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奔丧遇险

湘乡曾府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中

湘乡县第一号乡绅家,正在大办丧事。

这人家姓曾,住在县城以南一百三十里外的荷叶塘都。荷叶塘位于湘乡、衡阳、衡山三县交界之地,崇山环抱,交通闭塞,是个偏僻冷落、荒凉贫穷的地方,但矗立在白杨坪的曾氏府第,却异常宏伟壮观:一道两人高的白色粉墙,严严实实地围住了府内百十间楼房;大门口悬挂金边蓝底“进士第”竖匾,门旁两个高大威武的石狮,都显示着主人的特殊地位。往日里,曾府进进出出的人总是昂首挺胸,白色粉墙里是一片欢乐的世界,仿佛整个湘乡县的幸福和机运都钟萃于这里。现在,它却被一片浓重的悲哀笼罩着,到处是一片素白,似乎一场铺天盖地的大雪过早地降临。

大门口用松枝白花扎起了一座牌楼,以往那四个写着扁宋体黑字——“曾府”的大红灯笼,一律换成白绢制的素灯,连那两只石狮颈脖上也套了白布条。门前大禾坪的旗杆上,挂着长长的招魂幡,被晚风吹着,一会儿慢慢飘起,一会儿轻轻落下。禾坪正中搭起一座高大的碑亭,碑亭里供奉着一块朱红销金大字牌,上书“戊戌科进士前礼部右堂曾”。碑亭四周,燃起四座金银山,一团团浓烟夹着火光,将黄白锡纸的灰烬送到空中,然后再飘落在禾坪各处。

天色慢慢黑下来,大门口素灯里的蜡烛点燃了,院子里各处也次第亮起灯光。曾府的中心建筑黄金堂灯火通明。黄金堂正中是一间大厅,两边对称排着八间厢房。此时,这间大厅正是一个肃穆的灵堂。正面是一块连天接地的白色幔帐,黑漆棺材摆在幔帐的后边,只露出一个头面。幔帐上部一行正楷:“诰封一品曾母江太夫人千古”。中间一个巨大的“奠”字,“奠”字下是身穿一品命服的老太太遗像。只见她端坐在太师椅上,慈眉善目,面带微笑。幔帐两边悬挂着儿女们的挽联,上首是:“断杼教儿四十年,是乡邦秀才,金殿卿贰。”下首是:“扁舟哭母二千里,正鄱阳浪恶,衡岳云愁。”左右墙壁上挂满了祭幛。领头的是一幅加厚黑色哈拉呢,上面贴着四个大字:“懿德永在”。落款:“从四品衔长沙知府梅不疑”。接下来是长沙府学教授王静斋送的奶白色杭纺,上面也有四个大字:“风范长存”。再下面是一长条白色贡缎,也用针别着四个大字:“千古母仪”,左下方书写一行小字:“世侄湘乡县正堂朱孙贻跪挽”。紧接县令挽幛后面,挂的是湘乡县四十三个都的团练总领所送的各色绸缎绒呢。遗像正下方是一张条形黑漆木桌,上面摆着香炉、供果。灵堂里,只见香烟袅袅,不闻一丝声响。

过一会儿,一位年迈的僧人领着二十三个和尚鱼贯进入灵堂。他们先站成两排,向老太太的遗像合十鞠躬,然后各自分开,缓步进入幔帐,在黑漆棺材的周围坐下来。只听见一下沉重的木鱼声响后,二十四个和尚便同时哼了起来。二十四个声音——清脆的、浑浊的、低沉的、激越的、苍老的、细嫩的混合在一起,时高时低,时长时短,保持着大体一致。谁也听不清他们究竟在哼些什么:既像在背诵经文,又像在唱歌。这时,一大捆一大捆檀香木开始在铁炉里燃烧。香烟在黄金堂里弥漫着,又被挤出屋外,扩散到坪里,如同春雾似的笼罩四周的一切。整个灵堂变得灰蒙蒙的,只有一些质地较好的浅色绸缎在附近的烛光照耀下,鬼火般地闪烁着冷幽幽的光。换香火、剪烛头、焚纸钱、倒茶水的人川流不息,一概浑身缟素,蹑手蹑脚。灵堂里充满着凝重而神秘的气氛。

灵堂东边一间厢房里,有一个六十二三岁、满头白发的老者面无表情地颓坐在雕花太师椅上,他便是曾府的老太爷,名麟书,号竹亭。曾家祖籍衡州,清初才迁至湘乡荷叶塘,一直传到曾麟书的高祖辈,由于族姓渐多略有资产而被正式承认为湘乡人。麟书的父亲玉屏少时强悍放荡,不喜读书,三十岁后才走入正路,遂发愤让儿辈读书。谁知三个儿子在功名场上都不得意:二子鼎尊刚成年便去世,三子骥云一辈子老童生,长子麟书应童子试十七次,才在四十三岁那年勉强中了个秀才。麟书自知不是读书的料子,便死了功名心,以教蒙童糊口,并悉心教育儿子们。麟书秉性懦弱,但妻子江氏却精明强干。江氏比丈夫大五岁,夫妻俩共育有五子四女。家中事无巨细,皆由江氏一手秉断。江氏把家事料理得有条有理,对丈夫照顾周到,体贴备至。麟书干脆乐得个百事不探,逍遥自在。他曾经自撰一副对联,长年挂在书房里:“有子孙,有田园,家风半读半耕,但将箕裘承祖泽;无官守,无言责,世事不闻不问,且将艰巨付儿曹。”现在夫人撒手去了,曾麟书似乎失去了靠山。偌大一个家业,今后由谁来掌管呢?这些天来,他无时无刻不在巴望着大儿子回来。曾府有今日,都是有这个在朝廷做侍郎的大爷的缘故,丧事还要靠他来主持,今后的家事也要靠他来决断。

就在曾麟书坐在太师椅上,独自一人默默思念的时候,一个三十出头的男子,身着重孝,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这是麟书的次子,名国潢,字澄侯,在族中排行第四,府里通常称他四爷。

“爹,夜深了,你老去歇着吧!哥今夜肯定到不了家。”

“江贵已经回来五天了。”老太爷睁开半闭着的双眼,眼中布满血丝,“他说是在安徽太湖小池驿见到你哥的。江贵在路上只走了十六天,你哥就是比他慢三四天,这一两天也要赶回来了。”

“爹,江贵怎好跟哥比!”说话的是次女国蕙。她双眼红肿,面孔清瘦,头上包着一块又长又大的白布,正在房中一角清理母亲留下来的衣服,“江贵沿途用不着停。哥这样大的官,沿途一千多里,哪个不巴结?这个请吃饭,那个请题字,依我看,再过半个月,哥能到家就是好事了。”

麟书摇摇头说:“你们都不知你哥的为人。这种时候,他哪会有心思赴宴题字,莫不是出了什么意外吧!”麟书无意间说出“意外”二字,不免心头一惊,涌出一股莫名的恐惧来。

“哥会遇到什么意外呢?虽说长毛正在打长沙,但沅江、益阳一路还是安宁的呀!江贵不是平安回来了吗?”国潢没有体会到父亲的心情,反而把“意外”二字认真地思考了一番。

“你们不知道,江贵对我说,他这一路上,胆都差点吓破了。”接话的是个二十七八岁的青年,他是麟书的第四子,名国荃,字沅甫,在族中排行第九,人称九爷。他也是一身纯白,但却不见有多少戚容。国荃放下手中账本,说:“江贵说,他从益阳回湘乡的途中,遇到过两起裹红包头巾、拿着明晃晃大刀的长毛,吓得他两腿发抖,急忙躲到草堆里,直到长毛走过两三里后才敢出来。”

“团勇呢?团勇如何不把那些长毛抓起来?”国潢是荷叶塘都的团总,他对团勇的力量估计很高。

“四哥,益阳还没有办团练哩!”搭腔的是麟书的第三子国华,族中排第六。这位六爷已出抚给叔父为子,他虽然也披麻戴孝,但却跷起二郎腿在细细地品茶,与其说是个孝子,不如说是个茶客。他略带鄙夷地说,“四哥总是团勇团勇的,真正来了长毛,你那几个团勇能起什么作用?省城里提督、总兵带的那些吃皇粮的正经绿营都打不赢,长毛是好对付的?我看长沙早晚会落到长毛的手里。”

曾府少爷们的这几段对话,把挂名为湘乡县团练总领的老太爷吓坏了。他离开太师椅,在房子里踱着方步,默默地祷告:“求老天保佑,保佑我的老大早日平安归来。”老太爷喃喃自语多时,才在长女国兰的搀扶下,心事重重地走进卧室。

波涛汹涌的洞庭湖中,杨载福只身救排

就在曾麟书默默祷告的第二天午后,岳阳楼下停泊了一只从城陵矶划过来的客船,船老大对舱里坐着的一主一仆说:“客官,船到了岳州城。今天就停在这里,明天一早开船。现在天色还早,客官要不要上岸去散散心?”

舱中那位主人打扮的点点头,随即走出舱外,踏过跳板上岸,仆人在后面紧跟着。走在前面的主人约摸四十一二岁年纪,中等身材,宽肩厚背,戴一顶黑纱处士巾,前额很宽,上面有几道深刻的皱纹,脸瘦长,粗粗的扫把眉下是两只长挑挑的三角眼,明亮的榛色双眸中射出两道锐利、阴冷的光芒,鼻直略扁,两翼法令又长又深,口阔唇薄,一口长长的胡须,浓密而稍呈黄色,被湖风吹着,在胸前飘拂。他身着一件玄色布长袍,腰系一根麻绳,脚穿粗布白袜,上套一双簇新的多耳麻鞋,以缓慢稳重的步履,沿着石磴拾级而上。此人正是曾麟书焦急盼归的长子,早些天尚官居礼部右侍郎兼署吏部左侍郎的曾国藩。一个多月前,曾国藩奉旨离京赴赣,充任江西乡试正主考官。行抵安徽太湖小池驿,突然接到江贵送来的母死凶信,便立即改道回家,火速由水路经江西到湖北,昨天又由湖北进入湖南。跟在后面的仆人名唤王荆七,近三十岁,人生得机灵精神。

“大人。”王荆七轻轻地喊一声。

“又忘记了!”曾国藩威严地打断他的话,“我现在已不是侍郎,而是回籍守制的平民,懂吗?”

