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曹丕算命

这几日曹丕的心情颇为明朗,因为那篇《述征赋》的关系,父相曹操很是夸赞了他几句“成熟持重”“通明时务”。在暗暗高兴之余,他终究还是对父相始终偏爱曹植一事放心不下,也一直留意着如何“乘胜追击”,再获父相的欢心。

他近来闻得甄宓、方莹在闺房私语中谈起许都城东郊青云观中有一位高人,自号“玄机子”,算卦占断甚是灵验,人人都赞他是“百算百中,神仙再世”。曹丕听到此事之后,心底暗暗一动,便挑了个空暇日子,偷偷换上一身简朴儒服,打扮成一个寒门游子的模样,独自一人前往青云观寻觅那位“玄机子”高人占问前程吉凶。

青云观位于许都城外东郊四十里外的栖霞峰上,周围群峦环抱、清流萦绕,环境甚是幽静。观内殿堂森森、屋舍绵绵,其间修竹掩映、翠柏连缀,四处清气袭人,竟似灵山仙境一般不染俗尘。

曹丕进了山门,一直来到老君殿前,遥遥望见那殿门口高高悬着两副黄绫织锦的对联,各自绣着两行大字,左边是“风调雨顺,愿祝老君降大法”,右边是“河清海晏,祈求升平安万民”。他静静地看了一眼,往里深深望去,又见那老君殿正堂内人影起伏、香烟滚滚、钟鸣悠悠,想必是这一方士民正在举行祈祀大典,忙得不亦乐乎。他是自幼修习儒学之教的,对这道门玄虚之事向来不感兴趣,便站在了门外廊下,没有进去稽首参加。他暗想,这凡夫俗子果然是愚昧得紧,要想“河清海晏、天下升平”,不知去祈祀大汉天子和我家父相,反而向这泥塑木雕的老君像祈祷膜拜,这又济得何事?这太上老君还能从香案上走下来把那些诸侯、逆贼替你们灭了,还你们一个升平之世?真是可笑可笑!

于是,他一抬脚,便往老君殿右侧的那一排净室走去,希望能够找到个道童询问一下那“玄机子”的所在。往前瞧了几间净室,里边都空无一人。他心下暗暗有些失望,正欲转身再向老君殿左侧的那排净室访去,却听得身后蓦然响起了一个清越淳和的吟哦之声:

……勤而行之,夙夜不休。伏食三载,轻举远游。跨火不焦,入水不濡。能存能亡,长乐无忧。道成德就,潜伏俟时。太乙乃召,移居中洲。功满上升,膺箓受图……

曹丕闻得这吟诵之词甚是清奇,不禁停下了脚步,侧耳静聆,又听到那个声音缓缓吟道:

昔在黄帝,生而神灵,弱而能言,幼而徇齐,长而敦敏,成而登天……上古之人,其知道者,法于阴阳,和于数术,食饮有节,起居有常,不妄作劳,故能形与神俱,而尽终其天年,度百岁乃去……

听到这里,曹丕忽然想起了这些词句,乃是出自正宗典籍《黄帝内经》,而非旁门左道的诡秘虚诈之辞。他心念一动,便转过身来,向那间净室徐步走去。

他刚刚迈近那净室门槛,又听那声音在里面吟诵道:“青气如盖东涌来,罩得赤日变黄云!”

一闻此言,曹丕心下又一动。怎么这后面的词句又变得有些神神叨叨了?我本以为这里边坐着一个博学明道的君子,不曾想到他也讲出了这等诡乱之词。这个,该不该当入室访问他呢?他正迟疑彷徨之际,净室内那人再次缓缓吟道:“洒扫净室待贵客,客在门外却狐疑!”

曹丕听得分明,当下不再犹豫,便伸出手来,在那门扉之上轻轻拍响:“小生叨扰高人静修,失礼失礼了。”

那室门是虚掩着的,在他伸掌一拍之下,竟自向左右两边开了过去。曹丕往里一望,只见一位羽衣星冠、气宇灵逸的青年道士正悠然而坐,手中一柄乌木拂尘轻轻拂拭着面前的香几桌面,向他含笑而道:“这位公子,你终于来了。在下已然恭候你许久了。”

曹丕见他仿佛早和自己十分熟识一般,讲起话来竟是大大方方、自自然然,全无陌生拘谨之感。他不由得喃喃问道:“这……这位道长,小生先前可曾与你相识么?”

“在下玄机子,今晨起床闻得窗外枝头喜鹊欢叫,撒卦一算,便知公子您这位大贵人此刻将会莅临指教,所以在下已早早备好茶水,恭候您入内一叙了。”那青年道士面色一恭,伸出乌木拂尘指了指自己面前方几之上。那里果然早已放好了两盏热气腾腾的茶。

“您……您就是‘玄机子’?”曹丕一愕,“小生乃是一介寒门学子,并非什么大贵人,道长您认错人了吧?”

“哈哈哈!这位公子,您不必掩饰,在下岂会看错?”玄机子将手中乌木拂尘往外一拂,一阵微风荡得那茶香四面飘了开去,“在下于望气、星相、占卜、算卦之术无所不通,无所不精,怎能不识得您这位贵人的真面目呐?您虽是衣着朴素、英华暗敛,然而头顶之上自有贵人之气直冲灵霄,如虹如霓,粲然可睹,岂会错哉?”

“贵人之气?”曹丕暗暗一惊,嘴上却毫不放松,“小生真的是一介寒门俗子,头顶上哪有您所说的什么‘贵人之气’?”

“唯贵人之身,方能有贵人之气。这位公子,您也是饱读经书之人,应该记得楚汉争霸之时,项羽的谋士范增曾讲过,刘邦‘头顶有气状若龙虎、色有五彩,乃天子之气’这话罢?又应该记得王莽篡逆之际,有术士曾见光武帝所居之南阳上空竟有煌煌赤气直逼牛斗?”玄机子并不气恼他一味矫饰,仍是款款道来,“凡俗之人,欲求这等贵气盈溢而腾亦不可得也……贵人之气乃天赋之奇、天兆之吉,谁能捏造得出来呢?”

曹丕听他讲得振振有词,便暗暗生了几分惊疑,假意问道:“那么请问道长,你且看小生这头顶之气是何色何状?又有何兆?”

“人在门外问,心往室内驰。欲闻玄机语,还请进屋来。”玄机子并不立刻回答,只是笑眯眯地朝着他吟了一段偈语。

曹丕脸颊一红,只得迈步进了净室,反手又将室门轻轻掩上,半信半疑地行到玄机子面前坐下。

玄机子待他坐定之后,才又将乌木拂尘执在手中缓缓一挥,双目一睁,灼灼生光,看向他来:“这位公子,您头顶之上有蒙蒙青气亭亭如盖抟聚而罩,盘旋上下,奇妙绝伦——实乃自高祖皇帝头顶五彩之气、光武大帝头顶煌煌赤气之后所仅见的大贵之气!”

“什……什么?蒙蒙青气?”曹丕怔了一下,“五彩之气、煌煌赤气、如盖青气……大贵之气……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玄机子却脸色一变,盯着他轻轻念了两句《道德经》里的名言:“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然后避开了他追问的目光,悠悠一叹,“这位公子,你今天只需记得在下这番话就够了。有些玄机,天时未到,不能讲得太深,也不必轻易点破。到了你应该明白的那天,你自然就明白了。”

曹丕坐在那里听了一头雾水,半晌才从鼻孔里哼了一声出来,心想:好你个道士!末了你是在弯弯绕绕地逗弄本公子玩呐!你再这么装神弄鬼的,本公子倒还没心情陪你再待下去了呢!当下,他脸色倏地一沉,冷冷说道:“这位道长好没道理!你既这般戏弄小生,小生就只有告辞而去了!”说罢,他身形一挺,便要起身而去。

“在……在下怎敢戏弄于您呢?在下戏弄您,那可是自犯大罪啊。”听了曹丕那话,玄机子的脸色大变,惊慌得声音都有些走了调,“今日道观会,一朝君臣分。——日后在下满门上下数十口人丁的身家性命可就系于您一念之间呐!”

“罢了!你也不要拿这个‘大贵之气’说事儿了!”曹丕右手一挥,打断了他的话头,“玄机子道长,小生素闻您神机妙算、占卜灵验,今儿是特来向您求问个前程吉凶的。”

“公子既有此令,在下何敢不从?”玄机子沉默有顷,缓缓而答。

曹丕一寻思:人人都说这玄机子是“百算百中、神仙再世”,那不过都是传言罢了,真伪难辨。自己向他求问占卜吉凶,须得不要有了“先入为主”的偏信之意,被他花言巧语给骗了。应该好好想一个办法出来检验他一番才行!若是请他预测未来虚远之事,只怕他又是信口开河、滔滔胡言,自己眼下也找不到事实证据来核验,自然也无从辨别正误……对了,可以向他探问自己的往昔之事,这样便可找到已有的事例一一与他的占断之言对照核验,便可万无一失矣。

于是,他心神一定,向那玄机子问道:“这样罢,小生前几个问题只问往昔之事,你便据此而断;倘若你占断得对,小生自会重重有赏;倘若你占断有失,那就休怪小生把你扭送到官府去治你一个‘妖言惑众’之罪!”

“公子与在下邂逅相逢,存有这种疑虑,自然不足为怪。”玄机子颔首而道,“有什么问题需要在下为之占断,你尽管问罢!”

“那好,这位道长,你且先占断小生素来所习何籍何经?学术文才如何?能否通过朝廷的考试察举?”曹丕一开口就问了一个刁钻古怪的问题。自古以来,占卜术士大概只能预测人之穷通贵贱寿夭,却似乎从来没听说谁能推断得了学业才艺的。他心底暗暗冷笑,看你这个“玄机子”如何化解这一难题……

玄机子坐在他对面,向他脸上端详了片刻,忽然手中拂尘一摆,侃然而道:“公子你清眉入鬓,长而过目,正应着上天列宿‘文曲之星’的吉兆;所以你年方八岁便能提笔赋诗,到十岁已深通屈原之《楚辞》、司马相如之妙赋,然而于典籍学术之上却不甚着力。这也没什么可懊恼的,只因你系天纵伟才、富贵自来,已然不须借文士举人仕进之途而立身天下矣!”

