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 三年寒窗苦读

按照毛泽东关于“学制要缩短”的教导,从1973年开始招收的学生,最长的学制是三年,后来,被统称为“工农兵学员”。直到1977年招生制度改革,才恢复了全国统一命题、统一考试、统一招生。

延安大学坐落于延安杨家岭山下,延河之滨,当年,党中央的所在地就在这所学校的旁边。这是一所建于抗日战争时期的大学,由陕北公学、中国女子大学、泽东青年干部学校合并成立,吴玉章曾任校长。1943年至1944年,延安鲁迅艺术文学院、自然科学院、民族学院、新文字干部学校和行政学院相继并入。在艰苦的战争岁月,延安大学培养了大批优秀的专业人才和革命干部。

1973年的延安大学校园,十分的简陋,教学楼由两排窑洞组成,两排窑洞上方又加盖了一层砖瓦房。这一年,刚刚恢复招生时,只有四个系——数学、物理、化学和中文系招收了学生。中文系就在其中一排窑洞的二层上,只有一个班,共计30人,后来又从数学系转来一位学生,增加到31人。

73级中文系的学生,大部分是来自延安和榆林的贫困学生。年龄也参差不齐,当时路遥年龄不满24岁,同学中有的比路遥大六七岁,已经有了妻儿,有的比路遥小几岁。

路遥能成为这31名学生中的一个,进入延安大学中文系读书,延川县委书记申和当时的延安大学中文系主任,后来的延安大学校长、党委书记申沛昌在其中都起了决定性的作用。有幸终于就读于这个具有光荣传统的高等学府,对于山沟贫寒家庭出身的路遥来说,意味着这将是改变他人生命运的开始。路遥极为珍惜命运提供给他的这次机会。

去延安上大学之前,路遥将清涧老家的三弟——王天云(小名“四锤”)转到延川郭家沟。路遥知道,他这一走,很可能就意味着从此离开了郭家沟,离开了养育他的一双延川的父母。大伯、大妈年纪大了,身边必须得有个人照应。当年,路遥离开清涧县王家堡来到延川县郭家沟时,三弟“四锤”刚刚出生不久。现在,“四锤”已经是个15岁的少年了,在农村也能算是一个劳力了。有三弟来照顾延川的两位老人,路遥才感觉可以安心远行。

背上恋人林达为他准备好的被褥和衣物,怀里揣着林达省吃俭用积攒的一点积蓄,路遥以一个顽强的奋斗者形象,一个痛苦的思索者形象,一个怀抱着文学情怀、执着于文学追求者的形象,踏上了他从延川走向延安的道路。

办妥新生报到手续,路遥就赶赴了西安,参加1973年9月5日陕西文艺创作研究室召开的全省文艺创作座谈会。

由于在《陕西文艺》(即《延河》在“文化大革命”期间的改刊版)1973年7月份创刊号发表小说《优胜红旗》,这是路遥在公开刊物第一次发表小说,是在陕西文坛崭露头角的开始,也标志着路遥正式进入中国当代文坛。路遥作为重点青年作者,参加了这个“文化大革命”以来规模最大的陕西省文学活动。

会议结束后,路遥从西安返回延安大学。这时候,班上同学已经相互熟悉,同学们将路遥看作晚到校的学生:

1973年9月初,延安大学中文系来了一名延川学员。他穿着一身半新不旧的灰制服,挎着一个当时北京知青普遍用的黄帆布背包,脚上是一双浅蓝色球鞋;他个子不高,身体胖乎乎的,头部稍向前倾,留着青年运动发型;他脸刮得青亮青亮(全脸胡),单眼皮下两只深邃的眼睛,鼻子不大不小,厚嘴唇角带着丝丝微笑。这就是我第一次见到的王路遥同学。(白正明《路遥的大学生活》)

在班上沉默寡言,给人的印象是质朴而沉稳的路遥,早已明确地认定,自己上大学的目标就是为今后从事文学创作打基础。所以,读文学名著、学习如何创作、去实现自己的作家梦想,是路遥为自己定下的大学三年很明确的目标。于是,阅览室和图书馆成为他上大学最热衷去的地方。

一本接着一本读,有时在教室,有时在宿舍,有时在杨家岭革命旧址,像久旱的庄稼苗遇上了一场垧雨,路遥尽情地汲取着水分和营养。他说:

延大是读书的好地方,依山傍水,特别是夏天,延河滩里清新凉爽,杨家岭上松柏翠绿,环境十分幽雅。

既然路遥读书是有目的的,有的小说就不止读一遍,而是两遍、三遍,甚至更多。一次他与几位文学爱好者交谈读书体会时说:读书要有收获,就要按文学发展史的每个阶段、每个流派的代表作家的代表作去读,并要对你喜欢的作品重点地钻研,要会享受、会浏览、会大拆大卸。

当时同学对他的“大拆大卸”只是理解为一般的文章结构和章节之间如何安排、联系、转折、照应。路遥却加上情节如何展开、冲突如何布局、细节如何描写、人物如何刻画等等。路遥对柳青的代表作《创业史》就是这样精读细研的,而且还为《创业史》里的徐改霞的心事流下过伤心的眼泪。

三年里,他发奋看书,像海绵一样以最大的限度和空间来吸收各种知识,充实自己,丰富自己……他十分崇拜柳青,把《创业史》读了四遍。为了研究长篇小说,他熟读了《战争与和平》、《青年近卫军》、《堂吉诃德》等大量大部头中外文学作品。他的学习阵地是学校的阅览室,他每天坚持阅读各种报纸,了解国内外新发生的事情,同时有计划、有步骤地翻阅了五四时期以后的各种文学期刊和主要报纸,了解建国前那段时期中国文学的发展轨迹,弥补自己有生之前那段生活的空白,大学三年里,路遥为后来的文学创作奠定了丰厚的基础。(徐来见《炽烈年华展雄才》)

当时,许多文学作品还被列为“禁书”,路遥在能够找到的欧洲文学史、俄国文学史和中国文学史的指导下,系统地阅读了大量的中外文学名著。在很多同学起初还不知道托尔斯泰和巴尔扎克是谁时,在很多同学进校前连书名都不曾听说过时,路遥已经将《战争与和平》、《安娜·卡列尼娜》、《复活》、《悲惨世界》、《欧也妮·葛朗台》、《高老头》、《红与黑》、《死魂灵》等等世界名著通读了一遍。

学校规定,不准学员“开夜车”,可他总是“闯红灯”。晚上十一二点钟了,我看见他在教室里专注地写作或者读书,有时埋头思考问题,有时用手指拔着胡楂子,显得焦躁不安,一种紧迫感使他这个二十出头的人,显得分外老面。我总是陪不过他,过了12点钟,我大都退回宿舍酣睡,而他仍然在空旷的教室里。

学员们都知道,他的床头经常放着两本书,一本是艾思奇的哲学名著《辩证唯物主义与历史唯物主义》,一本是柳青的名著《创业史》(第一卷)。他把这两本书啃得烂熟,不知翻了多少遍,还说他可以全部将它们背出来。我曾和他开玩笑说:“你是不是要在那两本书里掏出金来?”他笑着说:“金子倒没有,哲理却不少呀!”在党员生活会上,他总是侃侃而谈,见解精辟独到,的确令大家折服。(王双全《我们的班长》)

因为还处于“文化大革命”时期,学校的教学任务,被社会实践和生产劳动占去了大部分时间,所学的课程又是按照教育部颁发的教学计划进行的。做事办事有明确目标的路遥,很自觉地按个人理想设计自己、塑造自己。他始终抱定一个信念,上大学中文系,就是要读名著、学创作,为实现自己的文学梦想奠定坚实基础。不能因为生产劳动耽误了读书,所以,在班级讨论读书与劳动的问题时,路遥总是与大多数人的见解不同,他强调书本和读书对于学生来说非常重要,他提出“不要把书本当作敌人”,要始终将书本作为良师益友的典范。

有这样的信念,路遥便将所能利用的一切时间,包括别人休息和娱乐的时间,都用在了读书上。文学,在某种意义上,正在或者说已经开始构成了路遥的生活方式和生命意义。

星期天休息的时候,路遥常常步行到延安城里,去当时在延安地区文工团做编剧的晓雷、李天芳夫妇家里或是其他朋友家里借书读。同时,也可以趁机改善一下伙食:

路遥上延安大学了,把我的家当作了他的家,每个星期日,我们清贫得只能用口粮中百分之三十的白面做一顿揪面片,但关于文学和人生的谈话,却是我们最好的佐料。他说他和他的同学们在编关于延安的诗选,他谈他小时候吃不饱肚子,谈他在武斗时穿越林莽,眼看着与他同行的同学死在枪弹之下。他谈北京在延川县的插队知青为他打开的新视野和新知识,他谈他读基辛格的《外交几何学》,读苏俄和欧美的浩如烟海的名著,那么,关于《红字》,关于《战争与和平》,关于《茹尔宾诺夫一家》,关于普希金的抒情诗和叙事诗,就成了我们永远说不完的共同话题,而关于文学、关于理想、关于追求和未来,自然更是一切话题中的最重要的主题……(晓雷《故人长绝——路遥离去的时刻》)

