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灯:走进广播事业的鼎盛繁荣

韩战爆发后,以美国为首的联军成立“联合国之音”电台,向中国进行心战广播,要求台北派遣专才支援,“中国广播公司”台湾台节目负责人翁炳荣率领菁英五人前往。

“中广”的节目部门与工程部门长期失和,一九五一年三月,邱楠自香港来台北就任“节目总编导”,公司赋予他比翁炳荣更大的权责。接着成立“中国广播公司节目委员会”,以总经理为主任委员,邱楠和台湾台台长姚善辉同为副主任委员,两人的地位由隶属变成平行,邱的排名且在姚之前。这年六月,台湾台名义撤销,邱楠调“中广”公司节目部主任,姚善辉调“中广”公司工程部主任,即使在形式上节目也不再受姚的监督。“中广”这一连串更张,彻底结束了工程师挂帅的历史传统,邱姚两人也因此藏着很深的心结。

一九五二年,“中国广播公司”人事大变动,总经理董显光去做“驻日大使”,董事长张道藩去做“立法院长”,副总经理曾虚白代行总经理职权。邱楠入主节目部,出于曾虚白援引,曾总当权期间,邱并没强势作为,他稳重从容,由改进“中广”的广播剧切入。

“中广”在“南京时代”(一九三五,那时叫中央广播事业管理处)就有戏剧广播的节目,张道藩曾亲自写了一个剧本叫《笙箫缘》加以提倡,“中广”资料室藏有一套三十年代出版的《广播周报》,留下一些草创期的史料。《笙箫缘》原剧失传,从剧名看,这时已有意发挥广播的特性,诱使听众依赖听觉扩大想象,但当年的节目人员没有好好发展。

五十年代,台湾戏剧运动沉寂,舞台剧没落,电影还不普遍,电视更没出现。看电影要离家出门,坐车买票,既费时间,又花金钱,广播剧送到府上,可以说是免费的。(那时虽有收音机登记费,可以收听任何一个节目,并非专对广播剧而设。)经过邱楠的努力,坐在家里欣赏这个借对话展现人生冲突的艺术形式,成为流行的家庭娱乐。

广播剧的制作完全适合那个“克难”的时代,话剧演出要租场地,舞台要有布景,演员要有服装,演出前还要贴海报、登广告、花钱宣传,大家玩不起。广播剧这些开支都免了,它凭听觉创造世界,雨伞张开旋转,撒豆成声,听来就是万马奔腾,撕下香烟盒外面的玻璃纸,靠近麦克风,放在手心中轻抟,可以听见烈火焚烧中房屋倒坍,一文不费,却有电影中金元堆砌造成的气氛。

邱楠在宣告他的“戏剧理论”之前,他先为“广播剧”定名,表示广播并非仅是传送的工具,而是一种表现形式。他开始征集专用的剧本,那时戏剧界有所谓剧本中心论,导演中心论,演员中心论;广播剧以剧本为中心,剧本是全剧的灵魂,诚如贡敏所说,它是“一剧之本”。那是一九五一年,戏剧界轻视广播,邱楠提高剧本的稿酬,我的薪水每月三百元,广播剧的剧本费是四百元,刘非烈是最早投入“中广”的剧作家,他那时失业,一个剧本可以维持一个月的生活。

如果剧本是“里”,那么演员是“表”,有里无表如锦衣夜行。广播具有演艺的性质,广播员天生有表演才能,他们资深的带领新进,演得有模有样。一九五二年,邱楠聘崔小萍为导演,崔是国立戏剧专科学校的高材生,科班出身,她把广播剧的演出提升到专业层次。“中广”对外招考广播剧演员,向由崔小萍主持,她训练了许多新人,都是“中广”的后起之秀,或者成了各公民营电台开办广播剧的骨干。

邱主任为稳定稿源,特约赵之诚、朱白水、刘非烈、刘枋四人为基本编剧,这在当时是一件受人羡慕的事情。这么小一件事也有远因、近因、内因、外因,有一次节目部退了刘非烈的稿子,非烈讲话爽直,他对邱主任说,台湾只有“中广”一家需要广播剧本,“中广”退稿,这个剧本白写了,写一个剧本花多少精力时间!

