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书法家王冬龄

2008年5月11日

王冬龄爱喝咖啡,前新竹交通大学校长吴重雨也爱。两人同为名士,年龄相仿,爱好相近;不同的是,吴重雨54岁那年,在医生劝告下断然戒掉咖啡,并在校内发起倡议,号召所有与他一样年纪偏大或血压偏高者“告别咖啡”,淡饮养生,一时传为佳谈。王冬龄的血压是否偏高我不得而知,但我知晓他对咖啡“照爱不误”,且小有解释:“中国有句老话,爱吃三分补。咖啡我喜欢喝,每天喝上一两杯,不要紧的。”

我们不必深究王冬龄此言是否符合形而下的健康理论,或者形而上的老庄哲学。但这就是王兄,没错的,他是个相信自己超过相信科学的人——正如他的书法。书法作为一门传统艺术,自有法度,但到了王兄手下似乎只有自己了。他是怎样一个人?外观,笑眯眯(笑容可掬),飘飘然(长发飘飘),年轻态,和事佬,有话好说,有事好讲,男女老少都是知己朋友。但骨子里,他或许只有一个知己,便是自己;只有一个朋友,便是墨水。他是个把书法当作信仰来信仰、当作生活来生活的人。这个人,不会随你而动,只会随心而动:他有一颗强大而独立的心。

卡尔·荣格曾说过:艺术家不需要解释其作品,只要他能以自身的高度才华赋予他的作品以完美之形式就足矣。就是说,艺术家的创作是绝对私人的,其隐秘性和独特性超然于逻辑、体验或智力之外,如同来自一个陌生的星球。2011年4月1日,中国美院体育馆二楼千平米球场,王冬龄一气呵成的巨幅作品《逍遥游》在我眼前落成,我心里想到的就是荣格的这句话:高度的才华赋予作品形式。

王冬龄的书法作品给我的触动简单而分散,恍然生活周遭活泼的点滴:有体温,有心跳,有爱恨,有喜怒,满是温暖的日常与熟悉。但这又不是真正的日常与熟悉,我们平素对生活的体验,由于身体感官的局限会产生各种障碍,是谓“认知障”。王冬龄似乎用书法本能地将真实的生活提纯了,又以高超的技巧和其擅长的法式还原,没有赋予任何意义却超越了意义本身,无所不是意义,无处不是兴味。

这是一种情境,也是一种情怀。

带着这样的感触,我回头细细品味王冬龄多年来的书法作品,心底竟然不由分说地冒出禅宗传灯录的一段十分有名的老话:“老僧三十年前参禅时,见山是山,见水是水。及至后来亲见知识,有个入处,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而今得个休歇处,依然是见山只是山,见水只是水。”英雄所见略同,王国维留下的生动譬喻想必也是大家熟悉的:“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过三种之境界:‘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此第一境也。‘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也。‘众里寻她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此第三境也。”

在我看来,王冬龄创作的第一个阶段是在1987年第一次创作《逍遥游》之前,那时他的书法循规蹈矩,堂堂正正,虽得其法,然匠气未脱,充其量只是一名有灵气的书者,离艺术的独创尚有一纸之隔;第二个阶段是1987年到2003年,这一阶段他的作品令我想到弗兰西斯·弗兰契娜在其编著的《现代艺术和现代主义》中发出的呐喊:“独创性!这才是惊天动地的东西。我们并不知道我们多少都是习惯的奴隶,我们固执地奉守着习以为常的惯例。每一条新路都使我们噤若寒蝉。”其时的王冬龄,显然捅破了那层桎梏的纸,在寻求独创性的陌途上下足了功夫,走入了天界,代表作是一系列意气风发的草书作品,其构图及运笔如天外来客,难觅人间烟火。很快,2003年,当他第二次以狂草创作《逍遥游》之后,天外来客似被驯养了,狂张的意气收敛了,吹号冲锋的杀气被风吹散了,消逝了,取而代之的是抱朴守元,是返璞归真,是自然而然,像草长莺飞,像雨过天晴,像春之于花开,秋之于花败。

艺术,一向是要天赋的。对有天赋的艺术家言,一向是放容易,收困难。收不是收心,是收手,即:所谓收,是亦收亦放。这是凌空走钢丝,既要琴心,又要剑胆;既要天,又要地;既要阴,又要阳。说到底,是要把自己修炼到一种自我难分的地步。形象地说,是要把自己拉得无限长又不至于断掉的“命悬一线”的地步,从遥遥彼端连至此地,既纤长得似乎首尾难顾盼,又完整坚固如一杆铁笔。我以为,光仰仗天赋是走不到这地步的,因为天赋是一把双刃剑。天赋给你神力,让你横空出世,走入天界,独占鳌头,然后你不免要患上自恋症,拒绝走下神坛,返回人世。殊不知,回来的路绝非坦途,而是一根绳索,只有尝试去行走并成功的人,才能留下天人合一的精彩。王冬龄自我,却不自恋,他小心翼翼地走回来了,把他的天赋双倍地淋漓尽致地展现了,靠的是他有一颗美丽的心。

因为强大,因为独立,因为不自恋,因为不停止,这心才显得美丽。

《非虚构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