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暗通贾诩,助曹丕上位

杀招

三个月后,西征汉中的曹丞相果然无功而返。而西征的失利,也给曹丞相长期积累起来的功勋和威望,蒙上一层阴影。效忠汉室的一些臣子简直是幸灾乐祸,更有甚者,极个别的天子“死党”还表现出了蠢蠢欲动之态。

然而,对这一切洞若观火的曹丞相却在心底涌起了复复杂杂的感慨。说实话,曹丞相自认为自己对汉室已经仁至义尽了。想当年,汉献帝在董卓余党、西凉匪首李傕和郭汜手中颠沛流离,朝不保夕,而四方诸侯个个作壁上观,只等着大汉王朝就此寿终正寝。是他——曹操,果断出兵迎献帝而至许都,将他从生与死的边缘上拯救出来,给了他作为一位天子应有的一切尊荣。然而,献帝和他那帮老臣一到了安全地带,自己却不安分起来,不甘于大权旁落,要搞复辟了。先是名士孔融跳出来反对曹操专权,后是马腾父子、韦晃、金袆之流在暗地里兴兵作乱,简直让曹操一日不得安宁。没办法,曹操只得以霹雳手段消灭了他们。挟天子以令诸侯,谁曾想到,“挟”来“挟”去,这个“天子”到最后竟成了一柄“双刃剑”,极其难“挟”。曹操也只得硬着头皮坚持到底了。他在自己的诗词中讲:“周西伯昌,怀此圣德。三分天下,而有其二。修奉贡献,臣节不坠。”就是对汉室君臣的安抚与表态。然而,时势所逼,他已骑虎难下,早已无法罢手了。看一看前汉权臣霍光的下场,曹操怎能不引以为戒?代汉自立,这是他和他的家族唯一的选择。只不过,他和他的家族须得宅心仁厚,留给汉室刘氏百里之地,一族之安便可。毕竟曹操将自己的女儿曹节嫁给了献帝为皇后,曹刘两族还存在着姻亲关系的,何必搞得那么刀光剑影。

曹操想到这里,不禁深深叹了口气。如今刘备、孙权皆已坐大,各据一隅,拥兵自重,而自己帐下诸将均非此二寇之敌。自己亦已年逾六旬,老之将至,意图振作而起威加四海,却又日渐力不从心。但魏室基业尚未彻底夯实,而立嗣之争又起,弄得自己是左支右绌。本想此番西征汉中一举功成,却不料天不从人愿,实在是可嗟可叹!看来对自己身后之事不得不抓紧了结,免留后患,否则一旦猝变骤起,无以应对。

这日,他正站在相府玉镜湖畔独自思忖之间,却见得王夫人含笑缓步而来,便迎上前去,问道:“卿何事来见本相?干儿呢?”

“臣妾怕丞相公务太累,便过来陪丞相散散心。”王夫人微笑着说道,“干儿由五官中郎将带出去狩猎了。五官中郎将对兄弟的情谊可真深呐!丞相征讨西蜀之时,五官中郎将留守许都,只要一有空就来为干儿授课讲习,极为用心。臣妾以为,五官中郎将对兄弟们的殷殷关切之情,怕是丞相也有所不及。”

曹操捋了捋颔下长须,赞许地点了点头:“本相长年征战在外,丕儿留守在内,身为兄长,自然应当尽到长兄育弟之责。丕儿能这样尽心尽力善待诸弟,是我曹家之幸啊!植儿呢?也常来府中抚训诸弟吗?”

王夫人淡淡说道:“平原侯酷爱文学,闲暇之时常与那些文人雅士出外交游,平日里倒是难得到相府中与诸弟一聚。干儿其实很盼望这位三哥教一教他吟诗作赋,只可惜平原侯似乎一直没能抽出时间来一下。”

“哦?”曹操听罢,眉头不禁微微一皱,却也没再追问什么。正在这时,一名侍婢前来报道:“太中大夫贾诩大人求见丞相。”

曹操思忖片刻,道:“有请贾大夫到相府议事厅内稍等片刻,本相即刻赶去相见。”侍婢应声而退。他转过头来,对王夫人致以歉意的一笑:“夫人,你看,本相又没时间来散心放松了……”王夫人莞尔一笑,道:“丞相不必顾念臣妾,还是去与贾大夫商议大事为要。”说罢,便退了下去。

曹操见她走远,脸色便凝重起来,慢慢埋头思索着往议事厅而来。不知不觉中,他已经到了议事厅门口处,往里一看,贾诩一身便服在厅内垂手而立,正等着他到来。

“你有何事要求见本相?”曹操缓缓步入厅内,示意守门武士将厅门关上,抬眼直视着贾诩,开口问道。

贾诩一言不发,慢慢从袖中取出了一方玉匣,双手捧上,道:“臣将此匣亲自奉还丞相。”曹操伸手接过了玉匣,轻轻打开,一看之下,不禁微微变了脸色。原来那匣中密函之上,竟空无一字。

“你这是何意?”曹操冷冷地逼视着贾诩,眼神渐渐变得凌厉起来,“你想明哲保身,两面讨好吗?”

“老臣不敢。”贾诩垂下头来,缓缓说道,“老臣与他人不同,此生已与魏室同安危,共命运,魏室之事便是老臣之事,老臣焉敢心生他意?”

曹操冷哼一声,道:“既然如此,你为何持空函来见?”贾诩仰起脸来,正视着曹操,道:“丞相一向文才超凡,岂不知书不尽言,辞不尽意乎?魏世子立嗣乃是何等大事,老臣岂可效法舞文弄墨之徒以文辞相炫而惑人主?所以,老臣弃函不用,愿与丞相面议此事,剖心沥血,一抒己见!”

曹操听罢,渐渐缓和了脸色,扶着贾诩,坐了下来,诚恳地问道:“贾大夫所言极是,本相错责你了。那么,就请贾大夫为本相一辨丕儿与植儿的优劣长短。”贾诩沉默片刻,意味深长地看了看曹操,道:“在丞相自己心目中,五官中郎将与平原侯谁优谁劣?”

“哦……在本相看来,丕儿与植儿各有所长,一时难以定夺啊!丕儿谋略有余而气度不足;植儿仁慈有余,而权谋不足。但,本相也毫不讳言,若排除一切外来因素制约,就内心倾向而言,本相意欲立植儿为嗣。”曹操缓缓说道,“植儿天性纯孝,又率真自然,天资不凡,若浑金璞玉,殊为难得。本相以为,植儿继位,必将成为一代英主仁君,足以与汉孝昭帝媲美。但是,他太善良了,又不善于争权夺利,能在这纷纭复杂的乱世之中稳住我大魏基业吗?——治世重道德,乱世尚权术,本相一直对此犹豫不决啊!”

“如果丞相只是担心平原侯以仁德圣心而不能行道于乱世,这又何难?从自己的心腹重臣之中选择数名佼佼者担任平原侯之辅政,自会使奸佞不生,祸乱不起。”贾诩观察着曹操的表情,慢慢说道,“丞相已经选择好了辅政大臣的人选了吗?”

曹操缓缓摇了摇头,道:“本相本以为自己身边十三位重臣都会认可植儿,却不料连桓阶、崔琰、毛玠这样的刚正忠贞之士都予以反对。荀攸德才无双,也是开始赞成丕儿,后来又模棱两可,本相怎能放心由他承担辅政大任?举目四顾,植儿竟立于孤立之地……唉,植儿太善良了,如果继我之位,能应付得了这防不胜防的明枪暗箭吗?”

“的确,平原侯太善良了。”贾诩的脸色忽然变得很深很沉,语气也忽然变得凝重起来,“丞相可曾想过,他的这种善良与仁慈,很容易被某些居心叵测之人加以利用而扰乱魏室内部?”

“谁?谁会利用他?”曹操一听,变了脸色,“谁想浑水摸鱼扰乱我魏室?”却见贾诩冷冷答道:“杨修!”

“杨主簿?”曹操愕然不已,“不……不会吧?他和植儿以文会友,情谊极深……他应该不会害植儿的……”

“丞相莫非忘了?杨修乃是丞相大人当年的死敌袁术的外甥,又是大汉骨鲠之臣杨彪的儿子!杨彪在当今朝中,可是汉室力量的头面人物啊!而魏汉之争,将来势不可免。杨修一向以孝德闻名于天下,万一到了魏汉交争的紧要关头,难保他不倒向其父,倒向汉室。”贾诩仍然不紧不慢而又步步逼近地论述下去,“若是常人有这样复杂、微妙的身份,是死活也不会插手魏国世子立嗣之争的。但是,丞相自己应该清楚,如今丞相府里为了平原侯立嗣东奔西走,上蹿下跳,在这场世子嗣位之争中卷入最深的恰恰是这个杨修!旁人避之唯恐不及,而他却一直都是乐此不疲!请问丞相,杨修这一切的所作所为究竟是何居心?他若得志之后,将置平原侯于何地?又将置五官中郎将于何地?”

曹操听罢,沉吟半晌,脸色渐渐变得沉郁起来。他忽一抬头,目光如电,逼视着贾诩,冷然说道:“本相也知道贾大夫一向与杨太尉不和,今日何至于在本相面前直斥其子,近乎中伤?为公乎?为私乎?”

贾诩一听,表情极其诧异,直直地正视着曹操的双眼,好似听错了话一般,十分惊疑。隔了片刻,他突然仰天一阵大笑,笑声震耳。曹操也不动怒,待他笑罢,才开口问道:“贾大夫何故大笑?”

贾诩脸色一正,缓缓说道:“老臣笑丞相太过聪明。老臣剖心告以实情,而丞相却似当年官渡之战待许攸一般待老臣不诚不实!”

