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他终于靠近了一个准皇帝

魏忠贤开始走上层路线了。其实,地位低微的人,与身处高位上的人,是不可能平等交朋友的,只能靠拍马屁、套近乎。用流行的术语来说,就是“跟人”。

跟人,也要有术。魏忠贤准备瞄准的目标,须有如下几个特点,一是,在要害部门里掌有大权;二是,此人要吃阿谀奉承这一套;三是,此人要有点儿侠义心肠,肯出手帮忙。

魏忠贤跟定的第一个有权势的人,很巧,跟他一个姓,名叫魏朝。

这个魏朝,上述三大要素都具备,特别是第一条。他是王安名下的人,属于东宫系统,先后担任万历时代皇长子朱常洛(后为泰昌帝)和皇孙朱由校(后为天启帝)的近侍。后来升了乾清宫管事,兼掌兵杖局,也是个“大珰”了。

其时,万历皇帝对皇长子常洛不大待见,只喜欢宠妃郑贵妃的儿子常洵,所以迟迟不立太子。但是朝臣几十年都在不懈地推动这件事,到后来,凡是头脑清楚的人都能预见到,常洛立为太子只是早晚的事。

因此,王安的这个系统,潜力就非常之大。只要万历爷一驾崩,新皇帝就是常洛。现在常洛的内侍人马,将来就是皇帝的近侍,肯定要成为内廷里最有权势的一系。

魏忠贤选择“跟”了魏朝,明显的就是预先投资,这一点儿也不含糊。下了一番工夫之后,魏朝果然很满意,两人关系渐密,好到干脆认了“同宗”,结为兄弟。魏忠贤年纪稍长,为兄,魏朝则为弟,外人呼为“大魏、小魏”。

魏朝果然很仗义,为这个突然冒出来的老兄不吝鼓吹,见人就夸。特别是在顶头上司王安面前,没少为魏忠贤美言。王安这人,《明史·王安传》的评价是“为人刚直而疏”。刚直是不错的,但这个“疏”却要了命。他颇知大局,但就是用人不察,耳朵根子软,对恶人下手不狠。

王安原先处理过魏忠贤违纪的事,对这个魏傻子没什么好印象。但是听亲信下属魏朝这么一说,便以为魏忠贤真是浪子回头了。

下属对人物的品评,对领导起的作用往往不可低估。王安按照魏朝的评价观察了一下魏忠贤,果然发现了一些优点:谨慎、机灵、能干。于是他也开始器重这个“大器晚成”的内库保管员了。

不久,皇孙朱由校的生母王才人那里,缺了个伙食管理员,魏朝就大力推荐让他的“魏哥”去。

王才人虽然是皇孙的亲妈,但是在太子常洛那里,地位并不是很高。常洛宠爱的是被人称为“西李”的李选侍。李选侍的野心颇大,但可惜没生儿子,只生了个女儿“皇八妹”,将来是做不成皇帝的妈了。由此,她对王才人忌恨甚深,不许王才人与常洛见面,又派宫女监视其行动。王才人的处境,形同被软禁。

看起来,王才人这里是个“冷灶”了,但魏忠贤钻营到这里来,还是有重大意义的。因为这样一来,就可以接触到皇帝的家人了。宫中权力体系的核心,无非就是皇帝和他的老婆、孩子,无论接近了他们中的哪一个,都等于接近了皇权的最关键部分。只要跟对了人,一旦时势变异,一个小小近侍很可能会一夜间骤贵,大权在握。

魏忠贤有了这个机会,心中暗喜:为王才人办膳,一样有油水可捞;而且伺候了皇孙的妈妈,跟皇长子、皇孙也就有认识的机会。这两个人,可都是大明未来几十年最伟大的人物。魏忠贤隐隐感觉到,攀爬的前景是越来越开阔了。所谓进身之阶,已在脚下。

转到王才人这里后,他知道这位置来得不易,便格外勤勉。虽然王才人和皇孙朱由校母子正被人冷落着,但魏忠贤倒不计较“烧冷灶”。他伺候王才人伙食的同时,自然也顺带照料皇孙由校的生活。这个历史的偶然细节,日后,对晚明历史的走向居然会产生巨大影响——当时谁能想到呢?

