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痕

三毛并不惧怕老师,回首一生,令她敬仰并且给予她深刻影响的老师不在少数。然而她那么惧怕学校这处地方,以至于后来成名被邀请去学校做演讲,她心里都会很紧张。

在某种意义上而言,也正是学校这样一个大环境,将她的多愁善感与早熟展现得淋漓尽致。

三毛是极度渴望自由的,不想被束缚,却又不甘示弱,这两种本来就矛盾的情绪在一个女童身上有了新的诠释,一方面是做足了表面功夫安安静静坐在那,一方面是心里有了一万种反驳的言论。然而当初年纪太小,她还不知道应该怎么来用自己的一双手支撑起未来那么远的路。

想到二十岁是那么的遥远,我猜我是活不到穿丝袜的年纪就要死了,那么漫长的等待,是一个没有尽头的隧道,四周没有东西可以摸触而只是灰色雾气形成的隧道,而我一直踩空,没有地方可以着力,我走不到那个二十岁……(《蝴蝶的颜色》三毛)

是真的想到过死的。好像用死来陪葬自己那么辛苦又无法言说的少年时期才显得郑重。

也或者三毛尚且来不及细想,她只是看到被竹教鞭鞭笞的同学,看到冬日清晨的雨地里一个个背着大书包晃动的小影子,看到六点一刻规规矩矩坐在自己位置上晨读的同学们。

这一切都显得好辛苦,要多久才能熬过去,才能像老师一样有了高跟鞋、窄裙、花衬衫、口红和卷曲的头发,要熬到长大的日子,三毛愈发的迫不及待了。

而她要面对的,仍旧是课程和成绩。那时的国小,是以一百分做准则,考八十六分的同学,就要被竹教鞭打十四下。老师让学生把衣袖卷起来,这样打下去的时候就可以触碰到皮肤更大面积。于是个子小小的孩子们,手臂上总会横七竖八躺着几个血印。也有时候不会被抽打,但老师会用捏眼皮的方式来惩治犯错的学生。慢慢有很多学生的眼睛红红肿肿的,黄昏时候光打在脸上,明明是受了委屈的模样,却因为习惯早已哭不出来。

有一次老师生气了,让班级同学去操场上跑二十五圈才可以回教室。刚刚吃完便当的孩子们跑在烈日下,有的孩子支撑不住昏过去了,就被抬到医疗室去躺一会儿,然后回来继续上课。

而三毛,除了像别人一样老老实实完成功课和考试,再没有什么别的想法了。她常躲在学校一处角落,远远地看着老师进进出出,心里也觉得安然。

她的的确确是惧怕过这个小学时代老师的,那个时候提不起恨意,也不懂得恨。

我从来没有恨过我的小学老师,我只是怕她怕得比死还要厉害。

如果说所有的抱怨和敏感都不是无中生有的话,那么少年时期的学校在三毛眼里便等同于是一段囚禁和苦役的时光。这让她无比的渴望长大,长大在一瞬间成了光芒、自由、独立、安全的代名词,甚至在她还不懂得长大要面临如何的选择时,她已经本能地放弃了学校和书本那段最最苦痛的日子。

再苦还能怎样,还能比失了自由又受气挨打更悲惨吗?

只是母亲总是苦口婆心:“忍耐这几年,等你长大了才会是一个有用的人,妈妈会去学校送老师衣料,请她不要打你……”

抛开了千万个不情愿不满意,还是得忍耐下去,苟且地、坚忍地忍耐下去。

只是因为年纪太小,一丝一毫的委屈都会显得惊天动地,后来真的长大了,再回过头去想当初,很多当初认为的“最重要”“最不能忍受”早已经变得云淡风轻。

而与受老师的抽打与受寂寞的“凌迟”比较起来,前者又算得了什么呢。

这时候的学校只是压力与束缚,所以当三毛描写起老师来也有宽慰和理解的成分。

当时,我们全科老师是一个教学十分认真而又严厉的女人。她很少给我们下课,自己也不回办公室去,连中午吃饭的时间,她都舍不得离开我们,我们一面静悄悄地吃便当,一面还得洗耳恭听老师习惯性地骂人。

