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皇帝的老婆他们也敢整肃

客、魏二人成了皇帝最亲近的人。可是,从道理上说,再亲也比不过皇帝的老婆吧?两人也知道这个道理。为了控制天启帝,挡住来自任何一方的攻击,他们对皇帝的老婆也开始下手整肃了。

天启帝对他们的信任,最终超过了对自己大小老婆的信任,这事情说起来不可思议,但这个没心的皇帝居然就能干得出来。

天启元年,皇帝大婚,在选皇后的问题上,客、魏也下了功夫。他们相中的是跟他们关系很铁的一个妃子,叫宸妃。可是选皇后不是他们分内的事。负责选后的秉笔太监刘克敬、杨舜臣选中的是河南张氏。客、魏当然恼火,多方予以阻挠,但众议却以为可,后终成事实。张皇后的父亲张国纪,也由一名生员得封太康伯,成了一号皇亲。

婚后,天启帝与张皇后倒也有一段关系不错的蜜月期。但两人性格毕竟相差悬殊。一个持重端庄、淡静知礼,一个是混小子、垮掉的一代。久之,感情也就淡漠了下去。

魏忠贤开“内操”以后,一次天启想拉张皇后一起玩。自己率三百宦官为左阵,旗帜上绘龙;想让张皇后率三百宫女为右阵,旗帜上绘凤。张皇后到校场一看:这不是胡闹么?就借口身体不适,坚决不干。天启顿觉下不了台,尴尬异常。待皇后离去后,只好吩咐挑选一位身材高挑的宫女顶替皇后。但是选来选去没有合适的,只好挑出几个宫女一起领头。操练了一阵儿,假的毕竟是假的,天启觉得无味,便草草收场。

这类的事多了,天启与皇后之间就日生龃龉,渐渐地没话可说了。

魏忠贤看到帝后之间有裂隙,心生暗喜,越发起劲地拉着天启胡闹,让张皇后一人独自面壁。又派心腹宫女到坤宁宫管事,以窥伺张皇后的一举一动。

张皇后并不是个软弱的人,后人评价她是“严正骨鲠,爱憎稍与众异”,是个很有性格的女子。她对客、魏毫不畏惧。比方,客氏喜欢江南审美趣味,让宫女们都仿江南装束,广袖低髻;张皇后偏就反其道而行之,让坤宁宫宫女全都窄袖高髻,大唱对台戏。

对客、魏二人的诡诈伎俩,张皇后也屡次向天启说起过。但天启哪里听得进,反而嫌耳根不清静,连后宫都不大去了。

一日,天启来到坤宁宫,见桌上置有一本书,就问:“卿读何书?”张皇后朗声答道:“《史记》中赵高传也。”暗指魏忠贤是个有可能让天启亡国破家的贼子。天启听了,默然不语。此事被客、魏二人知道,自是将张皇后恨之入骨。

不仅如此,张皇后还曾派人把客氏唤至坤宁宫当面教训,“欲绳之以法”(《明史》)。

客、魏忍不了这个,决定扳倒张皇后以绝后患——既打击敌手,同时也在后宫立威。

关于如何搞垮皇后,他们俩费了不少脑筋。他们觉得,正面出击,可能把握不大,毕竟中国人讲究的是“疏不间亲”,于是想出一个损招。

他们买通一名死囚、强盗孙止孝,让孙咬定张皇后是自己女儿,而非张国纪亲生(《国榷》)。如果天启信了,那么血统有问题的人,岂能做一国之母?张皇后的下台,也就可以预料了。但是这个谣言虽然有人愿意承担,但也须有个人敢于在朝中公开上奏,把这事情捅到皇帝那儿去。

客、魏专横,祸乱天下,这是世人有目共睹的。就算准备攀附他们而上的恶人,也知道这不过是快乐一时算一时的事,绝对长久不了。一般地给客、魏当个狗腿,捞好处,不少人还愿意干,但是诬蔑皇后的血统,这显然是弥天大罪。一旦客、魏失势,谁能担保性命无虞?坏人也有坏人的顾虑。所以,魏忠贤的手下出主意说,一定要找一个岁数大的、能死在魏忠贤之前的人,这样的人才会放心大胆去干。

——做坏事,就像欠账可以不还吗?在古代,就连恶人也不敢做如是想!

