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站立巴巴是誓愿此生不再坐下或躺下的男子。他们日日夜夜站着,永远如此。他们站着吃饭,站着大便,站着祈祷、工作、唱歌,甚至站着睡觉。睡觉时以吊带托住身体,让身体的重量仍落在双腿上,同时防止他们睡着后倒地。

如此久站五到十年后,双腿开始肿胀。不得休息的静脉里,血液流动得非常缓慢,肌肉变粗。双腿肿胀,腿已不像腿,表面分布着许多静脉曲张瘤。脚趾头从厚而多肉的脚挤出,像大象的脚趾。接下来几年,双腿会愈来愈瘦;到最后,只剩下骨头和犹如薄薄涂上的一层皮,还有那像白蚁走过般的萎缩静脉。

那份疼痛永无休止,非常人所能忍受。每一次下压,都从脚下传来如钉刺、如矛戳的痛。站立巴巴饱受苦痛折磨,但他们绝非静止不动。他们摇摆身子,轻柔舞蹈,不断左右换脚,凡是见过的人都为那动作而着迷,一如着迷于弄蛇人吹笛的手部动作。有些人十六七岁就发誓如此苦行。他们受到某种使命的驱使,就其他文化来说,同样的使命驱使人成为神父、拉比、伊玛目① 。有更多年纪更大的男子遁世苦行,好为死亡和下一阶段的转世作准备。不少站立巴巴原本是商人,在遁世苦行之前,埋头追求欢愉、权力及钱财。有些圣人已走过其他种修行之路,娴熟自惩的苦修方式,最后断然发誓要成为站立巴巴。还有一些罪犯:小偷、杀人犯、黑帮重要人物,乃至退伍军人,誓愿承受无穷无尽的苦痛以赎罪。

① imams ,伊斯兰教中领袖之意,代表教长,即人和真主之间的中介,有特别神圣的意义。

那个大麻窝其实位于一座庙宇后方,两座砖造建筑之间的走廊。在庙字的院墙内,有着永远不对外公开的神秘花园、回廊及宿舍,唯有信守苦行誓愿的人有幸一见。那大麻窝有铁皮屋顶遮盖,地板铺了石板。站立巴巴从走廊后的一扇门进入,其他人则一律从街道尽处的另一扇铁门进出。

来自印度各地和各阶层的顾客,沿着走廊墙壁而立。大家当然都站着:在站立巴巴面前,从没有人坐着。铁门入口附近的排水管装了一个龙头,供人在此饮水或弯身吐口水。站立巴巴从一群人走到另一群人,为顾客在漏斗状的私土水烟筒里装好大麻,跟着大家一起吸。

站立巴巴脸上因为剧痛而洋溢着光采。在不断加剧的苦痛折磨中,他们每个人或早或晚终会达到光辉灿烂、超越一切的至福境界。极度苦痛所造成的光采,从他们的眼中散发而出。我从未在人类身上见到比他们受折磨的微笑更明亮的东西。站立巴巴也陷入妙不可言的陶醉境地。他们只抽克什米尔大麻胶,那是世上最好的大麻,种植、生产于克什米尔的喜马拉雅山麓。他们整天整夜抽大麻,一辈子都抽。

我和卡拉、普拉巴克三人站在狭窄大麻窝的后墙边。我们身后紧闭的大门,就是站立巴巴进入的大门。在我们前面,有两排男子沿墙站立,一直排到走廊靠街那端尽头处的铁门边。其中有些人穿着西装西裤,有些穿昂贵的名牌牛仔裤。穿着褪色腰布的工人,站在一身传统打扮、来自印度各地的男子旁边。他们有老有少,有贫有富。他们的眼神不时被吸引至背靠墙壁而立的卡拉和我身上,这两个白皮肤的外国人。很明显的,其中有些人看到这大麻窝里出现女人,非常震惊。他们的好奇心表现在脸上,但没有一个人走近我们或直接跟我们打招呼,大部分时候,他们只专注于站立巴巴和大麻胶上。院里某处不时传来轻微的谈话声,夹杂着音乐和虔诚的诵念声。“嘿,你觉得怎么样?"“不可思议!”她答,眼睛闪烁着罩灯发出的轻柔光采。她很兴奋,或许还有些不知所措。大麻胶已经使她脸部跟肩膀的肌肉放松,但她温柔的笑眼中,仍有猛虎缥缈的行踪。“真是叹为观止,既可怕又神圣。我说不清楚哪里神圣,哪里可怕。可怕,这字眼不是很贴切,不过差不多是如此。”

“我懂你的意思。”我同意逍,为成功让她对我刮目相看而大为惊喜。她在这城市已待了五年,听过许多次站立巴巴的事,但亲眼见到还是头一遭。我说话的语气故意显得我在这里是熟客,但其实我不应掠人之美。若没有普拉巴克替我们敲门,以他的灿烂笑容博得人门许可,我们不可能获准进入。