一提起当年官渡之战许攸一事,曹操不禁脸色微红。原来当年河北名士许攸为袁绍所忌,便前来投奔曹操。他来到曹操军中之前,已为曹军筹划好奇袭袁绍粮仓之计,便问曹操:“军中有粮多少?”曹操答道:“可支全军半年之急。”许攸摇头不信。曹操又答:“可支三月。”许攸摇头还是不信,曹操再答:“可支一月。”许攸怒道:“在下舍身相投,而阁下却待之不诚。在下就此告退。”扭头便走。曹操急忙拉住他,道:“军中之粮,实可支半月。”许攸叹道:“你何必瞒我?军中已无七日之粮。我正有一良策相献,解全军之急耳!你若瞒我,岂不误了大事?”曹操这才惭愧致歉。此事之后,曹操引以为戒,立誓以光明正大,磊落豁达之气度待天下贤士。今日贾诩重提此事以讽刺曹操,他不禁有些自惭,沉默片刻,仍是冷冷问:“前些日子杨彪上奏要逼你逊位还乡,今天你就到本相面前状告其子,这让本相如何不生疑虑之心?”

贾诩正色道:“丞相应知,老臣与杨彪素无私怨。杨彪之所以恨老臣,乃是因为老臣当年突发奇计扰乱汉室。然而,当年老臣若未扰乱汉室,天子便不会流离失所;天子若未流离失所,丞相又焉能有后来迎天子入许都之义举?丞相若未迎得天子入许都,又怎能实施‘挟天子以令诸侯’之大略?不凭这‘挟天子以令诸侯’之大略,丞相焉能尽收四海之心而灭袁绍,除袁术,戮吕布,平荆州,成就了今日这般辉煌的霸业?老臣实有负于汉,却有功于魏。以丞相之英明睿智,岂会看不出这其中的玄机?杨彪之忌我,实则是忌丞相也。他忌我越深,便是忌丞相越深。正因如此,其子杨修才不可插手魏国世子立嗣之争。而平原侯若稍有明智,便不应该与他们搅在一起。如今,平原侯既与杨修等汉室遗少的关系如此密切,他日若继承丞相大位之后,能摆脱得了这些人的牵制而践行丞相您代汉而立的大志吗?”

听罢此言,曹操脸色一沉,顿时陷入了深深的思考之中。贾诩见状,也不再多言,静静地等着他发话。许久,曹操才一脸疲惫地开了口,声音涩涩地:“继续说下去。”

“而且,老臣认为,如果世子之位可以用阴谋诡计,结党营私这样的手段得来,丞相又将如何垂训自己的后世子孙?恐怕将来魏国每一代立嗣,都会在手足相残,血雨腥风的悲剧中度过——这岂是丞相心中所愿?”贾诩平平静静说道,“丞相身为魏室开国之祖,自当谨慎立法,小心行事,岂可亲手为后人创这样一个影响极其恶劣的先例?”

曹操沉默片刻,肃然道:“本相未料到贾大夫一介谋略之士,竟也能讲出这番足为万世大法的金玉良言。本相今日受教了!”

“丞相如今之计,只有公开明令立五官中郎将为世子,同时严惩那些构乱谋私的奸人,迅速稳定朝中大局,平息群臣狐疑之情,这才是上上之策!”贾诩继续说道,“待到合适时机,丞相可将诸子召集一室,刻下金字誓言于传国玉符,共誓兄弟同心共创魏业,若有违逆者,天下共诛之!”

曹操缓缓点了点头,深深叹了口气,道:“贾大夫可谓我大魏之纯臣!为我大魏万年之基业而谋划得如此深远,如此周全,本相谢过贾大夫了!”

贾诩却慢慢站起身来,脸上表情似喜似悲,复杂无比。他缓缓拜了下去,道:“今日此番进谏,乃是老臣此生最后一次向丞相剖心沥血的肺腑之言。老臣心无私欲,情愿就此辞去一切爵禄,恳请丞相恩准老臣逊位还乡。”

曹操大惊,上前亲自将他扶起,道:“贾大夫何出此言?本相还要待你为柱石之臣共谋大业,此刻你岂可不顾大义中途弃我而去?”

贾诩就势站了起来,双眼深处掠过了一丝隐隐的喜色。他终于又一次凭着自己的如簧巧舌获得了自己整个人生中最辉煌得意的一次成功,而这次成功为他和他的家族带来的利益之巨大,几乎是无法估量的。

幕后黑手

一个月之后,献帝下了一道圣旨,公开宣布曹丞相以魏公之位居于汉室诸王之上,由左中郎杨宣奉旨授予了他黄金玺、赤绂带与远游冠三件只有宗室亲王才能享有的尊崇之物。

这道圣旨一发,朝野哗然,但也仅仅是一场“哗然”而已,很快就风平浪静了,然而最令众人感到震惊的是另外两件事情。陵树亭侯、丞相府右军师荀攸在这道圣旨公布后的第二天便溘然去世,有一种说法称他是因为全力谏阻曹丞相不断扩权而不成,绝望地服毒自尽了的;二是一向德高望重、赤心为国的太尉杨彪,猝然被献帝一道圣旨免去了一切职务,就地逊位告老还乡。杨彪辞别献帝之时,悲不自禁,泪流满面,唯有叩头滴血,默默无语。而献帝亦只能与他相对而泣,无话可说。所有的人都明白,真正逐走了杨彪的是谁。但,所有的人,都对此保持了沉默。

就在这两道圣旨发布的同时,曹丞相也亲自操笔拟稿发出了三道手令,其内容都很有些意味深长。

第一道手令是,严禁朝中诸臣与曹氏诸侯私下交结朋党。若有违逆者,一经查实即刻予以重罚。

第二道手令是,突然将丞相侍中陈群提拔为丞相府副主簿,分管公文草拟、印鉴执掌、参赞军机及人事任免等事务。

第三道手令是,绕过平原侯而直接任命一心主张五官中郎将为嗣的邢禺为平原侯府中管家,专门负责督导平原侯平日的社交活动。

当丁仪看到这三道手令时,不禁大吃一惊。很显然,这三道手令几乎完全是为了遏制平原侯的势力而来的。第一道手令,分明是针对杨修和自己的一个警告;第二道手令,也是丞相出于不信任杨修而开始起用与五官中郎将关系密切的陈群来制约杨修,分他的权,拆他的势;第三道手令,则分明是曹丞相派了邢禺前来监视平原侯的。随着这三道手令而来的,是原来表态支持平原侯为嗣的大臣们一个个突然变得噤若寒蝉——形势在一夜之间便急转直下了。

丁仪感到这种戏剧性的变化实在来得太蹊跷了。同时,这也证实了他心底一直以来存在着的但从未说出口的推测。那就是,在这场魏宫世子立嗣之事中,一直有一只无形的“黑手”在暗中操弄着这一切,打压着平原侯。而且,这股暗中活动的力量来得十分诡秘可怕,总是在最紧要的关头将自己与杨修共同努力为平原侯营造的一切成果捏得粉碎。所以,丁仪认定,五官中郎将曹丕身后一定站着一个神秘的“幕后高人”在暗中鼎力相助,而且,这个“幕后高人”的谋略极其深远,手段极其阴险,是自己从政以来所有政敌当中最可怕的对手。你想,他于无形无声之中便为平原侯的未来设置了种种阻力与障碍,而自己与杨修竟无法窥测其蛛丝马迹,岂非令人匪夷所思?

那么,这个可怕的“幕后高人”究竟是谁呢?丁仪苦苦地思索着,把自己心目中所有的可疑人物拿出来一一排查,陈群、桓阶、吴质、朱铄等等,似乎每一个人都有可能是这个“幕后高人”,而似乎每一个人又都不可能是这个“幕后高人”。数日以来,他无时无刻不在想着这个问题,却一直理不出个头绪来。

这日,丁仪正在丞相府办公,他府中的家将丁鸣猝然而来,直接找到了他,垂手报道:“大公子,二公子有要事在府中等着您回去商议。”

见到丁鸣来报,丁仪也不多问,只淡淡地说了一句:“知道了。”便站起身来与其他同僚交接完了手头的公务,随着丁鸣匆匆离开了丞相府。到得相府门口时,丁仪走得匆忙,竟一头撞在了一个正往里走的人身上。那人被他撞得一个趔趄,“哎哟”一声叫了出来。

丁仪抬头一看,竟是前些日子跟着曹丞相西征刘备而好久未见的军司马——司马懿。司马懿已是站稳了身形,讶然道:“丁大人可有什么急事?走得这么仓促?”

“哦……本掾府中有急事要赶回去,所以一不小心撞到了司马兄,”丁仪一边连声道歉,一边径直往外奔去,脚步却一刻也未停,“对不起,司马兄,请多多见谅,日后本掾定当设酒摆筵为司马兄压惊道歉……”

司马懿一边答着“不必不必”,一边用目光紧随着丁仪而去的丁鸣全身上下闪电般一瞥。一瞥之下,司马懿心中微微一动。此人虎背熊腰,面目冷峻,颇有几分草莽英雄之气。他顿时脑中灵光一闪。此人一身家丁打扮,却有如此形貌,必是丁仪府中蓄养的死士无疑。那么,他前来丞相府急急叫走丁仪,定有十万火急之事,而且此事必然非同小可,莫非与目前世子立嗣有关?只有这样的大事,才会令一向自诩“公而忘私”的丁仪在丞相府办公时间里急速回府。而且,丁仪似乎在眉目之间还带着一丝隐隐的掩抑不住的喜色……难道他们察觉到了什么……司马懿看似若无其事地站在原地,一边整理着被丁仪一头撞皱的衣衫,一边极其紧张而迅速地思索着。

“老爷,老爷……”司马寅由于紧张与焦虑而有些变调的声音将他从沉思中唤回了现实里来,“你怎么了?”