这个人,被他们物色到了。

该人叫刘志选,浙江慈溪人。他的一生,其人品前后判然不同,堪可玩味。

他是叶向高的进士同年,早年也算是一位直臣。万历年间上疏反对册封郑贵妃,及抗议皇上钳制言路,被贬为外官。此后又挨整肃,在例行“大计”(外官考察)中被罢。

他这一去,就是投闲置散30年。这30年,不知他是吸取了教训,还是受到世态炎凉的刺激,整个变了一个人。

天启元年(1621)十月,叶向高被皇帝召回京师,准备入阁。途经杭州时,老刘(此时已是七十老翁了)从家乡赶来,盛情款待旧相识,前后游宴有一个月之久。叶向高当了内阁首辅以后,却不开情面,给老刘安排了一个南京工部主事(处级)的差事。

高阳先生说,这个刘志选大概是30年赋闲给闲怕了,所以“老而复出,穷凶极恶”(《明朝的皇帝》),投靠了魏忠贤。他疯狂弹劾在“三大案”中坚持正义的王之寀和孙慎行,竟导致王之寀最后死在狱中。

魏忠贤身边,不缺少恶仆,就缺这类没骨气的文官。于是,刘志选得以入京,当了尚宝司少卿(皇帝印章管理处副长官)。老刘有奶便是娘,越发起劲,在攻击正直大臣时,索性连保举他做官的叶向高也牵连进去了。

这样疯狗一样反咬恩主的人,正对魏忠贤的胃口,他很快就把老刘提为顺天府府丞(首都副市长兼教育局长)。

倒皇后的阴谋,是从倒皇帝的老丈人开始的。当时有人在宫门贴了一张谤书,指斥魏忠贤要谋反,并列出阉党共70余人。魏忠贤怀疑此事是张皇后的老爹张国纪干的,大为恼怒。阉党成员邵辅忠、孙杰便出主意,要以此兴大狱,一网打尽朝中主持正义的“东林党”。

邵、孙二人拟了个奏疏,要参皇帝的那个老丈人,里面就提到张皇后不是张国纪的骨肉。这样的折子,也不是随便什么人就能上的,起码要够资格,比如说本身是言官,有风闻举报之责;或者德高望重,足以证明提出的意见有分量。这种顶缸上奏的事就叫“买参”。

物色到刘志选的时候,老刘头也知道这是个有可能掉脑袋的活儿,不能立时作出决断,便与家属商量。家属认为,老刘已经70多岁了,魏忠贤不过才58岁,刘死在魏之前是毫无疑问的,只要魏还活着,就能包刘无事。所以这个活儿完全干得。至于将来如果翻了盘子,人死了还怕啥?

利欲之徒也有他们的逻辑,而且是够唯物的:死了还怕什么千刀万剐?

这个奏疏,指责张国纪图谋霸占宫女韦氏,还借中宫(皇后)之势屡次干预司法。此外就是最厉害的,说张皇后的身世是“丹山之穴、蓝田之种”。丹山是出朱砂的,蓝田是出玉石的,两不搭界,暗示张皇后不是张国纪亲生,而是海寇孙止孝之女。

这一攻击,恶毒之极。张皇后的儿子,按理都将是皇子,如果皇后之父是强盗的话,这皇子岂不是强盗的外孙了?

好在天启在涉及后妃的问题上,还是有一定原则的,他疑惑了一会儿,最后还是说:“只要身体好,管什么亲生过继的。”于是下旨严斥刘志选。

御史游士任、给事中毛士龙等也上疏要求追查谣言。刘志选不服,勾结御史梁梦环再次上疏。两边形成对峙,事情越闹越大了。

这是一场乱战,客氏在其中表现相当嚣张。她在宫里还打起了心理战,扬言要去河南调查张皇后的身世,还声称要重修“内安乐堂”,援引前朝故事把张皇后给囚禁起来。她的这些话,都故意让人去说给张皇后听。

客、魏还想到了下一步:搞倒了张皇后,就另立魏良卿的女儿为皇后。这魏良卿是谁?魏忠贤的大哥魏青蚂螂之子,现在已经在掌管锦衣卫南镇抚司(审讯机关)了。

想得美啊!

