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巴登疗养札记(1949年)

自从一位慈善的医生初度送我到巴登(Baden)疗养迄今已有25年了,对于这一次的巴登疗养,我内心里是有备而去的,因此我能在那儿得到新的体验与观念,而我的一本小书《温泉疗养客》便是据此写成的。直到最近,即使在老年的凄清之中,我亦认为这本小书是我较好的作品之一。而事实上,我本人亦时常带着一种纯粹的同情态度,回味这段往事。

或许,部分是由于我不习惯于矿泉旅寓的闲散生活,部分是因为我结识了新的朋友,看了新书。在这段夏日的疗养时光里,我意外地获得了一种沉思与自省的气氛,一种客观地观察我的环境与我自己的气氛,也就是介于《彷徨少年时》与《荒原狼》之间的中途气氛,当时,我正处于无心的怠惰与密集的工作之间的悬疑阶段。

由于疗养院与旅馆、交谊厅的音乐会与懒散的散步所代表的逸乐生活实在微不足道且无关紧要,因此我思索与写作的欲望,很快地便集中在另外一种比较有分量,比较有生气的题材——我自己身上——我试着去探索艺术家与文人的心理学、写作的热情、严肃性与虚荣心,这方面的探索,就如所有的艺术一样,试图在寻求某种不可企及之物,而即使它获得成功,其结果亦必然无法符合或近似于一个作家所追求及企求的东西,它只能为他补偿一些什么而已,正如冬天里暖房窗户上的冰花一样,我们已无法从它身上看到两种敌对温度之间的交战,而只能看到灵魂与梦的森林的神奇景观。

确切地说,在过去二十年来,我仅重读过《温泉疗养客》一书,而这也是为了战后这本书重新发行的缘故,在这次重读的过程中,我得到了一切艺术家与作家所熟悉的一切经验,而此并不意味着我们对自己的作品有着更确定而稳定的判断,而是说,在我们的记忆中,它们可能会有惊人的改变,变得更渺小或是更美丽或是更没有价值。

这新版的《温泉疗养客》是跟《纽伦堡之旅》合成一书出版的,这两个作品无论在题材或写作的时间上,都有紧密的联系,而在我重读这两部小作品时,我心里头则认为《纽伦堡之旅》而非《温泉疗养客》是比较好,比较成功的作品,由于这种判断已几乎成为定论,因此在我重读完毕而必须作出相反的结论时,我着实吃了一惊,而在某种意义上甚至有些失望,虽然如此,但是我最好的结论仍然是——这两部作品轮廓虽然相似,但是《温泉疗养客》还是比较动人且比较有价值的作品;由于这个新的结论,有一阵子,我甚至认真地考虑要把《纽伦堡之旅》剔出这部新的合集里。这次审慎重读的结果使我发现到,整个的来说,我几十年前所写的这部作品《温泉疗养客》,不仅是一部比较诚实,同时也是一部赏心悦目的作品。这样的作品,我在今天几乎无法写出来的。

自从这次发现以后,时间又很快溜了过去,对老年人来说,它飞逝得近乎神奇,比起过去坚实而稳健的岁月来,老年人的岁月具有纤维素劣质布料的那种易于破损的性质,现在距离我写下初度作客巴登的札记已有足足25个年头了。我必须承认,每次我重返巴登时,这些札记皆曾引起我的某些焦虑,因为在好几次的场合里,跟我一起作客的客人在读完该书时,总要我谈谈我过去的那一段经验,而无意间被人搭讪,被迫忍受一些不必要的谈话,在这些年里,已着实令我觉得十分反感与困扰。而在最后这几年里,这种厌恶感正随着我对宁静与孤寂的饥渴,不断地增加,我极度厌恶当“别人的舌头”,这早已不是一种玩笑或一种荣誉,而是一种不幸,事实上,我每次愤然离开我一度感到“十分美好的隐居地”——例如,在巴登疗养——其主要原因皆是出于我对这些不速之客的恐惧与反目,这些不速之客死缠在我住所的前门,他们全然不理会我对宁静的渴求或愤怒的表示,他们老是在我的房子外面鬼鬼祟祟地踱步,而且经常尾随我到我的葡萄园的最隐秘的角落。他们满脑子想探出这个乖张的人的底细,看他个究竟,且不惜侵入他的花园与私生活,他们隔着窗子,睁大眼睛地偷看着坐在书桌旁的他,鼓其喋喋不休之声,将他仅存的对人类的尊重与他对自己生存意义的信心,摧毁无余。