“是!”荆七一阵惶恐,连忙改口,“大爷,前面就是岳阳楼,你老上去吃点东西吧!这些天来,你老都没有好好吃过一餐饭。”

曾国藩没有作声,只是轻轻地点一下头。自从见到江贵后,曾国藩就处于极度悲痛之中。昨天船进洞庭湖后,心情才开始平静下来。但当他抬头凝望眼前这座号称“天下楼”的岳阳楼时,不禁又双眉紧皱起来。前次游历,是在道光十九年初冬。那时的岳阳楼,何等的雄伟壮观,气概不凡!登楼游览,酒厅里高挂的是范仲淹传诵千古的《岳阳楼记》,楼下是烟波浩淼的八百里洞庭。散馆进京的二十九岁翰林曾国藩反复吟诵着“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警句,豪情满怀,壮志凌云:此生定要以范文正公为榜样,干一番烈烈轰轰、名垂青史的大事业!而眼下的岳阳楼油漆剥落,檐角生草,黯淡无光,人客稀少,全没有昔日那种繁华兴旺的景象。曾国藩感到奇怪,他心里想,或许是今日的心情大异于先前了吧!

曾国藩上了二楼,拣一个靠近湖面的干净座位坐下,荆七坐在对面。刚落座,酒保便满面堆笑地过来,一边擦着桌面,一边客气地问:“客官,要点什么?”不等回答,又接着说,“小楼有新宰的嫩黄牛、才出湖的活鲤鱼、池子里养着君山的金龟、螺山的王八,还有极烈极香的‘吕仙醉’。李太白当年喝了此酒,在小楼题诗称赞:巴陵无限好,醉杀洞庭秋……”酒保正滔滔不绝地说得高兴,荆七不耐烦地摆摆手:“你在嚼些什么舌头!看看这个。”说罢,扬起系在腰上的麻绳。

酒保一看,立即收起笑容:“小的不知,得罪,得罪!”随即又说,“客官不吃荤的,小楼也有好素菜:衡山的豆干,常德的捆鸡,湘西的玉兰片,宝庆的金针,古丈的银耳,衡州的湘莲,九嶷山的蘑菇。”

这些菜名,曾国藩听了很觉舒畅。寓居北京十多年,常常想起家乡的土产。他对酒保说:“拣鲜嫩的炒四盘来,再打一斤水酒。”

“好嘞!”酒保高声答应,兴冲冲地走下楼去。很快便端上四大盘:一盘油焖香葱白豆腐,一盘红椒炒玉兰片,一盘茭瓜丝加捆鸡条,一盘新上市的娃娃菜,外加金针木耳蘑菇汤。红白青翠、飘香喷辣地摆在桌上。曾国藩喝着水酒,就着素菜,吃得很是香甜。喝完酒,酒保又端来两碗晶莹的大米饭,曾国藩吃得味道十足。不仅是这些日子,他仿佛觉得自从离开湖南以来,就再也没有吃过这么好的饭菜了。“还是家乡好哇!”曾国藩放下筷子,感慨地说。刚放下碗,酒保又殷勤地端来两碗热气腾腾的茶,说:“客官看来是远道而来,不瞒二位,这茶是用地道的君山毛尖泡的。”见曾国藩微笑地望着自己,酒保心中得意,“客官有所不知,君山上有五棵三百年的老茶树。当中一棵,是给皇上的贡茶,左右两边两棵是抚台大人和知府老爷送给亲戚朋友的礼品。左边第二棵是茶场老板的私用,右边第二棵则是小楼世代包下的。不是小的吹牛,这碗茶在京城,怕是出一百文也买不到。小楼规矩,每位客官用完饭后,奉送一碗地道的君山茶。”酒保边说边利索地收拾碗筷,擦干净桌面,下楼去了。

曾国藩呷了一口茶,虽比不上京师买的上等毛尖,但也确实使人心脾清爽。他没有想到,破败的岳阳楼上却有这样好的饭菜和能说会道的酒保,心情舒畅多了。他端起茶碗,向窗外的湖面眺望。阳光照在湖水上,泛起点点金光。远处,一片片白帆在游弋,极目处,有一团淡淡的黑影。曾国藩知道,那就是君山。近处,沿湖岸停泊着一个接一个木排。这些木材大半出自湘南山区,扎成排后顺着湘江漂流,越过洞庭湖,进入长江,再远漂武昌、江宁、上海等地。放排的人叫作排客,排客们终年在水面漂浮,把家也安在排上。排上用杉树皮盖成小棚子,家眷就住在里面。曾国藩正颇有兴趣地看着楼下几个排上人家的生活,不料湖面陡然起风了,满天乌云翻滚,像要下雨的样子。刚才还是明镜般平静的湖面,顿时波浪翻卷。风越刮越大,波浪也越卷越高,湖面上的木排随着波浪在上下起伏,几个离岸边不远的木排在迅速向湖边靠拢。大雨哗哗而下,雨急风猛,温顺的洞庭湖霎时变成了一条狂暴的恶龙。曾国藩坐在楼上,浑身感到凉飕飕的。他有点担心,这座千年古楼,会不会被这场暴风雨击垮?

正在胡思乱想之际,他看到离岸边约百来丈远的湖面上,一个小排被风浪打得左右摇晃,却一步也不能前进。一个汉子死死地扶着排后舵把,另一个汉子急得这边跑到那边。猛地一个大浪打来,木排上低矮的杉树皮屋垮了,一个木箱被水冲到湖里。两边跑的汉子纵身跳到水中去抓木箱。木排上一个十来岁的小女孩吓得蹲在排上,紧紧地抓着一根缆绳。一个四十余岁的妇人急得在排上前后乱窜。又一个大浪打过来,小女孩被卷进了湖中。“不得了!”曾国藩喊了一声,放下茶碗,猛地站起。荆七也赶紧站起,紧张地倚着窗口观望。正在这危急时刻,湖边木排上跳下一个年轻人,冒雨迎浪向湖中游去。只见那青年一个猛子扎入水底,刚好到排边又露出头来。他轻捷地游到手脚乱抓的小女孩身边,把她高高托出水面,游到排边。曾国藩到这时才舒了一口气。那青年上了木排,用手指指点点,排上的汉子拿来一大捆粗绳。青年接过绳子,走到排头,将绳子一头系在排上,另一头系在自己腰上,复跳入湖中,用自己一人之力在前面水中拉排。那木排居然跟着年轻人前进起来,湖边观看的人一齐喝彩。曾国藩被眼前这一幕惊呆了。木排缓缓地向岸边移动,平安地来到岳阳楼脚下。排上那两个汉子上得岸来,扶住年轻人,纳头便拜。

曾国藩对那个年轻人见义勇为的品德和罕见的神力感慨不已,对荆七说:“你去请那位壮士来,我要见见他。”

一会儿,荆七带上一个人来。曾国藩见来人身穿一套粗布衣裤,头上包着一块黑布,四方脸,粗黑的眉毛,大而有神的眼睛,鼻梁端正,两颊丰满,心中甚是高兴。他站起来,伸手指着对面一方座位说:“壮士请坐!”

“在下与老爷素不相识,岂敢冒昧。”

“壮士刚才救人救排的举动,乃英雄豪杰的作为,令鄙人钦佩不已。壮士不必客气,坐下好叙话。”

曾国藩待年轻人坐下后,又吩咐荆七:“叫酒保速来几盘荤菜,外加一斤‘吕仙醉’。再上一盘素菜、半斤水酒。”

须臾间酒保端上酒菜来。曾国藩叫荆七满满地给客人倒一杯酒,然后自己举起酒杯来,说:“鄙人因重孝在身,不能用烈酒荤腥,借这水酒素菜,聊陪壮士喝两杯。”

年轻人并不多谦让,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好!壮士真豪侠之士。”曾国藩又叫荆七筛酒,问,“请问壮士尊姓大名,何处人氏?青春几何?”

“在下姓杨名载福,字厚庵,长沙县人,今年三十岁。”

曾国藩频频颔首,不待杨载福发问,便说:“鄙人在武昌一官员家教公子读书,上月老母不幸去世,现回湘乡为母亲办理后事。”

“原来是位饱学先生,载福失敬了。”杨载福说着站起来重施一礼。

曾国藩连忙叫他坐下,又劝他喝了一杯酒。

“杨壮士舍己救人,品德高尚,且气力之大,鄙人从未见过第二人,壮士能赏光应邀,鄙人很是感激。请问壮士,你这般神力是如何练出来的?”

“承老先生夸奖,实不敢当。”杨载福放下杯筷,恭敬地答道,“载福生在放排人家。父亲经营一辈子排业,只因生性仗义疏财,家中并未落下积蓄。载福小时,父亲曾请了一位先生教我读书识字。怎奈载福不上进,所爱的是跑马射箭、使枪弄棒。父亲想到排上常年要请武师保镖,不如干脆让我弃文就武,于是请来南北武林高手,教我武功。我在师傅们的指教下,略有长进,十八岁便开始随父闯荡江湖,见过一些世面,也会过不少强盗英雄。前年父亲弃世,便自己单独放起排来。”

曾国藩一边听杨载福讲话,一边细细地端详他。见他双眼乌黑发亮,正应相书上所言“黑如点漆、灼然有光者,富贵之相”。左眉上方一颗大黑痣,又应着相书上所言“主中年后富贵”。对于相书,曾国藩既相信又不全信。他喜欢相人,好将别人的长相去套相书上的话,同时,他又看重此人的精神、气色、谈吐举止,尤其看重其为人行事。将两方面结合起来,去判断人之吉凶祸福。眼前这位杨载福,凭着他多年的阅历和相人的经验,两方面都预示着前程远大,只可惜埋没在芸芸众生之中,得不到出人头地的机会,应当指点他。曾国藩待杨载福说完后,问:“目今兵戈已起,国家正需要壮士这等人才。不知壮士肯舍得排业,去投军么?”

杨载福答:“父亲从小就跟载福说过: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我也常想,倘若这点能耐能被在位者赏识,为国家效力,今后求得一官半职,也能告慰先父在天之灵了。”

“好!有志气!”曾国藩高兴地说,“鄙人与湖南巡抚有一面之交,我为你写封荐书,你可愿去长沙投奔骆大人?”