因此,搞倒张皇后,就不是一个局部的阴谋,而是深思熟虑的一盘大棋。

但由于这种想法太过荒诞,即使在客魏阵营里,也出现了不同的声音。客氏回老家去探亲时,她的老母亲就劝她不要胡来,万一调查张皇后查不出问题,后果将很难预料。客氏闻听,心里也发虚,自此才有所收敛。

魏忠贤意识到,张皇后是他将来实施“宏图大计”的一个绝大障碍,必欲除之而后快。他又想出了一个绝招:私召了一批武士引入大内,暗藏在便殿附近,然后诱导天启来到便殿办公。魏忠贤故做警惕状,带人四处搜索,将几个身带凶器的武士搜出。天启不知是计,大惊失色,命把刺客交给东厂和锦衣卫审讯。

武士们按照魏忠贤事先与他们定好的口径,诬招是张国纪指使他们欲行弑逆,另谋信王朱由检(就是后来的崇祯帝)。

此计可谓一箭双雕,既能彻底搞垮张皇后一家,又将不与他们同流的信王牵扯在内。这样一来,可把与皇帝有亲缘关系的两大势力一举铲除,消灭最具威胁性的潜在力量。

但这事情策划得太像是儿戏了。阉党重要人物王体乾得知后,也是吃了一惊,连忙跑去找魏、客,表示了极大的疑虑。他说:“皇上凡事迷迷糊糊,独于兄弟、夫妇间不薄。万一出了纰漏,吾辈将死无葬身之地!”

魏忠贤想想,觉得王体乾说得有理。人多嘴杂,难免不泄露天机,于是他急忙命令把几个武士杀掉灭口。可怜那一帮粗人,当初应承来做这谋逆的蠢事,不过是想图个快速发财,却把脑袋给玩掉了(见《罪惟录》)。

针对张皇后的阴谋,就这样持续了好多年。张国纪本人大概也不够检点,因此备受攻击。后来,张皇后为避开魏忠贤的锋芒,只得让天启把张国纪打发回原籍。

天启同意了,下诏痛斥张国纪“怙恃国恩”,为非作歹,但又说“念中宫懿亲,国家大体,姑着回原籍”,叫他回老家去痛改前非(《明熹宗实录》)。

王体乾确实没看错。天启就是再糊涂,在原则问题上,也还是护着至亲骨肉和皇后的。此诏虽然把张国纪说成是个恶棍,但却明明白白地肯定:张国纪再坏也是皇后“懿亲”,这个“国家大体”是不可动摇的。

这件事,产生了两个不同的效果:一是魏忠贤对张皇后一家的攻击,终于在皇帝那里碰了壁,未能得逞,只得拖延下去。二是,毕竟赶跑了这个碍眼的老国丈,引起天下震动,显示了魏忠贤不可忽视的实力。从此,想依附魏忠贤的人就再无顾虑了,攀附之徒前赴后继。

在客、魏的挑拨之下,天启与张皇后的关系愈加冷淡。按例,皇后千秋节(生日),对内侍和宫女应有赏赐,但天启就不拨给银子。张皇后只得赏了大家一些银制的“豆叶”。这东西一般地赏人还是可以的,而在千秋节赏人,就有点拿不出手。有的内侍嘲笑张皇后太寒酸,天启听到了,也不以为意。而逢到客氏生日,天启不仅亲自到场贺寿,还大赏众人,包括赏赐珍贵的“兜罗绒”(织法来自西域,极为豪华)。

面对冷落,张皇后采取的办法就是忍耐。她知道,有客、魏环伺,轻举妄动不仅不能取胜,还有可能导致不测。她以文雅对抗野蛮,在坤宁宫召集了一批比较聪明的宫女,教她们背诵唐诗宋词。为打发深宫长夜,张皇后让宫女们环列,依次背诵,以考勤懒。碰到背得流利的,皇后还会开颜一笑:“学生子应该拜谢师傅了!”

闲来无事,张皇后还喜欢用五色绫来制作菩萨像,一些信佛的宫女也争相效仿。

隐忍并不是软弱。再怎么搞也搞不倒,这实际就是强者!张皇后默默捱了许多岁月。后来客、魏虽然几次想发起总攻,但天启的身体情况越来越不好了,魏忠贤另外还有很多可忧虑的事情,掀倒张皇后的阴谋终于成了泡影。

这个障碍没去掉,对魏忠贤的前途来说,是致命的隐患。——张皇后在天启死后,成了魏忠贤在转折关头败亡的一个关键因素。

说到张皇后,我们这样称呼她,印象里也许会是个半老女人模样。其实,她在天启年间,才不过是个“初中女生”。天启大婚时,年纪17岁。皇宫里一般的“选秀女”,女孩大都在14~16岁。古代人“立世”早,这是他们的最佳婚龄。

因此张皇后与客、魏斗智、被卷入帝国矛盾中心的时候,也就是十五六岁的样子。

这样一说,我们对她的胆识,就会有一个相当高的估量了。

嫁入帝王家,亦是不易啊!