“不须借文士举人仕进之途而立身天下?”曹丕一愕,似是有些不太明白。

“不仅如此,而且公子你日后必能文高一世、指点群英,而天下文士学子无不以你之亲笔褒扬为莫大之荣!”玄机子正色又道。

听到这里,曹丕又有些糊涂了,但他心里分明知道:这玄机子说他“年方八岁便能提笔赋诗,到十岁已深通屈原之《楚辞》和司马相如之妙赋”,甚至连讲他“典籍学术根基之上却不甚着力”这一缺点,都是铁板钉钉的事实!

他略一沉吟,又问道:“道长,那么你且占断小生家中兄弟几人?小生于兄弟之间岁居第几?”

玄机子听问,抬眼盯了他片刻,徐徐又答:“公子,你家中兄弟情形有些复杂。与你同父同母的兄弟共有三人,与你同父不同母的兄弟共有二十余人,而你现在在贵府诸位兄弟之中,年岁最长,位居长子!”

此言一出,曹丕不禁心头大震。自己同父同母的兄弟确有三人——曹彰、曹植、曹熊,只不过曹熊因身患暴疾在前年去世了;父相也确有二十几个儿子,就等同自己也确有二十几个同父不同母的兄弟——这个青年道士果然有些门道,竟是一点儿也没讲错。

他正沉吟之际,玄机子手中乌木拂尘轻轻一挥,哈哈笑道:“罢了!罢了!这位公子,你所问的问题不过是常人耳之能闻、目之能睹的寻常之事罢了。在下却要向你讲一个对你来说甚是隐秘的占断,你可否愿意一听?”

“道长但讲无妨。”曹丕此刻对他不觉已平添了几分尊敬。

“在下据先天易理面相数术推断,公子,你面目敦厚,生有戊土黄中之德。假如在下没有推断失误的话,你腹部应有一片状若浮云的沉黄色胎记,同时在胸膛正中生有一颗朱砂赤痣,不知在下讲得可对?”

曹丕听罢,面色剧变。这等贴身秘密之事,休说外人万万不知,便是自家兄弟也未必了解得如此清楚。而这玄机子居然一口道穿、毫无差错,岂非神人也?他怔了半晌,才向玄机子伏身一礼,道:“道长真不愧为‘百算百中、神仙再世’!小生佩服之极!”

玄机子手捧那柄乌木拂尘,满脸含笑,颔首不语。

曹丕蓦地挺起身来,面容一正,又向玄机子恳切地说道:“道长……道长……小生近来颇有烦扰苦恼之事,还望您指点迷津助我渡过难关!”

“你所说的‘烦扰苦恼之事’,在下已然知道了。”在窗外重重绿萌的掩映下,玄机子的面庞突然显出一种莫名的神秘高深来,“唉……公子,你本是‘子以父贵’、‘鸾随凤腾’、‘坤随乾升’的大贵命格,尽可坐享绵绵福泽基业……”

听到这儿,曹丕心头暗暗惊喜,只觉这道士的话字字句句仿佛都讲到自己心坎里去了。他正暗喜之际,那玄机子语气忽地一转,竟是一声长叹:“只可惜你命格之中的‘比肩’太旺,大有插手夺你基业之势。这四五年间,你将有若立乎危岩之下,时时须得惴惴小心、谨慎应对。这一道难关,你若闯得过去,自是福祚绵绵、贵不可言;你若闯不过去,则万事休矣!”

一听此话,曹丕心头犹如被千斤重锤沉沉一击,“嗡”的一阵耳鸣乍然爆响——只见他脸色灰白,双手几乎要从掌心里挤出血水来,嗫嗫地问道:“这……这……道长,可……可有什么补救之策吗?”

“补救?补救?”玄机子喃喃地说着,在他面庞上上下下打量了半炷香的工夫,蓦然间像灿灿一亮,仿佛从他面相之上找出了什么稀世珍宝一般,惊喜地说,“哎呀!在下刚才有一处地方看走眼了。你这右脸颊上这颗‘天赐贵人痣’生得真是太巧太好了!唉……真是冥冥之中上天已有定数啊!上苍给你安排了这许多的劫难,同时在你最关键的时刻又给你送来了帮助你化险为夷的‘天赐贵人’……上苍待你真的不薄啊!”

“什……什……什么‘天赐贵人痣’?”曹丕急忙伸出手掌向自己的右脸颊上摸了过去,“它……它有什么作用?……它……它能补救小生的命运吗?……”

“这‘天赐贵人痣’实乃命相之上的大吉大利之兆!得到这颗吉痣,你命中注定将会与一位德才兼备,可以为你济困解厄的大贵人有缘有分,并且最终在他的鼎力相助之下心想事成、马到成功!”玄机子用手指了一指他右颊上那颗小小的黑痣,神色极为郑重地向他讲道,“公子,在下希望你要好好珍惜这个‘天赐贵人’,好好抓住这四五年间的紧要时机,小心谨慎、步步稳进,最终必能龙腾九霄、大展宏图的!”

“天赐贵人?天赐贵人?我要好好珍惜这个天赐贵人?”曹丕瘫坐在席位之上,心情忽而好似热锅里的开水一般沸腾不息,忽而又似大海上的浪涛一样激荡不已,口里只是不住地喃喃自语着,“可是这个‘天赐贵人’是谁?他在哪里?我要到哪里去找他?”

“这个‘天赐贵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现在谁一直在帮助你走近心中的目标,谁就是那个‘天赐贵人’。”

玄机子的声音突然显得有些飘忽不定,仿佛正渐渐消退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

曹丕霍然双目圆睁,从席位上一跃而起,站在屋中茫然四顾,却见这间净室已是空空如也——不知什么时候,玄机子已然杳无踪影,只剩下方几上两盏清茶冷却得没有一丝热气。

一切,都仿佛是一场神秘的梦……

眼线

从窗缝间瞧着曹丕慌慌忙忙地奔出了那间净室,又似无头苍蝇一般在青云观中乱找了一气,终于看到他怅然出观而去,玄机子这才轻轻吁了一口长气,在密室内的榻席上坐了下来,向屋角里一直静静而坐的那个人有些懒懒地说道:“仲达,你要周某扮演的这一出戏可真累啊。既要扣人心弦,又要循循善诱;既要令他深信无疑,又要令他勿生歧念。换了是别的玄门术士,还未必应付得过来。”

“那是,那是……”坐在密室屋角的司马懿缓缓起身,向他走近过来,脸上笑容可掬,“我灵龙谷紫渊学苑中的周宣周师兄一向善观天人之变,通识占卜之理,能洞知未来之事,岂是那寻常的玄门术士可比?今日依小弟之见,周兄你的占卜推断之能已然突飞猛进、造诣非凡,只怕堪与师父的数术之才比肩而立了!”

周宣呵呵一笑,将那柄乌木拂尘在手里把弄了几下,忽似想起了什么,抬头看向司马懿,说道:“仲达,你为何要让周某对这个公子故弄玄虚地扮演这么一出活戏呐?”

司马懿转眸凝视着他,对他肃然讲道:“这个曹大公子,将来对你我师兄弟而言,实在是关系重大啊!周兄,自我大汉立国近四百年来,前有张良、京房等高明之士,以易数之术匡时安君;后有郅恽、赤符子等博学之才,以命理之学顺天济民。周兄你的占卜之术堪称‘百算百中、神仙再世’,若是不能匹配上那官秩二千石的‘太史令’之位,岂非天道不公、大为可惜?”

“唉……功名富贵飘若浮云,哪里是你想抓就抓得到的呢?”周宣将手中的乌木拂尘有些怅然若失地甩了一下,轻轻摇头一叹。

“周宣此言差矣。天下之事,只要立定志向、笃行不懈、持之以恒,决没有办不成的。”司马懿的声音显得极为刚劲有力,“你只要让这位公子对你敬若神明,有疑必求,你日后不消说能当上一个小小的太史令,只怕封侯赐爵之荣都是唾手可得。”

“呵呵呵……听仲达你这么说,这位公子简直就成了当世太子一般的贵重要人……”周宣斜看了他一眼,不以为然地微微一笑。

“他本来就是当世太子一般的贵重要人——只因他是当今丞相曹操的长子曹丕!”司马懿面色一正,声音顿时显得十分沉缓而又幽深,“现任太史令王立曾言:‘前太白守天关,与荧惑会;金火交会,革命之象也。今汉祚将终,必有人杰起而代之。’周兄你是深通易理数术的,放眼天下,他口中所讲的这个‘人杰’若不是曹操,又会是谁?”