“愿意!”杨载福站起来,爽快地回答,“尽管长毛正在围攻长沙,别人都说长毛厉害,但载福不相信,我偏要在炮火之中进长沙。”

荆七从酒保处借来纸笔,曾国藩写了几句话,用信封封好,交给杨载福。杨载福郑重地接过信,藏在贴身衣袋里,然后对曾国藩倒身一拜:“老先生在上,受载福一拜。今生若有个出头之日,定然不忘老先生的大恩大德。载福这就到排上去料理一番,三五天之内即赴长沙投奔骆大人。”

说罢昂首下楼而去。曾国藩即命荆七与酒保会账,然后也离开了岳阳楼。

摆棋摊子的康福

曾国藩从岳阳楼上下来,想起无意间结识了一位本事出众的江湖好汉,又给他指引了出路,心中甚是快乐,一个多月来丧母的悲戚暂时淡忘了一些。看看离天黑尚有个把时辰,便信步来到岳州城的闹市区。只见三街六市,人来人往,百行百业倒也齐全。十字路口一家当铺门前围着一堆人,地上摊开一张纸,纸上画着横竖交叉的格子,上面布着几颗黑白棋子。原来是街头对弈!曾国藩年轻时有两个嗜好:一个是吸水烟,一个是下围棋。后来,水烟戒了,对围棋的兴趣却始终不减。只是在公事忙时,尽量克制着少下。自从六月份离京以来,两个多月没有下围棋了,今日一见,如同故友重逢,饶有兴趣地驻足观看。

棋局上首坐的那人,在二十三四岁左右,脸色苍白,满脸胡须犹如一丛茅草,衣裤皱皱巴巴的,像有半年未换过了。他的脚边用石块压着一张纸,上书:“康福残局。胜一局收钱十文,败一局送钱二十文。”原来是个摆棋摊子的。曾国藩正想走开,却想起看了这样久,却一直不见二人动过一子,感到奇怪。再细看一眼,只见康福执黑,执白的人一枚子举在半空多时,不能将它定在何处。曾国藩替那人着想,越想越惊异,这黑子居然无从攻破!他开始对这位摆棋摊子的康福另眼相看了:棋艺不错,看来自己也不是他的对手。正思忖间,人圈外有人在大喊大叫:“谁敢在我的地盘上逞威风,赶紧识相点滚开!”说着便分开众人,冲了进来,后面跟着三个恶狠狠的打手。康福抬起头来,望了来人一眼,说:“大哥,你不认识了?前天在桥边你还跟我对弈了一局。”说罢站起来。围观的人见势头不对,都纷纷散开。

曾国藩这时才看见康福的布鞋头上缝了两块白布,这是沅江、益阳一带的风俗:为死去的父母服丧。

“谁跟你下过棋?不要胡扯!”闯进来的人一脸凶恶,“你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你在我的地盘上做了半天买卖,居然可以不经过我的允许,好大的胆子!”

“好,好!既然大哥不允许,我这就走,这就走。”康福弯下腰,收拾棋子,准备走。

“好轻松!说走就走?”凶汉子卷起袖子,拦住康福。

“不走怎的?你说!”康福并不示弱。

“拿出一百两银子来,我放你走!”

“岂有此理!我今天一天在这里还没有赚到半两银子。你不是存心讹人吗?”康福小心地将棋子装进布袋,从容地说。

“没有银子,就拿棋子作抵押。”凶汉一挥手,“弟兄们,给我抢棋子!”

打手们一哄而上。康福左手护着布袋,只用右手对付他们。就这一只手,四条汉子也拢不了边。曾国藩暗暗称奇,心想:“又是一条好汉!”一个打手火了,顺手抄起旁边一条板凳,就要向康福头上砸来。正在这时,人圈外猛地响起一声雷鸣:“住手,你们这一群混蛋!”

喊声刚落,人便来到圈内,一手夺过板凳。那人圆睁豹眼,指着凶脸汉子骂道:“好个不知廉耻的家伙,欺侮外乡人,你还算得个男子汉吗?”

那凶脸汉子立时软下来,赔着笑脸说:“师傅,这小子在我的铺子前面摆摊子,也不跟我打个招呼,是他先欺侮我呀!”

“人家一个人,你三四个,你先动手,到底是他欺侮你,还是你欺侮他?”来人完全是一副长辈训斥晚辈的口气。

“今天看在师傅的分上,饶了你。你滚吧!”那汉子对他的师傅拱拱手,带着其他三人,悻悻地钻出人圈。康福向来人行了一礼,说声“多谢”,也便转背走了,走出几步远后又回头望了一眼。

曾国藩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默不作声,这时才喊了声:“小岑兄,久违了!”那人掉过脸来,兴奋异常地答道:“哎呀!原来是涤生兄!你怎么会在这里?真正是巧遇。”说着,连忙走过来,紧紧拉住曾国藩的手,一眼看见他腰间的麻绳,惊讶地问,“这是怎么回事?”

“家母六月十二日去世了。”曾国藩轻轻地回答。

“伯母仙逝两个多月了,我却一点都不知道,真对不起!”小岑叹息着。

“这里不是说话处,我们找个酒楼去喝两杯吧!”

“好!就到前面酒店去吧!”

小岑是欧阳兆熊的表字。欧阳兆熊是湘潭人,比曾国藩大四岁,家资饶富,为人最是仗义疏财。道光二十年,是曾国藩散馆进京的第一年,家眷尚未到,寓居果子巷万顺客店。一日,他突然大口大口咯血,两颊烧得通红,不久便昏迷不省人事。恰好欧阳兆熊那年进京会试,与他同住一店。兆熊精于医道,为之尽心医治。有十天之久,曾国藩水米不沾牙,兆熊整整在他身边坐了十天十夜。曾国藩那时手头拮据,病中所有费用,全由兆熊承担。病好后,曾国藩问他花了多少钱,他始终不说。从那以后,曾国藩视之如同亲兄长。怎奈兆熊官运不济,四次会试均不售,于是打消了做官的念头。兆熊从小拜武林高手为师,有一手好功夫,家中又有钱,便常年云游四海,广结天下朋友。两人一直书信密切。后来曾国藩官位日隆,兆熊觉得彼此地位相差悬殊,回信渐疏;曾国藩也听说兆熊所交太滥,三教九流,无所不有,他怕受牵连,信也写得少了。慢慢地,两人便失去了联系。今日在岳州城邂逅,二人都感到意外的高兴。

“小岑兄,你这次来岳州,是路过,还是长住?”喝了一口酒后,曾国藩问。

“三个月前,我应一个朋友之约,到大梁去游览。前些日子听说长毛打到湖南,我便急着离开大梁回家。在汉阳盘桓了三天,大前天到的岳州,准备住几天,看看吴南屏,再回湘潭。”

“南屏还在岳州?不是说到浏阳去做教谕去了?”南屏是吴敏树的字,是个颇有名望的古文家,也是曾国藩的老朋友。他每次上京应试,都住在曾家。

“上个月回来的。他那性格,受不得半点约束,教谕还能当得久?”欧阳说着,猛地将杯中的酒一口喝完,荆七连忙拿起酒壶给他斟满。

“还是那样放任不羁么?我以为岁月总要打磨些他的棱角哩!”

“打磨?这一世怕改不了啦!酒照旧无限制地喝,牢骚照旧无穷尽地发。”

“南屏本是栋梁之材,可惜时运不济,这一生怕只能做个郑板桥了。”曾国藩不无惋惜地说。

“正是这话,南屏现在已是岳州四怪之一了。”

“哪四怪?说出来也让我长长见闻。”十多年未回乡了,一踏入湖南,曾国藩便想一下子什么都知道。

“这岳州人也会联扯,竟把南屏跟那些个下作人扯起来了。道是:怪妓何东姑,怪丐李癞子,怪僧空矮子,怪才吴举人。更怪的是,南屏居然不恼。”欧阳兆熊说完苦笑一声,曾国藩也跟着摇头苦笑。他想起前年吴南屏进京,带来一本诗集,很使自己倾倒。这样的奇才,竟然被人目为妓丐僧一流的人,怎不令人浩叹!若不是重孝在身,明天真应该去看看他。二人相对无语。沉默片刻后,曾国藩换了一个话题:“河南情形如何?那里也还安宁吗?”自从道光二十三年出任过四川主考官外,将近十年未出京城一步了,这次经直隶下山东到安徽,见到的都是一片乱世景象,比在京城里听到的要严重得多。京中都说柏贵治理河南政绩显著,曾国藩想从兆熊这里打听些实情。

“河南的事提不得。”兆熊说,“官场中的腐败并不亚于湖南。现在正是秋收季节,但从开封到临颍一带饥民络绎不绝,道旁时见饿殍,令人目不忍睹。”

“河南也是这样?京中还盛传柏贵治豫有方哩!竟跟山东、安徽差不多。”深深的忧虑从曾国藩瘦长的脸上现出,他无心喝酒了。

“怪不得长毛造反。官逼民反,自古皆然。”兆熊的话中分明带着满腔激愤。

“各省吏治,弊病均甚多,皇上早已虑及,实为用人不当所致,朝廷自会严加整饬。长毛造反,罪大恶极,那是天地所不容的。”曾国藩对兆熊的偏激不能赞同。兆熊也意识到刚才失言,便不争辩,喝了几口酒后,说:“长毛围长沙城好些天了,想必湘潭已受蹂躏。我有意结交些江湖朋友,请他们到我家乡去训练团练,保境安民。”

“小岑兄识见高远。”曾国藩知他已预见乱世将到,早作防范,的确比一般人高出一筹。

“我和朋友们都以为,保卫乡里要靠自己,依靠官府是不中用的。危急时候,靠得住的只有荆轲、聂政那样慷慨捐躯的热血壮士。不过,识人不易呀!昨日一个朋友给我引荐一个人,我见他还像个样子,便收他做了个徒弟,这人便是刚才那小子。没想到竟是这样一个欺人霸物的混账东西!”