她一直受到客、魏的监视与迫害。贵为国母,却只能谨慎得像个小媳妇,说来不可思议。

按明朝惯例,皇帝住在乾清宫。宫里有东、西两个殿,天启就住在西边的“弘德殿”。乾清宫的北边,就是皇后住的坤宁宫,坤宁宫也有东、西两个殿,但是没名儿,就叫“东暖殿”和“西暖殿”。

为了往来方便,皇后当然住在西暖殿。

在乾、坤两宫之间,还有一座“交泰殿”。客氏把她的“直房”(办公室)就设置在交殿的西偏房。你看看这位置,正夹在乾、坤之间,为的就是监视张皇后与天启的来往。客氏还把自己的心腹太监陈德润安排为坤宁宫管事,完全把张皇后监控起来了。

天启三年(1623),张皇后怀孕,客、魏大惊。按照他们既定的“务绝皇嗣”方针,决定要对张皇后下狠手,亦即“损元子”。

元子,就是嫡子之意,意指皇后生的儿子。明朝一向重视嫡子,在立嗣君时,遵循“有嫡立嫡,无嫡立长”的原则。客、魏要“损元子”,就是要让张皇帝后流产,不想让张皇后的儿子当未来的皇帝。

而且客、魏是干脆不让皇上有任何儿子,别的宫妃生的也不行。这一决策,据说有他们的长远考虑,但后来,这也成了导致他们迅速覆灭的原因之一。这里先不多讲。

客氏把皇后身边不大听她话的宫女全部换掉,换上了一批还不太懂事的宫女。这等于撤消了皇后自卫的防线。而后,“暗嘱宫人于捻背时,重捻腰间,孕坠。”(《甲申朝事小记》)

也就是说,宫女在给张皇后按背时,在腰上故意用了力,导致流产。这是明代宫里处理宫女意外怀孕的办法。现代有的书上说,“捻”就是“捶背”。高阳先生更正道:不是捶背,而是“推拿”,也就是当今交际上流行的“按摩”了。

客、魏把张皇后逼到了墙角,但就是没来得及消灭,可称明朝的大幸。但“张皇后事件”中有关人物的结局,却颇令人感慨。

在“倒张”风潮中出了死力的刘志选,见诬蔑张皇后也未遭处罚,气焰愈张,又连续攻击杨涟、左光斗等正直人士,深为魏忠贤所重,遂将他提为右佥都御史提督操江一职。这个位子,官居正四品,名义上是都察院(监察部)的三把手,而加提督操江后,实际是南京都察院最高首脑,负责安徽、江苏两地的江防与监察。

刘志选风光一时,却不料千算万算,魏忠贤却还是死在了他前头。后来崇祯帝定逆案,刘志选没能跑得了。“倾摇国母”,这也是吃了豹子胆了。因明朝法律无“倾摇国母”的罪名,因此援引“子骂母律”论罪,被逮下狱。他自知不免,上吊而死。这个70多岁的“子”,为诬蔑20多岁的“母”,未得善终。

魏忠贤“倒张”未成,迁怒于参与选后的太监刘克敬和负责照管刘的老阉马鉴,将两人贬到凤阳,偷偷缢杀。据《酌中志》记载,两人入敛后,在棺材里复苏,“众人俱闻棺中急迫有声,而畏逆贤虐焰,遂埋之。”真是惨无人道之极!