他这段话恍若悠悠钟鸣在周宣耳畔震响。是啊,自己亦久观天象,察知炎汉四百年之气数将尽,曹氏代汉建业也是大势所趋。这正如司马懿所言,恰是我以命相数术而猎取功名富贵的大好良机啊!自己确实应该与司马懿齐心合作,好好抓住这个良机,借此出人头地、荣登高位。

司马懿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周宣恍然大悟、惊喜过望的表情,这才暗暗放下心来:用来监控和诱导曹丕的“棋子”,终于又敲定了一枚——只要自己在合适的机会让他发挥效用,必能收到四两拨千斤之奇功。

其实,今天周宣在净室内给曹丕讲的那些故弄玄虚的话,都是他事先编好之后通过周宣之口说出去诱导曹丕的。那个“亭亭如盖”的“大贵之气”的说辞,是自己用来勾起曹丕贪得无厌的浮华虚荣之心的;那个“比肩太旺、插手夺嗣”的说辞,是自己用来勾起曹丕面对兄弟相争的危惧自保之念的;那个“天赐贵人”的说辞,则是自己用来勾起曹丕在寻求外援之际彻底投向我司马家的倾心交结之情……只要在丞相府中把曹丕这张“王牌”牢牢抓在手里,就如同曹操当年把天子刘协那张“王牌”牢牢抓在手里一样,我司马家“异军突起、后发制人、扭转乾坤”之大略才会根基扎实、无懈可击,才会有水到渠成、登峰造极的那一天。

送走了周宣,司马懿并没有立刻离开青云观。他在密室里将思绪细细地整理了一遍,直到确定自己在整个事件里没有留下任何错漏之处,这才缓缓起身,打开了密室的扉门,悄悄沿着偏殿的长廊走将出去。

“司马君,来去何必太匆匆?”一个柔柔的声音突然在他身后响起,恰似黄莺出谷、清丽如歌。

这声音在外人听起来确是柔美动听、悦耳至极,然而它传到司马懿的耳中,却似一柄无形的利刃深深地刺了他一下。他的心蓦地一阵狂跳,仿佛不由自主地要从胸口间直蹦出来。他紧紧地咬了一下双唇,缓缓回转身来,往身后长廊的那一头望去。

只见方莹全身上下一袭绯红纱衣,翩翩若仙,仿佛乘着仲夏夜的习习凉风飘然而近,入眼之际恍若玄女临凡,一派清韵芳华宛若汩汩清泉漫目而来。

司马懿静静地迎视着她,脸上肌肉蓦地抽搐了片刻,微微变了几变,终于还是恢复成一泓止水。待得方莹款款走近,他微微欠了欠身,慢慢说道:“司马懿在此见过……方夫人……”

“方夫人”三个字仿佛一支利箭射中了方莹的要穴,让她从莫名的欣然与惘然里掉回了冰冷的现实之中。她身形微微一晃,终于慢慢把持住了自己浮浮荡荡的心情,灿灿然一笑,说道:“司马朗大人已经见过……见过妾身了。他的话,妾身也都听明白了……”说到这儿,她的语音稍稍停顿了一下,抬头看了一眼司马懿,又道,“不过,妾身思来想去,总觉得还是应该亲自见你一面……有些话,也许当面问一问要好一些……”

司马懿心底一阵绞痛。有些话当面亲问又如何?亲自相见又如何?为免长痛不绝,相问不如不问,相见不如不见啊……他垂下了双目,只是不敢与她对视。

“听说你成家了?”方莹的语气很淡很淡,然而声音却轻轻颤抖。

“是的。”司马懿木然而答。

“尊夫人想必一定是当年赠送冰绡帐给你纳凉的那个‘春华’妹子罢?”方莹的声音里如同浸透了深深的回忆,在徐徐晚风中显得更加颤抖了。

“……”

“那她可真是有福了。你可一定要转告我对她的恭贺。”方莹的话声里渐渐透出来一丝莫名的凄然,“灵龙谷中、栖凤岩上、公子舞剑、倩女抚琴,可惜已成梦幻泡影矣!而春华妹子终得贤夫,也让妾身对这茫茫红尘乱世不至于那般灰心绝望了……”

司马懿双目泪光蒙蒙,他的右手禁不住向腰间佩着的那只香袋缓缓伸去,香袋被轻轻解开,一截白润如雪的玉箫倏地跳进了方莹的眼帘之中——那正是她当年赠送给他的那支白玉箫。

只听得“嘤咛”一声,方莹玉颊微微变色,腮边泪珠滚滚落下,娇躯亦是轻轻颤抖了起来:“你……你……你何必如此?你又让莹儿乱做迷梦了,司马大哥!”她猝然失控脱口喊道,“你……你不如带了莹儿离开这里吧!”

司马懿避开她滚烫的目光,转过头去,任脸颊边的泪水狂泻……

方莹见状,满腔的灼热不禁又慢慢冷却了下来,冷成了一块沉重的寒冰堵在了自己的心口之上。她静默许久许久,才开口茫然自失地说道:“刚才是妾身在说梦话呐!让司马大人见笑了。司马大人是什么人?司马大人是管宁师父眼中的‘治世英雄’,是同门师兄弟心目中的‘旷代人杰’,是你们司马家光大门楣、振兴基业的‘天之骄子’……你身上承载了太多太多别人的期许与重托,你心中装满了太多太多的抱负和志气。这一切你怎么可能会舍弃呢?我,我还是那么傻啊……”

她一边喃喃自语着,一边旁若无人地从司马懿身边移步而过,径自向长廊的那一头走去。她的声音也渐飘渐远:“司马大人!您放心!今后妾身会全力支持你实现你所有的宏图大业的。既然你今天不能带了妾身绝尘而去,妾身就会让你一生一世都无法忘却我,忽视我,离开我……”

司马懿紧紧握着腰间那支白玉箫,泪流满面,哽咽着答不出话来。

“当”的一声钟响悠悠漾开,引得他心境一片波动。夜风徐徐穿过梧桐,带来阵阵清凉。繁星密布,璀璨的银河横亘天幕,悠远而又神秘。他静静立在廊下,倾听着檐角铜铃的叮叮轻响,一时间心头百感交集,脑际仿佛响起了自己儿时熟知的那首乐府诗曲的吟唱之声:

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

纤纤擢素手,札札弄机杼。

终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

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

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彻底搞定曹丕这颗棋子

凉风一阵阵吹进屋内,弄得烛架上的灯焰忽明忽暗、飘曳不定,仿佛随时都会熄灭。

“司马君,你难道一句话也不肯指教在下吗?”曹丕直盯着司马懿,心情就像那被风吹得乱跳乱动的烛焰一般忽上忽下的,眼睛里浮满了失望之色——

他几乎把自己昨天在青云观里见到那个“玄机子”的所有情形都告诉了司马懿,只是隐去了关于“天赐贵人”的那一部分内容。然而,司马懿坐在他的对面,却是目光沉沉,只是静静地听着,始终一声不吭。

“大公子,依您之见,这个‘玄机子’所讲的话究竟有几分可信呢?”司马懿终于开口问他了。

“这……这个‘玄机子’神神秘秘的,就像妖人一样让人高深难测。”曹丕嗫嗫地回答。

“这个‘玄机子’的话究竟有几分可信?”司马懿毫不理会他的支吾,继续追问了一句。这是问题的关键所在,曹丕一定要对周宣之言从心底里存有几分相信才行,否则这后面的一切谋划都将无从谈起。

“这……这……这个‘玄机子’的话,大体上似乎还是有七八分可信的。”曹丕被逼到了死角之上,只得如此答道,“在下……在下怀疑他是黄巾妖道张角一流的妖人……司马君,在下该不该禀告父相大人把……把他抓起来杀掉?”

司马懿瞧着他深深地一笑:“大公子,你怎么去向丞相大人禀告?倘若查实了他真是妖人,别人会抓住口实追问大公子你,你是如何认识这妖人的?你与这妖人是不是有什么瓜葛?再加上另外一些别有用心的人在旁边推波助澜,大公子你可就说不清楚了。这恐怕反而对大公子你更为不利吧?”

“那……那……在下应该怎么办?”曹丕嗫嗫又问。

“其实,依懿之见,这个‘玄机子’与大公子先前毫不相识、素昧平生,居然在与您初次见面之下便能推占出这么多的精准之语。由此可见,此人亦堪称是京房、郅恽、赤符子一流的玄门异士。”司马懿沉吟了片刻,缓缓道来,“这样一个通晓吉凶运程之兆、洞知过去未来之事的高人异士,大公子倘能将他暗暗纳为己用,岂非如虎添翼、助力大增?大公子你以为如何?”

“可是……可是他为什么后来又要偷偷躲避而去?”曹丕有些恼恨地咬牙而道,“这般藏头露尾的行为,也太过诡异了。”

“大公子,这是可以理解的,他一介玄门术士,与你乍识而剖心,交浅而言深,讲的又都是一些不可泄之于人的隐秘之语;他不乘机避你而去以观后效,莫非还真要待在那里被你抓住不放?你刚才不也曾想逮了他下狱吗?不过,你此刻也不必再去管他。倘若你与他真有天定之缘,日后时机一到,你与他自有重逢相交之日……”

曹丕听了,缓缓地点了点头:“唉……这个‘玄机子’的有些话还真是有些门道的。只可惜他不知跑到哪里去躲起来了,其实本公子还真有几个疑点要好好请教他一番。”

司马懿站起身来,走到厢房墙壁边,伸手将那两扇窗户轻轻关上。室内烛架上的灯焰再无夜风吹动,便笔直向上地高高燃了起来,照得满屋亮堂堂的。

曹丕的心情随着这份敞亮也一下变得亮堂起来,他轻轻笑着说道:“这‘玄机子’居然说本公子头顶上有‘亭亭如盖’的‘大贵之气’,他莫不是在预言本公子将来会继承父相的钧位而荣膺宰辅之贵罢?”

“不对。”司马懿缓步走回到他面前坐下,双目一动不动地正视着他,“这‘玄机子’已经多次暗示了,您头顶上的‘大贵之气’是继高祖皇帝头顶‘五彩之气’、光武大帝头顶‘煌煌赤气’之后所仅见……也就是说,您头顶的贵气实乃帝王之气!”

他此话一出,顿时震得曹丕心脏一阵暴跳,脸色转而煞白:“司马君——这话说不得的!这话万万说不得的!”

司马懿的脸上静若止水,竟是波纹不动。他继续言道:“这样的话,亦并非在下一个人在说了。太史令王立大人深明天道,其星相数术之妙天下罕见,不也说出了这样的话:‘前太白守天关,与荧惑会;金火交会,革命之象也。今汉祚将终,必有人杰起而代之。’——依懿之见,当今天下能代汉立国而令四方恭服之人杰者,莫过于曹丞相也!”

“司马君!司马君!”曹丕一下从席位上跳了起来,大惊失色,惊慌着呼道,“你……你……这些话简直是在置我沛郡曹家于不忠不逊之地啊!本公子不敢听之也不忍听之!”

司马懿坐在榻席之上,只是静静地望着他,待他扭扭捏捏地又坐回了自己面前之后,才又缓声而道:“其实,在下知道今夜讲出这番话来,倘若有朝一日被曹丞相察知,说不定便会一刀杀了在下以证他的清白。然而,在下还是无怨无悔地将大公子您迎到了屋内并讲出了这番发自肺腑的话来,您又何必存有自外于在下的心思?”

