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我的外祖父(1952年)

此诗为1833年,我外祖父根德特(Hermann Gundert)为其父50岁生日所作,时值其母亲谢世后不久。

啊,难道我要悲恸,

太阳的下山,

黑夜的来临,

经过了竟日的疲劳,

在重重的云层下,

黑影重落下来,

在夜晚的沉寂中,

星座绽开了它的光辉。

在秋日凋萎的败叶之间,

你将昂首跨洋过海,

寒夜里的一线生息。

但是在山上你的四周,

淡酒酿成了

扑鼻芳香里的熟果,

饮尽了母性的元气。

盛开的花朵,

在新生的世界里蠕动,

一颗友善的星星,

正点点致谢,

向花儿与花圈致意,

满载谷物的蓬草,

向着谷仓呻吟。

这些都是来自上帝

未曾约束的世界里的意象。

它们在大千世界里变幻,

而只有一物依然故我

返诸我身边:

那是紧锁着它们的人类的眼睛!

你难道还不是梦想着

母亲怀抱的花朵?

你难道还不是不耐于

试采它元气,试采它光彩的成熟葡萄?

无疑,你是干枯田畦里的蜀穗,

眼看他同根生的兄弟,

掉落在收割者的手掌,

眼看着马匹带走他的手足,

前去不知在何处的仓房。

离开了变幻莫测的同根生地表,

你仰望着永恒的天空,

晚风将败叶吹袭到你身上,

枯叶掉落在枯发上,

你在风云交会之中,

望穿欲振乏力的枝头,

望向星辰争辉的长空。

当年轻的气盛消退之时,

你蹑足地走到山峰,

对着无数心灵,

立誓成为阳光。

现在,他看出黑夜已经来临,

生命的阳光,躲藏在地表深陷的山谷里,

至此,

他唯一的愿望乃是模仿星星,

永远凝视着太阳,

在星光齐放的光芒中,

凝视着太阳。

你站在你国度的门槛上,

这儿是你哭泣的摇篮,

这儿是期盼着你的世界!

你头上绝美的人杰,

欢呼你欢畅的活动,

而你底下可信的群众,

正昂首蹒跚而行。

向上伸出你的右手,

你伸出给你永恒爱人的手,

在战斗中,幸存于世的人,

将助你走完最后一步!

而你的左手

你死不瞑目的眼睛,

以及你爱的永志之大,

将会把你不死的讯息,

留传给你年轻一代的

香客!

我的外祖父根德特是在他19岁那年,写下这首诗的,创作这首诗的目的是为了表明他慰藉他父亲丧妻之痛的心迹。读者稍加留意即可明了,作者的心智受黑格尔、印度思想,以及霍德林的影响至深。此后,这首杰出诗作的作者未再动笔写过类似的东西。事实上,这首诗书成于作者生命中最混乱且最危急的时期,时值这位年轻人由狂热的泛神信仰转变为立志远赴印度从事传教工作的转变期。

我个人过去曾保有我母亲亲笔所写的这首诗作,之后应马巴(Marbach)席勒博物馆的请求,将它转赠予它们收藏。这首诗是在一次偶然的机会里再次传到我手里,当时我对它的明朗之美,它思想所蕴含的暗流,以及它羞涩的隐秘性,至为感动,只留下深刻的印象,因此我乃决定据有此一小珍宝。至于对根德特的继承人,我则送了一份印刷本给他们,并礼貌地向他们致谢,但是他们却十分惊讶与困惑,不知如何去处理这份奇怪的礼物;至于其他接到印刷本的人,他们很敬重地收下了它,但是对这首诗的诗意洋溢则并没有表示任何兴奋之色,也似乎没有为该诗字里行间所闪烁的秘密之火所感动。

后来,我所接到有关该诗的反响便有所不同,他们一反以往其他人对该诗的冷漠态度。第一个真正为该诗所吸引且为之感动不已的乃是鲁肯道夫博士(Dr.Lützkendorf),此人在20年前曾写过他第一篇评论我的作品的论文,可说是我精神及宗教上的前辈。我现在引述一下他在1952年2月间所写的一封信:

“在我撰写你作品的评论并试着根据类别与出处来分类你的作品之时——我至今尚不知我何以敢如此毫无顾忌地做这种尝试——我突然发现到,根德特是一个十分奇怪而玄秘的人物,缘此,我很想能更详细地去了解这个人。无疑的,他是一个具有神启的热情与超凡的耐力的人,而这两种特质似乎都是经过神秘的孟加拉圣火之光照而精炼成的,这两种特质曾经引起我多次的揣测,我总是觉得他可能是你亦同样拥有的许多特质的来源与泉源。

我很高兴能够如此奇妙地在他1833年所写的这首诗里遇见他。从许多方面来看,此次幸会的确重新肯定了我的看法,即使在我们这时代也一样,我们并不见得能够单从到处可见的嘈杂声、喧嚣声,以及一片不负责任的叫声中,去形成我们的判断。一百年以前,这位年轻人的心灵里即放射出不朽的本质与深刻的潜移默化;而此种影响力延续至今。如果他不是你的外祖父的话,我们可能根本不会听到他的名字——而我们毕竟还是认识他了。

当然,即使在今日,世界上也有其他的根德特存在着——那些能够自安于完成其生命巡行且有力量建立其不朽声名的人。我相信此种力量亦内藏于一个国家里,同时亦坚信,尽管我们不免对我们这个时代感到绝望,但是从长远的观点来看,我们还是有理由不对它怀抱着悲观的态度的。

我不知道这封优美书信的作者是否知道根德特在我题为“一个魔术师的童年”的散文里所扮演的角色。这篇散文现在收在《梦境之旅》一书里。在这篇散文里,我追忆着,我外祖父谢世时我才只有16岁,尽管他的博学,但是我却能以成人的方式去认识这位圣人,而且,我从他身上亦会遇到一种回响,一种由外表上的严苛与知性上的光彩所组成的神奇的斯华比亚世界的残余之物——它们虽然隐藏在对上帝的虔敬与奉献之中,但仍然生机盎然,而这种生机潜藏在斯华比亚的拉丁学校、福音教派修道院以及著名的杜宾根预备学校里,一直持续达两百年之久,它不断地丰富及开拓它此种珍贵的传统。

不仅是著名的知识与精神典范,如孟吉尔(Bengel)、欧丁吉尔(Oetinger)以及布仑哈特(Blumhardt)等人属于这个斯华比亚的教会与学术的正统世界,即使是霍德林、黑格尔与莫里克(M.rike)等大师,亦莫不在这个世界的熏陶之下,而成就其名山伟业。

在这个世界里,正如我外祖父的住宅一样,有一股烟味、咖啡味、旧书味,以及一种植物标本味;这个知性世界虽然带有神学色彩,但它并不愿意排除任何由虔信主义走向激进自由思想的倾向,年复一年之后,它便注入本区拉丁学校的优秀分子身上,再经过一代一代的培养之后,它便造就了一群卓然独立的人物,这些特出的俊杰之士即使本身未成为一世之星,他们至少是属于这圈内的人;而这些才俊之士往往会留下论文、书信与图画,并将此种传统流传给他们的孩子或学生。此种传统所累积下来的财富——一种知识的结晶——是德国其他地区所无法相提并论的。

对我而言,有关于我外祖父最生动且最珍贵的记忆乃是以下的事件——

当我在墨尔布隆神学院最低一年级就学时,我还不满15岁,在此进修的目的是要进入预备大学;在这段期间里,我经历了我学校生活中最严重的危机,我犯了一个令人难以置信,并无可弥补的过错,使我个人及我那颇有名望的家族蒙羞:我逃离了学校,在森林里被寻找了一整天,甚至还被报告到警察局。我在严冬的天气里在森林中度过了一个晚上,最后才自病房里被送回家休养,结果我休学了,而我的学校生涯几乎亦因此而中断。但是令我心里感到最难过的,倒不是因为自己被当成犯人及敌人,而是一般人经过我身边时往往蹑足而行,好像是我患了某种神秘的传染病似的,那种异样的和蔼与困窘的焦虑神情,看来真叫人难受。

