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山遇炸记(1)

宜山第一次被炸时,约在二十七年(2)秋,我还在桂林。听说那一次以浙江大学为目标,投了无数炸弹。浙大宿舍在标营,该地多沟,学生多防空知识,尽卧沟中,侥幸一无死伤。却有一个患神经病的学生,疯头疯脑的不肯逃警报,在屋内被炸弹吓了一顿,其病霍然若失,以后就恢复健康,照常上课。浙大的人常引为美谈。

我所遇到的是第二次被炸,时在二十八年夏。这回可不是“美谈”了!汽车站旁边,死了不少人,伤了不少人,吓坏了不少人。我是被吓坏的人之一。自从这次被吓之后,听见铁锅盖的碰声,听见茶熟的沸声,都要变色,甚至听见邻家的老妇喊他的幼子“金保”,以为是喊“警报”,想立起身来逃了!日本军阀的可恶,今日痛定思痛,犹有余愤。幸而我们的最后胜利终于实现了,日本投降了,军阀正在诛灭了!而我依然无恙。现在闲谈往事,反可发泄余愤,添助欢庆呢!

我们初到宜山的一天,就碰一个大钉子:浙江大学的校车载了我一家十人及另外几个搭客及行李十余件,进东门的时候,突被警察二人拦阻,说是紧急警报中,不得入城。原来如此!怪不得城门口不见人影。司机连忙把车头掉转,向后开回数公里,在荒路边一株大树下停车。大家下车坐在泉石之间休息。时已过午,大家饥肠辘辘。幸有粽子一篮,聊可充饥。记得这时候正是清明时节。我们虽是路上行人,也照故乡习惯,裹“清明粽子”带着走。这时候老幼十人,连司机及几位搭客,都吃着粽子,坐着闲谈。日丽风和,天朗气晴。倘能忘记了在宜山“逃警报”,而当作在西湖上picnic看,我们这下午真是幸福!从两岁的到七十岁的,全家动员,出门游春,还邀了几位朋友参加。真是何等的豪爽之举,风雅之事!唉,人生此世,有时原只得作如是观。

粽子吃完,太阳斜斜的,似乎告诉我们可以入城了。于是大家上车,重新入城,居然进了东门。刚才下车,忽见许多人狂奔而来。惊问何事,原来又是警报!我们初到,不辨地势,只得各自分飞,跟了众人逃命。我家老弱走不动的,都就近逃出东门,往树木茂盛的地方钻。我跟人逃过了江,躲进了一个山洞内。直到天色将黑,警报方才解除。回到停车的地方,幸而行李仍在车上,没有损失;人也陆续回来,没有缺少。于是找住处,找饭店,直到更深才得安歇。据说,这一天共发三次警报。我们遇到的是第二、第三两次。又据说,东门外树木茂盛处正是车站及军事机关。如果来炸,这是大目标。我家的人都在大目标内躲警报!

我们与宜山有“警报缘”:起先在警报中初相见,后来在警报中别离;中间几乎天天逃警报,而且遇到一次轰炸。

我们起初住在城内开明书店的楼上。后来警报太多,不胜奔走之劳,就在城外里许处租到了三间小屋,家眷都迁去,我和一个小儿仍在开明楼上。有一天,正是赶集的日子,我在楼窗上闲眺路旁的地摊。看见一个纱布摊忽然收拾起来,隔壁的地摊不问情由,模仿着他,也把货收拾起来。一传二,二传三,全街的地摊尽在收拾,说是“警报来了!”大家仓皇逃命。我被弄得莫名其妙,带着小儿下楼来想逃。刚出得门,看见街上的人都笑着。原来并无警报,只是庸人自扰而已。调查谣传的起因,原来那纱布摊因为另有缘故,中途收拾。动作急速了些,隔壁的地摊就误认为有警报,更快地收拾,一传二,二传三,就演出这三人成虎的笑剧。但在这笑剧的后面,显然可以看出当时人民对于警报的害怕。我在这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空气中,觉得坐立不安,便带了小儿也回乡下的小屋里去。

这小屋小得可怜:只是每间一方丈的三间草屋。我们一家十口,买了两架双层床,方才可住。床铺兼凳椅用,食桌兼书桌用,也还便当。若不当作屋看,而当作船看,这船倒很宽敞。况且屋外还有风景:亭、台、岩石、小山、竹林。这原是一个花园,叫作龙岗园。我住的屋原是给园丁住的。岩石崎岖突兀,中有许多裂缝。裂缝便是躲警报的地方。起初,发警报时大家不走。等到发紧急警报,才走到石缝里。但每次敌机总是不来,我们每次安然地回进小屋。后来,正是南宁失守前数日,邻县都被炸了。宜山危惧起来。我们也觉得石缝的不可靠,想找更安全的避难所。但因循下去,终于没有去找。

有一天,我正想出门去找洞。天忽晴忽雨,阴阳怪气。大家说今天大约不会有警报。我也懒得去找洞了。忽然,警报钟响了。门前逃过的人形色特别仓皇。钟声也似乎特别凄凉。而且接着就发紧急警报。我拉住一个熟人问,才知道据可靠消息,今天敌机特别多,宜山有被炸的可能。我家里的人,依警报来分,可分为两派:一派是胆大的,即我的太太、岳老太太,以及几个十六岁以上的青年。另一派是胆小的,即我的姐姐和两个女孩。我呢,可说无党无派,介乎其中。也可说骑墙,蝙蝠,两派都有我。因为我在酒后属于胆大派,酒前属于胆小派。这一天胆大派的仍旧躲到近旁的石缝里。我没有饮酒,就跟了胆小派走远去。