“啊,司马君……司马君如此看重本公子,如此看重我沛郡曹家,实是……实是……”曹丕在强烈的激动之中,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这司马懿分明是在说,他已把自己的性命交到了我的手中,交到了我沛郡曹家的手中。既然司马懿连性命都交给了我,交给了我沛郡曹家,我、我们沛郡曹家岂能反而对他存有“见外”的心思?

“大公子,你可知道在下甘冒奇险,是为了什么吗?”司马懿的声音突然变得字字千钧。

“司马君深明天道、心忧天下,完全是……完全是顺应民心天意所向。”曹丕肃然说道,“不像孔融那个狂儒食古不化。”

“大公子的话真是讲到在下的心坎里去了。”司马懿的脸色也极为严肃,“如今天下的有识之士都已看出,大汉王朝已然气数将尽,只有曹丞相削平诸逆,拯民于水火,才能堪当代汉治世之重任。天道无亲,百姓与能。有盖世之功者必当受盖世之赏。所以,混齐六合、南面以制、移神器于己家、代衰汉以定祚,实乃曹丞相应得的盖世之赏。”

他讲到这里,微微停顿了一下,肃然又道:“而大公子身具帝王之奇相,负有大吉大贵之瑞兆,更是天命所归的一代英主。能与大公子相识相交,我司马家实是莫大之幸!所以,今日在下愿向大公子倾吐肺腑之言。我河内司马家从心底里深切地盼望着、支持着大公子能够成为曹家大业的承袭之人。”

“啊,本公子承蒙司马君这般看重,实在是感激不尽……感激不尽!”曹丕心中狂喜,连声音都禁不住大大地变了调。

司马懿的一番话,大大出乎了他的意料,更是大大出乎了他的期望——“天赐贵人”这四个字恍若电光石火一般“刷”地在他脑际里一激而活、倏地凸显了出来。难……难道司马君就是那个“玄机子”口中所说的那个能助我“逢凶化吉”“一路高升”的“天赐贵人”?他睁圆了双眼,牢牢地盯着司马懿——仿佛生怕一眨眼他就会无翼而飞了一般。

“大公子,我司马家为什么会深盼着你成为曹家大业的承袭之人呐?是因为只有大公子的聪明贤德,才能将曹家的大业发扬光大。而且遵循万世不易的立嫡立长之礼法准则,也只有大公子成为曹家大业承袭之人才是天顺人从、天道所归。”

听着司马懿这么恳切的话,曹丕的眼眶里不禁一阵阵潮热起来。他用力地点了点头,已经感动得说不出话来。

“不过,这些话,大公子,你应当永远铭记在心,决不可轻易泄之于外。”司马懿的目光突然一下变得极深极深,“如今,曹府内外强敌环伺、险不可测,不少异己之士都在搜索曹家的‘把柄’——为了曹家大业、为了丞相大人、为了大公子你自己的安全,这些话只能是‘你知、我知、天知、地知’,不可再有第三人知晓。”

“这个……本公子自然是懂得的。”曹丕答道。

“还有五六天时日,曹丞相就要亲率大军南征荆州了。”司马懿注视着曹丕,慢声说道,“依懿之见,他在出发之前,可能会召见大公子、三公子去嘱咐一些要事的,也可能会考问你们一些重要问题。懿认为大公子应该时时刻刻站到建立曹家大业的高度,站到丞相大人‘代汉立国’的角度去思考他的问题。”

“司马君……父相大人他……他会问本公子什么问题?您……您帮我猜一猜吧!”

曹丕在潜意识里已将司马懿完全看成了最可信任的“天赐贵人”,情急之下便毫无顾忌地脱口问道。

“如果曹丞相问到您是愿意和他一同南下荆州还是留守许都,您就一定要回答,自己甘愿留守许都。”

“什么?留守许都?司马君,你先前不是曾经说过,陪同父相南征,一则可以建功扬名,二则可以为父相分忧解难,是两全其美的大好事吗?况且,说不定三弟他会答应陪同父相南征呐。”

“大公子,在下先前是曾经这么说过的。然而,此一时,彼一时也,时移而事变,我们的对策也应该随之灵活改变。”司马懿的声音仿佛就是从一个无底黑洞之中缓缓传出的,“首先,据懿所知,三公子已经托病不起,似乎还在暗暗地生着丞相大人诛杀孔融的闷气,所以他是绝对不会陪同丞相大人南征立功的了。既然三公子不会南下荆州,大公子你一个人再去南边就没了比较,也就失去了任何意义了。而且,依懿之见,丞相大人最放心不下的地方,只怕还是咱们脚下的这个许都。大公子,你好好想一想罢……”

贾诩做了一个梦

七月十六日,最后一次南征议事大会在丞相府白虎堂召开了。在这次大会上,太中大夫兼丞相府左军师贾诩第一次坐到了曹操右手一侧长席的首位上,在此之前,这个位置是专门留给尚书令荀彧的。丞相府另一位右军师荀攸没有参加这次大会,他被曹操派去许都城外驻军行营里安排挥师南下的筹备事宜了。

白虎堂上,自贾诩而下,钟繇、华歆、曹洪、曹仁、夏侯渊、董昭、司马朗、崔琰、毛玠、杨修、司马懿等,按照往常的惯例分左右两条长席依次恭然而坐。让人感到有些意外的是,丞相府大公子曹丕、三公子曹植在曹操指定的大堂东角处也列席参加了此会。

“今天是本相在许都最后一次召集大家共议南征荆州事宜。”这二十多天来几乎是夜以继日的军务操劳,让身板一向硬朗的曹操也有些吃不消了,脸上隐隐显出了几分疲态。然而,当他一坐到会场中心的主位之上时,整个人一下仿佛比吃了华佗炼制的什么灵丹妙药还要精神抖擞、意气昂扬。他的整个身躯在无形之中似乎也陡然变得魁梧了许多,顾盼之际竟有一股汹涌澎湃的雄壮之气顿时笼盖了全场——这是一位天生帅才在战鼓号角吹响之际,自然流露出的凛凛威风。南征之役尚未打响,曹操已然提前进入了那种饱满紧实的战斗状态中。

他扫视了一下会场,一个字一个字就如铁铸一般地说道:“本相在此恭请在座诸君针对南征事宜各抒己见、查漏补缺、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哪怕是当面指着本相的鼻子直斥本相先前部署当中的举措失当之处,本相也一定会笑脸相纳、重重有赏!”

他话音落地,场中却是一片沉默。丞相府南征议事大会在这二十多日里已经开了不下五次了,每位臣僚都觉得自己该进献的几乎都差不多进献完了,该建议的也几乎都建议完了。

然而,曹操仍是坐在方榻之上,一脸诚恳地等待着他们发言。

过了半盏茶的工夫,华歆咳嗽了一声,举手一礼,在得到曹操点头同意之后,才起身在堂中地板之上跪了下来,诚惶诚恐地讲道:“丞相大人……华某特冒死请求辞去许都后方坐镇统领使之职,望予恩准。”

“华大人何出此言?”曹操脸上表情有些愕然。

华歆把额门碰触在地板上紧贴着不敢抬起来正视曹操,似乎很是惭愧:“禀告丞相大人,华某实非经纶庶务的精干之才,这十多日来埋首南征军需粮械供奉之事,实是深感力不能支,长久下去只怕会误了丞相大人的南征军务……华某恳请丞相大人另择高明之士以代之。”

曹操默默地听完了他这番诉苦,不由得叹了口气,他自己事先也很清楚,以华歆的才干能够接下这许都后方坐镇统领使之职,本就是难以想象之事。这是需要“萧何之才”的,华歆他哪有这“萧何之才”?想当年,官渡之战时,荀令君也是担任坐镇许都后方以及军需供应之职,竟能统举兖州、豫州两州二十三郡所具之人力物力,对抗袁绍辖下的冀州、幽州、并州、青州、辽东五州六十二郡所积之人力物力。面对对方强盛于己近十倍的压力,他犹能游刃有余,何曾叫过一个“苦”字?而这华歆才接手此职十余日,便已是手忙脚乱、叫苦连天。唉,人与人之间的才能悬殊何其巨大也。可惜……荀令君又一直养病在家声称不耐繁剧、不能应事……他蹙了蹙眉头,冷然而道:“华大人不必推辞。朝廷目前正是亟需用人之际,还望你奋力而为、尽心报效朝廷才是。倘若您你有什么应付不来的地方,本相建议你前往荀令君处多多请教。”他话声顿了一顿,又给他打气道,“你放心——以我冀州、幽州、并州、豫州、兖州、徐州六州中原全境之力,直往那荆州区区八郡之地倾压而去,岂非以石击卵乎?”

“这……”华歆微微抬头斜眼一看,见曹操已然变了脸色,知道自己万万不能再硬拗下去了,便十分知趣地闭上了嘴。

“况且,本相一向长于‘以战养战、资粮于敌’——”曹操仍是盯视着他,继续缓缓而道,“只要此番南征能在两个月内荡平荆州,本相这三十万大军所需的钱粮军械有大半的负担就无须你在后方操心了,你只要给本相打理好这两个月内的一切军需事务就够了。”

“丞相大人既然成竹在胸,华某也唯有勉力而为、恪尽职守,只求不负丞相大人所托。”华歆听得曹操话语间竟还如此顾及自己的难处和感受,自己当然也不能“不识抬举”了,急忙顺势“滑驴下坡”而去。

安抚好了华歆的畏难情绪,曹操暗暗松了一口气。他的目光又在堂中在座诸人脸上缓缓扫过,最后投向了离自己坐得最近的贾诩:“贾大夫,您还有什么需要补充的建议和意见吗?”