又过了一些时候,小说家刘枋女士拿了董事长张道藩的名片来见邱楠,她先到编撰科找我,名片上写的是:“兹介绍作家刘枋女士前来,请予接谈为要。”刘枋的来意是希望进节目部工作,邱楠一见名片上“为要”二字,郑重接待,当面聘请她作广播剧团的基本编剧,每月供应一个剧本,编写之前先把故事大纲送给他看,“中广”保证不退稿,作家愿意接受“中广”的修改意见,直到剧本合用为止。邱主任受刘非烈启发,这个主意在他心中酝酿,刘枋之来形同催生。

一九五三年,“中广”成立广播剧团,邱楠以节目部主任身份兼团长,节目部副主任匡文炳任副团长,音乐组长潘英杰任总干事,分设国语演播组(组长张忠枢),方言演播组(组长陈小潭),聘刘枋、赵之诚、朱白水、刘非烈、姚加凌为编导(姚加凌也是国立剧专的毕业生,当时在节目部任职),崔小萍为导演。这一年,台湾的公营民营广播电台推出联播节目,“中广”负责节目制作,邱楠把每周一次的广播剧列入全国联播,每逢星期天播出,我担任全国联播节目的编审,配合作业。那时的制度,编审负政治责任,导演负艺术责任。

广播剧团招考演员,扩大演员的阵容,又邀请戏剧界人士座谈,宣传造势,邱楠也曾亲自编写剧本《人兽之间》作为示范,这个剧本证明他确有戏剧修养。一个月可能有五个星期,基本编剧刘非烈英年早逝(一九五八),朱白水进了台湾电视公司(一九六三),剧本需要扩大稿源,广播剧团邀请戏剧界著名的人士“客串”,记得丁衣、宋项如、申江、赵琦彬、高前、姚凤磬、徐薏蓝都曾助阵。赵之诚在戏剧圈人脉广布,他替邱楠做了多少公共关系。大家但开风气,广播剧几乎成为戏剧界的一个运动,一个电台,好像要开辟了这个节目,才算“大台”,人造形势,赵之诚、崔小萍同为左右功臣。

“中广”公司广播剧的制作水准,可于一则轶事见之。节目部同事姚加凌写了一个剧本,以当时的中国大陆为背景,其中有一场戏演出中共的公审大会。播出后立即接到各地反映,都说这场戏太逼真太恐怖了。中央党部第四组(以前的宣传部)提出纠正,认为这场戏扰乱了台湾的民心,治安机关也派员调查。单凭声音能造成这样的戏剧效果,真令人刮目相看。

那一段日子我记录张道藩董事长的口述历史,他在休息的时候问我,“姚加凌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我说姚加凌是南京国立剧专的学生,戏剧修养很好,他用鼻音“嗯”了一声,命我恢复工作,以后再也没提过口述史料以外的事情。我知道他对我的答案不满意,可是我不知道错在哪里。后来终于明白,官位一旦居高临下,所有的人都像孔雀开屏一样把美好的一面展示给他看,他不必再听人的优点和贡献,他希望能知道遮盖了些什么,粉饰了些什么,道公贤者,未能免俗。这件事我从未告诉姚加凌,即使告诉了他、他也不相信。因此所有的小报告隐善扬恶,千篇一律。

一九五四年五月,曾虚白辞职,六月,蒋介石批准张道藩、董显光的辞呈,派梁寒操来做董事长,魏景蒙来做总经理。一九五六年九月,邱楠赴美进修,一九五七年九月回国,他这才大展鸿图。我很佩服邱主任,他舍弃了“新官上任三把火”的幼稚作风,他对人、对组织、对内外矛盾都摸清了,节目部的向心力也凝聚成形了,形势也造成了,这才放手有为。我也羡慕曾虚老对他有充分的信任和默契,不责成他急功近利立竿见影。