后来,张皇后在天启病重、将传位于五弟信王的期间,不惧威胁,挫败了魏忠贤篡逆的企图,为权力平稳过渡立下大功,为此赢得世人尊重。崇祯帝尊她为“懿安皇后”。可惜,李自成大军进京后,玉石俱焚,在崇祯帝的再三催促下,张皇后也自缢殉了国。

对客、魏来说,张皇后拱不倒,其他的妃子之类还不在话下。连续多年,客、魏对后宫的娘娘们进行了有计划的迫害。分析其目的,似乎是为了钳制后宫之口,因为枕头风往往最厉害。但是从他们的手段来看,其狠毒,好象又超出了这个目的,像是在有计划地灭绝。所以不排除他俩企图让皇帝永无后代。

头一个遭难的,并非天启的老婆,而是已故泰昌帝的遗孀,叫赵选侍(在泰昌生前尚未封号)。赵选侍原是一位受先帝宠爱的宫人,客氏发迹后,她与客氏不睦,因此魏忠贤矫诏将赵选侍赐死。内廷中对赵选侍多有同情的,但高压之下,谁敢说话?赵选侍知道是客魏要逼她死,但一个寡妇,如何能抗得过当今天子的红人?先帝之灵,是保不了活人的,世态中皇帝也是人走茶凉。她只好将先帝所赐的物品陈列于案头,又向西方拜了拜佛祖,痛哭一番上吊了。

高阳先生觉得这一案件有点儿悬疑,疑问在于:为何泰昌不封,而是天启给封的号?这明明于例不符。后帝为先帝所喜欢的宫人封号,一种情况是普遍加恩,一封就是一批;另一种情况是该宫人曾对自己有恩。这两种情况,赵选侍都不适合。由此,高阳先生大胆假设说,是天启喜欢上了这位赵选侍(也有史书写作“旧贵人”)。客氏是吃醋,才逼死了人家,否则一个在仁寿殿养老的宫人,怎么会碍到客氏的事?所谓先帝所赐之物,其实是天启所赐。而死前向西方下拜,不过是向天启所住的方向拜罢了。

高先生的话,可聊备一说。

接下来倒霉的,是裕妃。裕妃也姓张,她性格刚烈,也很活泼,深受天启宠爱。天启做木匠活儿时,就是这个裕妃在一旁陪着说笑,客、魏则将她视为“异己”。因为有了孕,天启便封她为妃,这下子招来了杀身大祸。当时裕妃过了预产期而未生,魏忠贤就对天启说,这是得罪了神灵,须让裕妃在宫中祈祷。天启也就信了。于是魏忠贤又矫诏,将裕妃的宫人、太监尽逐于外,把裕妃一人“幽于别宫,绝其饮食”(《明史·后妃传》),这个所谓“别宫”,据说就是宫内的露天夹道。这时候的皇帝老婆,连见皇帝一面都不可能了。熬了几日,正逢天下大雨,她匍匐到屋檐下,接着檐溜水喝了几口,便气绝而亡。

第三个枉死的是冯贵人。冯贵人“德性贞静”,也很得天启喜爱。她曾经劝天启不要再开内操了,这当然触犯了客、魏。客、魏怕她把更多的事情捅出来,就干脆矫诏将她赐死。

下一个他们要收拾的是李成妃。李成妃之所以得罪客、魏,源于为慧妃说情。慧妃范氏,生皇二子,因此晋升为贵妃。可惜好景不长,皇二子早夭,慧妃跟着也就失宠。后又得罪了客氏,被斥居冷宫。

李成妃与慧妃一向交情甚好,每见慧妃,“辄怅惋”。一次偶然侍寝,成妃把皇上伺候得比较舒服。她便见机对天启吹了吹枕头风,也就是“为范氏乞怜”,同时也为死了的冯贵人鸣不平。

这皇帝床头的私房话,不知怎的也为客、魏侦知。客氏大怒道:“彼欲树兵向我耶?”——你敢向老娘我使招子!于是便挑拨天启,革了李成妃的封号。客、魏仍用对付裕妃的法子,将李成妃“幽于别宫,绝其饮食”,要让她也当个饿死鬼。

幸亏李成妃够聪明,以裕妃为前车之鉴,在檐瓦缝隙间遍藏食品。被禁闭以后,就以这些食品充饥。客、魏等了半个月,没见人死,只好将其斥逐为宫人了事(见《酌中志》〉。

李成妃断了半个月饮食仍未死,客、魏不疑是有神灵相助,只怀疑是近侍暗送了食物。于是矫诏将成妃的近侍全部贬至南海子,不分青红皂白一律处死。

还有一位胡贵妃更冤,只因偶然说话不当,“误触”了客氏,客、魏就忌恨在心。趁天启出宫祭天之际,将胡贵妃害死,然后谎称暴病身亡。天启也是糊涂到家了,老婆接二连三地死,他也一点儿不放在心上。