“这个……这个……贾某没有什么要补充。”贾诩急忙侧身一躬,淡淡地答道。他身形坐正之后,仿佛又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伸手一拍自己的脑门说道,“对了,贾某听闻丞相大人一向是精通解梦、释梦之术的,贾某昨夜做了一个奇怪的梦,冒昧恳请丞相大人指点解析一下,不知可否?”

白虎堂上众人一听,几乎都暗暗失色。这贾诩也太有些胡闹了。在白虎堂上参议南征事宜,这是何等庄重严肃的活动,他贾诩居然当成了儿戏,还公然有请丞相大人当众为他解梦、释梦?当真是西凉陋儒之习未脱,实在登不上大雅之堂。

在诸人窃窃私语的议论中,只有司马懿神色如常不为所动,紧紧盯视着贾诩的一言一行。

“哦?贾大夫做了一个什么样的怪梦?”曹操初听他所讲之话时微微怔了一下,突然暗暗醒悟过来,顿时一下来了兴致,“您且讲来给本相先听一听。”

“那……就请丞相大人恕属下冒昧叨扰了。属下昨夜在梦中见到了一座金碧辉煌、气派非凡的巍巍宝殿,它凌霄而立、壮观无比,看得属下实在是忍不住目醉心迷、啧啧称叹……”贾诩容色一正,却是煞有其事地娓娓道来,“属下慢慢走上前去,认真看着看着,却渐渐发现这座宝殿有些隐隐的蹊跷之处。它殿顶西边的檐角吊着几只铜马风铃,晃晃荡荡,被风吹得叮叮直响;它殿顶东边的檐角却是吊着一只斗大的铜猴风铃,沉甸甸的,摇摇欲坠;最不够完美的地方,是它殿顶正中那根最大的横梁,脱落了不少金漆,仿佛还钻进去了一些蛀虫。丞相大人,依您的高见,属下这个怪梦应该做何解析呢?”

“哈哈哈……贾大夫,俗谚有云:‘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大概是你平日里想住新房想得太执著了!所以你才会梦见这座殿宇的。”曹操暗暗思忖了一阵儿,倏地便有所悟,眼珠一转,脸上却并不显出异样的神色来,笑道,“这样吧,倘若您此次辅助本相取得南征全胜,本相定要让将作大匠满宠按照你梦中所见殿宇的模样,好好地修建一座全许都城中除了皇宫之外最豪华、最壮观的殿府奖赏于你!在座诸君皆可作证,本相绝不食言。”

贾诩瞧见曹操一边放声笑谈,一边暗暗向自己使了个眼色,顿时明白他已全然领悟了自己话中深意,也便拈着颔下的一绺胡须,点头笑答:“丞相大人一言既出,自是驷马难追。属下今日就在这里先行谢过丞相大人了!”

堂上诸人一听,也都哄然而笑。司马懿脸上带着微微的笑意,转头向坐在自己身侧的杨修轻声说道:“贾大夫真是有些逗人,绕了个圈子是想在自己南征立功之后请丞相大人赏赐他一座华丽非凡的殿宇豪宅啊!”心底却暗暗想道,什么“铜马风铃”“铜猴风铃”“横梁有蛀”,全是他在巧妙设喻暗谏曹操呐!这个贾诩,说话做事真是圆滑之极,简直让人逮不到他半点儿把柄。

杨修却不以为然地皱了皱眉头,轻轻答道:“这个贾大夫最是喜欢故弄玄虚、神神叨叨的了,杨某可不欣赏他这种风格。”

司马懿听了他这话,不禁暗暗斜眼瞥了他一下:你这杨修,虽是才识出众、文笔不俗,怎么一开口竟是这般的浅薄?唉,又是一个孔融一般的书呆子、卫道士……

那边,曹操表面上随着众人正自纵声大笑,心底却是一片雪亮。贾诩煞费苦心编出这个“怪梦”,是在暗暗告诫他——所谓的“华丽宝殿”,就是指他的曹家大业嘛;那几个“铜马风铃”,是指西边关中一带,马超、韩遂等人坐拥十万铁骑,虎视眈眈,随时便会东侵而来;那个斗大的“铜猴风铃”,是指东边的扬州一带,孙权、周瑜等人潜兵伺伏、游弋江淮,隐藏不测之变;那殿顶正中“横梁生蛀”,是指他的心腹根本——许都,杨彪、伏完、马腾、赵彦等异己之士暗中勾结,随时也会乘机发难。这三大隐患,都是自己南征荆州之际最为头痛的问题。

对这三大隐患,曹操已经绞尽脑汁、竭尽所能地想出了许多对策,但都不能从根本上彻底解决问题。他也清楚,随着自己一个月前诛杀孔融之后,自己先前“挟天子以令诸侯、借天子以纳人心”的大略已然完全“破产”,再也不能像在官渡之战时那样拥有凌驾于敌手之上的政治优势了。也就是说,他今后只能依靠自己的实力来和这些敌手们硬打硬碰了,而这种“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恶性消耗战是最笨拙的,也是自己“以寡敌众”难以承受的。所以,对这三大隐患,他只能尽量避免它们的密集爆发从而产生连锁效应,委实难以彻底根除。

首先是江东孙权那边的问题,这一点最让曹操顾虑。南征荆州之前,他也知道应该采用一些怀柔手段将孙权暂时稳住才是上策。其实通向孙权那里的人脉线络也不是没有,孙权幕府中的文吏之首张昭、顾雍、孙邵、秦松等,就一直与荀彧、王朗等私谊交好,关系密切。但是,此时此势之下,荀彧、王朗还会为自己与孙权一派牵线搭桥吗?这个想法拿到桌面上来,连曹操自己都怀疑它的可行性。所以,对江东孙权一派,他只有采取“置之度外、临机应变”的策略了。

其次是许都内部暗敌四伏的问题。对付杨彪、伏完、马腾等汉室忠臣,曹操只有先把他们中间的首领人物杨彪牵制住——把杨彪的独子杨修扣在自己身边当人质。关中杨氏是四世三公的儒林望族,唯有杨修是杨彪老来得子而继后为嗣,是杨彪一脉两代单传的独苗。杨彪应该会顾虑到这一点的,未必敢做出太过激烈的决裂之事来。

至于卫尉马腾,曹操本来也是可以强行挟持他一同南下荆州的。但是,这样一来,就会迅速激化自己与关西马超、韩遂等的矛盾,说不定立即便会爆发一场大混战。若是如此,自己哪里还能抽出身来一举拿下荆州?自己再在关西和马超、韩遂他们纠缠个一两月后,只怕荆州早被刘备乘机反客为主、鹊巢鸠占了。那样的后果可就更严重了。所以曹操明知自己在许都留下马腾是个大大的隐患,却也无可奈何,只得由他去了。只要自己南征荆州的途中西凉马氏不跳出来打自己的岔儿,自己便可用最快的速度一举抢占荆州,待得站稳脚跟之后再行分兵西防。那时候,自己就能首尾兼顾、高枕无忧了。

以楚制楚、楚人治楚

曹操一边在脑海里这么翻翻腾腾地想着,一边却在面容上保持着一份让人永远也望之不穿的镇定自若。他渐渐收起了思绪,又向堂上诸位臣僚缓缓扫视而去。

最后,他的目光倏地一亮,凝定在了左手一侧长席末位上坐着的司马懿脸上。这个司马仲达,前段日子里那本《南征励军诗集》还办得不错,在许都内外也造成了一些影响。听他大哥司马朗讲,他这一次居然还自告奋勇主动报名参加南征,请求立功报国。唔,有志气。我丞相府中的掾吏,那就应该学着做能够“入管机要、出典方州”的文武通才!却不知他在兵法谋略之上有无过人之处,且待本相问他一问。

曹操抚了一抚胸前的垂须,远远地注视着司马懿,慢慢开口问道:“司马仲达,你可对此番南征荆州有何建议?不要拘谨,放胆讲来。”

司马懿听到曹操突然点名问他,心头先是暗暗一惊,立刻又意识到这正是自己表现才华,接近曹操的最佳机会,实是不能轻易放过。他急忙在脑际里飞快地整理了一下思路,然后面容一敛,恭恭然出席答道:“属下承蒙丞相大人垂问,甚是惶恐感激。为了南征大业万无一失,属下便根据自己当年一点儿浅薄的郡县庶务经验,斗胆献上一条愚钝之策,恳请丞相大人万勿见笑。”

“讲。”曹操紧盯着他,目光灼亮如电。

“属下在此冒昧而陈了。此番南征荆州,以丞相大人之赫赫神武,必是能一战而胜、一鼓而下的。然而,占据荆州之后,却不可不审虑如何运用荆州八郡之资进取江东。”司马懿面色恭敬之至,口里所讲的话语却如一柄利剑节节出鞘、寸寸逼人,“所以,属下斗胆建议丞相大人拿下荆州之后,立刻施行‘以楚制楚、楚人治楚’之策,一则从容纳尽荆楚士民之长为我所用,二则及时建立一个与当地士庶关系和睦的荆州牧府,以消来日之隐患。”

他此话一出,坐在曹操右手边的贾诩全身蓦地一颤,原本恹恹欲睡的神情不禁一扫而光,惊讶异常地看向司马懿。

“以楚制楚、楚人治楚?”曹操喃喃地重复了一遍,目光亦是猝然一亮,“司马仲达,你且细细讲来。”

司马懿仍然显得谦恭之极,款款言道:“王者之略,在于不择人、不易地而皆尽其用,故有‘入彼方之地,用彼方之人,立彼方之功’之妙理。荆州之资,不可小觑,若能运用得宜,则可西拓巴蜀,东下吴越,一举而定大业。然而,欲尽荆州之用,非得‘以楚制楚、楚人治楚’不可,其理由有三。

“第一,朝廷缺乏水师,不得不假手于荆州水军而征江东。丞相大人,请恕属下直言,我朝廷辖下那些在朱雀池中、颍河边上训练出的水军,在长江风浪中实是难以驭舟实战,仓促之际岂能与江东水师相抗?而荆州现有的十万人马之内,竟有四万士卒正系水师。他们常年习练水战,驰骋于大江之上,实非中原北方诸兵将可比。故而丞相要取江东,必先抚纳这些荆州水军。他们又都是荆襄本地子弟,其将尉军校亦皆出自当地各姓望族,丞相大人若不能妥为抚用、唯才是举,只怕就得不到他们的真心归附;他们若不真心效力,丞相大人又如何威行江东?”