十一月,邱楠宣布广播节目的革命,他提出综合节目明星制。

所谓综合节目的意思是这样:那时候广播节目是“单元式”,例如我写电影介绍,播音员单声读稿,我写一种对话稿,讨论新闻事件,播音员男女双声读稿,我写新书介绍,我搜集编辑世界趣闻,这是一个一个独立的节目,自成单元。现在要做一个新型节目,时间长,内容丰富,把以上各个单元都包罗进去,电影介绍还加上电影插曲,新书介绍还加上作家访问,各个小单元之间用音乐歌曲区隔,加上“片头”音乐和“片尾”音乐,整个节目被乐韵歌声充满。

所谓明星制的意思是这样:每个节目由一位播音员主持,他由头到尾提领全局,他在各个小单元之间穿针引线、呼前唤后。他随机发言,不再依赖编审的稿子,所有的小单元都在他的光环照耀之下,他的气质性情形成节目的风格,以个人魅力吸引听众,他是这个节目的灵魂,也是“中广”公司的代表。

主持人的背后有一个制作人,他企划内容,物色作家,安排访问对象,编列预算,办理报销,联络媒体扩大明星的声望。明星不需要以本色面目示人,明星需要“化妆”,电影明星是化妆、灯光、布景、剧本、镜头运用、配角烘托的综合效果,这是制作人的工作,他使节目主持人集众家之长于一身,扩大他的优点。邱主任说,成功的传播机构都尽力搜求培养各种各类直接表达的人才,使他们成为事业的主体,其他各种服务居于配合乃至从属的地位。他用京戏的“班子”作比喻,他说节目主持人是前台的“角儿”,制作人是后台管事的,他强调“角儿”才是老板,大家“靠他吃饭”。他自己以身作则,我手头存有几本“中广”节目的宣传画册,上面没有他的照片。

但是有一条:制作人要对节目内容负政治责任。

邱楠的“综合节目明星制”堪称中国广播事业史上之巨变,那年代治安当局时时来找麻烦,播音员又没有独立发言的训练,在我看来风险很大。我建议先召集播音员讲习,或者先选一个节目试办,邱主任未置可否,他骤然宣布在国语广播部分推出六个新节目,接着又在闽南语广播部分推出两个新节目,一鼓作气,先声夺人,那些军营电台、省营电台、商营电台大吃一惊,急起直追,收音机内全面变声。

我这才想到,倘若“中广”先搞讲习或试办,各地“友台”一定闻风抢先,尽管他们的急就章潦草简陋,到底在节目形态上占了先机,那样“中广”的试办和讲习毫无意义,在很大的程度上,“综合节目明星制”本是节目形态的革命,做得好不如做得早。

邱楠的新形节目赶在一九五七年十月三十一日推出,公司宣称这是给蒋公祝寿的贺礼。正声广播公司总经理夏晓华另有比拟,他说这是苏联发射第一颗人造卫星,按,一九五七年十月四日,苏联把世界上第一颗人造卫星 Sputnik 送入太空,围绕地球运行,震惊西方世界,美国火速加紧太空发展,这种竞争既和平又有潜在的敌意,恰可形容“中广”公司和民营电台的微妙关系。后来中共为促进生产推行“大跃进”,也使用了“放卫星”一词。

邱楠的“第一颗人造卫星”,包括潘启元主持“早晨的公园”,王玫主持“空中杂志”,白茜如主持“午餐俱乐部”,白银主持“快乐儿童”,丁秉燧主持“猜谜晚会”,单看节目名称,可知节目走向由战时转入平时。其中“空中杂志”以家庭妇女为对象,每天上午播出,每次两小时,节目构想和素材的消耗量极大。邱主任派我兼任制作人,筹备时间只有一个星期,节目未经彩排、未经试听,火急上档,播出时我已两夜未曾睡眠。王玫是广播奇才,她的声音清脆响亮而又有润泽,在那艰难的时代,听来头脑清醒、精神振作。那时国际新闻以中央社译稿为主,译稿忠于英文原句的结构,往往形容词、名词、动词、副词连成一句,而且长句子里套着小句子,播报时难度很高。惟有王玫能借抑扬顿挫予以分解,听来清楚明白。王玫播报新闻冷静客观,不带个人情感,若是新闻性质不同,语调也有严肃、活泼、沉重等细微的分别,达到形式和内容的一致。我写文章公开称道她的天才,引起播音组某几位同仁的不满,她们当面问我:“照你这样说,好像只有王玫一个人才配播报新闻!”