客、魏的辣手催花,在后宫形成了巨大的恐怖气氛。正如《明宫词》所叹:“横陈此夕真恩数,明日还疑事又非。”今晚能躺在皇帝床上是大好事,明天就不知要遭遇什么了。皇帝的宠幸,成了后宫女子们的祸端。

那时宫人们个个胆寒。见了面也只能“道路以目”。都不敢讲话,彼此看一眼就匆匆离去,惟恐大祸临头。

天启之愚,可以说古今罕有。清人评价:“若此恣害宫闱,作威擅杀,即明季亦所未有。”(《明通鉴》)明末的历朝中,后宫形势确实只有这一段最可怕。

天启共有过三子二女,子嗣并不算单薄,可是居然没有一个活过了周岁的。皇长子生于天启三年(1623)十月,生下来不久就夭折。皇二子也是同月生的,活的时间稍长,九个月的时候呜呼的,是得惊风症而死。当时有人推测,大概是内操放炮给吓死的。皇三子是天启五年(1625)十月生的。这个小孩有些来历,他的母亲是容妃任氏,其人“丽而狡”。据说是魏忠贤亲自在京师民间挑选出来,献给天启的。皇三子一出生,就被立为太子,可惜也就活了八个月,在王恭厂火药库大爆炸时受惊吓,给吓死了。

据刘若愚说,除了放炮、爆炸吓死的外,那时宫里养猫甚多,冬天烧火炭也不得法,皇子女还有被群猫齐叫给吓死的、被火炭给熏死的,总之是没养活好。

后人分析,天启的子女寿命之所以不长,都是因为客、魏摧残后宫太甚之故——大人都担心保不住命,哪还有心思好好伺候孩子。

可是,昏君没有谁认为自己是昏的。天启闹到后继无人、家室不保,明明是魏忠贤惹的祸,他却不断地给魏忠贤加恩,一直加到了吓人的程度。大概在那以后一千年里,河间府都再出不了第二个这样品级的大人物。

正直者折翼,卑鄙者飞升。凡是这样的荒谬大行其道的地方,无论是哪个君,还是哪个国,也就离死不远了!

客、魏暴虐内宫,把皇帝的几个老婆逼得落叶飘零,所存无几。仅有良妃王氏(习称东宫王娘娘)、纯妃段氏(习称西宫段娘娘),也是与张皇后一批由刘克敬选进宫的。均因无子,尚能保住平安。

我们读史,总不免要搀杂一己的好恶在内。可惜,历史在局部的地方、或在个人的命运上,并非总是善有善报。曾为国家力挽狂澜的张皇后,在北京城破之日,不得不随着她的小叔子和弟媳自尽,又能奈何?

据说,李自成毕竟还有仁心,并不想虐待皇族。得知崇祯帝上吊在煤山,叹息道:“我来与你共享江山,如何寻此短见?”(见赵宗复《李自成叛乱史略》)

当时周皇后的尸体也被抬到东华门,容色如生。李自成见周皇后的全身衣服用线密缝,猜她是为避免死后受辱,便又叹息了一回,命人将崇祯和周皇后的尸体搬运到魏国公坊下,发钱二贯遣太监买柳木棺收敛,尸体的头下面枕着土块(意为不弃社稷故土),放置在东华门外施茶庵。后又换成较好的红、黑漆棺,派人抬到昌平天寿山皇陵处(见《爝火录》)。因为崇祯在位时没有来得及给自己修建陵墓,昌平当地士绅自己凑钱,打开早死的田贵妃坟茔,与其合葬。后清军入关,才为崇祯修建了“思陵”。

至于与他们同一命运的张皇后,最终魂归何处?不得而知。

那个由魏忠贤选来的容妃,据说是魏的养女。甲申巨变时,农民军逮住了她,她大言道:“我天启皇后也。”众将士竟呆住了(见《菊隐纪闻》)。

因李自成进京之前有严格军令,“不得掠人财物与妇女”,否则杀无赦。农民军开初几日军纪还好,因此未敢动容妃一根汗毛。这个女人最后落到清军手中,被当成受优待的皇族,结局可能还不错。

还有那位在“移宫案”中曾骄横不可一世李选侍(西李),就更是命大福大,不仅平安度过了甲申这一劫,而且还好好地活到了康熙十三年(1674)。

《魏忠贤:帝国阴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