有位站立巴巴慢慢朝我们走来,一名侍僧端着银盘跟着他。盘里有水烟筒、大麻胶、抽大麻的全副器具。其他巴巴在狭长的走廊仁摇摆身子,抽大麻,吟唱祷文。站在我们面前的那个巴巴高而瘦,但双腿非常肿,鼓起的可怕静脉在腿部表面抽动。脸很瘦,太阳穴附近的颅骨轮廓鲜明而突出。高耸的颧骨下方,有数道深凹直达坚硬瘦削的下巴。眼窝里的眼睛很大,眼窝上缘耸立着眉头。他的眼神充满狂乱、渴望与爱,让人觉得既恐怖,又无限可怜。

他替我们备好水烟筒,身子左右摇晃,出神微笑。他一直未正眼看我们,但那表情仍让我觉得是知交好友的微笑:包容、会心、宽恕。他在非常靠近我的地方站着、摇摆身子,他每一根硬直的眉毛,我都看得清清楚楚。我听到他轻微的喘气声。急速呼出的气息,听来像是陡峭海岸边小波浪发出的声音。他备好水烟筒,抬头看我。一时之间,我迷失在他眼里的幻象,徘徊、尖叫的幻象。有那么一瞬间,从他那无尽的苦痛里,我几乎感知到人类意志能驱使人体承受苦痛到何种程度,能驱使人体达到什么样的境界。

我几乎理解到,他的微笑,藉由迫使人绽放微笑的那股意志,使人发狂。我肯定他在和我交谈,交谈他希望我知道的事。我只靠着眼神,努力想告诉他,我几乎能感知、能感觉到。然后他把水烟筒的吸口放在他嘴里,一只手捂住嘴,吸气点燃后,把烟筒递给我。此时,与他那无.止境苦痛感同身受的可怕感觉消退,那幻象闪闪发光,随着烟雾的白影渐渐消散,那一刻也跟着渐渐消失。他转身,摇摇晃晃慢慢走回临街的大门,嘴里喃喃念着祷词。

一声尖叫,划破天空。每个人都转身望向临街的大门。一名男子缠着红头巾,穿着背心和丝质长裤,一身北方部族的打扮,站在铁门附近,以高亢的声音厉声大叫。我们还没弄清楚他在叫什么,还不能做出任何回应时,那男子已从腰带抽出厚刃长剑,高举过头。他仍在尖声叫嚣,同时开始往长廊的另一头昂首阔步走来。走时直直盯着我,重重踩着坚定的步伐。我不懂他在尖叫什么,但我知道他有何企图,他要攻击我,要杀我。

站在两侧的那些男人,本能地将背紧靠墙壁。那些站立巴巴摇晃着身子,让路给那位疯汉。我们身后的门死锁,无路可逃,又没有武器在身。那男子朝我们走来,双手握剑在头上划圈挥舞。无路可逃,又无计可施,只有跟他拼了。我右脚往后退一步,举起双拳,摆出空手道的姿势。七年的武术所学顿时涌现,我摩拳擦掌,跃跃欲试,觉得胜券在握。一如我所认识的每个火爆硬汉,我对于打斗是能避则避,但若真的避不了,我乐意奉陪。

就在开打前一刻,一名男子突然从墙边跨出一步,绊倒那名迎面而来的部族男子。那男子咚一声倒在石头地板上,剑脱手,”匡嘟落在卡拉脚边。我迅速拾起剑,看到那名伸脚绊倒攻击者的男子,将他牢固但又不失仁慈地制伏了。他使出锁臂招式,将倒地男子的一只手臂紧扣在背,同时扭紧那男子的衣领,使他无法顺利呼吸。持剑男子原来的愤怒或疯狂渐渐消失,乖乖认输。认识他的其他男人上前,押着他走出铁门 ,到巷子里。几秒钟后,其中一名男子回来,走近我。他望着我的眼睛,伸出双手,掌心朝上,要我还剑。我迟疑了一会儿,便递上。那男子礼貌一鞠躬,致歉,离开这走廊。他离开后,众人议论纷纷,我贝11 查看卡拉有无受伤。她睁大双眼,撅起嘴巴,露出令人费解的笑容,但无苦恼之色。见卡拉没事,我上前感谢那位出脚相助的男子。他很高,比我还高几公分,身材健壮。他又黑又浓的头发很长,在那个年代的孟买,那样的长发相当罕见,而且他把头发梳成高高的马尾辫。丝质衬衫和宽松长裤是黑的,还穿了黑色皮凉鞋。

我报上姓名后,他回答:“阿布杜拉……阿布杜拉·塔赫里。”