司马懿定了定神,见是司马寅,不禁脸色一变:“你来干什么?”

“小的有要事相报。”司马寅急切地说着,同时附身上来,用极低极低的声音在司马懿耳畔悄悄说了几句话。

“什么?”犹如一个晴空霹雳打在身上,一向深沉持重的司马懿也不禁全身一震,面色剧变。他终于明白丁仪刚才为何这般急奔回府了。

但只是这一瞬间,他马上定下心神,恢复了平日里的镇静,向司马寅沉沉说道:“快去找三老爷回府,就说我得了急症。”

青芙被抓

这一边,丁仪随着丁鸣几乎是马不停蹄,一路狂奔回府。进了府内,丁仪见四下无人,这才开口低声问道:“你发现了什么吗?”

丁鸣也是压低了声音答道:“这几个月来我们按照大人的指令,一直昼夜不停地守候在丞相府周围观察异常人士的异常动态。我们发现,丞相府王夫人的贴身侍婢青芙在这段时间里外出最为频繁。

“今天上午,这个青芙又偷偷潜出府来。我们几个兄弟便悄悄跟踪上去,跟到菜板胡同的隐蔽角落处,见到她正与一个青年男子约谈什么。属下见状,当机立断,便下令众兄弟上前活捉青芙二人。不料那青年男子一见我们扑上前来,自知无法脱身,一边用匕首划破了自己的脸庞,一边吞下了藏在身上的毒丸自杀了。那青年男子面容已毁,人也断了气,我们是查不出他的来历。倒是那婢女一时惊慌失措,没能反应过来,被我们生擒活捉,带到府中后院柴房里关了起来,请大公子亲自前去审讯!”

丁鸣一口气汇报了事情经过,却未听到丁仪发出任何言语。他抬眼一看,只见丁仪此刻脸上的表情要有多复杂就有多复杂,但成分最多的还是一种说不出的狂喜之情。他像是因为太过惊喜而一时失了神,只是怔怔地站着。过了好一会儿,他“哎哟”一声,才跳回到现实中来,双掌一拍:“很好,很好,你这事办得很好。”丁鸣正自谦虚地推辞着,“啪”的一响,他的右颊突然又挨了丁仪重重一记耳光!

他捂着右颊,一脸苦相,满心委屈地看着丁仪。只见丁仪脸色铁青,冷冷说道:“但是,你做得还不够好!你应该把兄弟们当即分成两拨人,一拨人继续跟踪那婢女,另一拨人去跟踪那青年,要一直追查到他的主子那里去。你今天这冲上去一抓,弄得那青年自杀了,线索也断了,他的主子定然作好防备了。你坏了我的大事。”

“属下……属下当时一心急……就没顾上这么多了……”丁鸣支支吾吾分辩着。一刻钟之前,他还自我感觉良好,觉得自己是个功臣。这一刻钟之后,他被丁仪这一番话,这一记耳光打得是如坠深渊,完全没了自信。

丁仪脸色一沉,冷冷说道:“现在,我们只有从这个婢女身上下手了。你马上派人去摸清她的底细,将与她有亲戚关系的人能抓来多少就抓来多少。唔……她是一个婢女,应该在丞相府有相好的,也立刻给我抓来。行动要快,绝不能落在别人后面。另外,要找些精明能干的人对她严加看管,绝不能让她再像那个青年那样自杀掉了。捆住了手脚也不行,她咬舌自尽怎么办?给她嘴里勒上粗布索!”他这一番布置可谓周密而明确,丁鸣连连点头称是,接令而去。

丁仪站在院坝中央,背负双手,埋头思索着快步踱了几圈,又喊来府中一名仆人,吩咐道:“速速去请杨修杨大人、司马孚司马大人今夜到我府中一聚,就说本座有要事相商。”

剑拔弩张

很多事情都是这样,不到最后一刻,谁也不敢肯定真正的赢家到底是谁。本来,平原侯在这次立嗣之事中已然处于下风,然而正是在这岌岌可危的最后关头,老天却送来了一线转机。这真是运气太好了。丁仪一边在府中密室里静静地等待着杨修和司马孚的到来,一边沉沉地思索着。是的,目前青芙已落入了我们手中,那么藏在这场立嗣之争背后的许多罪恶的秘密都会大白于天下。古语云:“善忌阳,恶忌阴。”行善最怕的是过分的张扬,行恶最怕的是过分的阴深。再阴深沉潜的恶行,一旦公之于世,便会如雪融冰消。

但是,从青芙这条线索顺藤摸瓜一直追查下去,又会查出什么样的事情与人物来呢?她可是王夫人的贴身侍婢呀,万一失手,后果不堪设想。丁仪一念及此,心头一阵发寒。他第一次感到了自己与反对、遏阻平原侯立嗣的那股神秘力量进行正面交锋时的孤立与无助。然而,自幼以来便在与别人的歧视、外界的阻力、身体的残疾等灾厄的搏击中成长起来的丁仪早就深深懂得了,一个人,越是在孤立无助的时候,就越要顽强、执著,越要谨慎、小心,方能获得最后的彻底的成功。想到这里,丁仪近来因天天熬夜苦思而弄得血丝密布、酸胀涩痛的右眼深处闪过了一道锋利的亮光,不论这个婢女身后会牵涉到什么人,他都要一查到底,抓出那只“幕后黑手”来。

“大哥,杨主簿和司马公子来了。”丁廙推开室门,身后跟着杨修与司马孚鱼贯而入。丁仪没有起身迎接,只是礼节性地在坐椅上欠了欠身,招手让他俩一左一右坐在自己身边。同时,他脸上那深深的倦意一扫而光,现出轻松自如的神情来。

丁仪先是看了看杨修的表情。杨修近来因父亲杨彪被逐一事十分伤感,所以脸色颇为难看。说实话,正是父亲的猝然被逐,让他深深感到了宦海沉浮变幻无常。父亲一辈子坚守正道,非礼勿言,非礼勿动,忠于汉室,忠于皇上,高风亮节,人皆敬仰。然而到了晚年,他竟被自己一心所效忠的汉室和皇帝为了自保而无情地抛弃!世态炎凉,人情冷暖,官场险恶,由此可见一斑。屈原说得对:“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他不禁在心头浮起了一种急流勇退的想法。只不过,一想到平原侯的立嗣之事尚未完结,他又不忍就此放手。平原侯待他以国士之礼,他亦只能尽心尽力帮助平原侯做到“善始善终”。他下定了决心,只要把平原侯一推上世子之位,他就马上辞官引退,从此永远不再涉足政坛。

而司马孚坐在另一边,不知为何,却显得有些忧心忡忡。他的眉目之间不时掠过一抹隐隐的愁云。中国有句俗话说得好:“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家家这本经的共同点是“难念”,但至于怎么个难念法,却各有不同。丁仪因为平原侯曹植不能立为世子而“难念”,杨修因为身为汉室遗少却羁留曹营而“难念”,司马孚便是因家族关系的处处制约而“难念”。当他上午突然接到二哥司马懿的紧急约见,听到二哥对他讲的那些话后,他便知道,自己今天才是真正走到了人生抉择的“十字路口”。人,一生当中要走千步、万步的路,然而关键的只是那么两三步;人,一生当中要讲千句、万句的话,然而关键的只是那么两三句;人,一生当中要做千件、万件的事,然而关键的只是那么两三件。选对了走这两三步路,讲对了这两三句话,做对了这两三件事,你的人生会跃升到一个更高的层次上去成就自我;选错了走这两三步路,讲错了这两三句话,做错了这两三件事,你就有可能被打入十八层地狱,永世也不得翻身,甚至还会连累家人和三亲六戚。

每个人都并不是生活在超尘脱俗的真空里,也不能真正无牵无挂,无拘无束地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他必然生活在纷纭复杂的社会关系中,而且也是代表自己身后那一张庞大的社会关系网而活。任何人都不会例外,司马孚亦是如此。以二哥司马懿为首的那个大家族,都把重振门风的赌注押在了五官中郎将身上,只有司马孚仍在彷徨动摇之中。在他看来,平原侯曹植的的确确是一位德才兼备的世子人选,而且平原侯一向待司马孚是情深谊重,亲如兄弟,司马孚又岂能忍负他?

然而,二哥上午约见他时字字惊心,句句震耳的那番话,却最终将他心底最后一丝彷徨击得粉碎。二哥讲得对,丁仪抓住了那个婢女青芙,就等于扼住了王夫人、五官中郎将、二哥等人的咽喉!他们是决不能坐以待毙的,早已作好了全面准备,蓄势待发。只要丁仪稍有异常之举,一场血腥而惨烈的魏室大屠杀就将拉开帷幕……二哥司马懿当时指着府中练马场上一瞬间集列整装待战的三千死士对他说道:“如果丁仪敢用那婢女来要挟我们,我们就让这些死士换成汉宫卫士的衣饰,一举杀入丞相府与平原侯府,声称是皇帝陛下派来刺杀曹丞相与平原侯的。他们府中都有我们的内应,必然会马到成功!杀了曹丞相与平原侯之后,五官中郎将就以‘为父复仇’为名,立刻出面主持大局,调兵遣将,乘胜追击,顺势屠灭汉室君臣,然后登基称帝。——虽然我们也不想这么做,但势已至此,恐怕这场惨剧实在难以避免。”

司马孚摇头无语,他知道二哥此言非虚,他也很清楚曹丕这一边牵涉的人太多太多了,他们的反攻与暗算,绝不是丁仪、杨修和自己这样区区几个文人儒士应付得来的。也许只有照二哥说的那样做,才能化解这场玉石俱焚的惨剧。他说得对:“我们没有别的选择,只能是以平息这场魏室内乱为第一要务,要让事态回归到一切都仿佛不曾发生过才好。”若偷偷拿掉了丁仪手中的那张“王牌”——青芙,他就兴不了风,也掀不起浪了。唯有如此,魏室才会得以安宁。

正在他思忖之间,丁仪缓缓开口说道:“今天上午,我们在菜板胡同抓住了一个贴身侍婢。她是在和一个无名死士的约谈现场被我们生擒的。现在,可以认定她就是五官中郎将与王夫人私下里内外勾结的‘线人’。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大家谈一谈,下一步我们该怎么办?”