二人边谈边喝酒,看看太阳快要落山了,曾国藩想到明天一早船就开,晚上要在船上过夜,便对兆熊说:“小岑兄,今日就此告别。我这次回湘乡,至少有三年住,今后见面的机会还多,过两个月我到湘潭来会你。南屏那里,这次也不去了,下次再专程拜访。”兆熊为人最是爽快,也不挽留,说:“不劳你来湘潭,待我回家料理几天后,便到荷叶塘来祭奠伯母大人。”

二人出了酒店,拱拱手分别了。

返回湖边的路上,曾国藩心想:自己过去结交的多属文人,现在干戈已起,大乱将至,要像小岑那样,多交一些武功高的朋友才是。想到这里,他庆幸在岳阳楼上认识了杨载福。又想起摆围棋摊子的康福,棋下得好,武功也不错,他一只手,居然使四个大汉不能近身,看来是个沦落风尘的英雄。只可惜不知他下榻何处,不然真要去见见他。边走边想,很快到了湖边。船老大客气地把曾国藩主仆二人接进舱里,又端上两碗香茶。刚才喝了不少酒,正口渴得很,曾国藩端起碗,大口喝了起来。他望着早已风平浪静的湖水,想到今夜可以看到范仲淹笔下“静影沉璧,渔歌互答”的洞庭夜景,心中甚觉舒畅。他告诉船老大,长沙被长毛围住了,明天改道到沅江。正说着闲话,只听见舱外有人问:“船老大,请问你的船明早开哪里?”

船老大赶紧出舱,说:“明早开往沅江。”

“太好了!我搭你的船到沅江去,船费照付。”

“客官,船费付不付倒不碍事,只是我的船是另一位大爷包的。”

“那就请你代我求求那位大爷。”

荆七走出舱,说:“不搭不搭,你找别的船吧!”

“大哥,帮帮忙吧,我问了许多船,他们都不去沅江。”

曾国藩在舱里听到说话声,似觉耳熟,便走出来。这一见,真把他乐了。原来问话的人,正是摆棋摊子的康福。康福一见也惊了:想不到这位大爷竟是帮他解围那人的朋友!曾国藩的三角眼里射出喜悦的光芒,连忙招呼:“这位兄弟,快进舱来,我们一道到沅江去!”

待康福进了舱,坐下,曾国藩说:“我正想找你,你却来了,真是巧事!下午我见你棋摊上写着‘康福残局’,想必足下就是康福了。”

“大爷说得对,在下正是康福。今天在街上,多蒙大爷的朋友出面解围,不然就麻烦了。”

船老大见他们很熟,又端来一碗香茶。曾国藩问:“兄弟,听你的口音,像是沅江、益阳一带的人,你这是回家去吗?”

“在下是沅江县下河桥人。本想在岳州再待些时候,今下午遇到那几个无赖搅了我的场子,又不愿意和他们再纠缠,便临时决定立刻回沅江,真是天幸,正好遇见大爷。请问大爷尊姓大名,何处人氏?”

“鄙人名叫曾国藩,字涤生,湘乡人。”

康福一听,惊疑片刻,连忙跪下拜道:“你老就是湘乡曾大人?!小人有眼不识泰山,刚才多多冒犯。”

曾国藩没料到一提起名字,康福便什么都知道,早知如此,还不如不告诉他真名。忙叫荆七将他扶起,和气地问:“兄弟,请问台甫?”

“回大人的话,小人贱字价人。”康福恭恭敬敬地回答。

曾国藩见他这样,赶忙说:“我现在回籍奔母丧,已向朝廷奏明开缺一切职务,不再是侍郎,而是普通百姓,你不要再叫我大人,也不要过分讲究礼节,你就叫我涤生吧!或感不便,就叫我一声大爷也行。”

听到这几句话,康福心里很是感动,眼下这位被乡民神化了的侍郎大人,竟然是如此的平易、谦和。喝了几口茶后,曾国藩说:“我素日也喜欢下围棋,今日见足下棋艺,自愧不如。”

“大爷快不要提这事了。”康福显出一副惭愧的神情,“小人这几天万般无奈,才在街头摆摊卖艺,实在有辱棋道,也有辱康氏家风。”

“也不能这样说。足下这是摆下一个擂台,以会天下棋友,怎能说‘有辱’二字。”自从看出康福的棋艺武功以后,曾国藩对他摆摊卖艺之事也改变了看法。康福苦笑一下说:“围棋乃尧帝亲手所制,当初制棋目的,原是为了陶冶太子丹朱的性情,使之去嚣讼嫚泛而走入正道,故史书上有‘尧造围棋,丹朱善弈’的话。几千年来,围棋为熏陶我炎黄子孙雅洁舒闲之性情,发挥了益智、养性、娱乐之功用,历朝历代,凡是善弈之人,莫不是情趣高洁、才智超俗之君子,几曾见围棋与金钱混在一起的。”

曾国藩听了康福这番议论,频频点头称是。康福继续说下去:“但康福不幸,穷困蹇滞,逼得无路可走,只得靠卖残局糊口,说来真羞愧。”

“足下有何难处,能否对我叙说一二。”曾国藩觉察到康福胸中似有难言之隐。

“只要大爷想听,康福愿向大爷倾吐。”初见面时的惶恐已经消除,能与曾大人同坐一船,真是三生有幸,且眼前这位红得发紫的大人物又是这等平和,康福恨不得将心中事全部向他倾吐,“小人命苦,十五岁那年父亲去世,母亲带着我们兄弟二人守着父亲留下的几亩薄田艰难度日。前年,母亲因积劳落下重病,我跟弟弟商量,就是卖田卖屋,也要给母亲治病。背着母亲,我们卖尽了祖遗田产。钱用完了,母亲也闭眼了。无法,兄弟俩又借钱为母亲办了丧事。为还债,我留下弟弟在家,独自一人出门做生意。好容易赚了五十两银子,谁知在岳州被贼人全部盗走,当时我简直气昏了。不要说店钱、回家旅费没有,连吃饭的钱都没有了。身上一无所有,唯一有的就是一盒围棋。”

说着,康福从包袱里将围棋取出,双手递给曾国藩。曾国藩喜下围棋,对棋子也很有兴趣,家中收藏着十余副名贵棋子。他打开包布,露出一个紫红色檀香木盒,一股淡淡的清香从木盒里透出。盒面上用银钉钉出一朵朵随风飘游的白云,云中奔腾着一条金光四射、张牙舞爪的矫龙。曾国藩微微一惊,暗想:这不大像民间用物。他小心地打开盒盖,里面分成两格,一边放着黑子,一边放着白子。黑子乌黑发亮,犹如婴儿眼中的眸子;白子洁白晶莹,就像夜空中的明星。曾国藩又是一惊,自思所见围棋子不下千副,宫中的御棋也见过不少,还从没有见到过这样质地精美纯净的棋子。他随手拿出一枚黑子,觉得它比一般棋子都压手。时正初秋,天气还热,但这棋子却凉飕飕的,拿在手里很舒适。他将棋子轻轻叩在桌子上,立时发出铿锵的声响,十分悦耳动听。他又拿出一枚白子,感觉一样,又一连拿出十数枚,枚枚如此,心中甚是惊奇,嘴里连声赞道:“好子!好子!”抬起头来望着康福说,“足下方才说到康氏家风,此棋莫非是祖上所传?”

“正是。”康福眼望着棋子说,“这副棋子,是在下先人传下的,到我们兄弟手里,已经是第八代了。正因为是祖上所传,康福今天才同那几个无赖搏斗。”

曾国藩点点头,说:“我看那几个人,说你占了他的地盘是假,借此勒索你这副棋子是真。”

“大爷说得一点不错。”康福随手拿出一枚黑子在手中摩挲,“他们要的就是我的棋子。两天前,那个为头的家伙在桥头与我对弈了两盘。当时,我就看出那人生的是两只贪婪的眼睛。他识货,知道这棋子非比一般,正经得不到,便纠合人来抢。不是我夸口,我是让他几分,真的要打,那几个人不是我的对手。”康福平淡而缓慢地说着,并无半点惊人之态。

曾国藩凭着多年的阅历,知道眼前的这位青年不仅不是夸夸其谈之辈,或许还有更多令人刮目相看的隐秘没有说出来。他请康福收起棋子,诚恳地说:“鄙人尽管在朝廷做了十多年官,平生又酷爱下围棋,却从来没有见过足下这等棋子。我想它定然出身不凡,若足下不嫌我冒昧,这船上没有外人,舟子亦早已安睡,足下是否可对我讲一讲这副棋子的来历?”

“当然可以。”康福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于是,在渔火点点、星月满天的洞庭湖面上,在安谧狭窄、微微晃动的船舱里,康福将从来不对外人言的祖传之宝的来历告诉了曾国藩。

康家围棋子的不凡来历

那还是康熙初年的时候,康福的先祖康慎赴京会试。在一个大雪纷飞的傍晚,来到了直隶安肃县地面一座古庙边,准备进庙稍避风雪。康慎刚要推开庙门,却突然发现门边雪堆里躺着一个人,这人差不多已全被雪掩埋了。康慎大吃一惊,急忙弯下腰来,将手放在此人的鼻孔边,感觉到尚有一丝气在冒出。他把这人身上的雪扫开,双手将人抱进庙里。这是一座破旧的小庙,除一间安放泥菩萨的厅堂外,旁边尚有一间小房。房子里有一张床和一些简陋的用具,像是有人在住,但又不见人。康慎想,或许此人就住在这里,他进门或是出门时病倒在门口。康慎将那人放在床上,拿被盖好,又往灶里塞一把干草,点着火,烧了一碗开水,给那人灌下两口,然后坐在床边,仔细端详。这是个年约五十岁的男子,但嘴巴四周一根胡须都没有,瘦骨嶙峋的,衣衫既单薄又陈旧,是个穷苦人。过一会儿,那人醒过来,康慎将自己随身带的“风寒丸”给他服了两粒。那人用手撑着床板坐起来,发出一种女人般的尖细声音:“相公,是您把我从雪地里背进屋里来的吧!谢谢您的救命大恩。”说着又要挣扎着起来给康慎磕头。康慎制止他,说:“大爷,您是不是就住在这里?”

那人点点头,用手指指灶边的瓦罐子。康慎看那瓦罐里放的是半罐苞谷粉。那人说:“相公,麻烦您将它煮了,您今晚就在我这儿吃两碗苞谷糊糊吧!”