“我欠你一份人情,阿布杜拉。”我说,投以既感激又有所保留的微笑。他身手如此利落,一下子就卸下持剑男子的兵器,外行人一看会以为易如反掌,但其实绝非表面那么容易。我知道那需要多高明的本事和多大的勇气,也知道时间拿捏有多依赖于直觉。那男子是天生的高手,天生善于打斗。“好险。”

“没什么,”他微笑,“我想他喝醉了,那个家伙,或者脑筋有问题。”“不管那个人有什么毛病,我都欠你一份人情。”我坚持。

“不用,真的。”他大笑。

那是露出白牙的自在大笑。那笑声发自他肺腑深处,发自他的内心。他的眼睛是太阳落入大海前几分钟,你掌心上沙子的颜色。

“总之,我要谢谢你。”

“行!”他拍拍我的肩膀。

我回到卡拉和普拉巴克身边。我们转身要离开这大麻窝时,阿布杜拉已不见人影。外面的巷子很冷清,几分钟后我们拦了出租车回科拉巴。途中卡拉一发不语,我也是。本想让她对我刮目相看,结果却是如此混乱收场,差点性命不保,实在让人泄气。只有普拉巴克了无心事,想说就说。

“还好命大逃过一劫!”他从前乘客座朝我们咧嘴而笑,我们两人坐在出租车后座,却像是陌生人。“我还以为那家伙会把我们大卸八块。有些人就是不能吸大麻胶,对不对?有些人脑袋一放松,就变得很暴躁。”

我在利奥波德酒吧前下了出租车,和卡拉站在车外,普拉巴克在车里等。我们无言相对,望着酒吧,身边是来来往往的傍晚人潮。

“你不进来?"

“不了。”我答,多希望这一刻我表现出来的,是我已想象了大半天的那种坚强、自信。“我要去印度旅社收拾我的东西,搬到贫民窟。事实上,我会有一阵子不会来利奥波德或其他地方。我要去……你知道的,自力更生,或者说,我不知道,习惯新环境,或者说,我要去……我在说些什么?"“去亲身了解这块土地。”

“没错,”我大笑,“哎!天下无不散的筵席。

“这算是道别,是不是?"

“不完全是,”我喃喃道,“唉!是,算是。

“但是你才刚从小村子回来。

“是啊,”我再度大笑,“从村子到贫民窟,这一跳可真远。

“千万要稳稳……”

" ——落地!这我知道。”

“听着,如果有钱的问题,我可以——"“没有,”我急急插话,“没有。我自己想这样,不纯粹是钱的问题,我……”我迟疑了三秒钟,不知该不该把我的签证问题告诉她。她的朋友莉蒂希亚认识外国人登记处的人。我知道她帮过毛里齐欧,可能也会帮我。但最后我按捺住那念头,以微笑掩饰真相。把签证问题告诉卡拉,将会衍生出我无法回答的其他问题。我爱上她,但我不确定她是否能信赖。逃亡时,人往往会爱上其实不值得你信赖的人。日子过得安稳顺当的人,情形则正好相反。

“我……想那会是很刺激的冒险。我……其实很期盼。”

“好吧!”她说,缓缓点头表示接受。“你知道我住哪里,有机会的话,顺道来找我。“一定。”我答,我们俩都露出笑容,都知道我不会去找她。“一定。而且你知道我住哪里,跟普拉巴克在一块,你也可以来找我。

她握住我的手,倾身吻了我的脸颊。她转身离开,但我抓着她的手。“你有没有什么忠告要给我?”我问,想再找一个引来大笑的话题。“没有,”她面无表情地说,“只有不担心你死活的人,才会给你忠告。这话中有话。话中意思虽然不多,但已够叫我魂牵梦萦、爱意翻涌,叫我不死心。她走了。我看着她走进明亮冷傲、戏谑谈笑的利奥波德酒吧,我知道通往她世界的那一扇门已经关上,眼前来看是如此。只要我住在贫民窟,我就会被放逐在那灯火辉煌的小王国之外。住在贫民窟将耗尽我的生命,将隐藏住我的活力,结果就和当初那位持剑疯汉砍了我一样。

我重重关上出租车门,望着普拉巴克。在我前面,隔着椅背,他那开心灿烂的笑容,成为我唯一的依靠。

" Thik hain . Challo ! ”我说。好,我们走!