“她已经亲口招供了吗?”杨修直截了当地问道。丁仪微微地摇了摇头——今天整个上午,丁鸣他们都在拷问青芙,但她一直坚持着一声不吭,什么话都没说。杨修见状,不禁喟然一叹,道:“无论如何,都要从她口中套出重要的证词来,作为平原侯在立嗣之争中最后的杀手锏。”

丁仪点了点头,也不答话,又转头看了看司马孚。司马孚知道该自己发言了,便定了定神,按照司马懿吩咐的那样,说道:“我认为,在套出那个婢女口中的证词之后,要迅速让平原侯将此消息通知卞夫人,及时作好丞相府里的内应准备。”

丁仪听罢,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缓缓说道:“司马君这个点子不错。”司马孚为了继续麻痹丁仪,又献计道:“这个婢女被擒,五官中郎将想必已作好了应对此事的全面准备。我们不能以君子之心度其小人之腹,也要有些非常手段才行。据我所知,五官中郎将与夏侯尚、曹真、张郃、徐晃等大将关系甚密。我们万一逼急了他,狗急跳墙怎么办?”

“好一个‘不能以君子之心度小人之腹’!”丁仪有些赞许地点了点头,“数日不见,司马君竟也学会了权谋之术。你所言甚是。丁某已飞鸽传书急召平原侯的二哥——威武将军曹彰随时待我指令,以护卫丞相与平原侯为名而速返许都助阵。”

“丁兄现在有什么方法能从那婢女口中套出证词吗?”司马孚沉默片刻,忽又问道,“尽早拿到证词,才是我们转败为胜的关键。”

“这点我知道。”丁仪微微皱了眉头,“的确,这婢女性格十分刚烈,从她身上下手有些困难。丁某已想到从她身边的人来找突破口……但是,丁某派出人手去追查那婢女的亲戚家人,却发现全无线索。看来,是曹丕把他们控制了,以此作为要挟她的人质。不过……”他看了看脸色显得有些紧张的司马孚,又道,“司马君不必过虑。我的死士今晚去抓她在丞相府结识的那个相好的男人去了……叫,叫什么‘石三郎’的一个马夫……只要把他抓来了,丁某就有把握逼这个婢女开口……”虽然他在安慰司马孚不必过虑,可是司马孚听到他讲的这些事情焉能不为之焦虑?司马孚的心一下提紧了。

正在这时,杨修似有所悟,道:“对了,杨某近来到五官中郎将府中办事,也观察到了一个有些异常的情况……不知是不是杨某太过多虑了……”

“什么异常情况?讲!”丁仪目光一亮,认真地追问道。

“这段时间来,五官中郎将府内每隔两三天都要运一车绫罗绸缎进去。那运送绫罗绸缎的车厢上一般都放着几口大木箱,看起来里边装着的绸缎布匹为数不少,而且每次拉车的牛犊都显得很吃力……”杨修一边仔细地回忆着每一个细节,一边慢慢地说道,“但是,据我观察,他府里的妻妾侍婢却并没有怎么添穿新做的绸衣缎袍……这里边大有蹊跷……”

“你是说,那些大木箱里装的不是绸缎布匹,”丁仪立刻明白过来,“箱子里莫非藏着人?”

“对!”杨修很有把握地点了点头,“而且一定是那些暗地里与五官中郎将结党营私、图谋立嗣的心腹谋士!他就是采用这种‘空箱运人’的方式将谋士们带进府中碰头见面的……”

“真是天助平原侯也!”丁仪右拳一捶面前的书桌桌面,震得桌上茶杯一阵晃动,脸色显得十分兴奋,“不要惊动他们,等到下次有这样的牛车进去,就可以动手了……”

“我今天下午才听到五官中郎将府中那个被我们笼络过来的仆人报告说,他们府中明天又要运进来一车这样的绸缎布匹,”杨修微微一笑,“我今夜前来,就是准备把这个情况告诉你们,然后出其不意,打他们个措手不及!”

“事不宜迟,那么明天你就找个合适的机会把这一切告诉丞相,当场截下那几口大木箱,让那些人‘原形毕露’!”丁仪的右眼里闪出利刃般的寒光,“我也很想知道那些一直隐藏在曹丕身后的‘高人’究竟是谁?”

“当啷”一声脆响乍然响起,惊得丁仪心中一跳,却见是司马孚失手打翻了茶杯,茶水流了一地。司马孚一边涨红了脸,一边俯身去拾地上的茶杯碎片,有些惊慌失措地说道:“刚才……刚才地上窜过一只大老鼠,吓了我一跳!”

丁仪、杨修、丁廙一听,都忍俊不禁,哈哈大笑起来。司马孚脸上也赔着有些干巴巴的笑容,但眼角边却悄悄掠过一丝忧色,一闪即逝——他们都顾着笑去了,谁也未曾察觉。当然,今天也确实是值得他们放声一笑的日子——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这怎么不令他们在心底乐开了花?

酷刑逼供,招出“幕后黑手”

“吱呀”一声,柴房的门被推开了。青芙有气无力地睁开了眼,只见一个高高胖胖的白衣人踱着方步慢慢走了进来,身后跟着那个黑衣家将丁鸣。这白衣人一身儒生打扮,脸上笑容可掬,只不过左眼枯缩紧闭,右眼却如夜空里闪烁着的寒星一样灼灼生光。不知为何,她竟从他这目光中感到了丝丝缕缕冰刀霜剑般的寒意。她虽从未见过此人,但根据别人所讲的“独眼狼”的传言,也知道这个人便是当今丞相府中的谋略奇才丁仪了。

丁鸣找了一张干净的木椅,请丁仪坐了下来。

丁仪俯视着被打得遍体鳞伤、鲜血淋漓的青芙,慢慢收起了脸上的笑意。她手足被缚,绑得像个粽子似的,嘴里也被一条粗如儿臂的布索勒住,话不能说,身不能动,只是用一双冰清玉洁的眼眸冷冷地瞪着他。他深深叹了一口气,竟在脸上流露出一丝悲悯之色来,吩咐道:“给她解开嘴里的布索,我要和她说话。”

“万一她咬舌自尽……”丁鸣有些傻乎乎地问了一句。

“她在临死之前,总还希望看一看自己心爱的人吧?”丁仪冷冷地笑了,从衣袖中取出了一条绣着两只鸳鸯的银亮光滑的丝帕,在青芙面前一扬,“青芙姑娘,你说对吗?”

青芙一见之下,顿时变了脸色,这条丝帕是她送给石哥的定情信物,石哥一向是帕不离身——如今怎会落到这“独眼狼”手里?难道,石哥……

她正惊疑之间,只觉口中一松,那条勒在自己嘴里的粗布索解开了。她马上厉声问道:“你……你把石哥他……他怎样了……”

“没想把他怎样啊!”丁仪微微一笑,“丁某只是请石公子到我府中与青芙姑娘一聚。当然,如果青芙姑娘能告诉丁某想知道的东西,丁某即刻让他进来与你一见。”

青芙冷冷说道:“我没什么东西可告诉你的。快放我走!”

“哦?……放你们走?”丁仪显出十分惊愕的表情,又深深一叹,“丁某一向不喜与妇人饶舌。那我先让他和你见一下面吧!”说着,双掌举起轻轻一拍。

随着他这一下清脆响亮的击掌,柴房木门开了,两个家丁架着一个五花大绑的俊秀青年走了进来。青芙一见,那青年正是自己朝思暮想的情郎——石三郎。

石三郎被架进柴房里,一眼便看到地上那被打成了个血人样儿的青芙,不禁怒吼如牛:“芙儿,芙儿,他们把你怎样了……”

丁仪从木椅上站了起来,慢慢走到了他身前,冷冷说道:“我们没有把她怎么样。石公子,你还是劝一劝你这个芙儿,让她早点儿把该告诉我们的东西告诉我们吧!这样,她就不必再受什么皮肉之苦了。”

石三郎用惊疑无比的目光看了看丁仪,又将目光投向了青芙。青芙从他的目光里读出了悲伤、痛苦,还有一丝哀求。她咬了咬牙,道:“我没有什么东西可告诉他们的。”

“哦?真的没有?”丁仪又叹了口气,“那怎么办呢?”他一边说着,一边向丁鸣使了个眼色。丁鸣会意地冷笑着,“刷”的一声抽出腰间佩刀凌空一劈。

一声凄厉的惨叫破空而起,接着,一片血水也随之飞溅开来。石三郎的左耳在这一瞬间竟被丁鸣一刀劈了下来,飞落在青芙面前。

“你们这些畜生!”青芙厉声大骂。她挣扎着想冲到几乎痛得晕死过去的石三郎面前去,却又被身上的绳索紧紧缚住,动弹不得。

丁仪盯着她,冷冷问道:“你现在可想起有什么东西要告诉我了么?”