这时天色已完全黑下来,外面风雪更紧,附近又没有一户人家,康慎想今晚只得在此过夜了。当康慎将苞谷粉煮出一锅粥来时,那人精神好多了,下床来找着几块咸萝卜,又煎了四只鸡蛋。正要吃饭时,他又猛然想起什么,忙跑出门外,从雪地里摸出一只葫芦来。他将葫芦泡在热水中,然后从里面倒出白酒,便和康慎一口一口地对饮起来。那人知道康慎是湖南进京会试的举人后,格外高兴,说:“我叫纽序轩,在前明宫中做了十多年的公公。”哦!原来是位太监,怪不得声调像女人,康慎心里想。纽公公继续说下去,“明朝亡后,我便回到原籍安肃。因不男不女的,也不愿意住在亲戚家,于是一人住进这座旧庙,靠原来的一点积蓄和给人帮工度日。今日午后到镇上去买酒,回家途中便觉不舒服,又遇上大风雪,勉强走到家门口,便晕倒了。倘若不是遇到相公,这条命就到今天为止了。”说着,纽公公起身高举酒杯,“康相公,权借这杯酒,感谢您的救命大恩。”

康慎慌忙站起说:“纽公公太客气了。今天遇见您,也是我的缘分。您在前明宫中十多年,见多识广,今夜就给我讲点前明皇宫轶事吧!”

纽公公很兴奋,一边喝酒喝糊糊,一边和康慎从洪武帝扯到崇祯帝,又细说了崇祯帝的周后、田妃、袁妃之间争宠吃醋的故事,并极有兴趣地谈起宫女和太监如何结菜户的事。这些宫中秘闻,使康慎大饱耳福。直到深夜,康慎才在纽公公的炕上睡下。

次日上午,康慎醒来时,只见纽公公正坐在灶边生火,手里拿着一本书,房内已作清扫,比昨天整洁多了。窗外,红日高照,风也住了,雪也停了,阳光照耀着人间的玉树琼枝、银山蜡原,显示出一派娇艳壮美的气象。

纽公公今天精神大好,见康慎醒来,笑容满面地说:“康相公,昨夜歇得好?”

“歇得好,自离家来就没有睡过这么安稳的觉了。您起得早!”

“我是起早惯了的,没有睡早觉的福分。”

康慎穿好衣服,对纽公公说:“您读书的劲头真大,大冷的天,读的什么书?”

“这种书,你们正经读书人怕是不会看的。”说着将书递给康慎。康慎接过一看,是一本题为《古棋谱》的旧书。书皮用黄绫裱就,虽显得陈旧,并有污损,但仍可看出,黄绫的质量和当初裱糊的工艺都是相当高的。康慎笑着说:“纽公公,不瞒您说,我虽是个读孔孟之书的举人,但平生最喜欢的,倒并不是‘四书’‘五经’,而是琴棋书画一类的闲事。”

“这么说来,康相公于围棋一艺必有深研。今日虽放晴,但大雪封门,行路不易,不如干脆就在我家住几天,我们围几局如何?我已经十多年找不到下棋的对手了。”纽公公说到这里,眼中流露出一种悲凉的神色来。一瞬间,又笑着说,“平时没有人和我下,我便自己和自己下,一手执黑,一手执白,自得其乐,来个当年东坡居士的‘胜也不喜,败亦无忧’。”

康慎觉得很有趣,他本不急着进京,离春闱还有两个多月,时间有的是,遂欣然同意,又从包袱里拿出五两银子来,说:“纽公公,我看您的日子过得艰难,我也不是个富裕的人,这点钱,权当我这几天的食宿费吧!”

“康相公说哪里的话。我因为家贫,不能用丰盛的酒席款待你,已觉惭愧难堪,哪能收你的钱!”

“纽公公,不要客气了,四海之内皆兄弟,你不收下,我也不能在这里安生住。”

纽公公想想也是,家徒四壁,饭菜全无,留下康相公,拿什么来招待呢?于是收下康慎的银子。吃过早饭,纽公公说:“康相公,你就在这里温习温习功课,我这就拿相公的钱去买点酒肉菜蔬来,回头我们好好围几局。”

纽公公走后,康慎拿起《古棋谱》来翻看。书中所载棋谱并不多,打头一篇是尧帝教丹朱弈棋局图,接下是文王拘羑里自弈棋局图、管仲与桓公对弈棋局图、庄周与惠施对弈棋局图、范蠡与西施对弈棋局图、李斯与韩非对弈棋局图、张良与陈平对弈棋局图、孔明与周瑜对弈棋局图,等等。这些棋局名称,康慎大部分没有听说过,见过的几个棋局图,又与平日的围法大相径庭。这真是本奇书!康慎如获至宝,聚精会神地看起来。看了半天,慢慢地终于看出些门路来了。

午后,纽公公回来。吃完饭后,二人对弈。康慎一向以善弈在朋辈中出名,谁知连下三局,局局败北。纽公公下子出神入化,常常一子落盘,使康慎目瞪口呆,很久想不出一个对子。三局下来,康慎自知棋艺与纽公公相比,有天壤之别。于是他整整衣冠,离开坐席,双膝跪在纽公公面前,说:“公公,您的棋艺非人世间所有。如果您认为康慎尚可教化的话,就请受此一拜,收下我这个徒弟。康慎宁愿不要功名,今生就住在此庙内,侍奉公公,钻研棋艺。”

纽公公哈哈大笑,一把扶起康慎,快乐地说:“相公何须如此郑重。想我纽序轩乃天地间一废人,空有围棋绝艺,却不能养活一身。相公若真要弃功名而专研棋艺,那我倒不敢与你谈棋了。”纽序轩收敛笑容,变得庄重起来,“然相公此语,却使纽某大为感动。几局棋后,我已知相公根底不浅,思路灵活,只要稍加指点,有三五个月,便可胜过纽某。况且相公乃我之救命恩人,我昨夜自思一夜,惭愧无法报谢,故今早拿出棋书来,以察相公是否有兴趣。既然如此,那我就将平生所知,全部告诉相公。此去京师不过三百里,只有五天的路程,离试期尚有两个多月,相公在我这儿住一个月,估计尚不会误事。”

从那天起,康慎便虚心拜纽公公为师,以《古棋谱》为课本,苦学各种棋局,果然棋艺日进,半个月后便脱离流俗,进入一种全新境界。康慎心中好不欢喜。

转眼一个月已到。次日早晨,康慎就要告别纽公公,启程进京了。这天夜晚,纽公公捧出一盒围棋放在桌上,对康慎说:“这是一盒我珍藏二十多年的围棋子,现在送给相公,作为我们之间这段难忘日子的纪念。”

康慎激动地接过紫檀木盒,先看盒面上那银云金龙,便已觉来头不凡,再看里面那两堆黑白棋子,真可谓棋中神品,喜不自胜,赶忙深施一礼:“谢公公厚赐!”

“坐下,坐下。”待康慎坐下后,纽公公缓缓地说,“这盒围棋,乃崇祯帝东宫田娘娘房中的宝贝。”康慎听后,心中猛地一震。“田娘娘是崇祯爷最宠爱的妃子,不仅国色天香,更兼冰雪聪明,琴棋书画,样样精绝,后宫佳丽无一人可及。崇祯爷待她,远胜过正宫周后。偏偏崇祯爷坐江山十七年,无一日安宁。皇爷宵衣旰食,勤于政事,没有多少娱乐的时间。田娘娘深知皇爷肩上担子的沉重,遇到皇爷驾幸东宫时,田娘娘总是百般殷勤,想尽法子让他宽心一会儿。崇祯爷爱下围棋,田娘娘陪他下。论棋艺,皇爷自然不及田娘娘,但田娘娘每次都不露痕迹地有意让皇爷取胜。宫中苦无好棋子,田娘娘就叫她的父亲田弘遇去设法谋一副好棋子来。田弘遇派他的儿子到了云南永昌府。”说到这里,纽公公停住,向火坑里添了几块干柴,屋子里暖和多了。他继续说,“相公知道,云南永昌府出的棋子,世称云子,工精艺绝,历来誉满海内。也是田娘娘这番心意感动了天地,这一年,永昌府东北三十里外的金鸡山里,挖出两块千年难遇的好石头:一块纯白,无半点瑕疵;一块乌黑,无丝毫杂质。知府为讨好田国丈,亲自选派最好的窑工,不惜工本,烧制一盒围棋子。棋子烧好后,谁见谁叫绝。这盒棋子比其他所有的云子都显得更古朴浑厚,色泽分外的纯净柔和,白的胜过和阗玉,黑的极似徽州墨,更兼质地坚实,落盘声铿锵悦耳,拿在手里,冬温夏凉,有一股说不出的舒服之感。田弘遇重重地赏了永昌知府,又叫专为宫中做器具的工匠做了一个精巧的盒子,遂献给崇祯帝。皇爷很是喜欢,就把这副棋子放在田娘娘宫中。从那以后,皇爷到田娘娘宫中的次数更多了。皇爷对田娘娘的宠爱,令周后、西宫袁娘娘和后宫所有妃子们嫉妒;田弘遇也仗着女儿而显赫京师。我因为一直服侍田娘娘,便也受娘娘的影响,酷爱围棋。田娘娘也常为我们讲棋艺,为讨娘娘喜欢,我也就拼命地学,并偷偷地拜当时京中名弈瘸子郎三为师,因而棋艺也慢慢提高了。有一天,皇爷高兴,和田娘娘下完棋后,还在盒子底板上亲自写了几句话。”纽公公把盒子倒转过来,康慎见上面写着:“君子以之游神,先达以之安思,尽有戏之要道,穷情理之奥秘。右录梁武帝《围棋赋》。崇祯十二年冬。”