四十分钟后,出租车在世界贸易中,自旁边,卡夫帕雷德区的贫民窟外停车。两块面积约略相当的相邻地区,却有天壤之别。从马路右边看去,世界贸易中心是巨大、现代、有空调的建筑。一楼到三楼商店林立,陈售珠宝、丝织品、地毯、精致手工艺品。左手边是贫民窟,绵延约四公顷的赤贫不幸之地,有七千间简陋小屋,住了两万五千名城市最穷的人。右边,霓虹灯和七彩喷泉;左边,没有电,没有自来水,没有卫浴设施,没有确定的明天。不知哪天,有关当局若不愿一再睁只眼闭只眼时,这个破落、拥挤的居住区就会被夷为平地。

我把目光抽离停在世贸中心大楼外面,光鲜亮丽的加长型豪华大轿车,开始走进贫民窟的漫长之旅。接近入口处有个露天的茅厕,隐身在高大草丛后方,以芦苇席为墙。厕所臭气逼人,几乎盖过其他气味,就像是空中弥漫着大便,而我觉得大便似乎就落在我的皮肤上,愈来愈钻稠恶心。我窒息到想吐,强力按压下呕意,瞥向普拉巴克。他的笑容变得黯淡,我第一次在他的笑容里,看到类似的怀疑与悲观。“瞧,林,”他说,嘴角下拉,露出他少见的生硬笑容,“看看这里的人怎么生活。”但经过那些茅厕,走进小屋夹道的第一条小巷里,却有阵阵大风,从贫民窟边缘的弧状宽阔海岸吹来。空气湿热,但海风驱散了茅厕令人作呕的恶臭。香料、炊煮、焚香的气味取而代之。仔细凑近一看,那些小屋简陋得可以,用塑料片、硬纸板和细竹竿搭成,垂挂芦苇席当墙,搭在裸露的上地上。有些地方,原建筑于数年前铲除后,留下完好无缺的旧地板和地墓,可见到一些混凝土和石造建筑残块。

我沿若满是破布和塑料的窄巷前行,有外国人来的消息、在贫民窟里传开。一大群小孩围住普拉巴克和我,靠得很近,但未伸手碰我们。他们眼睛睁得很大,满是惊讶与兴奋。我们走近时,他们猛然爆出紧张不安的阵阵大笑,彼此对吼,突然跳起没无章法的随兴舞蹈。

每间小屋都有人出来,站在门口。先是几十人,最后是数百人,挤进窄巷和小屋与小屋间偶尔一见的间隙。他们全都神情严肃地盯着我,盯得我浑身不舒服,让我觉得他们一定对我怀有敌意。结果,我当然错了。初到的那一天,我不知道他们只是在盯着我的恐俱看。他们想弄清楚我是给什么恶魔附了身,竟会怕这地方怕成那个样子。在他们眼中,这里是安稳的栖身之地,从此不会再受到比住在贫民窟还更悲惨的不幸。

我的害怕全来自这里的拥挤和脏乱,但我的确知道有种不幸,比住在贫民窟更加不幸。刀巧至大的不幸,就在我翻越牢墙,抛掉我所知道的所有东西、我的所有身份、我所爱的所有人事物,逃出监牢。

“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林。”我们抵达那简陋小屋时,在众多小孩的咯咯笑声和吱吱喳喳声中,普拉巴克大声得意地宣布。“进去,自己瞧瞧。”

我的小屋与周边其他小屋一模一样。以一面黑色塑料片为屋顶,以细竹竿为梁柱,竹竿交接处用椰子纤维绳缠缚。墙是手编的芦苇席,地板是原有的泥土地,经前几任住户的踩踏,压得很平滑。门是薄薄一张胶合板,悬挂在椰子绳做的铰链上。塑料天花板很低,我必须弯腰站立。整个房间约四步长,两步宽,大小几乎和一间囚室一样。

我把吉他放在角落,从背包里拿出急救药箱,放在另一个角落。我有一对铁丝衣架,当我正把仅有的几件衣服挂在小屋上方角落时,普拉巴克在外面叫我。我走出屋子,看到强尼·雪茄、刺子、普拉巴克,以及另外几个男子一块站在巷子里。我跟认识的人打了招呼,然后普拉巴克介绍我给其他人认识。

“这位是阿南德,左边邻居。”普拉巴克说,带我和一位高大、俊俏的年轻锡克教徒握手,那人的长发用黄色长巾紧紧包住。

“哈罗!”我说,微笑回应他亲切有力的握手。“我认识一个人也叫阿南德,是印度旅社的经理。”

“那人怎么样?”阿南德问,皱起眉头。

“好人一个,我一湃欢他。”

“那好,”阿南德回答,对我露出童稚的微笑,减少些许他深i 沁嗓合里的严肃感,“那我们就差不多算是朋友了,na ? "“阿南德和另一个单身汉同住,名叫拉非克。”普拉巴克继续说。

拉非克年约只十,尖下巴上垂着散乱的胡子。腼腆地咧嘴而笑,使他的大暴牙显得更暴。不幸的是,他又眯起眼睛,使他的脸看来更诡秘,甚至不怀好意。“另一边是我们的好邻居吉滕德拉,他太太叫拉德哈。”

吉滕德拉身材矮胖。他带着开心的笑容,跟我握手,另一只手不停用力地抚摩他的大儿子。我向他太太拉德哈微笑、点头,她则把红色棉质披巾拉起盖住头,斜拉过脸,用牙齿咬住,藉此向我回礼。