小时候的三毛对老师的感情是“怕”,这种“怕”在她日后的生活和作品里都被多次提及。然而当初这个异常严厉的老师,在三毛考入省中后,认真而用心地在她的日记本第一页上写下几个正楷字:陈平同学,前途光明。

那个握着台湾最好中学录取通知书的三毛,在小学即将成为过去的日子时,变得极其消沉且低迷。那时课外作业变得愈加繁重,在写不完的算数与文字中,是一颗躁动的不甘于现状的心。那个躺在被子里的女生,会因为某天的课外作业很少早爬上床,而接下来的时间,她裹着被子呆呆地望着天花板,眼泪竟然落下来,泪水塞满了两个耳朵。

在不懂真正离愁的年纪,她硬生生把离愁演成一出悲壮的大戏,有人煽情,有人身临其境,有人敏感脆弱,有人推波助澜。只有那个裹在被子里的主角,总是会想远一些,总是不甘于按部就班做一个单纯听话的小孩子,于是就失去了很多循规蹈矩的乐趣。

所以那个偶然得到一本《大戏考》而兴奋到夜不能寐的三毛,自然也容易让人看透,也许很多后话说起来是矫情做作的事,当事人却只是无心而为罢了。

做小孩子,有时候是一件很悲哀的事,要怎么过自己的一生,大人自然得问都不问你一声。

也是那晚,老师把参加联考的志愿单发给三毛,三毛却推辞说不再进中学了。这个一心只愿觅得自己一处天地读书的小学生,当听到老师说“你有希望考上,为什么气馁”的时候,心里暗暗笑了几声。

哪里是没有信心呢,无非是心不在此,不想要这一套罢了。

在三毛意料之中的是,父母拿着那份志愿单,在灯下细细读起来,又一笔一画认真地、郑重地填下了自己期望中女儿的将来。

说敏感之人多早慧也好,早慧之人多敏感也罢,那个在小学六年级那么紧张的生活里依旧偷闲读完一大部《射雕英雄传》的三毛,果真顺利地考入了省中。

小学六年的生活多半是愉悦的,这在三毛一生的轨迹里显得漫长又多有抱怨,然而那样的抱怨显得“富足”,日后念起来变成了有味道的东西,它有声有色,有欢愉有忧愁,无论这样的忧愁力道有多重,撞击力有多大,它都结结实实落在一个十来岁女孩子的身上。

三毛日后四处漂泊的故事让无数人称道,人们赞叹她的朋友多,性情善交,甚至在她的很多篇早期文章中都透露出来和小学同学结义且共同分享故事的情节。然而另外一面,又是她面对炊兵和匪兵甲的时候表现出的对身边冷漠关系的不满,在《逃学为读书》里,三毛曾写下过这么一段话:

回忆起来,当时的我,凡事不关心,除了这些被人称为“闲书”的东西之外,我是一个跟生活脱了节的十一岁的小孩,我甚而没有什么童年的朋友,也实在忙得没有时间出去玩。

最最愉快的时光,就是搬个小椅子,远远地离开家人,在院中墙角的大树下,让书带我去另一个世界。

这是个可以有结义的姐妹,一起追男生分享秘密的同学;也是一个没有什么童年朋友,只愿意自己搬个凳子远离人群看书的三毛。

他们是可以有在灯下认真筹划女儿未来的父母,也可以是三毛口中提及的对自己关爱不够的父母。

想要的太多而得不到,期许太重而终究是落空。

这在常人看来实属常情的事情,却被三毛一笔一画敏感地抓进眼里。外面是热闹的,母亲依旧是谨慎对待,关爱与疼惜来得不少分毫。身边的朋友也是热闹的,课桌边叽叽喳喳讲八卦的女生,还有严谨苛刻的老师,都那么生动有力量,只是这些再多都不能填满三毛的心,它依旧是孤零零,不肯近人一丝一毫。

所以与其说性格与少年经历有太多关系,倒不如说是少年经历做了铺垫,而性格的养成到底是一出生就决定了。

入了省立女中,身边的环境都是崭新的了。昔日里作伴讲悄悄话的小伙伴都分散在各处了,熟悉的路也换了方向,校园里的树木更是不同了,这一切让三毛应接不暇,自尊心就先跑了出来——我是不能输的呀!