王玫缺少阅读的习惯,知解的范围狭窄,节目主持人面对各种程度、各种背景、各种性格的人说话,应该做到博洽通达,趣味广泛,我在幕后尽量帮助她。我替她写每次节目的开场白和结束词,访问来宾的介绍词,在节目内设计了许多小零碎,很短的对话,很短的电话访问,很短的评论,很短的小故事,还有用对话的方式“演出”的小笑话(邱楠称之为立体笑话)。这些小零件只有三分钟,可以说,开“短小轻薄”之先河,主持人于“三言两语”中显示识见境界,于仰摘俯拾中见组织能力和拥有的社会资源。

这些做法立即为各电台参照使用,我必须不断产生构想,维持新意。公司聘请程光蘅的夫人来做她的助理,贡献很多,一度举办“电脑择偶”造成高潮(那时并未引进电脑,只是在卡纸上打洞,手工操作)。节目推出后,王玫的社会声望更高,这里那里有人请她开会演讲,那些日子,听众来信也以她的节目最多。

那时候,几个新形节目都贴近大众生活,着重卫生保健、生活趣味、交通安全,鼓励善行,安慰受挫折的人。潘启元且不避繁琐,每天早晨提醒出门上班的人检点眼镜、钥匙、钱包、车票,若遇阴雨,还叮嘱带伞,那时并非每一个家庭都有钟表,潘启元每十分钟报时一次,这些似乎言不及义,却大受听众称道。节目内容生活化、私人化,广播节目由治国平天下缩小为修身齐家,播音员由传声筒上升为社会工作者。

不久,“中广”又在第一广播推出三个国语节目,第二广播推出四个闽南语节目(第二颗人造卫星?),回想起来,邱楠这位改革家有胆有识。

先说有识。他看清楚“形式”的改变最能引发社会效应,旗袍永远是旗袍,高衩低衩,有袖无袖,仕女们热心追逐。听众对一人写稿一人宣读这种僵化的模式厌倦了,对许许多多的制式规格都厌倦了,“变”可以像酒一样引起兴奋。至于播音员的素质,他比谁都清楚,他只从外面延聘了一个丁秉燧,他任凭某人去谈《红楼梦》不知道有个高鹗,某人谈《子夜》不知道有个零时,某人把“七日的第一日”解释为星期一。他留美考察一年,大概听说那句话:“你把孩子丢进水里,他自己会游泳。”他一定听说美国人怎样诠释杜威的实验主义,你带小偷半夜溜进住宅,把他藏在箱子里,然后大声喊醒事主,逼那小偷自己想办法脱困。形势逼人,人站在台上比坐在台下容易进步,节目主持人一时的语塞(吃螺丝)或用错成语,听众反觉得他亲切可爱。也许我们都喜欢常常犯错的人,他唤起我们的优越感。

再说有胆。邱楠推动改革之前,播音员必须照着稿子说话,而稿子必须有主管审阅签字。还记得有一次,警察广播电台台长段承愈打电话来,他说某处大火,消防栓的水压太低,消防车喷水救火,水柱无力升高,他希望各电台临时插播,呼吁住户暂时关好龙头停止用水。值班播音员接到电话立即到编审组找人写稿,编审都已下班回家,恰巧我从公园里漫步归来,好歹我是个副组长,稿子写好也没有再找人审核,及时播送出去。邱主任未经酝酿过渡,断然把“话语权”释出下放,确实担着老大的干系。

