志大才疏的人胆子小,瞻前顾后,尤其是对老巢有感情。如果他知道勤王之师正在准备攻打他的南昌城,他肯定会用第三计,死守南昌。”

有人不以为然,说:“勤王之师连影都没有。朱宸濠气焰万丈,肯定不会用第三计。”王阳明没有纠缠于这个问题,而是对临江镇的县令说:“你这个地方离南昌太近,又是交通枢纽,朱宸濠一支部队就能把我们一窝端,所以我决定去吉安。”

当王阳明从临江去往吉安的路上时,朱宸濠已在实践他的宏图大略了。他的一支精锐兵团在1519年农历六月十六、十七两天时间里突袭南康、九江,大获成功。当王阳明在六月十八到吉安府时,朱宸濠已稳固了南康和九江的防御。

王阳明死都不想让朱宸濠实行他的第二条计策,他决心让朱宸濠死守南昌。当然王阳明要把他钉死在南昌城,必须倚靠计谋。在开始他的谋划前,他要各地还效力政府的官员招兵买马,集结起一支可以上战场的部队。

凭着这支临时凑起来的部队,王阳明开始了他的布置。首先他传檄四方,把朱宸濠骂了个狗血淋头,要天下人都知道朱宸濠造反就是和全天下人作对,和良知作对,是自寻死路;其次,他以南赣巡抚的身份要求江西各地军政长官起兵勤王。但这些只是占据了道义制高点,道义制高点是否可以产生效力,要有实力支撑;再次,他让伍文定带领那支临时凑起来的部队到离南昌六十公里的丰城敲锣打鼓,声称要进攻南昌。最后的计谋,才是王阳明用兵之策最完美的展现。

这个计谋用两个字就可以概括:造假。他伪造了各种迎接正规军进驻南昌的公文,在这些公文中最耀眼的就是正规军的人数,粗算一下,大概有十万人。公文中还声称,约定在本年六月二十合围南昌城,次日拂晓发动总攻。在另外的公文中,王阳明“回复”说,不要太急躁,为了避免重大伤亡,攻城是下策,应该等朱宸濠出城后打歼灭战。

他还伪造了答复李士实和刘养正投诚的书信。在信中,他对两人弃暗投明的态度表示深深的欣赏,并且答应两人,在平定朱宸濠后会给两人升官发财的机会。他再伪造朱宸濠手下指挥官们的投降密状,然后让人去和平时与朱宸濠结交的人相谈,在会谈结束后故意把这些公文遗落。自然,这些伪造的公文统统都到了朱宸濠手里。

有地方官员对王阳明这些造假计谋不以为然,他们问王阳明:“这有用吗?”

王阳明不答反问:“先不说是否有用,只说朱宸濠疑不疑。”

有官员不假思索地回答:“肯定会疑。”

王阳明笑道:“他一疑,事就成了。”

这位地方官当然不明白王阳明的意思。王阳明就解释说,朱宸濠虽然苦心经营多年,但他的造反不得人心,虽然有那么多官员都归顺了他,有很多人却是被形势所迫,并非是他们良知使然。也就是说,朱宸濠表面上人多势众,实际上各怀心思,所以他的失败是迟早的事。但是,如果让他出了南昌城,所过之处必是血流成河,百姓遭殃。我用了这么多计谋,无非是让他多留在南昌城一天,那么百姓就少受一天劫难。我的良苦用心,希望你们可以了解。

在场众人听王阳明如此说,都感动得要流下眼泪。

正如王阳明所预料的,朱宸濠对着那些公文,果然起了疑心。他立即派人私下打听刘养正和李士实,情报人员没有在这二人身上找到造反的证据,却在二人的家人那里得到可靠情报。他们的家人都被王阳明好心照料,二人的家里人衣食不愁、夜夜欢宴。朱宸濠又派人到丰城去查探王阳明部队的虚实,发现丰城城上果然旌旗蔽日,城里人喊马嘶,据他那心胆俱裂的情报人员分析说,丰城里的部队大概有十万人。

朱宸濠不再疑了,而是确信了下面的事实:王阳明集结了大部队准备攻南昌;政府军正从四面八方云集南昌;两个狗头军师三心二意,简直是混账王八蛋;他的部队指挥官们也是首鼠两端,准备站在胜利者一边。

朱宸濠想到这里,就大怒若狂。可我们始终有个疑问,他既然已确信李士实和刘养正怀有贰心了,为什么不杀了二人?不过在李士实看来,朱宸濠现在对他的态度比杀了他还难受。因为当他向朱宸濠分析王阳明在故布疑阵时,朱宸濠不理不睬。当他向朱宸濠建议按照原计划在1519年农历六月二十亲自带领主力直奔南京时,朱宸濠“哼”了一声,说:“你呀老眼昏花了吗,看不到现在的形势啊,政府军就要来了,咱们必须先守住南昌城才能进行下一步。”

李士实愕然,不过出于责任还是劝说朱宸濠立即领兵北上直趋南京,朱宸濠死都不听。李士实和朱宸濠结交以来第一次大失所望,他叹息、流泪,忽然就想到王阳明,狠狠地骂道:“这个王八蛋真是诡计多端!”

王阳明曾对弟子说,他用阴谋时总受到良心的谴责。按他的心学,有良知的人要做到“诚”,不能欺骗别人。哪怕你的对手是盗贼,也不能欺骗,因为人家也有良知。最正确的办法是感化他们,唤醒他们内心的良知,让他们主动认识到从前的错误,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当初他在南赣剿灭蓝天凤后就非常自责,他对弟子们说:“蓝天凤本可以缴械投降的,我是太着急了,没有给他时间。”在对朱宸濠进行了那么多“造假”计谋后,他也对弟子说,弄虚作假不该是我等人做的事,虽然是出自善意,却和自己的良知有违背。多年以后,他的弟子们回忆王阳明时说了这样一段话:“王老师认为阴谋诡计不符良知本体,所以每次行间用计,都不详细说明。”

《知行合一王阳明(1472—15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