“后来,”纽公公接着说,“李闯王带兵打进北京,崇祯帝命周后等人自尽后,自己也吊死煤山。宫中一片混乱,大家各自逃命,我也收拾衣服出宫,路过田娘娘旧宫,见这盒围棋和那本《古棋谱》放在窗台边。那时,大家眼里只有金银财宝,谁都不要这些东西。我便顺手将这盒围棋和《古棋谱》塞进包袱,回到了老家。一晃二十多年过去了,我很高兴这次结交了你这位心肠好又爱下棋的朋友。我身子日渐不济,将不久于人世,这盒棋子连同这本《古棋谱》就送给相公,也算是没有辱没它们。”说罢,双手将棋及书送到康慎手边。康慎重新跪下,恭敬地接过。纽公公望着康慎,庄重地说:“昔唐明皇与宰相张说对弈,时邺侯李泌年方七岁,在旁戏玩。张说对着围棋随口念了四句诗,‘方如棋盘,圆如棋子,动如棋生,静如棋死。’邺侯应声对了四句,‘方如行义,圆如用智,动如逞才,静如遂意。’邺侯不愧古今无双之神童,小小年纪便能从下棋联想到治世为人。这棋道和世道、人道本是相通的。梁朝名臣沈约说得好,‘弈之时义大矣哉!体希微之趣,含奇正之情,静则合道,动必适变。’愿相公日后慢慢体味这些弈中精微,做一个有德有才之君子。”

纽公公说到这里,心情显得异常激动,而康慎,则早已是两眼饱含泪水了。

喜得一人才

“原来这副棋子竟是前明崇祯帝的爱物。”当康福讲到崇祯帝题字时,曾国藩果然从盒子的底板上看到那两行字。崇祯的字迹,他见过不少,一眼就看出确是真迹。

“是的。这副棋子传到我们兄弟手上,已经在康家度过将近二百年,只可惜那本《古棋谱》在我爷爷手上遗失了。我们兄弟没有继承康氏家风,无德无才,棋艺也平平。今日在下流落岳州城,说来真愧煞先人。”康福羞愧地低下头。

“足下何必如此自责。自古以来,因时势不到,英雄受困的事多得很。秦叔宝也有卖马的时候,那时谁能料到他日后会辅佐唐太宗打天下。且足下不仅棋艺出色,武功也出众,望好自为之,出人头地的一天总会有的。”

通过半天来的观察与交谈,曾国藩知道康福孝母爱弟,正直诚实,颠沛流离却并未走入邪途。现在听了他讲述这副棋子的来历以后,更知他家风纯良,祖德深厚,很喜欢这个年轻人,心想:若得此人长随身边,真可谓得一人才!康福受到曾国藩的鼓励后,心里也在想:倘若今生能跟着这位侍郎大人,必能大有长进,康氏家族可望复兴。他对曾国藩说:“大爷,今日听到你老的这番话,康福以后再不自暴自弃,定要奋发努力,为康氏先祖争光。”

曾国藩亲昵地拍拍康福的肩膀,说:“足下只要有这份志气和抱负,何愁没有前途!夜深了,你先睡吧,明天我们一起对弈几局,借以消除舟中枯乏。”

翌日,曾国藩与康福在舟中一连下了五局棋,都输了;又下了三盘残局,也输了。每局完毕,康福都详尽地给曾国藩分析失误的原因。曾国藩自觉这一天来棋艺进展很大,与康福真有相见恨晚之感。第三天下午,船到沅江县。康福请曾国藩主仆二人到他家做客,曾国藩欣然同意,安排好船老大在码头边等着,便和荆七一道上岸。

下河桥离沅江码头只有十里路,半个时辰便到了。来到家门口,康福惊呆了。原来自家的三间土墙茅屋已全部倒塌,隔壁邻居家的屋也都圮倒,一家家在废墟边支起一个个棚子。康福问他们,才知十天前湖水暴涨,将这一带的房屋冲垮不少,弟弟康禄和另外两个年轻人寻求生路去了。康禄走之前,请邻居转告哥哥,说不必为他担心,两三年后混出个人样来再回家。曾国藩见此情景,对康福说:“看来足下一时难以在家安身,如果不嫌弃的话,请到我家住段时间,我也好朝夕向足下请教棋艺。”

曾国藩此话,正中康福下怀,便也不推辞,爽快地答应了。当即三人又返回船上。次日凌晨,船进入资江,当晚到了益阳。荆七付过船费,打发了船老大。

为便于沿途与康福谈话,也因为连续十多天的船坐得手脚发麻,曾国藩不坐轿,三人从益阳开始步行回湘乡。这天中午,来到宁乡境内嵇茄山脚下。

走了两三天的路,曾国藩感到劳累。荆七看到前面一棵老松树下,有一块平坦的石板,便对曾国藩说:“大爷,我们在这里歇息下吧!”曾国藩点点头。康福说:“大爷,我有个表姐住在这里不远,我们到她家去坐坐,就在她那里吃午饭!”

曾国藩说:“我已经累了,再说这样凭空去打扰别人也不好,前面有家小饭铺,我们到那里去吃饭,你一人到表姐家去如何?”

“这样也好,我到表姐家坐会儿就来。”

康福抄小路走了。曾国藩主仆二人顺着大路向小饭铺走去。

这是家乡村马路边常见的饭铺,两张小桌子,一个店主,一个小伙计。见有人来,店主连忙招呼,小伙计立刻端上两碗茶来。荆七知道曾国藩向来节俭,也不大多喝酒,便随便点了三四个素菜,要了半斤水酒。

刚吃完饭,店主就笑嘻嘻地走上来,对曾国藩说:“老先生,我看你老这个模样,便知是个知书断文的秀才塾师。小店开张半个多月了,店门口连个对联也没有,今日就请老先生给小店写一副,酒饭钱就不要付了,算是对你老的一点酬谢。”

曾国藩最爱写对联,也自认长于此道,友朋亲戚之间,几乎是有求必应,并以此为乐事。今日店主人这样诚恳,他当然不会敷衍推辞,便笑着说:“好哇!你想要副什么样的对联呢?是想发财,还是想求平安?”

店主人见曾国藩满口答应,很是快活,说:“老先生,小店别的都不想,只想叫别人见了,不好意思向我赊账就行了。”

曾国藩大笑起来,说:“就是有副不准赊账的对联贴在这里,他要赊也会赊。”

店主人憨厚地说:“总要好点。老先生,你老不知,小店开张半个多月来,天天都有人赊账,都是些熟人,还有三亲六戚的。他来赊账,又不白吃,怎好不给他赊呢?但小店本小利微,天天如此,怎垫得起?不瞒你老说,半个多月来,小店不但分文未赚,还倒欠了肉铺几千钱。”

望着这个可怜巴巴的店主人,曾国藩很同情他的难处,说:“好!我给你写副口气硬点的对联贴起。”

小伙计赶紧拿出笔和纸,又磨起墨来。店主人和荆七都站在旁边看。曾国藩略微思考一下,援笔写道:“富似石崇,不带银钱休请客;辩如季子,说通王侯不容赊。”写好后,又看了一遍。正在自我欣赏时,忽然耳边响起一个外乡人的口音:“韦卒长,你找了几天找不到读书人,这不就在眼前吗?”

立时就有好几个人围上前来,七嘴八舌地说:

“这个先生的字不丑!”

“是的,不难看!”

“就找他吧!”

曾国藩扭过脸去,看是些什么人在说话。这一看不打紧,直把他吓得三魂飞掉两魂,七魄只留一魄!

把这个清妖头押到长沙去砍了

原来,围在曾国藩身旁的是一群年轻汉子,一个个头上缠着红包巾,拦腰系一条大红带子,带子上斜插着一把明晃晃的大砍刀,衣裤杂乱无章,一律赤脚草鞋,脸上满是烟土灰尘。虽然脸上都带着笑容,但在曾国藩看来,那笑容里却充满了杀气。他心里暗暗叫苦不迭:这不就是一路来常听人说起的长毛吗?真正冤家路窄,怎么会在这里碰到他们!

一个头上包着黄布头巾的人过来,在曾国藩的肩上重重一拍,操着一口广西官话说:“伙计,帮我们抄几份告示吧!”

曾国藩愣住了,不知怎样回答才好,心想:这怕就是他们的头目韦卒长了。包黄布的人继续说:“不要怕!你是读书人,我们最喜欢。你若是肯归顺我们,包你有吃有穿,仗也不要你打,日后我们天王坐了江山,给你一个大官当如何?”那人边说边瞪着两只大眼望着曾国藩。果然是一群长毛!曾国藩迅速安定下来,脑子里在盘算对策。包黄布的人见他不作声,又说:“如果你不愿意,帮我们抄完告示就放你回去。”

曾国藩料想一时不得脱身,便对荆七说:“你在这里等康福,天晚还没回来,你就去找我。”

荆七一听为难了:如果真的没回来,我到哪里去找呢?还不如现在就跟着去:“大爷,我和你一道去吧!缓急之间也有个照应,康福来后,就烦老板告诉他一声。”

包黄布的大声说:“好,一起走,一起走!”

说着,便指挥手下的士兵连拥带押地将曾国藩主仆二人带走了。

曾国藩心里这时正是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的不得安宁。到何处去?抄什么样的告示?倘若被别人知道,岂不是在为反贼做事?此中原委,谁能替你分辩?脑子里一边想,脚不由自主地向前走着。看看方向,却又是在向长沙那边走去,离湘乡是越来越远了。快到天黑时,这队士兵将他们带到一个村庄。

村庄里的人早走光了,士兵们将他们安置在一间较好点的瓦屋里。过会儿,一个十五六岁的童子兵端一大碗热气腾腾的狗肉进来,摆在桌子上,又放上两双筷子。小家伙脸上油汗混在一起,兴高采烈地说:“你们真有口福,刚才打了几只肥狗。韦卒长说,优待教书先生,要我送来两碗,趁热吃吧!只可惜没有酒。”曾国藩闻着狗肉那股骚味就作呕,何况炎暑天吃狗肉,是湖南人的大忌。他紧皱双眉,直摇头。荆七对童子兵说:“小兄弟,我们不吃狗肉,你拿去吃吧!请给我们盛两碗饭,随便夹点菜就行。”

童子兵一听这话,高兴得跳起来:“这么好的东西都不吃,那我不客气了。”

小家伙出去后不久,便端来两碗饭,又从口袋里掏出十几只青辣椒,说:“老先生,饭我弄来两碗,菜却实在找不到。听说湖南人爱吃辣椒,我特地从菜园子里摘了这些,给你们下饭。”

曾国藩看着这些连把儿都未去掉的青辣椒,哭笑不得。既无盐,又无酱油,如何吃法!湖南人爱吃辣椒,也没有这样生吃的本领呀!无奈,只得扒了几口白饭,便把碗扔到一边。包黄头布的人进来,手里抓着一张写满字的纸,大大咧咧地坐到曾国藩的对面,说:“老先生,吃饱了吧!今天夜里就请你照样抄三份。”说罢,将手中的纸展开。曾国藩就着灯火看时,大吃一惊,心扑通扑通地急跳。抄这种告示,今后万一被人告发,岂不要杀头灭族吗!他直瞪瞪地看,头上冷汗不停地冒出。黄包布并不理会这些,高喊:“细脚仔,拿纸和笔墨来!再加两支大蜡烛。”

刚才送狗肉的童子兵进来,一只手拿着几张大白纸、两支洋蜡烛,另一只手拿着一支毛笔、一方砚台,砚台上还有一块圆墨。黄包布说:“老先生,今夜辛苦你了。抄好后,明早让你走路。”

待兵士们走后,曾国藩将告示又看了一遍,只见那上面写着:

太平天国左辅正军师领中军主将东王杨、太平天国右弼又正军师领前军主将西王萧奉天讨胡檄

嗟尔有众,明听予言。予惟天下者,上帝之天下,非胡虏之天下也。衣食者,上帝之衣食,非胡虏之衣食也。子女民人者,上帝之子女民人,非胡虏之子女民人也。慨自满洲肆毒,混乱中国,而中国以六合之大,九州岛之众,一任其胡行而恬不为怪,中国尚得为有人乎?妖胡虐焰燔苍穹,淫毒秽宸极,腥风播于四海,妖氛惨于五胡,而中国之人,反低首下心,甘为臣仆。甚矣,中国之无人也!