那时广播电台是特务们发展想象力的好地方,据说大战期间,女明星前线劳军,弹琴唱歌,间谍把密码编成曲谱,借广播电台输送给敌人,我看过这个故事拍成的电影。日军偷袭珍珠港,利用广播电台的气象报告传达作战命令。台湾发生“二二八”事变的时候,群众占领台湾广播电台,号召起义,指挥行动,这才立成燎原之势。到了六十年代,越南、寮国政变,起事者先控制广播。

台湾省政府社会处的职员于非,曾在台湾台讲“实用心理学”,后来当局发现他为中共工作,把他的广播稿拿去寻找犯罪证据。崔小萍被捕后,当局也把她所导所演所写的广播剧检查一遍,下令封存。“中广”开办阿拉伯语节目对中东广播,据说那时台北只有回教的一位阿訇可以胜任,“中广”请他自写自播,根本无法审查内容,只好每次节目都录音制成胶片存档,以备治安机关检视。我曾看见那堆满半个房间的唱片。

我一直纳闷,一个文人,一个节目部主任,他怎么敢解除传统的管制?当然他得到总经理魏景蒙全部的支持,我在节目中开办“电话访问”,王玫和对方的通话立即同步播出,有人向魏总进言:“如果有人在电话中喊一声毛泽东万岁,那怎么办!”魏公勃然回答:“那就杀我的头!”魏公真是好长官,我听到这一段内幕倒是吓得住了手。倘若真的发生了那样的意外,恐怕我的头和邱主任的头先要落地。总之,成功必须冒险。也许他们了解敌我情势,认为台湾这时(一九五八)已经稳住了,可以放松了,讨论台湾言论尺度的人莫要放过这些迹象。

照“中广”公司的职员名录推算,邱楠自美国取经归来的这年(一九五七),国语广播员白茜如二十八岁,徐谦二十六岁,白银二十六岁,赵雅君二十三岁,赵刚三十三岁,宏毅三十一岁,乐林二十七岁,他们的“领班组长”张忠枢也还三十五岁。闽南语广播员刘美丽二十岁,杨曼华二十六岁,曾淑娟三十一岁,黄文柱二十九岁,他们的“领班组长”陈小潭也还三十三岁。(节目部主任邱楠四十岁,总经理魏景蒙也不过五十一岁。)我这年三十二岁。

节目部年轻化,一群活力充沛的人造成蓬勃的朝气、轻快的节奏、层出不穷的创意。难免有人画小圈圈,偶然也有人制造摩擦,或明或暗总会有人突显忠贞,检举别人犯了政治性的错误,这些都在可以承受的范围以内。检举者后来也遭人检举,业海茫茫,真叫我悲喜两难。天下事都在恩怨纠结、是非混沌中做成,要紧的是事情做成了。最难得的是魏先生邱先生从来没搞过虚虚实实的统御之术,从未使用安全记录胁迫部下就范或惩罚向他挑战权威的人(虽然魏总跟情报首脑有密切的往还)。在那个年代,这是我们天大的运气。

那时管理部门观念保守,法规陈旧,他们在上,节目部门在下,“下院”的决议要“上院”通过才可以执行。这就像孩子发育快,衣服总是窄小,经常挣掉纽扣。有一次公司的稽核组长约我谈话,他说节目费的报支有弊端,我告诉他没有弊端,至少我不知道弊端。他摊开报表,指出某些开支有悖常理,我告诉他,会计室知道应该付给木匠水泥工一天多少钱,并不清楚应该付给节目表演人员半小时多少钱。

恰巧那天有一条新闻,我抓起报纸指给他看。那时好莱坞大明星马龙白兰度秘密订婚,未婚妻是法国某处一个渔家的女儿,全世界的电影人口都希望看看这位灰姑娘是何等样人,媒体千方百计搜索,美国某大电视公司得到授权,灰姑娘对着镜头朝观众说一声哈啰,时间十秒钟,收费十万美元。……他一听发了呆,一九五八年的十万美元,那可是个天价哪!

