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天长地久有时尽

静默

回台后的三毛,又进入了匆忙应酬的局面。以为劳碌是掩盖伤疤的良药,却未想这伤疤越藏越深。说千山万水也好,说孤独飘零也罢,她从未停止住行走的脚步,用全部的生命不断地去追寻,追寻生命的意义,也追寻爱的意义。

故事讲得曲折多舛,其实很简单,当一个人尝过了孤独、甜蜜、猜疑、诬陷、放纵,仍旧能敞开心扉,坦然接受生命一切,便已经是生命的强者。

一九九○年十二月十五日,三毛出席台湾金马奖颁奖晚会,《滚滚红尘》夺得八项大奖,独独没有最佳编剧奖。有人猜测是三毛频繁的爱国运动引起了政治人士的不满,有人甚至猜测她《橄榄树》中的远方含沙射影暗示的是中国大陆;也有人说她的剧本是意象化的,脱离了她的沙漠环境,写出的文字都是缺乏力量与趣味的;更甚者,直指三毛为人,说她的文字撒了一个弥天大谎,说她所有的情感都是编造的,为了博取读者的喜爱而不惜一切伪饰自己的生活。

与荣耀一齐涌来的,是漫无边际的怀疑与谩骂。

在颁奖台下坐着的三毛脸色泛白,眼睛红红的。敏感如她,那颗千疮百孔的心再也不能去独自消化这喧哗的、无端的声音,她把自己裹起来,不再接受讲座,也不再与外界发生联络。

之后,三毛病了,被查出子宫内膜肥厚。

或者在这之前,她的心早就是病入膏肓。被读者绑架,被世俗绑架,爱极了自由的她,却再无自由。当衣食住行都成了散布在镁光灯下的展览品,当情感也成了人们茶余饭后消遣的闲谈,三毛的心再也不能接受这般重负。

年轻时候散漫又任性,敢作敢为且不受约束,然而就是因为太过年轻,经历与心智都显得不足,所有的悲伤与愉悦都显得如此深刻,轻轻一碰就是惊天动地。而今再也不同了,她早已懂得了接纳生命的善意与责备,即便对这个世界的要求仍旧太高,对爱情与生活的想象也仍旧是不能企及的东西,也还是学会了沉默,用沉默来武装自己忐忑的心,用沉默来对抗孤独清冷,用沉默来对抗心灵的空虚和身体的疼痛。

所以这般境地的三毛,再不会因为年轻而夸大伤痛,也不会因为任性而乔装冷漠。长久以来的积聚并不能找到恰当的出口,这时的她像一只闷不做声的陶瓷容器,只是不停地运动着、旋转着,直到遇到一个爆破点,便全盘崩碎,摔得体无完肤。

或者,《滚滚红尘》的失利就恰巧做了这个爆破点,让三毛彻彻底底地垮了下来。

一九九○年末,三毛住进台北士林区荣民总医院,接受系统的治疗。

一九九一年一月二日三毛进行手术,手术非常成功。

手术后,三毛的精神状态不是很好,入睡需要吞服大量的药物,三毛的母亲缪进兰来院陪三毛,三毛让母亲回去,说:“我已经好了,没有病了,你们可以回家了。”

或者再往前推,很久之前三毛的精神状态已经衰颓,入睡再不能靠身体机制的调节,安眠药吞服的计量也是不断增加。与之相随的,三毛开始出现幻觉,有时候觉得自己仍旧置身在沙漠里,看到荷西就在身边;有时候她觉得自己仍在不停行走,走向未知的未来;有时候她看到的是自己什么也不做,就站在四面是书的屋子里。而直到清醒后她才明白那些药剂使用后出现的幻觉,竟然是一把锋利的匕首,那些自由和梦想,早已经化成了冰雪,不停地不停地压着她疲惫的身体。

《三毛:千山万水的离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