事实上,我跟世界之间的这种紧张感早已形成,且不断地累积起来,而自从德国正式展开侵略行动之后,它已几乎变成一种难以忍受的苦楚。

因此在我决定再度前往巴登疗养时,这几乎是一种逃避。我曾到过那儿好几次,通常是在晚秋去的。矿泉浴、旅馆生活里那种有点令人麻木的有规律进程,11月里白天的早逝,半空的建筑物里舒畅的温暖,都是令我感到欣喜的;我要不是像过去般,尽量轻松下来,跟随着例行作息表生活,便是在失眠的夜里伏在床上写诗,以获取白天所无法得到的清醒;无论如何,这总算是一种转变,而在迟暮之年里,有时,它亦不失为一种刺激物。我们决定前去,而我太太也答应随行,虽然邻近的苏黎世,比矿泉浴具有更大的吸引力。

我们收拾了行李,连同书籍与写作材料,打道上路。我们再度住进一个相当舒服的老饭店,自从我第一次来此疗养之后,他们经常欢迎我回家作客,他们平静地看着我逐渐老化,乃至变成一个年老的绅士。

在过去25年来,我在这幢建筑里有过许多经验,我曾回想过许多东西,也曾梦想及写过不少东西。在我饭店的小桌子抽屉里,《知识与爱情》(Narcissus und Coldmund),《东方之旅》,与《玻璃珠游戏》的手稿下,曾放置过成百封信、日记纸,以及我住在这儿所写下的几十首诗,来自许多国家及我不同时期的同事与朋友皆曾到这儿拜访过我,我曾在这儿度过许多酒逢知己千杯少的夜晚,许多面包与白开水的日子。

在这幢建筑物里,就如整个城市一样,几乎没有一个角落没留下我的回忆。一般自承没有祖国的人经常珍惜此种地方,这种充满了古老回忆,带着某种自嘲,但并非没有亲切的爱的地方。在三楼一个有三扇窗户的窗明几净的房间里,我曾写过《夜里沉思》与《回忆》等诗文,前者是在新闻报道德国对犹太人展开大屠杀与焚烧犹太教堂的前一天晚上。而另外一首诗作《床诗歌》则在我50岁生日前几个月,在这幢建筑的另外一侧写成的。我接到我弟弟失踪的消息是在大厅里,而一天以后,又在同一个地方获悉他的死讯。

许多年来,我一直占用着这幢建筑最古老部分的同一个房间,如果我回来时发现蓝——红——黄色花纹的壁纸已不在时,我一定会感到很难过的。所幸,这些壁纸、书桌与台灯皆仍然保持原状。我很感激地对这小小的临时住家致意。总而言之,这里的一切都显得安宁而舒适。在这家旅馆里我常见的客人中,有一位女士跟我一样,好多年来皆定期来到这里,过去她曾好几次缠着我喋喋不休地谈着她的话,而在上一次,我倒首开先例地真心打开我的话匣子。我们一直逃避她,而如果我发现她在旁无人陪她聊天时,我便装着匆忙地在找人的样子,如此一来,便不会有人存心阻挡我了。

至于在阅读材料方面,我们带来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白痴》,并且已开始开卷阅读了。

这次重读该书,我们再度为它飘忽而慑人的气氛所迷住,特别是在一个夜晚当我太太饭毕之后匆匆跑来告诉我“有一个凶手在前门外跑来跑去”时,这种气氛显得更为强烈。

“我要去看看他。”我说着便匆匆跑出去。

的确,有一个年轻人在走廊与玄关处走上走下,神情激动不安,全身颤抖着,这个年轻人显然是外国人,而令我吃惊的倒不是他东方人及犹太人的模样——而是我觉得熟悉且十分同情的模样;事实上,使我太太说出是凶手的模样只是他的情绪状态——一种不安而激动的困扰样子。但是我第一眼就看出他不是个凶手,我直觉地感到这个人一定正处于极端兴奋、极大的压力与痛苦之中。这个人也注视着我,但是他的眼光与其说是在求助,毋宁说是要找人说话。

我慢慢地挨过他的身边,并仔细看他一眼,开始觉得很同情,但后来却越来越感到害怕。我看得出来,这个人心里一定有话要说,他内心的压力似乎使他无法承受下来。我在侧面的走廊里停住脚,一股悲戚感突然袭上我的心头,因为我几乎可以确定,只要我一转回头,他一定会跟我说话,甚至会在我面前放声大哭,这点着实令我感到害怕。我当时正处于一种绝望,逃避他人,并对我活过并为之工作的一切东西的价值与意义感到深切怀疑的状况,在这种情况下,世界上恐怕没有其他事情比一个企图从我身上寻求我所无法给予他的东西——信心、同情的反应、对他的问题抱怨或控诉给予接纳性的注意——的人给我的打击,更令我惧怕,更把我逼进绝望的边缘的。我们战术上的状况是相互迥异的:我是衰弱、疲惫,而且是居于守势的;而他则年轻而强壮,而且他背后存有一股热血澎湃的强大动力——他的兴奋、愤怒或神经质。我惧怕他是有充分的理由的。