说起来,牡羊座的要强像是天生的,这种不带有任何目的的争先显得很盲目,却也真的让刚刚融入初中的三毛收敛起看书的喜好,放了大心思要做乖孩子,不能给别人比下去。

于是初中一年级的三毛搁置了自己的意念,规规矩矩学习起来。

至于之后的辍学和公墓读书,是分为两个节点的,事情的结果也许并非三毛当初所预料,而后人众说纷纭的三毛入了中学一头钻进书海不再学习也是乱扯一通。归结起来,是学校的课业并非真如三毛心中所想的有趣,少了生动与实际,多了规规矩矩的公式,这让好自由的三毛显得拘束。

而最最紧要的,是三毛并不能得到老师的重视,留心来想,三毛要的爱与关怀从来都不比别人少,一方面是将父母的一视同仁理解成对自己冷漠;而同样的,中学最爱的英文老师去了美国,留下来的数学老师又是极为不友善的,这份不友善并不体现为严厉、苛刻、训斥,而是一份从心底里透出的无视,它传达到一个自尊心极强的女孩子眼里就成了眼露凶光、仇恨,甚至是侮辱。

如果再多用一点笔墨写“熊猫眼”事件之前的事情,便是三毛父亲陈嗣庆收拾出的那一箱书籍。

那些薄竹纸、白棉线装订、书前几页有毛笔画出书中人物的通俗小说,就是《水浒传》《儒林外史》《今古奇观》这样的名著。

这时候的三毛已经嗜书如命,又恰逢假期,读完了中国通俗小说便迫不及待地花光零用钱去书店租来《复活》《罪与罚》《死魂灵》《战争与和平》《安娜卡列尼娜》等世界名著。

租来的书是要还的,一整个假期别人家的孩子要么在努力补习功课,要么在读一些特长班。只有三毛,捧着一本本陈旧的书,争分夺秒般一页页“啃”起来。

父亲自然是心疼女儿的,一再地申诫说:“再看下去要成瞎子了,书拿得远一点,不要把头埋进去呀!”

三毛对待读书的偏执与专注从小便是如此,年长后四处漂泊,回到台湾时这股偏执更甚,三毛母亲曾经谈及,三毛很多时候写书几个日夜都是不眠不休,饭不吃一口,也不与人交谈。

如此说来,同学情谊是单薄的,父母也显得疏远,始终在身边不离不弃且热络的,只有那些书籍罢了。

关于刚进入初中时候的学习状态,三毛曾经在文章《逃学为读书》中写下过这么一段:

我其实是一个求知欲很强的人,学校安排的课程听上去是那么有趣,美术、音乐、英文、历史、国文、博物……在这些科目的后面,应该蕴藏了多少美丽的故事。数学,也不该是死板的东西,因为它要求一步一步地去推想、去演算,这和侦探小说是有异曲同工之妙的。

而事实上,却并非如此。

美术就是拿些蜡做的水果来,将它一模一样地画出来;音乐是单纯的唱歌;地理、历史,应该是最好玩的科目,可是我们除了背书之外,连地图都很少画。

不甘于枯燥的三毛终于在一个假期来临的时候急迫地捡起旧日喜好,而初二以后的日子,上学和放学挤在公交车的路上,三毛都要抱着司机身后的那根柱子,看那些被人称为“闲书”的东西。

那时候又多了些新的书籍,三毛从大伯父的书架上搬来了《孽海花》《六祖坛经》《阅微草堂笔记》,还有王国维的《人间词话》,中国的文化读起来那么深,有些也并非是那个年纪的三毛可以全盘领会的,只是沾了那么些书的影子,她就入了痴一般,“生吞活剥”硬是都读了下去。

结果是月考成绩下来,三毛四门功课都不及格。

父母很担忧,警告过多次,此时三毛的自尊心也跳了出来,即便是并不在意一个成绩与名次,到了不及格的程度总归是不好看的,羞辱感、罪恶感统统排在前边,让那个抱着“闲书”读得起兴的三毛又放下书来。这一次三毛下定决心与每一位老师去合作,凡是书都会背到滚瓜烂熟,凡是课都会撑着耳朵从头听到尾,凡是习题都会一道一道认真做下来。