“没有!我没有什么东西要告诉你们这些禽兽的!”青芙破口大骂,眼眶里却是泪花四迸。

丁仪面无表情,又一挥手。丁鸣利刀再举,又是一声惨呼,石三郎的右耳又被凌空劈落。

只听得一声闷哼,石三郎剧痛之下,竟是倒地昏死过去。丁仪瞥了他一眼,冷冷地看着青芙,说道:“你若再不说实话,我就当着你的面把你这情郎身上的肉一片片割下来,让他在你面前一直惨号到死为止!你信不信?”

看着丁仪那迎面射来的狼一般凌厉的眼神,看着石哥昏死过去的惨相,青芙由先前的痛骂挣扎,变成了无声的饮泪而泣。然而,她并没有答话。

丁仪又将手慢慢举到了空中……惨叫声又起,血光飞洒……青芙紧紧闭上眼睛,只恨自己这时不能立即瞎掉,聋掉,再也听不到石哥的惨叫,再也看不到石哥的惨相……

终于,石三郎狂叫起来:“芙儿……芙儿……快告诉他们吧!……快告诉他们吧……我不想死啊!……”

青芙紧闭着双眼,任由满脸泪水横流,就是一声不哼。

当丁鸣的利刀在全身上下已经血肉模糊的石三郎的大腿上比划着的时候,石三郎突然像杀猪般嚎叫起来:“别杀我!别杀我……我……我想起来了……她……她有一两次给我谈起过,要去找一个叫司马懿的人……”

“谁?”丁仪霍然一惊,挥手止住了举刀欲落的丁鸣。

“石三,你……”青芙睁开眼大叫起来,“你胡说什么?”

“对……对……是司马懿,”石三郎也不理她,有气无力断断续续地说,“我……我当时还笑……这个人的名字怎么念起来像‘死蚂蚁’一样……”

丁仪一瞬间变了脸色:“你……你还知道些什么?快快讲来!”石三郎痛苦地摇了摇头,因为失血过多,又是一歪头昏了过去。

“原来是他!原来是他!好你个司马懿!”丁仪有些失神地坐回到了木椅上,喃喃自语道,“没想到……没想到……”

突然,他像猛地清醒过来:“不好!杨主簿……杨主簿……丁鸣,赶快备马,备最快的马,我要到丞相府里去……”说着,也不顾地上石三郎和青芙的死活,往外便跑。

跑出柴房木门没几步,他忽又折了回来,对守在门口处的家丁吩咐道:“好好看住里边这两个人,没有我的同意,不许放任何人进去探视他们!”

司马孚杀青芙灭口

丁仪带着丁鸣刚刚骑马狂奔出府,丁廙和司马孚就共乘着一辆犊车来到了丁府门前。

丁廙领着司马孚下了车进了府,在院坝里四顾无人,方才问道:“司马君如此着急,要我一道陪着回府,究竟有何要事?”

司马孚脸色肃然,笑道:“丁兄应该知道,平原侯一向天性纯孝,与卞夫人母子情深,今早一听到我汇报此事之后,便当即要我亲自前来审问那婢女,问她和王夫人有没有在丞相府面前诬伤卞夫人。在核实她的身份和证词之后,我须得带走她身上那块曹府里的腰牌,交给平原侯,让他以此为凭据去见卞夫人。”

“哦……”丁廙点了点头,“原来如此。那就快快去办了此事吧。”便带着司马孚往后院柴房而去。

走进柴房,丁廙见两个家丁守在门口,便问:“大老爷呢?”家丁们答道:“大老爷赶往丞相府去了。”丁廙有些意外,也不多问,伸手便欲去推柴房木门。却听那两个家丁阻拦道:“二老爷,大老爷说了,没有他的同意,谁也不准进这柴房。”

丁廙一怔,回头看了看司马孚,道:“司马君,不如等我大哥回来之后一道审问?”司马孚脸上显出颇为不耐烦之色,缓缓道:“可是平原侯还在府里等着我赶快回去复命呢……他还要赶着去见卞夫人……如果误了时机,那就麻烦了……”

丁廙听罢,板起脸来,向两个家丁斥道:“快快开门让我和司马公子进去。大老爷那里,我自己去交代。”两个家丁见二老爷这般声色俱厉,不敢再多说什么,便让到了一边去。丁廙推开木门,和司马孚并肩而入。

只见柴房地上躺着两个血人,形状惨不忍睹。丁廙看在眼里,不禁一阵作呕,皱了皱眉,道:“司马君,你快些审问吧,这里边血腥气太浓了。”

司马孚点了点头,忍住自己的恶心之感,独自一人走上前去,在早已被折磨得不成人形的青芙面前蹲了下来。青芙满眼恨意地盯着他,只是苦于嘴里被粗布索勒住,说不出话来。

司马孚只觉得眼眶里一阵湿润。他伸手解开了她嘴里勒着的粗布索,她立刻大骂了起来:“你们这些天杀的畜生!我是什么也不会告诉你的。快点儿把我杀了吧,让我死个痛快!”他并不答话,只是伸手从袖中慢慢取出一块锃亮的虎头形铜牌,在她眼前一亮,道:“兀那婢女,你身上可有这样的腰牌?”

青芙一见此牌,竟是一怔。这铜牌正是司马懿所蓄养的死士用以在同类面前证实自己绝密身份的信物。面前的这个青年官员怎么会有?而且,他的眉目之间细细看来竟颇有几分与司马懿大人相像……莫非,他是……

正在她惊疑间,司马孚乘着丁廙扭头作呕而未往这边观看之隙,飞快地从袖中又取出了一颗蚕豆大小的淡青色药丸,一下塞进了她口里。

青芙明白那药丸是什么,她一口含在了嘴里。其实昨天在菜板胡同被擒时,她就是因为身上忘了带这颗药丸而未能当场自绝。真的,自从五年前她被司马懿派进丞相府中潜伏到王夫人身边当侍婢以来,日复一日平静而单调的生活,让她很多时候竟未意识到应该时刻牢记自己作为一个“死间”的身份。所以,她有时忘了随身携带那颗药丸。直到昨天在菜板胡同,她骇异地看到那个男死士吞下药丸自杀身亡的情形,才乍然明白了自己生命中那真正实现自己全部价值的一天已然来临——像所有的死士一样,命中注定要用死来实现自己的价值。而今天,当面前这位酷似司马懿大人的青年官员把那颗药丸送入自己口中之时,便是自己使命完成、生命终结之时。她只是感到一阵莫名的悲凉。然而,让她心头忽又一暖的,面前这个青年官员,脸上竟现出了一种深深的悲悯与愧疚。他是个好人哪!可是,他这个好人,竟也来做这样的事!这真令人啼笑皆非。

司马孚收起了铜牌,像背诵一篇早已拟好的腹稿一样机械地说道:“你不要再有什么妄想了。你的家人亲戚都被我们的丁大人抓住了。你若不老实讲来,他们就会跟着你一道吃苦,你别连累了他们。”

听着司马孚这番话,两行热泪从青芙脸颊上无声地滑落下来。十多年之前,她的家乡颍川郡爆发了战乱,父亲、母亲都死在乱兵刀下,只有她和她的妹妹青苹逃了出来。她们一路乞讨,颠沛流离,还被人贩子卖到了洛阳,为当时准备归乡的司马朗兄弟所收留。司马朗请人教他们识字读书,练武健身以及歌伎之术,将她们训练成一流的死士,然后分别送往各地从事窃密、行刺、潜伏等任务。从此,她就和自己的妹妹失去了联系。直到今天,这青年官员提起了她的家人亲戚,才猝然触动了她心底最敏感的那根神经。她的泪,一下夺眶而出。为了远在天边生死难料的妹妹,她只有死了。凄然一笑后,她一口吞了那颗毒丸,慢慢说道:“我不会告诉你们任何东西的,你们走吧!”

司马孚眼眸深处隐隐似有泪光一闪。他长叹一声,缓缓站起身来,走到了一直侧着脸不忍正视这般惨状的丁廙身前,低声说道:“这等刚烈女子,你我是问不出什么来的,我们还是走吧。”

丁廙点了点头,往外便走。司马孚跟在后面,在他跨出门槛之时,不禁回头看了看青芙最后一眼。

只见她的表情十分安详,十分宁静,双目微闭,仿佛婴儿睡着了一般,只有脸颊边的泪珠闪烁着冰一样的光芒。

丁仪功亏一篑

当丁仪一路狂奔冲进丞相府时,却见府中曹丞相和杨修都没在。一问之下,才知曹丞相与杨修一道去了五官中郎将府邸。

“糟了!”丁仪急忙策马疾驰,又往五官中郎将府邸奔去。远远地,他看到一大群人围在五官中郎将府门前,议论纷纷。

他飞身下马,冲入人群,抓住一个正讲得唾沫飞溅的看客,急忙问道:“这里发生了什么事?是不是曹丞相和杨主簿刚才来过?”