我不应该老是在大厅与走廊里走动,我也不能让他看到我的太太,她就在房里等我,万一他闯进房里,是会把她吓坏的。

看在老天面上,我得赶快回到房里。这个疯狂凶手讲话、抱怨或攻击冲动的心理状态,我是颇能了解的,因为多年来,甚至几十年来,许多人是在这种狂热状态下跑来找我的,这有时是出于他们揣测到我身上的一种特殊理解品质,有时则只是因为我不期然地碰上他们。我听过许多抱怨、告白、激烈的辩论、长久压抑的痛苦与积怨的突然爆发,它对我时常转变成一种有价值的经验,加强我的信念,或增强我的洞识力。但是,现在,在我的生命处于一种困难而贫瘠的阶段下,新人及新交友的介入,在我的经验中却变成一种负担,一种危机;而现在,一个强壮而难缠的人对我的打击,当然更会激起我深切的憎恶,它激起我的全面防卫与反抗,我大摇大摆地走回房间,这表示我丝毫不带有友谊的成分。而他却第一次地朝我走过来,当他在昏暗的灯光底下向我转过头时,我看到了他激动但姣好的脸孔,一张年轻、开朗,但却充满了决心与果断之色的面孔。

他说,他跟我一样,是旅馆里的一个客人,他刚读过我的《温泉疗养客》,内心激荡;不能自已,他绝对必须跟我谈谈这件事情。

我简单地回绝他说,在我这方面我一点也不想谈天,我一直在回避聊天狂的人的侵扰,这些人太使我厌烦了。但不出我所料,他并未就此打住,于是我只得答应他明天才拨空听听他的话,但我声明在先,谈话时间只能在一刻钟左右。他敬了一个礼就走了。我回到我太太那里,她仍继续高声地读着《白痴》,读到罗戈金的朋友希波里特(Hippolyte)与柯里亚(Kolia),正进行着他们冗长的对话,此时,我觉得他们像极了走廊上的那位陌生人。

上了床以后,我突然觉得这位陌生人已赢得了游戏:我十分后悔我今晚不当下听他讲话,因为此刻,明天的事情与责任已开始盘据在我心头,弄得我难以入眠。这个人看了我的书令他激荡不已是什么意思呢?他确是做过这种表示。也许,他在书本上所看到的事情令他觉得难以消化,引起他的反感吧,他因此要求我解释,或想对我表示抗议吧。为了这件事情,我翻来覆去地想了半个夜晚,这样,这半个夜晚便不属于我,而属于这个陌生人了。我必须躺在床上,猜想他的种种,我必须为他可能问及的问题,草拟一个腹稿,我必须躺在床上,从记忆中重新去搜集《温泉疗养客》一书的大概内容。而在这方面,这个恶毒的陌生人显然也占了便宜,因为他刚刚才读过这本书,因此他对我25年前所写的书甚为了解。当我对明天的谈话的态度,有了相当的把握之后,我才开始转而思索其他一些事情,最后才得以入睡。

次日,我们俩人:这个陌生人跟我,皆在等待下午我们相会的这一刻。他来了,我们坐在昨晚这个吓人的人突然出现的同一个通廊上。我俩相对地坐在一个古老而精致的游戏桌旁,有时候兴致一来,我也在这个桌子上下棋。虽然是在白天,但是这里并不比昨晚亮多少,然而现在我才第一次看清楚我对手的脸。我很高兴能看清楚他的脸,因为这使得我更易于采取守势。不过,这张脸确是流露着一种同情之色,一张漂亮而有教养的犹太脸,这个来自东方的犹太人曾经在虔诚的环境中长大,通晓《圣经》,正准备当一名神学家与犹太教牧师之时,却慢慢产生种种疑虑,因为他曾经遇到真理,遇到生生不息之气。他曾经历过心灵的震荡与启示,他第一次经历了我曾经历过好几次的经验,他曾处于一种我曾自自己及其他人身上所领会到一种精神状况——一种知觉、认知,及知识与精神恩宠。

在这种状况下,我们可以认知一切,生命本身看起来也就像一种灵启,而早先阶段的见识、理论、教训与信条皆崩溃下来,像浪花一般地被卷走了,律则与权威的条目被打破了。这是一种神妙的状态,很少人能经验到它,即使是精神的追寻者亦然。

