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庇杜鲁塔拉加拉山(1911年)

为求在平静而安宁的气氛下,对印度道一声崇高而敬穆的再见,我乃在最后停留的几天里,在一个晨雨的冷寂之中,独自登上了锡兰的最高峰——庇杜鲁塔拉加拉山。若以英尺来计算,它的高度委实可观;但实际上,它只有2500多米而已,登上去并非难事。

奴瓦拉·伊利雅(Nuwara Eliya)的冷绿山谷在清爽的清晨细雨里闪烁着银白色的光芒,典型的英印合壁屋舍露出其波状锡皮的屋顶,它宽广的网球场及高尔夫球场,依稀可见;锡兰人蹲在他们的茅屋前捉虱子或裹着羊毛巾坐着发抖;这一片景色了无生气地摆在那儿,很像德国的黑森林。除了几只小鸟之外,我几乎看不到一点生命的迹象,后来在一个花园篱笆里,我才看见一只肥大、青绿色的变色虫,它捕食昆虫的恶形恶状的动作,曾引起我注视了好一会儿。

通过了一个小山涧之后,山路便开始往上升,稀稀落落的屋顶消失了,我脚底下有一条潺潺溪水在喘笑着。狭窄而陡峭的山路平稳地上升达足足一个钟头;良久才得遇上一个路转,使我能一窥山脚下的风光,但是眼底下所呈现的老是同样绮丽,但却沉闷的山谷,以及海面与大饭店的屋顶罢了……

雨逐渐停了下来,冷风也消退了,而太阳则偶尔会穿破云层,出来露几分钟的脸。

我现在已爬到山肩了,山路现在开始穿过平坦的田庄、有弹性的沼泽地,以及几处漂亮的山川细流。这儿的山杜鹃花(rhododendron)长得比家乡的还要艳丽,一般树木都有三人高,银色衬毛的植物盛开着白色,令人想起了薄雪草(edelweiss);我发现了许多我们所熟悉的森林花,但是形态却显得待别高大,有点像阿尔卑斯山上的植物。而且,这儿的树木也似乎不顺着材线成长,它拥有厚重的树叶,强直而长,像是要直冲到最高点。

我已爬到最后一层山了,此时山路突然又再度往上升,不久我发觉自己再度为森林所包围,一个奇异、死寂而又感人的山林,这儿的树干与树枝像蛇群般地交缠着,它们透过厚而长的白色苔须,呆痴地瞪视着我,树叶与浓厚的气息游离其间。

这一切山景看来皆很好,只是不像是我心里暗自想象的那幅景象,我内心里已暗自恐慌,生怕早先的许多失望又要平添一个新的失望。

最后,我终于挨到了森林的尽头,我如释重负地步出了森林,走到了一处灰色的炉床,心里总算感觉温暖得多了。再看看眼前的山巅,它像是戴上了小型的金字塔形石帽。寒风袭来,我赶紧拉紧了外衣,然后慢慢地爬上了最后一百步。

我在山上所看到的或许不是典型的印度景观,但它却是我从全锡兰所带走的最伟壮及最纯粹的印象。清风刚刚清扫过整个狭长的奴瓦拉·伊利雅山谷,举头四望,我可以看见深绿色的锡兰高山山脉,堆积成豪迈的山壁,而其中间乃是美丽、古远、神圣的金字塔状的亚当高峰。亚当高峰的极远处则平仰着平静无波的蓝色海洋,海洋与亚当高峰之间有千百座山、宽广的山谷、狭小的山涧、河川与瀑布,纵横交错,横贯其间,锡兰——这个多山的岛屿——也就是昔时传说中的人间乐园之所在。

在我眼底下很远的地方,气象万千的云层列队而过,雷声响彻山谷,而在我身后则有漩涡荡漾的云雾升起于蓝黑色的长空里。在潮湿的大气之中,远近景物皆已变形,它们浸透于彩色的猛烈融和之中,使这片大地看起来像是真正的天堂,而人世间的第一人犹如从它深蓝色的,云层环挂的山脉里,下凡到山谷里去似的。

这一片原始景观给予我的感受比我在印度其他地方所看到的更为强烈。这个乐园的鸟儿与棕树、富裕海岸城市的稻田与庙宇、热带低地的充裕物产,而这一切及原始森林本身皆是绮丽而迷人的,但是它们却显得奇怪而有点异样,它们对我并不十分亲近,且非属我身。只有在这儿,在这寒冷的空气与沸腾的云层中,我才能领悟到,我们的生命与北方文化是彻底地根源于原始而贫瘠的土地里。我们在家乡怀着一股感激的亲密心理,渴望着南方与东方,而我们在这里发现了乐园,这个万物齐备的大千世界,我们发现了乐园里单纯、率真而又童心未泯的人们。

但是我们却不同,我们在这里是没有本地身份的异乡人。长久以来,我们即失去了这样的乐园,而我们希望拥有及建造的新乐园是无法在这个赤道地区或暖和的东海里找到的,因为它存在于我们身上,存在于我们自己的北方文化里。

《孤独者之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