“你知道吗,”阿南德说,语气温和、轻松,叫我大吃一惊,“我想有地方失火了。”他正使劲踞起脚尖,一只手挡在眼睛上方,遮住午后的阳光,朝一座座黑色沙丘般的小屋后方望去。众人往他瞧的方向看去,潮湿的静默中带着不祥。接着,数百米外,一股绚丽的橘色火焰冲天而起,而后传来爆炸声,像是猎枪子弹射进金属棚的声音。每个男人都开始狂奔,朝远方冒出黄色火焰的方向跑去。

我站着不动,既着迷又困惑,怔怔望着那火焰和盘旋而上的黑烟。看着看着,那数股上冲的火焰扩大成一片,再扩大成一堵熊熊的火墙。红、黄、橘色的火墙开始乘着海风推进,每隔几秒就吞噬掉几间小屋。火墙以相当于人漫步的速度朝我笔直过来,所到之处尽化为灰烬。

熊熊烈火中传来阵阵的爆炸声,一声、两声、三声。最后我终于明白那是煤油炉爆炸。七千间小屋,每间各有一具煤油炉。灌了煤油、经过加压的煤油炉,碰到火焰就会爆炸。雨季最后一场雨已于数星期前下完。整个贫民窟成为一大堆干燥易燃的引火物,而愈来愈强的海风推波助澜,将火舌送往满是燃料和人群的地方。我震惊、害怕,但不慌张,看着那势无可挡的大火逐步进逼,心知这场火是灭不了了。我冲进小屋,抓起背包和个人物品,冲向门口。到了门口,我丢下背包,弯身捡拾掉到地下的衣服和其他物品。检拾当中,我抬头看到二十个或更多的妇女、小孩,成群站着看我。那一瞬间,一场无言但心有灵犀的交谈正在进行,我完全清楚他们在想什么。我们隔着空地互望,我听到他们没说出口的话。

看那个又高又壮的外国人,我们的男人跑去灭火,他却只顾着逃命……我羞愧至极,先把个人物品塞进背包,然后放在刚认识的邻居女人拉德哈脚边,随即转身,奔向大火处。

贫民窟是没有规划、自然发展的凌乱之地。狭窄曲折的小巷有其目的,但没有章法。转不到三四个弯,我就迷路了。我跑进一列男人当中,他们正朝冒烟起火的地方跑去。在我们旁边,另有一列人,一个接一个,跌跌撞撞地朝小巷另一头跑去,朝远离火场的方向跑去。他们正扶着老人,赶着小孩离开,有些人带着家当:衣物、炒菜锅、炉子、装着文件的纸箱。有许多人流着血,被割伤或严重烧伤。塑料、燃料、衣服、头发、人肉燃烧的气味,恶臭难闻,让人心慌。

我转进一条又一条死巷,最后终干近到能听见尖叫声,和更为大声的轰轰火烧声。然后,从两间小屋的夹缝,猛然窜出一团亮得眩目的火球。那火球正在尖叫,有个女人全身着火。她直直冲过来,撞上我。

我感觉到自己的头发、眉毛和睫毛,与她接触时着了火,出于本能,我立即跳开。她重心不稳,往后倒下,仍在尖叫,剧烈地扭动。我赶紧将衬衫从背部往前翻,用以护住双手和脸,然后扑向她,用我的皮肤和衣服扑灭她身上的火。其他人冲上前来照顾她。我起身再跑向火场。我离开时她仍活着,但我心里有个声音正宣告她的死讯。她死了··一她走了……她撑不了……我终于来到大火前,火光声势骇人。火焰窜升至最高小屋的两三倍高,大火前沿呈半圆形,蔓延至少五十间小屋的距离。阵阵执拗的强风不断推送,弧形火线往前推进,做出试探性的攻击。有一边突然窜出大火,然后又从另一个方向往我们逼来。火线后方是火海,许多小屋身陷其中,传来爆炸声和有毒浓烟。

一名男子站在火海前的弧形空地中央,指挥众人灭火,犹如指挥部队杀敌的将军。他高而瘦,有着银白的头发和短而尖的银白胡子,穿着白衬衫、白短裤及凉鞋,脖子上系着绿色围巾,手里拿着一端包铜的短木棒。他叫卡西姆·阿里·胡赛因,那是我第一次瞥见这位贫民窟头头。

卡西姆双管齐下,一方面派灭火员减缓大火扩张的速度,一方面派人拆除大火行经路径上的小屋,将屋内的东西清空,让火没东西可烧。这是大胆的撤退,任由大火吞噬地盘,然后看哪儿的火势减弱,即刻派遣灭火员扑灭。卡西姆慢慢来回扫视整个火线,拿着一头包铜的棒子东指西指,高声下达命令。

卡西姆将目光转到我身上,他那犹如磨得发亮的青铜眼睛里,闪现一丝惊讶。他打量的眼神,注意到我手上焦黑的衬衫。他没开口,举起棍子指向大火。听从他的命令是个解鲜,也是荣幸。我小跑步向前,加入一支救火队。看见强尼·雪茄也在队伍里,我很高兴。

“行吗?”他大叫,既有鼓励,也有探询之意。

“行!”我吼道,“需要更多水!