而我也有过这种经验,我曾被一种神奇的旋风所震动,我亦曾经目不斜视地正视着真理。透过两个探索性的问题,我发现奇迹在这年轻人身上是以老子的形式出现的,因为对他而言,恩宠的名字乃是“道”,对他来说,如果有什么律则或道德的话,那便是:放眼寰宇,不存轻侮之心,任生命之流穿过汝心。对于任何获致此种境地的人,特别是第一次获致它的人,此种心智状态具有一种绝对的目的论性质,且与宗教上的改宗有着密切的关系。所有的问题皆可获得解答,一切的疑惑皆可获其永久的消除。但是,究极而言,这最后的目的,这永恒的胜利终究只是一种妄想而已。这些疑惑、问题及战斗仍将继续下去,生命无疑地将变得更充实,但仍然困难重重。而在这一点上,老子的学说似乎是站得住脚的。

我独泊兮其未兆,如婴儿之未孩。

累累兮若无所归。

众人皆有余,而我独若遗。我愚人之心也哉!

沌沌兮!俗人昭昭,我独若昏。

俗人察察,我独闷闷。澹兮其若海、胶兮若无止。

众人皆有以而我独顽似鄙。

我独异于人,

而贵食母。

现在,有一本书已落入这个年轻人手上——《温泉疗养客》。他反复地阅读它,而它已变成他的一个绊脚石,他无限的开敞性已面临了限制,他普遍性的肯定面对了抗拒;他读到了一本愚蠢而十分不适当的书,阅读这本书反而破坏了他高超的至福,他的普遍性和谐的经验;在这本书里,他听到了一个自我中心、专事挑剔,而又狂妄的心灵对他的讲话,他无法唤起自身的优越感与自娱性,将这种烦人的声音转变成一种大和谐,他无法用笑声来回答它;他碰到了这颗石头而被它绊倒,这本书非但不能取悦它,反而折磨它、激怒它。

最激怒他的莫过于这位作者在他艺术家的观点及清教徒式的喜好上所表示出来的狂妄,它以通俗剧的形式挑剔大众的喜好,而它又无法掩饰它自己最深切的情感生命里亦喜爱这种通俗剧,这种官能之娱。更愚蠢、更令人不快的是,这位作者谈论印度“全一”概念的那种态度与语气;他引介这种概念就好像把它当作是某种可以随便囫囹吞的东西,就如小学生被教以九九乘法表一样;他,这位作者似乎把它当成一种教条,一种权威性的真理,然而,对初学者而言,Tvam Asi应该是一种美丽的泡沫,一种骗人的思想的“现晕光游戏”。

这大概是我们谈话的内容,而正如事先我们所约定的,这次谈话并没有超过一刻钟。而且,整个谈话应该是由他负责的,因为我并不表示抗拒,同时也没有提醒他注意——如果我们坦然面对一切的话,那么我们便不应该对一本书感到生气,我们必须先弄清楚作者的真意是什么。同时在这一刻钟的谈话里,我并没有指出,我的书本正如任何诗的创作一样,其所包含的不只是内涵而已,事实上,内涵正跟作者的意向同样不重要,对我们艺术家来说,重要的事乃是,作者的意向、意义与思想的无可测度的价值,是否可以超于内涵本身的可测度价值。

但是这些我并没有说出来,因为在我们的谈话中,我并没有想到这些问题。确切地说,他所说的只是内涵而已,其他的他并没有触及。在这一刻钟的谈话里,我准时准备放弃为该书辩解的权利,因为就这本书的思想来说,这位读者的批评是有理由的,但是无论如何,这本书使一个高贵而纯洁的人感到痛苦,总是叫我难过的。

我太太并没有参加这次谈话,这将可使这位年轻人更能自由自在地表达自己的意思。过了一刻钟之后,她出现了,并跟我们坐在一起,有她在旁,原本几乎张不开嘴的我,终于能够说出一些快慰的话了。

虽然到了能够说再见的一刻,使我松了口气,虽然这样的谈话再继续下去实在没有什么用,然而,我内心深处的确感到十分难受,因为除了我这副迟暮之年的面具之外,我实在没有什么东西提供给这位真诚的追寻者,也无法为他显示些什么。如果我能给他一些欢畅的东西,我一定乐意地献出来,我想一点点快活的气息至少能带给他些什么。

隔了几天以后,我这次晤谈所得到的沮丧感已缓和下来,我想到这位老人的僵冷沉默与毫无抗拒的退缩,或许能给这位年轻人某些启示,如果他能在反省与冥想之中,再入于道的话,那么他所得到的收获,必然跟我对他的请求所采取的其他任何态度一样,想到这些,我胸中的负担,才得以释怀。

《孤独者之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