回到家里之后,我的第一个责任,同时也是我最重大且最困难的责任,乃是前去拜访我所敬爱,但此刻却变成我最畏惧的外祖父。我相信我父母对这次的拜访一定抱着莫大的期望,他们一定恳请这位可敬的长者好好地省视我一番,期能在他的教诲之下痛改前非。在我前去见他的一路上,在进入他的旧宅,登上楼梯,进入他阳光普照的书房的整个行程,就像一个罪人走向圣坛的天路历程一样。

书房的外室里摆着成千成百的书籍,立即吸引了我强烈的注意,这些书我后来读过不少。这儿显得暗淡而安静,透过这儿唯一的窗户,我可以看见这幢建筑的后墙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当我怀着恐惧的心情,战栗地走入圣堂时,迎面立即扑来一股烟味、纸张与墨水的气味,阳光直射到摆满着书籍、杂志、许多种语言的手稿的书桌上,这位长者背对着阳光直射而入的窗户,坐在阳光穿射而过的烟雾层里的旧沙发上,缓缓地从他写字的姿态抬起头来。我低声地向他问安并伸出我的手,并开始准备听候他的训斥。他略为一笑,嘴唇从宽广的白胡子突了出来,接着他那熟悉许多种语言的嘴唇绽开了,之后,他明亮的蓝眼睛也跟着眯起来。这时我紧张的心情立即放松下来,我终于明了,我所面对的并不是裁决与惩罚,而是了解、长者的智慧与耐性,以及一种讽刺与恶作剧的暗示。他终于张开嘴说话了:“是赫曼吗?我听说你刚刚闹了一场小脾气出走了。”

“闹脾气出走”是50年前,杜宾根的学生用来描绘那些因狂妄、反叛或绝望而起的怪异出走与冒险所用的特别用语。直到许多年以后,我才获悉我的外祖父,这位典型的基督徒与学者,也曾生活在那种耍脾气的危险气候里。正当他在这段狂热而危险的青春时期——或许也就是我外祖父跟他的密友正生活在青年才子的狂妄与自杀的绝望之间的一刹那——我外祖父写下了这首诗——也就是120年后的今天,我再度使它重见光明的那首诗。

因为这首诗的因缘,最近一位巴黎的德国文学学者写给我一封信说:“我真想告诉你,根德特的那首诗对我而言是多么地珍贵,它犹如大树身上的藤蔓一样。它之对我显得特别重要乃是因为这是我了解家族传统的意义的一种方式;它诚然是一种负担,但是它却可以帮助我们前进,如果我们有力量超乎它危险的牵累的话。从史怀哲身上我可以学习到这一点;或许你知道沙特乃是他的大侄儿,更详细地说,沙特是史怀哲的巴黎籍叔父的孙儿。史怀哲的叔父是一位德国文学专家,沙奇思(Hans Sachs)的学生,而他本人的白胡子与粗鲁的幽默,则恰如沙奇思一样。可能是因为有这种老师与牧师的祖先的缘故,沙特本人可以放胆地步入虚无主义的世界里;而他的追随者则因没有这种防卫本钱为后者,因此他们往往悲恸以殁……”

现在我自己也已子孙成群,而且也几乎到了我先祖的年岁了,然而知悉他至今仍然被怀念不已,且其影响力已超乎虔敬派的传教界,我内心自然有一种特别的喜悦与满足,虽然他本人或许并不把这种荣誉当成一回事。虽然他晚年以后,可能对这方面的事物全然失去兴趣,然而,他本人确一度走过霍德林、黑格尔与莫里克的老路,写过诗,甚至偶尔亦沉醉在使性子(耍脾气)的出走里。

《孤独者之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