“没有水了!”他大喊。浓烟围绕着我们,他吃力地吸气。“水槽空了,卡车明天才会来填满,我们用来灭火的水是配给的水。”

后来我才知道,每户人家,包括我,每天获配给两到三桶水,供煮饭烧菜、饮用、洗涤之用。贫民窟居民是用自己的饮用水来灭火。一桶桶水就这样倒掉,一户户人家得度过无水可喝的一夜,等待隔天市政委员会的卡车运水过来。

“这些该死的火!”强尼骂起脏话,把湿布袋往下重重一砸,强调他的痛恨。“来啊!你他妈的!你想要我的命?来啊!我们会打败你!我们会打败你!一团橘色火焰突然窜起,扑向我们。我身边的男子往后倒,尖叫着,抓着他烧伤的脸。卡西姆派出救援队,扶那人离开。我拿起他丢下的布袋,站在强尼旁边,投入灭火线。他一手拿着布袋猛砸火焰,另一只手护着脸。

我们不时回头接收卡西姆的指令。我们不指望用手里的湿破布灭火,新任务是替赶着拆除危险小屋的拆除队争取时间。拆除队负责的是让人伤痛的任务,他们毁掉自己的房子,以保住贫民窟。为了争取时间,卡西姆派我们一下往右,一下往左,像是主帅被围而孤注一掷的下棋者。藉由断绝大火的可烧之物,我们慢慢占了上风。一阵强风突然向下吹,把黑色与褐色的浓烟刮进我们清出的空地,我们完全看不到卡西姆。这时,不只我一人想撤退。最后,在浓烟与漫天灰尘中,我们终于又见到卡西姆的绿围巾高高举着,迎风飘扬。他固守不退,我瞥见他冷静的脸庞,正在估量形势,估算下一步。绿色围巾在他头上飘荡,像一面将旗。风向再度改变,我们再次怀着新的勇气,投身灭火。那绿围巾男子的精神,充塞着我和每个人的心中。最后,我们在烧焦的小巷和焦黑的废墟间做最后一次搜查,寻找生还者,计算死者,然后聚集在气氛哀痛的大会上,聆听伤亡统计。共计有十二人死亡,其中六人是老人,四人是小孩;一百多人受到烧伤和割伤,其中许多是重伤;大约有六百间房子(贫民窟的十分之一)毁于大火。

强尼·雪茄把数据翻译给我听。我紧挨着他的头,听他讲,卡西姆宜读仓促拟就的死伤名单时,我看着卡西姆的脸。转头看强尼时,发现他竟然在哭。普拉巴克穿过人群加入我们,就在这时,强尼告诉我,刺子是这场大火的遇害者之一。刺子,那个有着感伤、老实、友善脸庞的男子,那个邀我住进贫民窟的男子,死了。

“真是万幸!”卡西姆念完死伤名单后,普拉巴克开心地说道。他的圆脸被熏得很黑,让眼n 青和牙齿显得特别亮白。“去年,那场大火,佐帕德帕提整整烧掉三分之一。孙三间房子就有一间被烧掉!两千多间房子没了!Kalaass! (全没了!)还有四十多个人死掉。四十,那可是不少人,林。今年这场火很走运,而且我们的屋子也都没事!愿神赐福我们的兄弟剌子。”

肃穆的群众外围传来叫声,引起我们的注意。我们转头,看到一支搜索队越过人群,来到卡西姆面前。队中有名妇女抱着一名婴儿,是他们从闷烧的废墟中救出来的。菩拉巴克把那兴奋的喊叫和僻里啪啦一大串话翻译给我听:三间相连的小屋在大火中倒塌,一家只口受困其中;不可思议的是,小孩的父母虽然窒息而死,这名女婴却活了下来。她的脸和身体都没有受伤,但双腿严重烧伤。有东西掉下来,横压在她双腿中间,让她的腿疲青、断裂。这名女婴痛得尖叫,十分惊恐。

“告诉他们跟我们来!”我向普拉巴克喊道,“带我回我的小屋,告诉他们跟来,我尾里有药和绷带!"件拉巴克见过那只特别的大急救箱许多次,知道里面有绷带、药膏、乳膏、消毒水、纱布、探针和各种手术工具。他马上就知道我的意思,他大叫着告诉卡西姆和其他人。我听到他们用英语重复说了药、大夫几次。然后他抓住我的袖子,拖着我,慢跑回那小屋。