魏忠贤对这母子俩忠心耿耿。难道他有预见?当然不可能。当时不要说皇孙,就是皇长子常洛的太子身份尚迟迟不得确立,地位很不稳定。30多岁的人了,仍是在父亲和郑贵妃的冷眼下,活得战战兢兢。常洛身边的太监,大多觉得跟着他发达无望,都纷纷以各种借口求去。有几个没走的,也都对常洛不大热心。

至于皇孙由校,用奴才们的话说:“陛下(万历)万岁,殿下(常洛)亦万岁,吾辈待小官家(由校)登极鸿恩,有河清耳!”等到黄河清了,才能沾上皇孙的光,这哪等得起?一般多遥远的事物,才能用得上“河清”来比喻呢!

可见近侍们的绝望。

魏忠贤却不,他干得挺有滋味。这原因,绝不可用“政治远见”来解释,当时有远见的太监,应该跑得越远越好,万一常洛真的被常洵取代了,大家就都白干。我以为,原因还在于他的性格。《玉镜新谭》的作者朱长祚说他“言辞佞利,目不识丁,性多狡诈”,但也说他“有胆气”,这归纳得大概是不错。魏忠贤性格中,也有粗豪、仗义的一面。此时王才人母子地位可怜,他也就不免心生怜悯,伺候得越发周到。

闲来无事,魏忠贤还要哄着小皇孙,讲一点儿市井奇闻,品一段平民三国。魏忠贤年轻时穷得妻离子散,此时大约是把对那个可怜女儿的感情,移到了小皇孙身上。而皇孙由校这一面,由于李选侍存心不想让他成器,以便将来好控制,竟然不许他读书。父亲常洛因为时有身份危机,也顾不上关照。因此,皇家的人伦,可能还抵不上这平凡的主仆之情。

这一长一幼的主仆俩,内心肯定都有一种“移情”现象发生。关系给倒了过来,犹如一对父子。天启初年,权势一度很大的东林党人,曾经猛攻魏忠贤而无果,就是他们忽略了这一层关系。他们仅以“内臣不得干政”的祖制、以正义与礼法来发难,当然不能奏效。因为在皇权政治的核心,除了原则和赤裸裸的利益之外,还有人之常情在!

可是,正当魏忠贤把冷灶烧得正起劲的时候,这灶忽然倒了!李选侍长期压迫王才人,甚至于毒打凌辱。王才人郁结于心,想不开,死了。这一年,是万历四十七年(1619),宫里的大变化很快就要到了,可惜她没能等得到。

王才人被“殴毙”,李选侍如愿以偿。她自己生不了儿子,就鼓动常洛去跟万历皇帝说把由校交给她照看。小皇孙从此就被李选侍控制。

王才人一倒灶,魏忠贤没了着落,只能重回甲字库。但有了这一段经历,他受益匪浅,不仅熟悉了很有潜质的常洛父子,还搭上了强势人物李选侍的关系,经常为她办一些事。渐渐地,魏忠贤竟成了李选侍的亲信。这当然也符合“王八瞅绿豆”的规律。

说话间,就来到了万历四十八年(1620)。进了七月,出大事了,万历皇帝驾崩。这个以懒和贪财闻名的皇帝,带着天下财物还远远没搜刮够的郁闷,见老祖宗去了。此后的一个月内,政局让人眼花缭乱。大明朝,走马灯似地换开了皇帝。

委屈了好多年、勉强才当上太子的常洛,终于熬到见了天日。可惜的是,他刚想在朝政上有一番作为,却中了老皇帝的遗孀郑贵妃使的“美人计”,接受了她馈赠的8名美女(一说4名),昼夜加班“宠幸”。结果纵欲过度,上任刚满一个月,就伸了腿儿玩完了。这就是福薄命薄的泰昌帝。

这下子,本来“河清无日”的小皇孙朱由校,眨眼之间就被推上前台,成了皇帝,是为天启帝。

紫禁城,一个月里死了两个皇帝,这已经足以让人目瞪口呆。而从万历皇帝死前,到天启帝即位,宫内外各种势力又展开了连环恶斗,出现了一系列诡异的政治事件。先有“妖书案”“巫蛊案”,后有震动朝野的“梃击案”“红丸案”和“移宫案”。