曹操深深点了点头,待司马懿话头稍落,便有些急不可耐地递上一句:“那么,第二呢?”

司马懿又道:“第二,古语有云:‘地皆有其人也,民皆有其望也,用人者迫求之骤起喜事之人,而略老成物望之士,求民之归也难矣。’荆楚本是名士荟萃之地,蔡瑁、韩嵩、蒯越、王粲等固然是丞相应予纳用之士;那些先前中立观望的荆楚名士,亦请丞相不可忽视闲置,免得他们因心怀怨恨或畏惧报复而煽民生乱。

“第三,无论是西拓巴蜀或东下吴越,荆州均为根本之地;不管是钱粮辎重还是舟楫甲兵的第一筹措供应来源,终归还是这些荆州士民。若不给予他们适当的自任自主之权而反用外地官吏压置其上,恐怕也无法调动他们的积极性;调动不了他们的积极性,丞相大人的征战事宜必遭拖累。须知,届时新建之荆州牧府如果得力,则万事皆可;新建之荆州牧府如不得力,则万事皆休。毕竟我中原北方官兵初来乍到,终究不如他们荆州本地人士更为熟悉他们的人情物宜啊!”

静静地听完了司马懿的长篇论述,曹操眉头舒展,转脸向贾诩看去,只问了一句:“如何?”

贾诩凝视着司马懿,目光湛然若渊,停了片刻,才慢慢答一句:“后生可畏。”

“仲达可谓河内司马家之骄子也。能文能武,锋芒夺人,果然无愧于本相当年遣使三聘之礼。”曹操抚须笑道,“现在,本相任命你为丞相府文学掾兼兵曹从事中郎,于南征军署内参议效力!”

“多谢丞相大人抬爱,属下感激不尽。”司马懿在地板上恭恭敬敬地叩了三个响头,然后退了回去。

“杨君,你对南征事宜有何建议吗?”曹操一转眼瞥到了杨修,也向他问道。

杨修面色一滞,离席而跪,叩首而答:“丞相大人集思广益、谋算无缺,属下焦心苦思亦无计可献,还请丞相大人恕罪。”

一听此言,曹操脸上挂着的笑容立刻冷了下来。你这小子平日里那么爱出风头,显得那么聪明伶俐,今日一谈正事你就装痴作傻啦?哼!肯定是你那死鬼老爹在背后捣弄了你来装糊涂的吧!看来,你们杨家终究是和我们曹家不贴心啊!他一念及此,便吩咐道:“既是如此,也就罢了。这样吧,杨君,你这次也随本相南征荆州吧,主管行营文书图簿撰拟事务。”

“属下遵命。”杨修正准备按照父亲事前的嘱咐乘机开口称病告假的,但是看到华歆那样的身份、那样的恳求、那样的叫苦叫累都没能滑得脱去,现在又见曹操脸色有些不善,便只得把那些话咽了回去,接受了曹操的安排。

曹操与杨修交谈完毕,又端坐在方榻正位之上,静待了许久,看到堂上诸人均是再也献进不出什么建言之后,便袍袖一拂,宣布了这丞相府中最后一次南征议事大会就此结束。

贾诩、华歆、司马朗等人纷纷起身作揖告退而去。钟繇也从席位之上站起了身,正欲向曹操揖礼而出,却听曹操低低地说了一句:“钟君请留步。”

钟繇一愕,只得站在原位不敢离去。

终于,白虎堂上走得只剩下了曹操、曹丕、曹植三父子和钟繇。

“钟校尉,此番南征临行之前,本相有几句话想和你推心置腹地谈一谈。”曹操仰起头来目光灼灼地看着他。

钟繇被他盯得不由自主地躬低了身子,小心翼翼地答道:“丞相大人请讲,钟某洗耳恭听。”

“钟校尉,自建安元年七月本相恭迎陛下迁至许都以来,本相与你已熟识整整十二年矣。本相至今尚还清清楚楚地记得,当时在兖州牧府里,是钟校尉你一纸书函遥寄而来,诚恳劝说本相前往洛阳‘恭迎天子于万全、尊奉汉室而削群逆’。所以,本相对钟校尉的进言暗助之功,一直是感铭于心的。”

听了曹操这话,钟繇在心头暗暗一叹,脸上表情却显得非常谦恭:“丞相大人忠勇盖世、天下景仰,钟某其时只是顺应人心所向而进劝于您罢了。钟某区区薄劳,何足丞相大人挂齿?”

是啊,当日的曹操确是忠勇之名远扬,自己发函进劝他速到洛阳救驾,亦是出于至诚。然而,今天的曹操是否还坚守着当年的那一份初衷,只怕是谁也不敢打包票的了。我钟繇说不定在这件事上就成了“劝迎匪人、为虎作伥”的大汉罪人了。唉……世事难料、人心易变啊。

曹操没有等他继续再想下去,盯在他脸上的目光倏地变得锐利如刀,笔直地刺向他来:“如今本相‘奉天子以讨不臣、尊汉室以平逆乱’,正在成败进退的紧要关头,深切希望钟校尉能善始善终,一如既往地辅助本相成就大业!”

他讲到这里,看见钟繇开口似欲辩说,便摆了摆手止住了他,继续说道:“本相知道钟校尉是一向尊奉荀令君为楷模的,对荀令君的嘉言懿行一向十分欣赏……不过,本相也要恳切地提醒钟校尉一句,荀令君是什么人?荀令君是千古一圣、海内儒宗,是五百年间不世而出、魁然而峙的巍巍大贤。他有他自己的选择与操守,那是一代圣贤的选择与操守,常人邈乎而不可企及;钟校尉你也有你自己的趋时与应变,这也是一时俊杰之所当为,不必刻意追随别人。你若是强行学他,只怕是‘造之者富,随之者贫’、画虎不成反类犬,徒贻他人之笑也!”

曹操的话听起来虽然淡如白水、轻如鸿羽,然而钟繇听了却似置身冰窖,脸上一片惨青:“多……多谢丞相大人赐教,钟……钟某岂敢不从命。”

“很好。那么,钟君留在许都,就替本相多多关注一下西凉马超、韩遂那边的情形。本相虽是远在江南,也绝不会忘了你这一份潜心暗助之勋的。”曹操见他这副模样,心头一块大石终于落下,这才顺势抛出了正题。

天子刘协、荀彧、杨彪、伏完等人的一张张面孔恍若过眼烟云一般在钟繇脑际悠悠飘逝而过,他微微闭上了双眼,仿佛不敢正视,只迎着曹操的声音来向缓缓垂下头去,应了一声:“是。”

曹家最厉害的死敌

终于把钟繇也打发走了,本相真的是太累太累了。曹操静静地坐在榻床上,不禁恍恍然发了一阵儿呆。这样的身心疲累,是正常的,是必然的,是不可拒绝的,谁叫我曹家自己选择了要走这样一条注定会斗争一生、疲惫一生的艰险之路呢?

夕阳的斜晖仿佛千丝万缕的金线从白虎堂的轩窗外细细密密地飘洒进来,把曹操皱纹纵横的脸腮染成了一片灿烂的金红。他微微地露出了笑颜,悠悠吟起了自己所著的《秋胡行》——

戚戚欲何念!欢笑意所之。戚戚欲何念!欢笑意所之。

壮盛智愚,殊不再来。爱时进趋,将以惠谁?

泛泛放逸,亦同何为!歌以言志,戚戚欲何念!

他的吟哦之音在白虎堂上回响着,仿佛绕梁而旋,袅袅不绝。

这时,白虎堂上的东角席位那边传来了一阵清脆的鼓掌声,曹丕的赞扬之声也飘然而来。

“父相的诗写得真好!吟得真好!孩儿们听了真是神思清爽!”

曹操这才想起自己这两个儿子还留在堂上呐!他急忙摄定了心神、平静了情绪,缓缓向他俩那边举目注视过去:“植儿……你,你近来的身体可好些了么?”

曹植面色有些憔悴,轻轻避开了父亲那两道关切的目光,低低答了一句:“孩儿至今还觉得有些不太舒服。”

“你还在为为父诛除孔融一事埋怨为父吗?”曹操的声音微微颤抖了起来,“唉……为父诛除孔融,实属迫不得已啊!植儿,你应该明白为父这一片良苦用心啊!‘爱时进趋,将以惠谁?’你明白吗?……”

曹植闷闷地坐在那里,没有回答。

“也罢,为父派辛毗明天安排你回邺城调养身心罢……许都既是你的伤神之地,就不要再久呆了。”曹操心底暗想:植儿哪!你千万不可存有妇人之仁啊!这世间有多少的鬼魅阴邪,你知道吗?我曹家在朝野之中亦是暗敌四伏、凶险万分啊!看来,为父南征期间不能把你留在许都,免得你因为遭到一些别有用心人的蛊惑而犯下大错。

“是。孩儿谨遵父相的安排。”曹植在席位上伏下身,徐徐答道。

曹丕在一旁听得怒火中烧。父相真的是太偏爱三弟了!偏爱得太露骨了!他居然连正眼都没瞧我一下……他眼里只有三弟!他从来没有像关切三弟一样关切过我啊!

在他恍惚失神之际,似乎听到曹操淡淡地吩咐了一句:“你们退下罢。”一瞬间,他也不知从哪里鼓起了勇气,猛地开口失声喊道:“父相大人,孩儿有要事需要面禀于您。”

曹操一愣,目光立刻移到了他脸上:“有何要事?”