我把急救箱放在屋前,打开,拿起麻醉乳膏,厚厚涂抹在女婴的腿上。药效几乎立即发挥,女婴的哭闹渐渐变成低声的抽泣,依偎在救命恩人的怀里。“医生……医生……”我身边所有人说。

夕阳沉落在阿拉伯海中,卡西姆叫人拿灯来。漫长的孟买傍晚,最终变成繁星满天的炎热夜晚。我们就着闪烁的黄色灯光,照料贫民窟里的伤者,用我的急救箱开设了小小的露天诊所。强尼·雪茄和普拉巴克充当我的翻译和护理人员。最普遍的伤是烧伤、割伤和又深又长的切口,但还有许多人是因为吸入浓烟而呛伤。

卡西姆·阿里·胡赛因在旁边看了一会儿,随即离开,去督导紧急住所的搭设、剩余用水及食物的配给,繁杂的琐事得忙到明天早上或之后。有人端了一杯茶来到我旁边。我的邻居拉德哈泡了茶,端来给我。那是我在贫民窟吃的第一样东西,也是我这辈子喝过最好喝的茶。一小时后,她逼着丈夫和其他两名年轻男子把我拉离伤者,吃了一顿有拉饼、米饭、巴吉(bhajee ,配菜)的晚餐。加了咖哩的蔬菜非常美味,我把饭菜和拉饼吃得精光。

几个小时后,午夜已过,拉德哈的丈夫吉滕德拉再度抓住我的手臂,把我拉进我的小屋,屋里的泥土地上已铺上手工钩织的毯子。我无力抗拒,往毯子一倒,度过了贫民窟的第一晚。

七个小时之后(我觉得似乎只过了几分钟),我醒过来,赫然见到泞拉巴克的脸浮在半空中。我眨眼,眯着眼瞧,才知道他蹲在地上,手肘抵在膝盖上,双手支着脸。强尼·雪茄蹲在左边,吉滕德拉蹲在右边。

“旱啊,林巴巴!”我看着他的眼睛时,他说,神情愉快。“你的打呼声真是吓人,真是大声!就好像这屋里有只小公牛,强尼这么说。

强尼点头认同,吉滕德拉左右摇头。

“老萨拉贝有治打呼的上等疗法,”普拉巴克告诉我,“她会拿一根非常尖锐的竹子,大概有我的手指那么长,塞进你的鼻子里。然后,就不会打呼了。Bas!Kalaass ! (一次搞定,永不复发!) "我在毯子上坐起,伸展僵硬的背膀,因为昨天的大火,我的脸和眼睛仍然隐隐作痛,感觉到头发因为烟熏而变硬。一早晨的阳光透过小屋墙壁的缝隙射进屋内。“普拉布,你在干什么?”我问,一副要发火的样子。“你看我睡觉看了多久?" “没有很久,林,只有半小时左右。

“那很不礼貌,你知道的,”我埋怨道,“看别人睡觉不好。”

“对不起啦!林,”他轻声说,“在印度,任何人睡觉都可以看。而且我们说睡觉时的脸,是全世界人的朋友。”

“你睡觉时脸很和善,林,”强尼·雪茄补充说,“让我很意外。”

“各位老兄,我无法告诉你们这给我什么感觉。以后,我每天早上醒来时,是不是都会发现你们在屋里?"“是啊,如果你真的这么希望,林。”普拉巴克猛然站起,“但今天早上我们来,只是为了告诉你,你的病人都已经准备好了。”

“我的……病人?"

“是啊,去看看就是了。”

他们站着,打开门。阳光洒进我灼热的双眼。我眨眨眼,跨出去,跟着他们走进明亮的湾岸早晨,看到一列人蹲在我屋外的地上。至少三十人排成一列,人龙绵延整条小巷直到第一个转弯处。

“医生……医生……”我走出屋子时,人群窃窃私语道。

“走!”普拉巴克扯我的手臂,催我走。

“走去哪里?"

“先上厕所,”他答,一脸开心,“你得先撇条,不是吗?我来教你,我们是怎么在那长长的水泥防波堤上撇条的,撇进海里。每天早上,年轻的男人和男孩就在那里撇条,撇进海里——撇进海里惺,懂吧?只要蹲下来,屁股对着海就行了。然后冲个澡,清洗干净,吃顿快乐的早餐。再来你就可以轻松治疗你的所有病人,一切搞定。”我们沿着人龙往另一头走去。他们有老有少,有男有女。脸上有割伤、痕伤、肿胀,手部焦黑、起泡、流血。有人的手臂用绷带吊着,有人腿部上了夹板。到了第一个转弯处,我大吃一惊,发现人龙延伸到下一条巷子,延伸到更远、更远的地方。“我们得……帮忙……”我小声而含糊地说,“他们全在……等呢!