曾国藩读到这里,气愤已极,拍桌骂道:“胡说八道!”再看下面,檄文还长得很,足有千余字之多,他不想看下去,只用眼扫了一下结尾部分,见是这样几句:

予兴义兵,上为上帝报瞒天之仇,下为中国解下首之苦,务期肃清胡氛,同享太平之乐。顺天有厚赏,逆天有显戮,布告天下,咸使闻知。

“这些天诛地灭的贼长毛!”曾国藩愤怒地将告示推向一边,又骂了一句。

“大爷,若是我能写字就好了,我就给他们抄几份去交差,你老是决不能抄的。”荆七跟着曾国藩久了,也略能识得些字,但却不能写。

“你也不能抄!你抄就不杀头了么?”曾国藩眼中的两道凶光使荆七害怕。

“大爷,若是不抄,明天如何脱身呢?”荆七战战兢兢地说,“长毛是什么事都做得出的,听说他们发起怒来,会剥皮抽筋的。”

曾国藩全身颤抖了一下。他微闭双眼,颓丧地坐在凳上。“看来只有装病一条路。”盘算许久,他才在心里拿定了主意。

这时,屋外突然一片明亮。曾国藩看到几十个长毛打着灯笼火把朝这边走来,叽叽喳喳的,不知说些什么。快到屋门口,火把灯笼里走出一个人来。他一脚迈进大门,便高声问:“谁是韦永富带来的教书先生?”

韦永富——缠黄包布的人忙向前走一步,指着曾国藩说:“这个人就是。”又转过脸对曾国藩说,“老先生,我们罗大纲将军来看你了。”

曾国藩坐着不动,以鄙夷的眼光看着罗大纲,见他年约四十岁,粗黑面皮,身躯健壮,头缠一块黄绸包布,身穿一件满绣大红牡丹湖绸绿长袍,腰系一条鲜红宽绸带,脚上和士兵一样地穿一双夹麻草鞋。罗大纲并不计较曾国藩的态度,在他侧面坐下来,以洪亮的嗓门说:“老先生,路上辛苦了吧!兄弟们少礼,你受委屈了。”

曾国藩心想,这个长毛长得还算英武,说话也还文雅。他不知如何回答,干脆不作声。罗大纲定睛望了曾国藩一眼,说:

“老先生,我看你的样子,是个饱学秀才,我们太平军中正缺你这样的人,你留下来吧!我向天王荐举,你就做我们的刘伯温、姚广孝吧!”

曾国藩心里冷笑不止,这个长毛“罗将军”,怕是从戏台上捡来这两个人名吧。他想试探一下罗大纲肚子里究竟有几多货色,便开口道:“刘基辅助朱洪武打江山,道衍却是朱棣篡侄儿位的帮凶,这二人怎能并称?”

罗大纲哈哈笑起来,说:“老先生,你也太认真了。刘伯温、姚广孝都是有学问、有计谋的好军师,如何不能并称?至于是侄儿做皇帝,还是叔叔做皇帝,那是他们朱家自己的事,别人何必去管!方孝孺不值得效法。我看成祖也是个雄才大略的英明之主,建都北京便是极有远见的决策。老先生若是对此有兴趣,以后我们还可以在一起商榷,只是今夜没有时间了。”

曾国藩心想,看来长毛中也有人才,并非个个都是草寇。见曾国藩不再说话,罗大纲站起来,准备走了。临走时,又对曾国藩说:“委屈老先生今夜抄几份告示,明天我们要用。”

王荆七赶快说:“我们大爷病了,今夜不能抄。”

罗大纲伸出手来,摸了下曾国藩的额头,果然热得烫手,便吩咐韦永富:“老先生既然病了,就让他歇着,叫个医生来看看,明天我带他去见天王。老先生有学问,天王一定会重用。”

说着便带着兵士们出了门,曾国藩心里叫苦不已。

过一会儿,韦永富急匆匆地走进来,板着面孔对王荆七说:“把你背的那个包袱给我!”

曾国藩和王荆七立时一惊。那包袱里放的银子倒不多,重要的是有一份朝廷文书,那上面载明曾国藩的身份官职,以便沿途州县按仪礼接待。通常曾国藩都不拿出来,他不愿意过多惊动地方长官。这下糟了,让长毛知道自己的身份,就再也莫想脱身了。王荆七不肯交,但事情来得仓促,现在连藏都无法藏了。韦永富不等王荆七自己交,一把从他身上扯下来,风风火火地走了。主仆二人傻了眼:难道有人认得么?

原来,跟着罗大纲进来的一群太平军中,有一个湘乡籍士兵粟庆保。十多年前,粟庆保在湘乡城里见过曾国藩一面。曾国藩当时是新科翰林,从北京回到湘乡,县令和城里一批有头面的绅士天天轮流宴请。小小的湘乡县城,谁不知出了个曾国藩!粟庆保那时正在一个绅士家做短工,那一天,他亲眼看见曾国藩坐在主人家的筵席上。尽管十多年过去了,曾国藩脸上有了皱纹,嘴上留着长长的胡须,身体发福了,但粟庆保仍然能认出。粟庆保将这个发现告诉罗大纲。为了核实清楚,避免误会,罗大纲叫韦永富将王荆七随身带的包袱拿来。

“清妖头曾国藩站起来!”一声炸雷震得曾国藩发蒙,他看见韦永富带着四个手执大刀的士兵已站在他的身边。他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一个士兵过来,将他的双手紧紧捆绑着。曾国藩出生四十多年来,从没有被人这样对待过,这十多年来的官宦生涯,更习惯了人们的恭敬尊重,他觉得受到了奇耻大辱。在一瞬间里,他想到不如触柱而死,但又太不甘心了。他脸色铁青,三角眼里的目光凶狠狠、阴森森,旁边的荆七也同样被捆了。

韦永富将曾国藩押到另一间屋里。这里灯火通明,罗大纲杀气腾腾地坐在上面,见曾国藩进屋,便呼地站起来,双眼死死地盯着他,突然吼道:“你原来是个大清妖头,险些被你骗了!你不在北京做咸丰的狗官,为何跑到这里来了?”

在押解的路上,曾国藩想:千万不能向反贼乞求饶命,大不了一死罢了。这样一下决心,反倒平静下来,他缓缓地回答:“本部堂奉旨典试江西,为国选才,只因途中闻老母去世之讯,改道回籍奔丧。”

罗大纲拍着桌子喝道:“你的老娘死了,你晓得悲痛。你知不知道,天下多少人的父母妻儿,死在你们这班贪官污吏之手?!”

“本部堂为官十余年,未曾害死过别人的父母妻儿。”曾国藩分辩。

“住嘴!你看看这是什么地方,岂容你在这里放肆,口口声声自称‘本部堂’。再称一声‘本部堂’,本将军先割下你的舌头。”第一声“本部堂”已使罗大纲气愤,这一声“本部堂”,更使罗大纲怒不可遏了。

曾国藩向四周扫了一眼,只见满屋子人个个横眉怒对,紧握刀把,那架势,恨不得立即一刀宰了他。他一阵心跳,迅速将目光收到自己的双脚上。

“曾妖头,”罗大纲继续他的审问,“不管你本人害未害人,我来问你,全国每年成千上万的人死于病饿灾荒,不由你们这班人负责,老百姓找谁去!”

曾国藩不敢再称“本部堂”,也便不再分辩了。他心里在自我安慰:不回话是对的,一个堂堂二品大员,岂能跟造反逆贼对答!

罗大纲见曾国藩不开口,心想,再审下去亦无用,无非是骂骂他出口气而已。便对韦永富说:“先带下去关起来,明天将这个清妖头押到长沙去砍了,也好借此激励前线将士。”

重新回到原来的屋子里,曾国藩想起明天将要不明不白地被砍头,心里懊恼不已:万不该到饭铺去吃饭,万不该写对联,倘若不是碰到这伙千刀万剐的长毛,再过三四天就要到家了。

正在胡思乱想之际,荆七忽然发现从窗口跳下一个黑影,他紧张地推了一把曾国藩。那黑影直朝他们走来,轻轻地说:“大爷,我是康福。”

“康福!”荆七又惊又喜。康福连忙制止他,抽出刀来,割断绑在曾国藩和荆七手上的绳子。曾国藩紧紧拉着康福的手,生怕他又要走似的,激动地说:“贤弟,你怎么找到这里来了!”

“是饭铺老板告诉我的。”康福小声说,“我一路追踪而来,访得他们今夜在此宿营,就一间屋一间屋地找寻。大爷,虎穴不可久留,我们赶快走!”

说完,康福纵身跳上窗台。荆七蹲下,曾国藩踩着他的双肩,康福将曾国藩拉上窗台,自己先跳出屋外,然后双手将曾国藩接住,荆七也跟在后面,从窗口跳下来。在前屋一片喧闹声中,康福领着曾国藩、荆七悄悄地离开了村庄。

三人高一脚低一脚地向西奔去,约走了十来里路,荆七忽然惊叫一声:“不好,包袱还在长毛手里!”