后面的这三个,就是晚明有名的“三大案”。其诡异万端、纠缠错结,即便几百年后,也还是让人惊异不止。

大明走到末路上了。天下虽尚未乱,朝中先乱起来了。乱局中,就该有枭雄出世。可是这枭雄本人,此刻还根本就没有这个意识。

日后注定要搅乱大明朝的魏忠贤,这段时间在干什么呢?泰昌帝即位后,外廷有刘一璟、韩爌这样的“正人”新入阁,内廷是老成持重的王安主持大局,朝政还算是清明,不容魏忠贤有更多的幻想余地。他此时最大的理想,大概是什么时候能再干上伙食长,与皇家的人走得近一些,权势大一些,多捞上一点儿,以免晚景凄凉。

泰昌帝的忠仆王安,顺理成章地升任了司礼监秉笔太监。他为人虽然低调,但在内廷显然已权倾一时。要想爬,就要拍好这个人。这点儿觉悟,对魏忠贤来说,不用教就会。魏忠贤此刻就专攻王安。王安常年操劳,体弱多病,魏忠贤就殷勤上门,给他送药、送好吃的。

经过多年历练,魏二爷的痞子恶习已经收敛了许多,懂得如何示人以“憨”。一般来说,官不打笑脸人。王安也是常人,脱不了这俗套,分不清这是真效忠还是假惺惺——不到下台他怎么能分得清。于是心一软,把魏忠贤调入东宫典膳局当了头头。

这是给未来的皇帝伺候伙食了,“专督御厨”,再不是当年的冷灶。上到了这个台阶,魏忠贤已经很懂得他应该怎么表现了。

如果他的技巧仅止于送东西、溜须拍马,那么无非也就是个低能的末流野心家。认真考究起来,他这一段的攀爬技巧,还是有些过人之处的。

根据朱长祚给他做的总结,这一段,他的手段有三招。

一是狐假虎威。在我国古园林建筑设计上,有一个诀窍叫做“借景”。即园林本身不是很大,但可以借用附近大的背景,以延展其深邃阔大。在政治权术上,其实也有这一套。《玉镜新谭》说,“忠贤日随老内相(指王安)出入禁廷,而忠贤悬牙牌(出入证),衣锦衤散,亦居然一内相也”。这就是政治上的借景——常跟领导在一起走,借领导之光,使自身显得比实际上要高大得多。

二是不可小看群众舆论。魏忠贤为了将来攀得高些,这段时间“先以小忠小廉事人,为入门诡诀。人人咸得其欢心,亦咸为其笼络。”光是领导满意还不成,要人人都说好才稳妥。领导本来看到的只是你的笑脸,再听到群众呼声,就对你更是不疑。

三是,好处切不要自己捞尽。朱长祚说,魏忠贤掌了东宫御厨之后,“每啬于己而丰于人,毋论大小贵贱,虚衷结好。凡作一事,众悉颂之。”这是想上进的人起码要做到的克己礼让,也是争取群众的基本手法。常见有那急功近利的官迷,总想好处自己全部搂来,闹得人人暗里讪笑、咒骂,自己给自己设下无数陷阱,其实是太不懂辩证法。

这三招,是爬升的基本功。魏忠贤进宫后为潮流所迫,也学了点儿文化。在内书堂跟着讲读官沈潅,学了不少道理。运用到实践中,倒也暗合官场三昧。

据说泰昌帝在为太子时,就很欣赏魏忠贤这一套,命他随侍皇孙朱由校。魏忠贤受命后,不以皇孙年龄幼冲而打马虎眼,而是“服劳善事,小心翼翼”。正因如此,由校对他“喜逾诸常侍”,这才有了一段史上罕见的“父子情”。

泰昌帝暴死后,昔日的小皇孙骤登大位。按说,魏忠贤的好运就该来了。他没文化,当不了秉笔太监,但做一名其他监、司、局的首脑,总还是可以吧。正如有人说的那样,能当个尚膳司的掌印太监,也许是他此时的最高理想。

但实际上,这一变局,对魏忠贤却有极大的不利。原因是,他千思万虑向上爬,却在关键时刻“站错了队”。

《魏忠贤:帝国阴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