那些年,我们披着紧身马甲,趿拉着小鞋,一路向前。

那时一架收音机大约新台币三百元,相当一个少尉全月的薪水,一个中学教员大半个月的薪水。明星制节目掀起热潮,大家节衣缩食听广播,台湾收音机的数目激增,依《重修台湾省通志》资料,一九五八年(明星制推出的这年)台湾人口超过一千万人(号称一千二百万人)。依曹建“六年来广播业务督导概述”,一九五九年(明星制推出的第二年),全省收音机登记的数目四十四万四千八百四十九架,估计还有十万架没去登记。一千多万人,五十多万架收音机,平均大约每二十个人有一架收音机。

中央党部的老党工批评“中广”公司是“最没有党性的党营事业”,当党性使群众流失的时候,“中广”向群众的一端倾斜。那时没有电视,收音机是家庭中的独宠,一架收音机全家听,邻居也来听,夏天晚上,全家门外乘凉,收音机摆出来,附近没买收音机的住户提着小板凳凑过来,大家排排坐,好像一个小戏院,由一九五二年到一九六二年,台湾有“收听广播长大的一代”。然后是“看报长大的一代”、“看电视长大的一代”、“上网长大的一代”、“一代一代塑出个别的人格特征”。

那时,广播怎样深入家庭,怎样为青少年所喜爱,我曾以汐止中学的学生为抽样作了一次问卷调查,然后写成报道,登在《广播杂志》上。

我和王玫合作的时间不长,潘启元进了台湾电视公司,宏毅接“早晨的公园”,我做过他的制作人。一九五八年金门炮战发生,“中广”的节目再涂上战时色彩,开办新节目“营地笙歌”,由徐谦主持,白茜如的“午餐俱乐部”改名“九三俱乐部”,乐林的“彩虹岛”改名“复兴岛”,我做过“复兴岛”的制作人。我最后一任制作人是赵雅君主持的“松柏村”,节目的对象是退除役的老兵,尊称荣民。后来这几任制作人都是主持人主动作为,我被动配合,因为他们驾轻就熟,独立性提高了。

我们托魏公邱公的鸿福,这样一直走出三峡,走入“波平两岸阔、风正一帆悬”的六十年代,岁岁有惊无险。一九六八年,广播剧团导演崔小萍被捕,一九七○年,副总经理李荆荪被捕,两案都和节目没有关系。“球在谁的手里谁进球”,所有的节目主持人都成了家喻户晓的偶像。大报副刊和文学杂志开始出现讨论广播剧的论文,国立艺术专科学校、世界新闻专科学校开课讲授广播剧,中山文艺奖的戏剧奖增加“广播剧本”,广播剧成为独立的剧种,邱主任的心愿实现。

一九六一年,邱楠去做新闻局的主任秘书,后来升了副局长,一九六六年,魏总去做行政院新闻局长,那也是他们的黄金时代。

我执行邱楠的政策,自动写了无数的文章,夸述节目主持人的优点和成就,大大提高了明星们的知名度。那年代,我对职业最忠诚,对命令最服从,对同事最配合,五十年后,我缕述他们的成就,纪念我的鸿濛岁月。

用今天的语言叙述,我是邱楠工作团队中的一员,这个团队完成了极其重要的任务。南京时代,党营的广播事业是汪洋中的一艘舰,迁台之初,它是一尾涸辙之鱼,魏景蒙临危受命,党中央要他“中广企业化”,说白了就是“中广”公司要做广告自己赚钱。厂商做广告要看收听率,邱楠创造了“中广”的收听率,魏总这才以他通天彻地的本领广辟财源,这才为“中广”打下以后数十年的基础。

邱楠经历了企业界人才的三个阶段。他到差之初,很多人打听“谁是邱楠?”后来他创造巅峰,很多大老说“我要是有个邱楠就好了!”然而俱往矣!坏壁无复见旧题,提起他,又听见“谁是邱楠?”你得告诉对方“邱楠就是言曦”,他用笔名“言曦”写了几本散文,这才留下名字。刘枋、刘非烈能留下名字,靠他们写了许多小说,赵之诚、朱白水留下名字,因为他们写了许多话剧剧本。广播仍然没有受到它应得的重视,台湾,推而广之中国,需要《广播节目史》。

《文学江湖:回忆录四部曲之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