三次数学考试,三毛都得了满分。

原本是想得到老师的称赞,或者是因为好成绩而给自己带来同学友谊,甚至是父母多一点的疼爱。孩子总是情绪化多些,会受老师每一个神态情绪的影响,被哪个老师多关心一些,那个科目的成绩就会好一些,而哪个老师对三毛冷淡,成绩就一直好不起来。这些心理因素让三毛的数学成绩很差,最好也不过考个50分,而每一节数学课老师的眼睛都像一把锋利的刀子,蛰得三毛抬不起头。

这一次终于扬眉吐气了。

其实三毛早就发现了每次考试的题目都是把课本后面的习题选几道出来做,于是她一个晚上背十几道代数题目进行突击补习,取得好成绩一点都不显得奇怪。

结果是怎样的,也许与三毛的期许真的是大相径庭。

数学老师把三毛带到办公室,丢了一张试卷给她,然后冷冷地说:“陈平啊,这10分钟里,你把这些习题演算出来。”

那张被丢过来的试卷上,全部是初三的考题。

三毛整个人都惊呆了。她坐了十分钟,然后站起来战战兢兢看着数学老师,说:“对不起,老师,我不会做。”

数学老师当然是不相信一个数学常常不及格的孩子会突然考了几个一百分,就好像笨孩子应该一直笨下去,倘若有天聪明了一回,大家就像看怪人一样看她。而那个拿着一百分的试卷咄咄逼人指向三毛的数学老师,彻底激怒了三毛那颗受尽了委屈的心。

三毛站起来,斩钉截铁地说:“作弊,在我的品格上来说,是不可能,就算你是老师,也不能这样侮辱我。”

数学老师面无表情挥挥手,让三毛回到教室里去,她就跟在身后,从书桌上拿起一瓶墨汁和毛笔。

不愿受侮辱,就偏偏让她尝尽侮辱。

而后的情节就是大多数人最初知晓三毛的“熊猫眼”事件,这让三毛最后一丝校园情结都消失殆尽的事情。它曾经像一把厚重的、锋利的刀,毫不留情地砍在三毛的心上,这事件的始作俑者是数学老师,是起哄的班级同学,是漫无边际的嘲笑声,也是三毛异常强烈的自尊心。

在全班同学的面前,数学老师笑吟吟地说:“我们班上有一个同学最喜欢吃鸭蛋,今天老师想再请她吃两个。”

三毛被喊到讲台上,数学老师拿着蘸满了墨汁的毛笔,让三毛立正,在她的眼睛周围画了两个大黑圈,又一边画一边恶狠狠地笑:“不要怕,一点也不痛不痒,只是凉凉而已。”

三毛就呆呆站在那里,墨汁的汁液太多了,墨汁画到脸上就流下来,顺着脸颊钻进嘴巴里。

画完了,数学老师又开口说:“现在,转过去给全班同学看看。”

那个恶作剧得逞的老师,当然早就料到三毛转过头去是一片嘲笑声。果然,全班爆发了惊天动地的哄笑,等到同学们笑够了,老师让三毛站在教室的一角,直到下课,老师又说:“你不要走,你从走廊走出去,到操场绕一圈再回到教室来。”

三毛僵尸一般地走了出去,顶着两个大黑圈和淌下来的墨汁,活脱脱像一个游魂。

走廊里的同学三五成群凑过来,有的追着三毛笑着闹着,指指点点,在那一刻,三毛成了学校的名人。

迎着嘲笑声的三毛自然也不明白当初的自己为什么那么听这个数学老师的话,任由她把自己的自尊那么轻贱地踩在脚下。可在碎了一地的名誉与尊严里,她毕竟还只是一个争强好胜的、求知欲极强的、刚刚懂得经营自己的小姑娘。

也正是这份日后每每回忆起都会有的自卑心,才能在文章的字里行间都出落成寂寞孤傲;也正是因为这份不合时宜的羞辱,才让一个把名声看得那么重的女孩子,终于决心放弃初中的课程,堂堂正正做一回自己。