走远去并无更安全的目的地,只是和烧香拜佛者“出钱是功德”同样的信念,以为多走点路,总好一点。恰好碰到一批熟人,他们毅然地向田野间走,并且招呼我们,说石洞不远。我们得了向导,便一脚水一脚泥地前奔。奔到一处地方,果然见岩石屹立,连忙找洞。这岩石形似一个V字横卧在地上,可以由岔口走进尖角,但上面没有遮蔽,其实并不是洞!但时至此刻,无法他迁,死也只得死在这里了。

许多男女钻进了V字里。我伏在V字的口上。举目探望环境,我心里叫一声“啊呀”!原来这地点离大目标的车站和运动场不过数十丈,倒反不如龙岗园石缝的安全!心中正在着急,忽然听到隆隆之声,V字里有人说:“敌机来了!”于是男女老幼大家蹲下去拿石上生出来的羊齿植物遮蔽身体。我站在外口,毫无遮蔽,怎么办呢?忽见V字外边的石脚上,微微凹进,上面遍生羊齿植物。情急智生,我就把身体横卧在石凹之内,羊齿植物之下。

我通过羊齿植物的叶,静观天空。但见远远一群敌机正在向我飞来,隆隆之声渐渐增大。我心中想:今天不外三种结果:一是爬起来安然回家;二是炸伤了抬进医院里;三是被炸死在这石凹里。无论哪一种,我惟有准备接受。我仿佛看见一个签筒,内有三张签。其一标上1字,其二标上2字,其三标上3字,乱放在签筒内。而我正伸手去抽一张……

正在如此想,敌机三架已经飞到我的头顶。忽然,在空中停住了。接着,一颗黑的东西从机上降下,正当我的头顶。我不忍看了,用手掩面,听它来炸。初闻空中“嘶”的声音,既而砰然一响,地壳和岩石都震动,把我的身体微微地抛起。我觉得身体无伤。张眼偷看,但见烟气弥漫,三架敌机盘旋其上。又一颗黑的东西从一架敌机上落下,“嘶”,又一颗从另一架上落下。两颗都在我的头顶,我用两手掩面,但听到四面都是“砰砰”之声。

一颗炸弹正好落在V字的中心,“砰”的一声,我们这一砰男女老幼在一刹那间化为微尘——假如这样,我觉得干干脆脆的倒也痛快。但它并不如此,却用更猛烈的震动来威吓我们。这便证明炸弹愈投愈近,我们的危险性愈大。忽然我听见V字里面一个女声叫喊起来。继续是呜咽之声。我茫然了。幸而这时光敌机已渐渐飞远去,隆隆之声渐渐弱起来。大家抽一口气。我站起来,满身是灰尘。匍匐到V字口上去探看。他们看见我都惊奇,因为他们不知我躲在哪里,是否安全。我见人人无恙,便问叫声何来。原来这V字里面有胡蜂作窠。有一女郎碰了蜂窠,被胡蜂螫了一口,所以叫喊呜咽。

敌机投了十几个炸弹,杀人欲似已满足,便远去了。过了好久,解除警报的钟声响出,我们相率离开V字,眼前还是烟尘弥漫,不辨远景。蜂螫的女郎用手捧着红肿的脸,也向烟尘中回家去了。

我饱受了一顿虚惊,回到小屋里,心中的恐怖已经消逝,却充满了委屈之情。我觉得这样不行!我的生死之权决不愿被敌人操持!但有何办法呢?正在踌躇,儿女们回来报告:车站旁、运动场上、江边、公园内投了无数炸弹,死了若干人,伤了若干人。有一个女子死在树下,头已炸烂,身体还是坐着不倒。许多受伤的人呻吟叫喊,被抬赴医院去。……我听了这些报道,觉得我们真是侥幸!原来敌人的炸弹不投在闹市,而故意投在郊外。他们料知这时候人民都走出闹市而躲在郊外的。那么我们的V字,正是他们的好目标!我们这一群人不知有何功德,而幸免于难。现在想来,这V字也许就是三十四年八月十日之夜出现的V字,最后胜利的象征。

这一晚,我不胜委屈之情。我觉得“空袭”这一种杀人办法,太无人道。“盗亦有道”,则“杀亦有道”。大家在平地上,你杀过来,我逃。我逃不脱,被你杀死。这样的杀,在杀的世界中还有道理可说,死也死得情愿。如今从上面杀来,在下面逃命,杀的稳占优势,逃的稳是吃亏。死的事体还在其次,这种人道上的不平,和感情上的委屈,实在非人所能忍受!我一定要想个办法,使空中杀人者对我无可奈何,使我不再受此种委屈。

次日,我有办法了。吃过早饭,约了家里几个同志,携带着书物及点心,自动入山,走到四里外的九龙岩,坐在那大岩洞口读书。

逍遥一天,傍晚回家。我根本不知道有无警报了。这样的生活,继续月余,我果然不再受那种委屈。城里亦不再轰炸。但在不久之后,传来南宁失守的消息。我又只得带了委屈之情,而走上逃难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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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1939年7月21日作于宜山。曾载某报1939年11月6日,后又载《导报》1946年8月1日第1卷第1期及《论语》同年12月1日第118期。

(2) 即1938年。

《丰子恺自述:我这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