曹丕将头伏在地板之上不敢抬起:“孩儿此事需要向父相大人单独面禀。”

曹操听了,面现讶异之色,不禁满腹狐疑地向曹植看了一眼。

曹植此刻已从从容容地站起了身:“孩儿告退了。”

“植儿,你留下来陪为父听一听你大哥所禀的是何要事吧。”曹操向他招了招手,温颜而道,“我曹家父子兄弟之间应当不分彼此、异体同心,无事不可共议,无情不可共见。”

曹植斜眼瞟了一下曹丕,见他仍是伏在地上一声不吭,便淡淡答道:“父相大人,孩儿现在有些头痛,到了回府用药的时候了。”

他这么一说,曹操也不好再坚持什么,只得挥了挥手,点头答道:“好吧,你就先回府去吧。”

听着曹植的脚步声终于消失在堂外的院落里,曹丕这才缓缓抬起了头,却倏地一下碰上了曹操那凌厉的目光,他心头不禁暗暗一阵慌乱。

“嗯,丕儿哪,你的脸色不太好,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啊?”曹操沉沉地开口问道——他是不相信曹丕能和他谈出什么“要事”来的。

“唔……父相大人,您真是英明!孩儿心头确是压着一件大事。”

“有什么事就快讲嘛!不要半吞半吐的。”

“这件事,孩儿一开始也很懵懂,直到前两天才终于想透彻了。”

“你把什么事情想透彻了?”

“孩儿左思右想,忽然觉得不管是南边的刘表、刘备、孙权,还是西边的马超、张鲁、刘璋,其实都不是我曹家最厉害的死敌。”

啊?丕儿他……他怎么会想到这一层来?曹操的脸庞一瞬间便微微变了颜色,心中大感意外,不由脱口问道:“依丕儿看来,他们都不是我们曹家最厉害的死敌,那么谁才是我曹家最厉害的死敌?”

“是……是当今陛下!”曹丕竭力以沉缓凝重的语气说道,强压住心头的阵阵震荡——

司马懿说过,我“独自悟出”的这些事情,必须单独进呈给父相大人。如果我当着三弟的面献上这些想法,只恐会惊醒了他,让他抢过了话头,就显不出我的过人之处了,也让我的一腔心血枉费了。所以,我今天冒着被父相误解,冒着被三弟记恨,也一定要单独面禀给父相。我必须要牢牢抓住这个机会,让父相对我刮目相看啊。

“胡说!当今陛下贤德仁明,又对我曹家恩重如山——他怎么会是我曹家的死敌呢?”曹操板起了脸孔,冷冷叱问,眸中却闪射出奇异的光芒,心底思潮纷涌。这些正是我一直以来最为担心的“要事”,也是我一直以来最难与外人启齿的“要事”。恐怕连我的心腹至亲夏侯惇、曹洪、夏侯渊他们,都未必明白这一切。然而丕儿却悟到了!他能悟到这件事情,可见他目光之长远、思维之成熟,已迥非往昔年幼之时可比了。我先前真是有些看轻他了,没料到他胸中竟有这等的智略……他是真的站在推进我曹家大业的立场和角度来思考问题了呀……

“父相大人讲错了,是我们曹家对当今陛下恩重如山,是我们曹家为当今陛下争取到了一切的尊荣。”曹丕缓缓答道,“倘若当今陛下通时达变,他是应该主动效仿尧帝禅位于舜帝、舜帝禅位于大禹的……”

曹操坐在那里,浓浓的夜色掩盖住了他的面庞,让曹丕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曹丕暗暗咬了咬牙,继续冷冷地说道:“然而,当今陛下非但没有通时达变、知恩图报,反而再三挑动孔融、杨彪、伏完等汉室大臣们拼命和我曹家作对,时时刻刻恨不能置我曹家于死地,我曹家已经被逼得退无可退了……”

“停!”曹操蓦地断喝一声,“你今天的话就讲到这里为止吧。”

曹丕一听,急忙闭住了口,心中暗想:怎……怎么回事?莫非父相心中最顾虑的居然还不是大汉皇帝和那些汉室忠臣吗?难道司马仲达和我都猜错了?……

曹操缓缓地从那一团阴影之中站起身走了过来,目光犀利得仿佛一直射到他的内心最深处,语调也凝重得如同一座无形的大山向他逼压而至:“这些想法不会是你自己想出来的,是谁教你这么说的?”

“父相……父相……这些想法真的是……是孩儿从太史令王立大人所讲的那些天机之语中自己领悟出来的……”曹丕一听,急忙依照司马懿先前所教,伏在地上连连叩头,“还有,这些日子以来,陛下和那些汉室重臣们也的确对我们曹家是步步紧逼啊!——您那天大公无私地让出了武平县封邑,陛下甚至连一道婉劝之诏都没有颁下,也许他在心底里还认为这是父相身为人臣的应尽之事呐!只要一想到这些事情,孩儿就深深地为父相您感到寒心呐!”

曹操脸上的表情深不可测,他仔细地观察着曹丕的神情变化,心中暗道——

丕儿年龄渐长,所历之事亦是甚多,近来还为支持本相而写了《述征赋》,举止甚是稳重得体,与往日相比,实是大有长进。而且他的长进也自有脉络可寻,看起来并非像是受人所教那般“突发奇想”。这样看来,倒是本相刻舟求剑,先前对他的看法有些太死板了。

他慢慢缓和了面色,声音也变得异常地亲切起来:“丕儿,你真能这么去想我曹家的事情,为父很是欣慰啊!这样吧,你就留在许都,为我曹家尽心尽力守护好许都这个‘根本之地’,为父会特别交代曹洪、司马朗、夏侯惇他们好好辅助你的。”

“孩儿恭谢父相的信任和重托!”曹丕心头兴奋若狂,猛地一头叩了下去,磕出“砰”的重重一响来。

永别了,昔日的盟友

“文若,你的心痛之疾现在好些了么?”刚在客席之上坐定,曹操便探过身来向斜倚在榻床上的荀彧软声问道,语气里显出了一种发自肺腑的关切。

“托丞相大人的洪福,荀某的病情近日稍稍好了些,不再像一个月前那般心痛欲裂了。”荀彧脸上的笑容始终是那么清浅见底,让人看不出任何异样来。

“唉……文若,你都是先前整日里为了军国大事而操劳成这样的啊!不瞒文若,其实本相近来亦有头痛之状,有时候颅内就像突然抽了一下筋似的一跳一痛,简直是难受极了……”曹操脸上忧色重重,似是感同身受地慢声而道,“如今匡汉大业尚未底定,文若却和本相一样都患上了这种病痛之症,实在是朝廷之大不幸啊!本相这些日子里为此事当真是忧愁至极。”

“多谢丞相大人如此关心。荀某区区无用之身,一病一痛之际何敢与朝廷匡汉大业相提并论?”荀彧笑容一敛,轻轻而道,“倒是丞相大人身染疾恙与否,实与天下治乱大局息息相关……”

“文若你怎么变得这般客气了?”曹操听了他这话,脸上表情不禁为之一滞,“你我当年均是同心同德以拨乱反正、济世安民为己任——大丈夫磊磊落落不掩其志,你也一向对此是口念心存、言传身行的,今天怎的却这般虚饰回旋了?”

荀彧双目一抬,清凌凌的眸光往曹操眼中一投,立刻将他的眼波搅起了层层涟漪。二人对视片刻,曹操终是不敢硬顶下去,唇角忽地涩然一笑,先行将自己的目光移让了开去。

场中一下出现了一种莫名的让人隐隐感到压抑的沉默。

过了一会儿,曹操忽然“哎呀”一声,主动打破了这片沉默,挥起手掌在自己额头上轻轻拍了几下,呵呵一笑道:“文若!哎呀!本相刚才一时忘记了,本相先前特令太医令吉本和神医华佗共同为你精心炼制了一味‘七窍灵香保心丸’,昨天方才完工出炉,今天一早本相就赶紧给你送过来了,你且速速服下。它们一定会对治疗你的心痛之症有所裨益的。”

说着,曹操从袍袖之中急忙取出一方鸡血般殷红夺目的玛瑙盒来,托在了自己的左掌之上,递到了荀彧眼前。

在荀彧深深凝视的目光之中,曹操又一伸右手,将那盒盖轻轻开启。六颗色若紫李、大如雀卵的丹丸静静地躺在黄缎绒垫之上,异香四溢,扑鼻而来。

荀彧双眸深处有一丝感动隐隐掠过,他缓缓闭上了眼,深深一叹:“荀某这心痛之症,本不须浪费此等珍稀药丸。倘若上苍能使孔大夫死而复生,荀某这心痛之症,自可不治而愈。”

听了荀彧这话,曹操托着玛瑙药盒的双手不禁似被火焰烫着了一般陡地颤抖了一下,盒中那呈六角形陈放的六颗丹丸随之滴溜溜地滚到了一块儿——文若他终于还是提起这件事了!