“包袱里有什么贵重东西没有?”康福问。

“别的都不要紧,只是有一份朝廷文书,不能落在长毛手里。”曾国藩说。

“我去拿来!”康福说着就要回头,曾国藩一把拉住他,说:“去不得,你看后面!”

康福和荆七扭过头去,只见后面点点火把,正跳跃着向他们奔来。荆七急了:“长毛追来了,怎么办?”

“我们先找个地方躲躲。”

康福指着前面一个黑堆说:“那边有一堆茅草,委屈大爷到那里暂避避,我去打发他们。”

曾国藩二人慌忙钻到茅草堆里躲下,康福大摇大摆地回头走去。

“伙计们,这么黑的天,找什么呀?”

“看到两个慌慌张张赶路的人吗?”

“是不是一个满脸大胡子,一个瘦瘦精精的?”

“正是。他们往哪里去了?”

“往北去了。”

“看清楚了吗?北边追不到,我们回头来要你的脑袋!”

“看清楚了,快点去吧!去迟了,追不到,就怪不得我了。”

火把人群都向北边吵闹着去了。康福走到茅草边,问荆七:“包袱放在哪间屋里?”

“就在长毛议事的前屋。”

“大爷,你们在这里再等等,我去把包袱取来。”

曾国藩拉住康福:“贤弟,不必去了吧!包袱不要了。”

“朝廷文书落在长毛手里总不好,我马上就回来。”

曾国藩的手松了,康福很快消失在黑夜中。将近一个时辰后,康福背着包袱回来了。他递给荆七:“看看是不是这个?”

“是的,是的。”荆七连声说。

曾国藩打开包袱,见朝廷文书还在,一块石头落地了,心里对康福无比感激。康福说:“大爷,我们走吧!”

哭倒在母亲的灵柩旁

经过这次虎口逃生之后,曾国藩再也不敢徒步行走了。他雇了一顶小轿抬着,康福、荆七一前一后地紧挨着轿子。路过湘乡县城,已是黄昏,为避免应酬再耽搁时间,曾国藩特地选择南门外一家小小的伙铺落脚。次日凌晨悄悄离开,当天傍晚到了歇马镇,正碰上前来迎接的江贵。

“哎呀,我的大爷!你老终于回来了,老太爷和爷们姑们个个望穿了眼。”歇马离荷叶塘只有七十里,江贵没有走多远就接到了,心里很快活。

“老太爷还好吗?”江贵是曾国藩母亲江氏娘家的远房侄儿。见到江贵,几天来暂时忘记的母丧之悲立刻涌上心头,曾国藩胸中一阵发闷,语音也变得凄苦。

“老太爷身体倒还好,就是天天盼望着你老,巴望你老快到家,生怕有什么意外。”江贵服侍着曾国藩歇下后,说,“大爷,你老今夜在这里安生歇着,这就算到家了,我现在就赶回去告诉老太爷。”

“天这么黑了,你明天一早走吧!”

“家里得早作准备。夜路走惯了,这几十里算得什么。”

曾国藩拿出一两银子给江贵,说:“这些日子辛苦了你,前向跑到安徽送信,今天又到歇马来接我,难为了。”

乡下人平时用的是吊钱,难得见到银子,江贵接过一两白花花的银子,欢天喜地,扒两口饭,便连夜赶回荷叶塘去了。

第二天傍晚,曾国藩到了贺家坳。九弟国荃、满弟国葆早已在这里迎候,见到腰系麻绳的大哥从轿中走出,两个弟弟一齐痛哭起来,曾国藩也落下眼泪。国荃自道光二十二年离京后,兄弟再未见面,国葆则是分别整整十二年了。曾国藩见两个弟弟都已长成大人,又喜又悲。寒暄一番后,便携手步行回白杨坪。

远远地看到家门口素灯高挂,魂幡飘摇,曾国藩悲痛万分,他三步并作两步朝大门口奔去。三道大门早已全部打开,曾府老少数十人一律站在中门两旁。曾国藩一眼看见父亲拄着拐杖站在正中,便不顾一切地跑上前去,双膝跪在父亲面前,语声哽咽地说:“不孝儿来迟了……”

话未说完,眼泪早已一串串流下来。姐姐国兰、妹妹国蕙国芝、弟弟国潢国华一齐走过来,将他扶起。曾国藩重新向父亲及叔父叔母请安,吩咐国葆好好照顾康福后,便在弟妹们簇拥下进了大门。穿过第一进房屋,曾国藩看见黄金堂里烛光辉映下的白色幔帐,顿时眼前天旋地转,一反平时稳重克制的常态,跌跌撞撞地向灵堂奔去,慌得国潢等紧紧追随着。在母亲遗像前,曾国藩双膝跪下,一声“娘呀”喊后,只觉得眼睛发黑,便什么都不知道了。阖府上下慌成一团,堂叔东阳懂得点医道,对麟书说:“不碍事。这是连日劳累,加上方才悲痛过度引起的,慢慢就会醒过来的。”

他指挥众人把曾国藩抬到床上,掐着人中,用冷毛巾敷着他的额头,然后撬开牙,灌下一匙姜汤。曾国藩慢慢醒过来了。他满脸是泪,又挣扎着走到灵柩边,要见母亲最后一面。

江氏虽然早已大殓入棺,因为要等曾国藩回来,棺盖一直未钉死。众人移开棺盖,曾国藩就着烛光,最后看了一眼母亲。只见母亲十分清瘦,双目紧闭,神态安详,曾国藩心内如万箭在穿射。众人把他架开,棺盖很快又盖上,并立即钉死。曾国藩抚着棺盖,想起母亲一生为家庭的操劳,对自己的疼爱;想起母亲重病中,自己居然没有侍奉过一天汤药,也没有聆听到母亲的临终嘱咐;又想起早两天的惊吓,差一点就没命回家了。一时间,他肝肠寸断,心胆俱裂,积压在胸中一个多月来的悲伤和这几天的恐惧,一齐奔涌出来。他再也不能控制了,便索性在灵柩边放声痛哭。曾国藩这么一哭,惹得曾府上下一齐大哭起来,尤其是国兰姊妹,更是一声娘一声妈地叫喊着。过了好一阵,麟书拉起扶在棺木上的儿子,说:

“宽一,”尽管儿子已官居侍郎,麟书仍习惯用乳名叫他,“你连日劳累,不要太悲伤了。”麟书劝着儿子,自己已是老泪纵横。

自从道光二十一年春天,曾国藩送别护送眷属来京的父亲后,十二个年头过去了,父子再未见面。今夜,曾国藩看着满头白发、一向懦弱的父亲,心中充满着怜悯。

“父亲大人,母亲她老人家这次得的是什么病?”

“心气痛,又加发黑脑晕。”

“她老人家的病情,以往的家信里,你老和弟弟们为何总不见说呢?”曾国藩疑惑地问。

“我是想告诉你的,你娘总不肯,怕影响你为皇上办事……”麟书似乎有满肚子苦水要向儿子倾吐,但他生性言语迟钝,且心中又甚是凄怆,一时气闷语塞,话接不上来了。国兰忙给父亲拿来水烟壶,麟书吸了两口,用手擦着壶嘴,把它递给儿子。曾国藩摆摆手:“我已经戒了八年了。”听了父亲这句话,知道母亲在重病之中还这样体贴他,心中愈加难受。他望着从幔帐里伸出头面的黑漆棺材,泪水又流了出来。家里老人的几副寿器,是他专门从京里付回银子,托叔父置办的,当时一共办了四具,还招呼每年为四具寿器加漆一次,并按时寄回漆银。他还特地告诉弟弟,湘潭漆好,但要向内行多打听,因为国漆真假难辨,不要和别人一起去买,以防奸弊;加漆时,不要多用瓷灰、夏布,恐与漆不相胶黏,历久而脱壳。又关照弟弟不要叫黄二漆匠来漆,此人奸诈,办事不可靠。他知道家里几位老人迟早要用,因而格外用心。但现在看着躺在里面永别的母亲,不禁又悲从中来。

一向能言快语的国蕙见爹一个劲地抽烟,知道爹的老毛病又犯了:越是有满肚子话要说,越是不知怎样说才好,最后便是默默地吸烟。她于是接过爹的话头,对哥说:

“三个月前,接到哥的信,得知哥放了江西主考,又蒙皇上恩赏一个月的假期省亲,全家都高兴,娘更欢喜,病都好了几分,也间或可以下床走动了,吩咐家里做准备,迎接哥回来。又是粉刷房子,又是做新衣——全家人每人做一套。孙儿们读书不长进,就骂他们,‘过几天大伯回来,看你们有脸见?’儿子们哪件事没做好,就教训,‘等你大哥回来后,我要告诉他!’好了半个月,又因兴奋过头,躺倒在床上。口里整天念叨,‘不要让我就走了,我宽一就要回来了,让我再看看宽一吧!’”曾国藩忍不住又小声抽泣起来,国蕙也伤心得说不下去。家人送来两杯热茶,兄妹接过。喝一口茶后,国蕙继续说,“到了六月初十上午,娘的病突然恶化,痰涌上喉,不能开口,满弟赶紧到镇上请来金太爷。金太爷也没办法,只让灌参汤。灌下一碗参汤后,又拖了两天。十二日点灯时分,看看不济,爹把全家人叫到娘跟前。娘这个望望,那个瞧瞧,一双眼瞪得大大的,死劲用手指柜子。大家都不明白她老人家的意思。我想,娘是不是要看看她平素爱穿的衣服,连忙从柜子里把娘的几件好衣拿出来,送到娘的面前。她用手轻轻推开。四弟妹以为娘要把家里的钥匙亲手交给哪位媳妇,急忙从柜子里捧出一大串钥匙来,娘死命摇头。还是爹懂得娘的心思,他知道全家人都在,唯独缺了哥,娘见不到哥,想再摸摸哥寄回来的家信。爹亲手从柜子里取出哥这些年寄回来的一大捆家信,放到娘的枕边,娘双手摸着摸着,慢慢地咽了气……”

《曾国藩1:血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