多年后,三毛在她的作品《回声》里,开篇便是《轨外》这一首:

胆小的孩子怕老师

那么怕怕成逃亡的小兵

锁进都是书的墙壁

一定不肯不肯

拿绿色的制服

跟人比一比

那家的孩子不上学

只有你自己自己最了解

啊——

出轨的日子

没年没月没有儿童节

小小的双手

怎么用力也解不开

是个坏孩子的死结

《回声》是三毛的半生故事,记录了人生中几个重要的节点。她亲自写下的十二首歌词,串成一部完整的音乐故事。而《轨外》便是这部作品的第一首,从《轨外》到《谜》讲的都是少年时的自闭,如果说童年时期的迁徙和缺少玩伴是日后孤独与流浪生活的铺垫,那么“熊猫眼”事件就是一根导火索,它让原本就好自由的三毛抛下世俗与成见,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自由人;也让那个凡事不想落后的三毛,终于可以暂且逃避掉成绩与作业带来的尴尬,做自己想做的事,经营自己擅长的事。

三毛做到了。即便是被侮辱谩骂之后才有的决心,她总归没有做那个规规矩矩坐在课堂里听课的中学生。

所以多少年后,当初的同学们默默无闻,享受着她们相夫教子的幸福。只有三毛,她的幸福与否却不需要外人撰述,她是一个传奇。

“熊猫眼”事件之后,三毛仍旧故作轻松地回到家,一个十来岁的女孩子,没有哭天抢地,也没有诉苦来表达委屈。她没有掉过一滴泪,对父母也是只字不提,多年后三毛在文章中写到过:“有好一阵,我一直想杀这个老师。”

仍旧是一个孩子最直接的思维,受了打击就回避不见。而受辱的后遗症却因为当初的重创被包裹起来,直到几天后才慢慢显现,那个脆弱的孩子深夜将自己塞进被子里,泪水就淌下来,是真的想要哭死一次。倘若是身体的疼痛,哪怕受千万次都可以咬咬牙熬过去,而对精神的刺激与羞辱,对一个原本就自尊心极强的人而言,无疑是耗损生命的做法。

第三天三毛照常游魂一般去上学,来到走廊看见教室的时候,忽然就晕倒过去。接下来的几次,三毛但凡是想到要去上学,心理就出现极强的障碍,身体也会失去知觉。

看起来是身体出了问题,只有三毛明白,那是一种心理的疾病。患者的“怕”已经病入膏肓了,于是整个神经都选择了逃避,不再接触让自己受到伤害的人和事,永远将自己缩进一个安全的、可以掌控的世界。这样的安全感对于当时的三毛而言,便是救命的良药。

于是那个站在不远处,看着米黄色平顶学校的三毛,深深叹了一口气:“这个地方,不是我的,走吧!”

那一次,三毛背着书包,没有跟任何人打招呼,一个人来到了六张犁公墓。

三毛怕不怕鬼,不知道?成年后的三毛曾经尝试通灵,有几次看到听到不好的东西,也会很害怕,只是她仍旧乐此不疲。三毛怕不怕死,众说纷纭。一方面是多次的自杀事件,另一方面又是极强的生命力与适应力。

只是当时逃学来到公墓的三毛,也许并没有想那么多,与死人作伴,大抵是世上最安全的事了,它们都很温柔,不懂得训斥,也不会耻笑与谩骂。而后的日子,她在六张犁公墓、阳明山公墓、北投陈济棠先生墓园,以及市立殡仪馆附近一带的无名坟场游荡。

这一次她真的成了“游魂”,无人问津也无人知晓,就一个人飘飘荡荡。起初是没有目的的,后来就开始带书来看。在坟场其实是要吃苦头的,要忍受一个人的孤独,而且下起雨来更是难熬,只是因来往人少又安静,就成了三毛天然的读书馆。

父母是不知道的,照旧给三毛饭钱。她把钱存起来,也不吃饭,到牯岭街当时的旧书店,她拥有了第一本自己花钱买的书——上下册的《人间的条件》。

三毛当然也不笨,她知道这样的自由来之不易,又不想被父母揭穿,于是旷课两三天就去教室坐一坐。那时候联络起来还不是很方便,学校与家长的交流也不算频繁,起初的日子真的就被三毛蒙混过关。