曹操的双眼低了下来,满脸涨得一片通红,嗫嗫而道:“孔……孔文举虽然小节有失,但终究还算瑕不掩瑜。本相亦自知此事刑措失当,现在已是追悔莫及了……”

荀彧的目光慢慢地抬了上去,望着自己卧室那高高的屋顶,仿佛要一直将其看穿,一直看到孔融那张表情活泼生动的面庞,在天穹的云端上正冲着自己含笑而视——两行清泪沿着他的脸颊无声地流了下来,他的声音也沉缓有力地响了起来:

周西伯昌,怀此圣德。

三分天下,而有其二。

修奉贡献,臣节不坠。

崇侯谗之,是以拘系。

后见赦原,赐之斧钺,得使征伐。

为仲尼所称,建及德行,

犹奉事殷,论叙其美。

曹操默默地听着,心中不禁一颤,欲说什么,竟是不能说出,仿佛他的咽喉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扼住了。

荀彧所吟诵的,是曹操自己先前所做的《述史诗》中的开篇第一段,其中的意味是在旁敲侧击地告诫他:想当年西伯姬昌何等贤明,哪怕已然拥有了“三分天下而有其二”之资,却仍是“受谗不怨、臣节不坠、犹奉事殷”。而你曹丞相此刻仅据冀、幽、并、青、豫、兖、徐七州天下之半,功业尚还远远不及西伯姬昌,恐怕更应屈节事汉、忠心不二了。

然而,曹操就是曹操,面对荀彧如此的探问“摸底”,他纵然是心头大为不快,纵然在理智上也知道自己这时最佳的对策应是顺势曲意虚应而不能直接硬挡。但是,在荀彧面前,他觉得自己无须虚与委蛇而自欺欺人,也不屑以此宵小之术诈取荀彧一时的信任。于是,他也直接亮明了自己的“底牌”,目光炯炯然正视着荀彧,徐徐吟道:

齐桓之功,为霸之首。

九合诸侯,一匡天下。

一匡天下,不以兵车。

正而不谲,其德传称。

听罢曹操吟诵的这首《述史诗》的第二段诗词内容,荀彧的眉棱倏地轻轻一跳,目光中顿时流露出一缕失望。曹操用这段诗词相答,表明了他终究还是不愿学习西伯姬昌的屈身事汉终守臣节,他终究还是准备着有朝一日像齐桓公那样裂土拥众称尊居大啊……

唉!荀彧在心底悠悠一叹,紧紧闭上了双目。

瞧着荀彧这般模样,曹操坐在那里几乎有些手足无措起来。不知为什么,他突然一下觉得自己和荀彧仿佛无形之间已隔离了千山万水,再也无法靠近。顿时,他心头一阵酸酸的,泪珠儿情不自禁地掉了下来。

“文若,你不要这样子对待我啊!我们是最好的朋友啊!你……你还记得兴平元年吗?那一年,我为报杀父之仇而倾师直取徐州陶谦那狗贼,却没料到我的队伍刚入徐州,留守兖州的陈宫、张邈居然突起异心与吕布勾结背叛了我,陈宫、张邈也是我曹孟德多年的旧友啊!为了一己私利,他们居然背叛了我!那个时候,兖州几乎在一夜之间全境陷没,我在徐州前线还没来得及拭干眼泪,你荀文若已在后方巍然而起,奋不顾身,力挽狂澜,为我曹孟德牢牢守住了甄城、东阿等三座县城作为我光复兖州的根据地。面对豫州刺史郭贡浑水摸鱼的兵临城下,你才高胆大,凛然不惧,外无一卒相卫,内无一刃相藏,出城单骑赴会,责之以大义,辩之以利害,居然说服了他敛兵自退。

“所以,从那之后,我只要一遇到什么困境、逆境,头脑里第一个跳出来的念头就是,‘赶紧找文若你商量!’唉!文若,你真的不要这么狠心舍我而去啊……”

荀彧的双眼依然紧紧闭着始终没有睁开,过了许久许久,他才淡然而道:“丞相大人,荀某昔日为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辅助您匡扶汉室、拨乱反正,您不必这般感念于我的。”

他这话一出,曹操喉间的哽咽之声蓦地一滞,鼻中的气息却有些粗重起来。

卧室里静了很久很久,仿佛足足长达数个时辰,终于曹操的声音悠然响起,仿佛冰块凝成的一般又冷又硬:“本相此番南征,可谓兵凶战危,一别或成永诀,时已至此,荀令君仍是无言相告乎?”

荀彧放在榻床之侧的右手慢慢动了,只见他从枕头底下摸出那卷曹操托荀攸转送给他的帛书来,握在掌中。他的声音仍是那么谦恭而又倔强:“丞相大人惠赠的这篇《对酒歌》写得极好,彧衷心受教了。这中原七州、千万黎庶,皆系丞相大人当年戮力浴血苦战而靖安之。彧身在许都,必不会使这一方百姓重陷战乱流离之苦。至于其他事宜,彧亦未可知也。”

挥师,南方

劲风呼呼,旌旗猎猎,七月骄阳也被漫空杀气掩成了一团灰白。沉沉苍穹之下,戈矛林立,大汉士卒们黑压压地站成一片无边无际的方阵,整整齐齐戎装而待。

贾诩、荀攸、毛玠、曹仁、夏侯渊、张辽、于禁、乐进、徐晃、满宠、司马懿、杨修等随同曹操南征的丞相府将校、掾吏,各自乘马站在大军方阵的前列,向前方许都朱雀门外的那座铺毡结彩的饯行台上举目望去。

原来,大汉天子献帝刘协御诏设下饯行宴,亲自带领文武百官驾临朱雀门,为曹操今日挥师南征而送行。

只见宽阔的饯行台上,华歆、王朗、伏完、杨俊、马腾、司马朗、崔琰、曹丕、董昭、曹洪等留守许都的将臣大夫们分列两旁恭然而跪。天子刘协穿戴着一袭整齐端庄的衮冕帝服,用双手举起一方青铜九龙逐日雕纹大爵,斟满了流光漾漾的美酒,神情肃穆异常地向曹操敬递过来,口吻极为郑重地说道:“朕特以此酒恭祝曹丞相南征旗开得胜、早日凯旋!”

一身金盔银甲的曹操伸出双手,恭恭敬敬地接过了刘协递来的那一爵饯行酒,执在掌中,目光却如矢如剑直射在刘协的脸庞之上,深深而道:“老臣谨谢陛下恩典。老臣也在此恭请陛下放心,当今之世,四方云扰、群丑跳梁,然而只要老臣一息尚存,陛下自可端居天位、巍然独尊!想当年拥强兵如袁绍者、挟枭武如吕布者、多诡诈如袁术者,老臣皆已为陛下一一剪除,眼下这蜗守荆楚的刘表、刘备,徒负山川之险,老臣此行亦必能于旬月之间一举为陛下荡平之!”

“很好。若是如此,丞相凯旋之日,朕亦定在此处再率群臣设宴欢迎!”刘协的脸色微微一僵,倏地又绽放出一种难以言说的粲然笑容,于隐隐的怯缩之中又不乏几分坚韧地直视着曹操的双眼。

曹操知道他这是在皮笑肉不笑地敷衍着自己,便也装出不胜感激的模样,向刘协重重地点了点头,然后一个旋身转了过来,当着台下所有将士的面,将手中那一爵饯行酒仰天一饮而尽,再蓦地凛凛然扫视着台下站着的重重军队,扬声高吟而道:

王纲返正,日月复明。

恭奉圣命,励率群英。

席卷江南,四海归一。

功成告退,笑看太平!

他的吟诵之声是那么的沉浑苍凉,是那么的慷慨豪迈,又是那么的激越昂扬,宛若虬龙之吟、凤鸾之哕,在茫茫苍穹之中远远传送出去,久久不绝地萦绕在诸位将士的耳畔,回旋在诸位将士的心头。

听着他这高亢激扬的吟诗抒怀,所有参与此番南征饯行大会的卿臣大夫们,虽然各自心头的感受复杂不一,然而对他吟哦之际发出的那一派峻壮雄放的王霸之气,无不为之深深动容。

司马懿在钦服之余,心底却暗想道:曹操的这首抒怀短诗在表面上固然不失臣节,对汉室的尊崇之情也看似溢于言表,但那一种贯穿其中的“四海归一、舍我其谁”的隐隐霸气却始终是沛然难掩,令人不可轻觑。他纵然是一意借此表明“功成告退”的心迹,可谁又会相信这一点呢?“功成告退”这句诗词,只怕在天子刘协和列位汉室忠臣的耳中是完全反转过来的——他是要“功成告进”吧!曹操一代枭雄,连在自己的诗词里做个假,撒个谎都不圆通,终究是他霸气天成、难以自敛啊!

这时,曹操站在台上一招手,旁边的侍宴宦官立刻会意跑上前来,在他手中的青铜九龙逐日雕纹方爵里斟满了酒。曹操捧爵在手,又向台下的所有将士、臣僚们遥遥敬去:“列位臣工、列位将士,为了预祝此番南征大胜,为了预祝天下重归太平,本相代当今陛下、代大汉朝廷衷心给大家敬上一杯了!”

“恭奉圣命!席卷江南!恭奉圣命!席卷江南!”台下千千万万将士们的响应之声宛若滚滚雷鸣,震耳欲聋,又似一重重的波涛浪潮此起彼伏,仿佛一直绵延到天际的尽头。

司马懿虽是跟着大家一同呼喊着口号,目光却暗暗一转,瞥向骑马站在行阵最前列首位的贾诩。只见贾诩微侧着头满面带笑地仰望着饯行台上意气风发的曹操,眼缝间都溢出了深深的满意之情,仿佛正欣赏着一出引人入胜的活剧。

也许,这一切都是他和曹操暗中策划导演的吧?司马懿在心底暗暗想着,又向站在饯行台上一角的司马朗、曹丕望去。司马朗满脸凝重之色,仿佛如承大祭、如临大敌。大哥就是在仓促之际喜怒哀乐易形于色。他此刻一定正在心中暗暗谋划着如何巧妙操纵许都内廷与相府之间的一切矛盾因素而加以灵活利用吧?有父亲大人在他身边指点,大哥一定能一帆风顺的。曹丕的眉宇间却在故作庄敬之中隐隐透出一分喜色来,似乎正在为他自己能在许都留守曹家大业而沾沾自喜吧?他应该会在许都留守期间对大哥言听计从、毫无疑滞吧……

司马懿在深深的思忖之中,不知怎的脑际又倏地跳出了前天晚上张春华给他写来的那封信函。她在信中有些羞涩地告诉他,她已经怀孕三四个月了,以前因为担心他公事繁忙便一直没告诉他。现在听到他即将南下远征,她才连忙来信告知,希望他在征途当中善自珍重。这个消息让司马懿一阵惊喜又一阵振奋。我司马仲达终于也后继有人了!就是为了这个孩子,我在南征途中也一定要巧妙保护自己并顺利完成任务。

一念及此,他又不禁将目光远远地投向了自己即将随军而下的那个南方——

在那遥远的荆楚之地,自己又会碰上什么样的机缘、什么样的境遇、什么样的人物、什么样的事情、什么样的运程呢?我司马家潜遏曹操、偷天换日的大略又该从何入手实施呢?曹操、贾诩……他们是何等厉害的权谋高手,自己和叔父大人真的能够对付得了他们吗……

《司马懿吃三国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