那人被他这一抓吓了一跳,但定下心神一看,不过是一个独眼的书生。然而,这书生状如疯狼而来,似欲择人而噬,却又令他一阵莫名的心惊。当下,他不敢取笑,老老实实答道:“刚才曹丞相和杨主簿带了一队人马过来,在这府门口处将一辆运送绸缎布匹的牛车拦下,说是要检查那车上的几口大木箱里藏没藏人。

“结果士卒们将那木箱搬下来打开一看,全是绫罗绸缎,哪有什么人藏在里边?杨主簿一见,当场就呆若木鸡。他当时还自言自语地说道:‘不会呀!不会呀!怎么会是这样?’曹丞相则在马背上气得须发倒竖,大骂杨主簿‘包藏祸心,悖公立私,蓄意中伤五官中郎将,企图扰乱魏室’,让手下士兵将他当即绑送廷尉治罪。”

丁仪听罢,顿足长叹:“想不到丁某终究还是来晚了!唉!杨主簿此番危矣!”他很清楚,从曹丞相口中说出“包藏祸心,悖公立私,企图扰乱魏室”的罪名是多么可怕。看来,此番杨修误入陷阱,是在劫难逃了。他忽然心中一动,急忙跨鞍上马,掉转马头,奔平原侯府而去。

刚到得平原侯府,便看到侯府门前车马俱备,显然是平原侯曹植有事急需外出。丁仪暗叹“侥幸、侥幸”,滚鞍下马,正欲举步入内,迎头便见到平原侯曹植急匆匆奔出府来。

丁仪双手一伸,拦住曹植去路,道:“平原侯何事外出?”曹植猝然被拦,勃然欲怒,抬头见是丁仪,这才缓和了脸色,急道:“本侯要速速前去求见父相,请他宽恕杨主簿。丁兄,快与本侯同去!”

丁仪却是脸色一寒,冷冷说道:“平原侯既已知道这是别人设的圈套来害杨主簿,那就万万不可前去!”

“为何?”曹植一怔。丁仪面色平静,沉沉说道:“因为平原侯此番贸然前去,非但无济于事,而且必将引火烧身。”

“丁兄何出此言?丁兄与杨主簿岂非生死之交?”曹植惊问,“丁兄为何此刻却弃他而不救?”丁仪的右眼深处泛起了星星泪光,却仍是平平静静地说道:“正因丁某与杨主簿乃是生死同心之交,丁某才知杨主簿自己也绝不愿平原侯为了他而前去冒险——我们棋差一着,全盘皆输,已是无话可说。蝮毒攻心,壮士断腕,还请平原侯止步,回府静观其变!”

曹植怒道:“杨主簿为本侯之事舍身涉险,如今危在旦夕,本侯岂可有负于他?本侯定要面见父相澄清事实,如此方可安心。你且让开!”说罢,伸手便去推丁仪。

“君侯为何这般糊涂?”丁仪急道,“君侯在丞相面前如何澄清得了事实?难道君侯没有看出,今日丞相是蓄愤已久,铁了心要治杨主簿的死罪——他有罪自是必死,无罪也是必死呀!”

曹植不再与他争辩,只是往外便冲。

却见丁仪后退一步,猛地从腰间拔出佩剑,横于自己颈前,厉声说道:“君侯若再是执迷不悟,丁某愿以颈血溅出,阻住君侯妄入险境!”曹植见状,只得停住脚步,慨然叹道:“丁兄……丁兄何必如此?”

“请君侯回府!”丁仪将横在自己颈前的利剑往里一推,锋利的剑刃顿时割破了他颈中的肌肤,一缕鲜血沁了出来。

“丁兄……丁兄快放剑!”曹植一脸惶急之色,人也连连后退,“本侯……本侯回府就是……”说着,他泪如泉涌,哽咽不能成声。

丁仪面如寒冰,波纹不生。他静静地看着曹植慢慢退回府去,直至再也不见人影,这才缓缓放下了手中利剑。他慢慢仰起头来,望向那苍苍茫茫的天穹,黑幕似的乌云翻翻滚滚,一场激烈无比的暴风骤雨正在酝酿着,似乎很快就要到来了……他像一杆铁枪,挺立在这“黑云压压城城欲摧”的苍穹之下,既是那般的醒目,又是那般的孤独……一瞬间,他脸上平静而镇定的表情猝然四分五裂,现出一种深深的失落与无奈,只能任由滔滔泪水夺眶而出,满面横流,打湿了自己的衣襟……

这是丁仪平生第一次在大庭广众之下流泪。许多年后经历了魏晋禅让之变的那些人们忆起了当时的这一幕情形,才恍然大悟。早在数十年前,丁仪已是第一个为魏室的倾覆而流泪的人。可是,在当年,谁又听出了他那无声的哽咽的弦外之音呢?举世昏昏,知音难觅。这本就是所有王佐之才的一大悲哀。待到大家都懂得了他的心声之时,一切又都无法挽回。也许,真正的谋士,总是用事后人们的追悔莫及来证实自己当时的先见之明吧?像范增,像伍子胥,像田丰,虽然洞明时势,算无遗策,却独独不能说服人主而采纳其计,所以为后人留下了一幕又一幕可歌可泣的悲剧。丁仪何尝不是如此?

尘埃落定

三日之后,杨修以擅交诸侯、泄露军国机密、图谋不轨等数罪被腰斩于市。他临刑前的那一天,下了好大的一场雨,似乎是那冥冥之中的上天也为他的冤情洒下了倾盆之泪。

他被杀掉的第二天,曹丞相便亲自执笔下令,立五官中郎将曹丕为世子,同时颁告天下,尽人皆知。

其实在最终册立谁为世子之前,据说曹操还是将曹丕、曹植二人喊来,进行了最后一番问话的。

曹操问他兄弟俩:“为父今日登公建基,均由当年官渡一役摧灭袁绍所致。却不知在你兄弟二人心目之中,袁绍是何以致败而为父又是何以致胜的?”

曹植答道:“袁绍志大而才微,多谋而少决,兵多而统驭不力,将骄而政令不一,所以官渡一役,他一败涂地。而父相皆与他反其道而行之,故官渡之战大获全胜。”

曹操将目光转向了曹丕。曹丕却答:“依孩儿之见,袁绍亲贤得众,兵精将猛,驭下有方,并不尽如植弟所言。”

“既是如此,袁绍为何终被为父所灭?”曹操有些讶异。

曹丕以最大程度的恭敬之态答道:“袁绍之亡,实乃上天为父相之雄图伟业先行驱除而亡之也。我曹家乃是天命所归,洪福齐天,运祉昌隆,虽以袁绍兵精将猛、主明臣贤之强,亦不得不望风溃服。”

听了曹丕这番答辞,曹操慨然良久,待他兄弟二人退出之后,只说了一句:“仅知人事,不过卿相之材耳!能识天命,方为命世之英,非常之器!”于是,第二天他便签发了册立曹丕为世子的手令。

然后,曹丕的那篇《奸谗》一文也随即公开发表,被丞相府文学署分送给了许都城中各大官邸。随着这立嗣令和《奸谗》一文的先后公开发布,这场旷日持久的立嗣之争,终于画上了一个句号。朝野上下都转移了视线,关注着曹丞相即将采取的下一个大动作——由魏公晋升为魏王。新上任的丞相府主簿陈群就台前幕后地奔走着,策划着这一切。

大家都感到,没有了杨修的丞相府,的确和以前不一样了。至于怎么个不一样法,人们似乎又一时说不上来。但有一条地下消息却在丞相府中传得沸沸扬扬,那就是平原侯府中的中庶子司马孚又要调回到丞相府里来了,传闻他将成为丞相府副主簿。据说,关于司马孚的这一调令,还是世子曹丕向曹丞相建议而来的。而曹丞相为了安抚平原侯府中僚属们惶惶然如同被打入冷宫的浮动心态,便一口应允,破格提拔了司马孚。

但是,相府内外也有另外一种说法,说是司马孚自己向平原侯辞官而去,返回相府任职的。而且,他向平原侯请辞的那天,还是由他二哥司马懿陪着一道前往的。但是司马懿一直没有进平原侯府,只是在府外等着司马孚出来后同车而归。有人还看到,那天司马孚请辞之后,是流着泪走出平原侯府的。

其实谣言就是谣言,有几分虚也有几分实,有几分真也有几分假。司马孚是怎样来到丞相府的,谁都说不清。但几乎所有的人都知道,司马孚的的确确是自己向平原侯辞官而去的,只不过谁也不知他为何这样做罢了。

悲情一生司马孚

那天,司马孚在二哥司马懿的陪同下,到了平原侯府大门外。他独自一个人下了马车,径直往府中走了进去。司马懿坐在车厢里,一直目送着三弟的背影渐行渐远,消失在庭院深深、门户重重的平原侯府中。

在平原侯曹植平时用以接待各位儒士好友的辅仁堂里,司马孚双眼含泪,走到曹植面前,开门见山地说道:“在下无德无能辅弼君侯,今日特来请辞,恳请君侯恩准。”

曹植大惊,道:“司马兄何必如此?”司马孚深深跪下,垂头道:“在下有负君侯与丁兄相知之恩,实在无颜再待在君侯府中,还是恳请君侯应允。”丁仪站在一旁,却是不动声色悠悠说道:“司马君不必自责。丁某可是服了你二哥。他的手段何等高明,连自己的亲弟弟都可以像棋子一样利用,又有什么事做不出来的呢?你今日请辞,怕也是他教的吧?”

司马孚脸色顿时变得通红,深深埋下头来,不敢与丁仪正视。曹植劝道:“丁兄此言太过尖刻……”

“哼!真正尖刻的话还在后面呢!也好,今日一别,你我情断义绝,再也没机会坐到一块儿畅言谈心了。我就请你带几句话给你二哥。他身为外臣,竟私自交结丞相府王夫人的贴身侍婢,后来又杀人灭口,这一切究竟是何居心?他以为丁某真的不知道吗?”丁仪冷冷说道,“他这是在利用王夫人来影响曹丞相在立嗣之事上的态度,就像当年的秦相吕不韦利用华阳夫人来影响秦孝文王立嗣一样!你二哥的野心真不小啊!他竟想当第二个吕不韦!如果条件允许,他恐怕连王莽、董卓都敢效仿的。可惜,他这一套鬼把戏,是骗不了我的。只要有丁某在,他就休想阴谋得逞!”