然而好景不长,学校的信还是寄到了家里。逃课的事情终于被揭穿了。

当时的三毛的确不曾露出一分胆怯,就光明正大承认了逃课。她想就算逃课是自己的错,也是事出有因,自己受了那么大伤害,如果父母也不能理解还要动手打自己,那就不要活了。

父母如三毛所想的给了她很大包容,休学的那一年,没有人说过一句责备三毛的话,父亲看了三毛也只是叹气,不与她说话。

如此想来,“熊猫眼”事件是三毛辍学的导火索,却并不是真正的缘由。

那么缘由是什么?

这件在三毛眼里那么重要的事情,对她伤害如此之大的事情,在三毛家人后来的访谈和文字中却并不多见。三毛大姐提起过她的辍学:“当时,学生受体罚很常见,也不敢违抗,多半就接受了。但三毛就是不接受,她的思想就比我们复杂。家里只有三毛一个人敢打破传统。她的自尊心很强,说不愿上学就不愿上学,真的不去。三毛对一切循规蹈矩的事都觉得很累,自己在家反而看书更多,父母最后只能接受、认同。”

母亲缪进兰也曾提起过当初三毛辍学的情景:“在我这个做母亲的眼中,她非常平凡,不过是我的孩子而已,三毛是个纯真的人,在她的世界里,不能忍受虚假,或许就是这点求真的个性,使她踏踏实实地活着。也许她的生活、她的遭遇不够完美,但是我们确知:她没有逃避她的命运,她勇敢地面对人生。三毛小时候极其敏感和神经质,学校的课业念到初二就不肯再去,我和她的父亲只好让她休学,负起教育她的责任。”

如此来想,受侮辱这件在三毛眼里如何都不能原谅的事情,在当时的学生群体里却是司空见惯的。三毛家人也并不觉得这是多么大的事件,甚至会因此来放弃上学。

家人的接受与认同是被逼无奈或是假的,而三毛对自由与人格的强烈需求却是真真切切的,这在一个十来岁的孩子身上已经体现得淋漓尽致。

那么多的人说三毛生来就是与众不同,她活得比常人任性得多。她的自由洒脱与对自我信念的追求是一体的,一旦下了决定就再难变更,任由身边的人如何游说,仍旧是坚持己见不肯动摇。

这是多么任性又单纯的三毛啊。

然而孝心也是有的,父母的意见与态度三毛还是要照顾的。

第二年开学的时候,父亲鼓励三毛再穿上那件制服,去做一个面对现实的人。而三毛的解释是,面对自己内心不喜欢的事,应该叫不现实才对。

母亲就很可怜和不放心三毛,每日都送她到学校,看三毛走进教室,眼巴巴地默默哀求着,直到三毛走进去才依依不舍离开。

那时候三毛已经降了一级,身边的同学都是新的了,身边一张张陌生的脸,让三毛局促得讲不出话来。母亲的爱逼得太厉害了,也让三毛讲不出话来,她觉得自己快要疯了。

好不容易熬了一节课,她便拿起书包逃出学校。她的胆子也是越来越大了,不再怕人看到也不用再去公墓躲着,她跑去省立图书馆,在那里一天啃一本好书,经常忘记了放学时间,通常回到家里已经很晚了。

到了初二下学期,父母终于妥协了,不再对女儿能去学校规规矩矩读书心存幻想。于是将三毛安排在家里,自己教育起来。

于是逃学读书的日子终于告一段落,三毛开始了她长达七年的休学旅程。

借着她作品《回声》里的话,我们来看她的那段光阴:

没有上学的日子持续了七年。

对于一个少年来说,那造成了生长期的一个断层。以后,那七年啊有如一种埋伏在身体里的病。一直到现在,仍然常常将自己禁锢反锁在黑暗中,不想见任何人。

当我写到——小小的双手,怎么用力也解不开是个坏小孩的死结那句话时,发觉自己竟然悄悄流泪。

大人的回忆,小人的遭遇,那里面孱弱、自卑、寂寞都是如此无能为力。只因为,当时实在年纪小。

《三毛:千山万水的离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