“没关系,让他们等,林。”普拉巴克答,不觉得这有什么要紧,“那些人已经等了一个多小时。如果没有你,他们还是会等,但完全是空等。空等更让人伤心,不是吗?现在这些人不是空等,他们在等你。你是实实在在的东西,‘林·项塔兰’——如果你不介意我当着你熏黑的脸和乱翘的头发这么叫你。但首先,你得先撇个条,然后洗澡,吃早餐。我们得赶快去,一些小家伙正在防波堤那里等着,等着看你撇条。”“他们……什么?"“真的!他们迷上你了,在他们眼中,你就像电影里的英雄。他们迫不及待想看你怎么撇条。然后,做完这些事后,你会回去治那些病人,像个十足的英雄,不是吗?" 我在贫民窟里的角色,就这么被敲定。某次跟卡拉聊天时,她说,如果命运没让你大笑,那是因为你根本没弄借那笑话。年少时,我受过正规的急救训练,涵盖割伤、烧伤、扭伤、骨折,还有各种诊断方法和紧急处置办法。后来,我运用之前学过的心肺复苏术,把吸毒过量的毒虫拉出鬼门关,救了他们的命,得到大夫这个绰号。有几百个人只知道我叫大夫。住在贫民窟的好几个月前,有天早上,我新西兰的朋友送了那个急救箱给我当临别赠礼。我肯定,这种种人生际遇——受训、绰号、急救箱、在贫民窟当赤脚医生——串连在一块,绝非只是偶然或巧合。

这件事只会发生在我身上。换成另一个人,受过我那种急救训练或更扎实训练的人,未必会因为犯罪和逃狱,而被迫住在贫民窟里。换成另一个罪犯,即使他愿意和这些穷人同住,却未必有我的急救本事。刚来的第一个早上,我还不清楚这些环环相扣的意义。我不懂命运的笑话,而命运没要我笑。但就在那时候,我就知道有某种东西、意义与目的,牵引我到那地方,做起那份工作。即使我心中的种种直觉全叫我赶快离开为妙,那力量仍然大到把我牢牢绑在救人的工作上。

于是,我全心投入救人的工作。病人一个个报上名字,微笑着,而我竭尽所能一个接一个地治疗他们的伤口。早上,会有人把一具新煤油炉放进我屋里,接着又有人给我铁盒子存放食物,以免老鼠偷吃。就这样,我屋里陆续出现一只凳子,一只家家户户都有的马特卡陶罐,还有水罐、一组炖锅和几件餐具。

傍晚时分,苍弯一片鲜红,我们成群坐在我屋子附近,吃东西聊天。繁忙的小巷里回荡着哀伤,对死者的回忆退去又袭来,像心海上来回的潮浪。但在那悲伤之L , 还弥漫着幸存者的坚毅,坚毅是悲痛的一部分。烧焦的土地已清理干净,许多小屋重新搭起。希望在每个重建的寒伦小屋里燃起。

我看着一边吃东西一边大笑、说话的普拉巴克,想起我们和卡拉一起去拜访站立巴巴的事。那天,有个发狂的男子拿剑冲向我们,那惊心动魄的一刻,浮现在我脑海。我往后退一步,举起双手,摆出拳击的架式准备反击时,普拉巴克往旁边跨出一步,站在卡拉面前。他并没有爱上她,他也不是打打杀杀出身的。但他第一个本能反应是往旁边跨,用身体护住卡拉,而我的第一个念头则是往后跨一步,然后迎击。那个持剑疯汉如果没被绊倒,直直冲到我们面前,我大概会跟他打。我大概也能救我们三个人,毕竟我曾用拳头、小刀和棍棒跟人打过架,而且都打赢。但即使事情真发展到那地步,普拉巴克仍会是真正的英雄,因为那出于本能往旁边小小的一跨,代表了勇气。

我早已开始喜欢普拉巴克,并欣赏他那无可救药的乐观,信赖他那灿烂的笑容、如沐春风的亲切。在这城市和小村子待了这几个月,我非常高兴日日夜夜都有他为伴。但此刻,在我住进贫民窟的第二个晚上,当我看着他和吉滕德拉、强尼·雪茄和他其他的朋友在一块大笑时,我开始爱上他。

当晚食物可口,喂饱了所有人。有台收音机放着音乐,印度电影里的二重唱,男高音轻快豪放,女高音嗓音优美,悦耳得让人陶醉。大家聊着天,互相以微笑和谈话滋养对方。不知怎的,在情歌唱到一半之时,在贫民窟居民再度提起的精神中,在我们共同体验的劫后余生里,他们的世界温柔而彻底地将我的人生拥入其梦境,犹如上涨的潮水漫过海滩上的一粒石头。

《项塔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