丁仪的话字字句句如刀似剑犀利无比,逼得司马孚跪伏在地,汗流浃背,不敢抬头仰视。丁仪讲到这里,顿了一顿,深深一叹,道:“你们司马家兄弟同心同德,联手合力将五官中郎将推上了世子之位,却弄得他们曹家现在是四分五裂,手足相残。孔子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嘿,你们却是‘己所不欲,必施于人’!”

司马孚只是连连叩头,无言以对。

正在这时,曹植一声断喝,劝住了丁仪,道:“我曹家兄弟之事,岂可嗔怪司马兄?丁兄不必再说了。”说着,走上前来,伸手轻轻扶起了司马孚,为他拭去脸庞上的泪水,请他坐了下来。

曹植也坐到司马孚身边,淡淡地、纯纯地笑了,像个天真无邪的婴儿般笑了。他对司马孚悠然说道:“别那么自责,好像本侯没能当上世子,就该是你多大的罪行似的。如今立嗣之事,尘埃落定。我终于心安了,也终于解脱了。不必再为什么世子之位而夜夜辗转难眠,这让我很轻松很高兴——我是不是像那个春秋战国时代的宋襄公一样傻?其实,面对魏宫世子之位这一巨大无比的诱惑,当初我还是和所有凡夫俗子一样动了心的。丁兄……”他转过头来看了看丁仪,语气一顿,又悠悠说道,“丁兄瞒着我全力投入这场夺嗣之争中,你以为我真的都不知道吗?丁府里你们一次次的密室谋事,我都知道。我没有阻止,是因为我不愿阻止。”

曹植说出这番话时,司马孚与丁仪都怔住了。一向淡泊名利,清逸超脱的曹植心底深处竟也有这般强烈的欲念?这真是应了一千多年后西方哲学家的那句格言:“因为我是人,所以人所拥有的,我都应拥有。”是的,一般人们都会从积极、正面的角度去理解这段话。因为我是人,所以人所拥有的一切真善美,我都应拥有。可是,他们也许都忽略了,因为你是人,所以人所拥有的一切假恶丑,你也会拥有。只不过,仁人君子们将这些假恶丑在萌芽状态时便压抑住了,但返躬自省,扪心自问,他们也无法根除这些欲念如同杂草般在心底潜滋暗长,在某个不经意的时刻冒出头来。曹植虽是仁德兼备,也丝毫不能例外。然而,当他将自己心底这些话说出来时,他却觉得自己似乎卸下了很重很重的一个包袱,整个身心都变得无比轻松了。

曹植继续坦然说道:“我其实也和大哥一样,渴望着能登上那个世子之位,去实现自己‘平定天下,济世安民’的大志。然而,我又知道,我不应该去和大哥争这个位置,因为它本来就该属于大哥的。我犹豫不决,始终不敢正视大哥每一次向我投来的目光。那目光里带着那么多复杂的情感,焦虑、渴望、痛苦、恳求、嫉恨……我知道,有时候我只要鼓起勇气,坦坦荡荡,磊磊落落地对大哥公开说一句:‘大哥,我是绝不会和你争的。’那么,也许这一切都不会发生。但是,我终究没能将这句话说出来。也许……也许……在将来,我终究会为自己没能说出这句话付出代价的。我终究也是一个凡俗之人啊!”

司马孚已听得泣不成声,哽咽道:“平原侯心清如水,可鉴日月,司马孚愧不能及啊!”

曹植一下讲了那么多话,似乎也有些疲惫了,慢慢说道:“司马兄,站在同为人弟的角度,本侯理解你为了你二哥所做的一切。本侯绝不会责怪你的。只希望你今日辞别侯府之后,还要多多与本侯来往切磋诗文……本侯真的不愿意失去你这样一个忠厚笃实的挚友……”

司马孚缓缓起身,双手下垂,埋着头,掩着泪,默默无语,倒退着走出了辅仁堂,倒退着走出了这个曾记载着他和曹植唱诗和文、情趣盎然的美好地方。从这一天走出去,直到五十余年后,司马孚已年逾九旬,被封为晋朝最为尊荣的安平献王时,才在满堂儿孙的扶持下回到了这个地方。然而,那时曹植早已逝世多年了。那一天,年迈的司马孚屏退了其他所有的人,独自待在了辅仁堂里一宿不归。第二天回府,他留下一道令晋室君臣读了都十分尴尬的遗书后,便溘然长逝了。这道遗书是这么写的:

今有魏国忠臣河内郡司马孚,做不到伊尹那般开国建业,也做不到周公那般辅佐明君;做不到伯夷那般不食周粟,也做不到柳下惠那般洁身引退。无功于国,无德于友,无恩于民,当弃身于荒野黄土,如一介布衣儒士而葬。

既是总结了自己的一生,也算是对九泉之下的曹植与丁仪作了一个发自内心深处最真诚的交代。

等在府门外的司马懿终于看到三弟埋头掩泪走了出来,心头这才踏实了。却见三弟一上马车便坐而不言,泪如泉涌,无声地抽泣起来。他越是压抑自己的悲痛,抽泣得就越是厉害。他仿佛在用自己一生的泪水来祭奠自己和平原侯曹植的真挚友谊。

马车往前奔驰了约摸一盏茶的工夫,终于,司马孚噙着泪光抽泣着向司马懿问道:“二……二哥,您既有如此之才,而三公子又有如此之贤,您为何却不辅助他成为世子呢?其实,三公子也可以成为我……我们的选择啊!”

司马懿只是静静地瞧着他,没有答话。辅助曹丕、打压曹植,是我司马家“异军突起,扭转乾坤”的关键一环,是父亲司马防、大哥司马朗等与为兄当初共同密谋决定的一个重要步骤。我们只能依照这样的规划不可更改地逐步实施,哪里还能有其他选择的余地呢?如果真的是要辅助曹植为嗣,那我司马家数十年来几代人的苦心经营就完全成了一个莫大的笑话了。

看到司马懿一副无动于衷的表情,司马孚仿佛明白了什么,又掩着脸颊,“呜呜呜”地哭泣了起来。

一向善于雄辩的司马懿没有劝他,只是举目遥望车窗之外飞驰而过的景物,怅然若失。我们都在不停地赶路,却不知将多少真情遗失在来时的路上;我们都在不停地奋斗,却不知将多少纯真抛弃在一身铠甲之下……刚才看着司马孚辞别曹植含泪而悲的情形,司马懿其实亦已暗暗湿了眼眶。而此刻,慢慢恢复了岩石般冷峻表情的司马懿已在心头自问:刚才为何我竟如此脆弱,甚至几乎掉下廉价的眼泪?或许是眼睁睁看着三弟被自己亲手扼杀了友谊,或许是自己对公认的贤德无双的平原侯的伤害的一种愧疚,又或许是自己本来就应该为这场立嗣之争哭泣一场?然而,这样的白白流泪于我百无一利。我何曾需要流泪。流泪是庸人的标志,流泪是示弱的表现,流泪是无能的姿态。要记住,真正的强者,胸襟之大,足以包容一切情绪;意志之强,足以支配一切情绪;思维之清,却又绝不会为任何一种情绪所扰乱。而三弟今日的流泪,又何尝不是他摆脱过去,走向成熟的必修课?想到这里,司马懿慢慢闭上了双眼养起神来,任由司马孚低低的抽泣被吹散在风里。

投毒曹操

魏国世子府的密室内,烛光摇曳,在幢幢阴影之中,曹丕、王夫人和司马懿促膝而谈。

王夫人道:“世子如今大功告成,可喜可贺。臣妾祝世子早登大位,再创伟业。”曹丕谦谢不已,道:“此乃夫人暗助之功,曹丕日后定当重报。今夜曹丕请夫人移驾过来,实是有要事相商。”

“有何要事相商?”王夫人一愕。却见司马懿微微而笑,淡淡说道:“刚才夫人祝贺世子,未免恭贺得太早了一点儿。夫人以为,如今青芙已死,杨修被诛,五官中郎将晋为世子,便可高枕无忧了吗?当年汉武帝时,太子刘据在位十余年,谦恭仁孝,事事无咎,到最后不也是为奸人中伤而废掉了吗?”

王夫人与曹丕一听,都是一惊。曹丕道:“司马兄此言太过尖锐,本宫闻而甚惧。却不知司马君有何良策相授?”

司马懿一言不发,面色肃然,站起身来,缓缓拜倒于地,叩头说道:“在下胸中实有一策,但恐此策一出,必被世人斥为大逆不道。在下不敢妄言。”

“说!”曹丕正色道,“你今夜说出任何话来,本宫都赦你无罪,并且洗耳恭听。”

司马懿仍然拜伏于地,一言不发。他知道,有些话,一出口,便是惊天地而怒鬼神,说出去就再也收不回来。而且,最正确的计谋,往往是危险的计谋,也往往是最难启齿的计谋。这样的计谋,如果遇到英主明君而献之,则大功可成;如果遇到庸主昏君而献之,却会给自己招来杀身之祸。所以,司马懿此时尚在高度紧张的犹豫之中,迟迟不敢发言。当年汉高祖以堂堂天子之尊、十万雄师之众,竟被匈奴大军困于白登山中,无法突出重围。他的军师陈平不得已献上一计,以重金贿赂了匈奴冒顿单于的王后,才得以抱头鼠窜而归。你想一想,以汉高祖刘邦千古一帝天挺之姿,竟不得不像后世的某些贪官一样,低声下气地走别人的“夫人路线”才保全了性命。这样的谋略,非陈平不能筹划,非刘邦不能采纳。然而这样的谋略,又是何等的正确,何等的危险,何等的难以启齿!以曹丕中人之材,他容得了这样的谋略?容得了这样的谋士?容得了采纳这样的谋略之后为自己所带来的众人指责与讥刺吗?

对这一点,司马懿不敢肯定。他依然像死了一般屏住声气跪伏在地,始终一言不发。

“扑通”一声,曹丕竟也向司马懿跪了下来,含泪说道:“司马兄,每一次都是你在曹丕最孤立、最无助、最艰难的时候挺身而出,使曹丕一次次转败为胜,登上了今天这样的位置。曹丕早已视你为平生最值得信任和依赖的生死之交,我们之间又有什么话不可以说呢?请司马兄直言道来,曹丕定当从命!”

司马懿沉默了许久,才缓缓开口:“既然如此,在下就冒死进言了!为今之计,世子欲得一路平安,唯有尽早速登大位;世子若欲速登大位,唯有想方设法使魏国公不得久居大位。”

“什么?”曹丕一听,有若五雷轰顶,“你,你……你的计谋是谋害父相……”王夫人也惊叫失声,急忙掩口骇然不已。

“魏国公在世多一天,你们的危险就多一分。”司马懿脸色铁青,用一种利剑般锐利的语气和逻辑冷冷说道,“如果丁仪他们贼心不死,继续煽动魏国公,万一阴谋得逞了呢?世子将重蹈汉武帝太子刘据之覆辙,而王夫人也难逃沦为汉初戚夫人变成‘人彘’之厄运!”

曹丕与王夫人相视无语,顿时如堕冰渊,寒透了整个身心。曹丕瑟瑟发抖,缓缓说道:“即便如你所言,父相英明神武,我们无兵无权,岂能伤得了他?”

“兵不血刃,不战而胜,才是最佳谋略。”司马懿阴阴一笑,从袖中取出了一只羊脂玉瓶,在他二人眼前一晃,悠然说道,“在下何曾说过要与曹丞相兵刃相见?这玉瓶里装的是稀世罕见的‘销金散’,无色无味,夫人每日只需倒在曹丞相的酒肴之中少许,无论是何方神医用何种手法都测不出它的毒性,曹丞相自然会服食入腹而不起疑心。此毒慢慢发作,伤人于不知不觉、无形无相之中,多则五年,少则三年,大计可成。”说着,将羊脂玉瓶向王夫人递来。

王夫人战战兢兢,面色苍白如雪,竟是不敢伸手去接。

曹丕咬了咬牙,深深一叹,将那只羊脂玉瓶接了过来,亲手放进王夫人掌中,向她叩头一礼,道:“一切有劳夫人相助了!”

当王夫人的手一接触那羊脂玉瓶时,她的掌心像是被火焰灼着了似的哆嗦了一下。曹丕把这一切都看在了眼里,脸色一沉,目光似剑,逼向她来。王夫人紧紧捏着那玉瓶,慢慢低下头去,泪珠一颗颗滴落在衣襟上。许久,许久,她全身颤抖着站了起来,茫然失神。静立片刻,她才慢慢恢复了平静,泪水沿着面颊无声地流下,终于涩涩地开口了:“臣妾今日答应世子所求之事。但望世子能谨守承诺,好好待我干儿,不可令他有任何差池!”

曹丕跪在地上,叩头答道:“干弟之事,曹丕永不食言。”王夫人凄然一笑:“你要永远记得今夜这密室之约才好!”说罢,缓缓转过身来,便欲离室而去。

眼看着王夫人一步一步就要走近密室门口,司马懿在她身后忽然喊了一句:“夫人且慢!”王夫人忍住心底对他的极大厌憎,停住了脚步,慢慢回身问道:“司马大人又有何事指教?”

“对了,在下刚才忘了详细告诉夫人关于这‘销金散’的用法了,”司马懿静静地盯着她的脸庞,用手指了指她握在掌中的那只羊脂玉瓶,“这‘销金散’,夫人可每半月一次在曹丞相的酒菜中洒上些许,并一直坚持不断地这样做下去,三五年后就会看出药效来了……”说到这里,他语气蓦地一顿,双目乍然一亮,便似鹰隼般闪出两道凛凛寒光,逼得王夫人不敢对视,“不过,夫人千万不要以为在下和世子殿下隔在宫墙之外,就看不到您到底有没有给丞相服用这‘销金散’……世子殿下既然答应了夫人信守将来善待你们母子的诺言,那就希望夫人也要不折不扣地践行您对世子殿下的承诺才行……”

王夫人听罢,身子顿时晃了几晃,许久方才站定,怔怔地看着司马懿,就像看见了这世上最可怕的人一样,脸色变得煞白。终于,她黯然地点了点头,转身推开房门出去,纤弱的身影慢慢隐没在外边无尽的黑暗之中,再也看不分明……

飞鸟未尽,良弓不可藏

听着她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曹丕和司马懿才慢慢站起身来。曹丕让司马懿在桌几前坐将下来,自己却去壁柜中取出了一只黄金铸成的酒壶和两个雕龙刻凤的玉杯,放在桌上,道:“司马君,大事已定,我们也可以坐下来一起喝点酒谈谈心了。”说着,持在手中的金壶一倾,为司马懿斟满了一杯酒。

司马懿静静地看着面前玉杯中的酒,犹如老僧入定一般,默然不动。过了片刻,他悠悠叹道:“古语说得好,‘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敌国灭,名将亡。’世子殿下以为如今大事已定,便迫不及待想除掉在下灭口吗?”

曹丕如遭雷击般全身一震,持着酒壶的手也激烈地颤抖起来,失声道:“司马兄,说……说什么?”

司马懿端起面前的酒杯,送到曹丕面前,冷冷说道:“世子殿下,你敢喝了这杯酒吗?”

曹丕脸色一变,竟是不敢伸手来接。他沉沉一叹,垂下头来,不敢正视司马懿。

司马懿面如止水,微澜不生,冷冷说道:“殿下以为只要能顺利继承魏国公之位,就可以算是大功告成了吗?这不过仅仅是一场新的漫长的征战的起点而已!代汉而立,君临天下的大业,你不想做了吗?肃清万里,一统四海的大志,你忘了吗?平原侯与丁仪潜入暗处虎视眈眈,你忘了吗?威武将军曹彰拥兵十万,在外伺机而动,你没见到吗?孙权、刘备狮卧国门窥测神器,你忘了吗?……若是殿下可以凭一己之力将这些大事自行了结,则在下亦不愿碌碌苟活于世,现在就可以喝了这杯酒,一了百了,免得天天劳神苦思自讨苦吃!”说着,他举起那只玉杯便要饮下。

曹丕霍然惊醒,大叫一声:“不要!”猛扑上来,一掌将司马懿手中玉杯打飞!“当”的一声脆响,那玉杯摔在地上,顿时碎成几片,酒也洒了一地,“嗞嗞”几声,立刻冒起数缕白烟,嗅之臭不可闻——果然是毒酒!

被司马懿平平静静定如止水的眼神注视着,曹丕脸上现出深深愧色,已然双膝跪下,埋头不起。他本想司马懿在这场立嗣之争中介入太深,对内情知道得太多,也掌握了自己太多的把柄,让自己颇有芒刺在背之感,便决定在事成之后让司马懿永远在人世间消失。然而,刚才听了司马懿那番话,他才清醒过来——司马懿和他之间的关系太深了,如鱼与水,已经达到了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境地,而且,自己是“鱼”,司马懿才是“水”!如果没有司马懿的支持与帮助,他不要说去夺取更大的胜利,就连自己刚刚得来的战果也未必保得住。

把这一切前前后后,左左右右想通了之后,曹丕也顾不得丢脸,便开口求道:“司马兄,曹丕一时糊涂,险些铸成大错!希望司马兄一定要原谅曹丕愚昧之失!日后,我曹家之事,无论巨细,一律托付于司马兄决断施行。我曹家与司马家世世代代结为骨肉之交,平分天下,共治四海!皇天在上,曹丕若是食言,甘受天诛!”

司马懿静静地站着,默默地听完了曹丕这番话,才慢慢屈膝跪了下来,与他对拜而视。他缓缓说道:“愿殿下记住今日此室之中你我秘语,不可效仿越王勾践,只可共贫贱而不能同富贵——那样的话,只能是自剪羽翼,危在旦夕。”曹丕听罢,叩首无言。是啊!飞鸟未尽,良弓岂可藏?狡兔未死,走狗岂可烹?敌国未破,名将岂可灭?只恐他今日鸩杀司马懿,明日自己便有不测之祸!

然而,司马懿也就在这一刻暗暗决定,既然曹丕如此刻薄疑忌,也就怪不得自己今后要更将他紧紧掌控于手了!

父亲大人当年说得对,无论将来遇到什么样的机缘,自己的命运都一定要由自己来把握。把自己的命运交由别人来左右,是危险的。要做到任何人都不敢觊觎自己,就得造好自己的“势”,筑好自己的根基,使别人不得不惧,不得不服,不得不退避三舍。同时,他也深深地懂得了曹丞相在建安十五年十二月写的那篇《让县自明本志令》所讲的——“不得慕虚名而处实祸”。在他看来,曹丞相其实还在文中点明了另一层意思——所有集权臣、能臣于一身的人其归宿都是一样的,宁可我负人,不可人负我。

想到此处,司马懿心头微微一震,不禁抬眼仔细看了看自己面前这个外强中干的曹丕。一瞥之下,他竟发现曹丕那副故作庄敬、色厉内荏的表情,竟与那个傀儡似的汉献帝颇有几分相似。他在心底沉沉叹了口气,拢在袍袖之中的双掌一下捏紧了拳头,暗暗想道:难道天命真的会应验在我司马氏一族吗?我真的注定要成为第二个曹操?

《司马懿吃三国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