恋人林达省吃俭用为上大学的路遥武装了一番——除了路遥背的那个“红军不怕远征难”的书包外,衣服里里外外全更新了,而且有了一只手表。路遥对已经调到延安地区文工团的闻频说,这全是“林氏装备”(即林达购置的)。

吃着学校的“老三样”——白面、小米、玉米发糕,饭后一碗开水冲菜汤就是路遥很喜欢的一道美味佳肴——他称这碗汤是“上等高汤”,“吃了干的,就要喝稀的,像水泥灌缝子一样,不灌实不成”。路遥的幽默常常引发了同学苦中有乐的笑声。

这时期的路遥已经是嗜烟如命,饥一顿饱一顿可以,但是没有烟抽绝对不行。他在看书、写作的时候,总是一根接着一根地抽烟,焦黄的食指与中指夹着香烟,大拇指顶着太阳穴,这已是他的习惯动作了。一天夜里,同学们在教室里看书看得很晚,宿舍早已熄灯了,这时大家带的烟全部抽完,担心回宿舍取烟影响同学睡觉,路遥就将教室里丢掉的烟把子一个个捡起,撕开来再卷着抽。路遥自嘲地说:“真乃穷酸也。”

作为中文系73级的班长,在同班同学眼中,路遥很有号召力,不是一个只读死书的书呆子。进校的第一学期,全校要举办歌咏比赛,路遥与班上的支部书记张子刚等同学一道编写了组歌《我们生活在杨家岭》,路遥修改定稿后,又由他请延安文工团的丁永光为组歌配曲。这样精心打造,又通过精心排练的节目,自然效果非常好,受到全校师生的交口称赞。受路遥的影响,当时全班同学都开始热爱诗歌,并学习写诗歌。

在路遥的倡导下,1974年,班上将学生创作的这些诗歌选编成一个集子——《烈火熊熊》并打印装订,散发给全国的一些高等院校。为了使这本诗集有一定的分量,我和路遥、白正明、许卫四位同学合写了一首压卷长诗,由路遥同学主笔,我记得写那首长诗的时候,我们四个人整整奋战了一个通宵。(张子刚《回忆路遥同学》)

校园生活总是丰富多彩的,即使那时候的延安大学条件极为艰苦。从小就喜爱篮球的路遥,将篮球场当作了他最好的休息场。虽然路遥个头不高,但在篮球比赛时,猫着腰带球,三大步单手投篮的动作却是娴熟敏捷。

一边读书,一边写作实践的路遥,在大学的一个半学期结束时,其作品陆续在刊物上发表:诗歌《红卫兵之歌》(与金谷合著)发表在《陕西文艺》1974年4期,散文《银花灿灿》发表在《陕西文艺》1974年5期。

在延安大学的师生眼里,能将作品变为铅字,那简直是非常了不得的大事。路遥在延安大学成为师生瞩目的人物。

1974年,我到延安大学读书的时候,听说比我高一个年级的同学中有一个著名的人物。这个人著名因为两个原因:其一,在众多的中文系学生中,他是唯一把文学作品变为铅字的人;其二,这个人曾经是延安地区延川县一派群众组织的头头,后来还当过延川县革命委员会副主任。这自然会引起人们极大的好奇。

这个人就是路遥。(陈行之《路遥逝世十八周年祭》)

路遥上大学的20世纪70年代,正处于“文化大革命”的中后期,中国的政治舞台上风云变幻莫测,学校的教学,首先是必须紧跟当时的政治形势。

1974年,正处于“批林批孔”的运动中,当时延安大学中文系由申沛昌带队,率一班同学到延川县进行“批林批孔”宣讲活动。

其他同学分到各公社、各乡村宣讲,申沛昌与路遥留在县上,负责同各地联络和协调。这样,申沛昌和路遥有了更多的时间朝夕相处,接触交流。因为路遥上大学前是回乡知识青年,又是文学爱好者,离开延川上大学之前,他就与在延川插队的北京知青有着广泛的联系,结交了不少朋友,并且当时正和林达谈恋爱。

正因为如此,路遥的信息渠道不仅通畅快捷,而且内容丰富,题材重大。他所知道和传播的信息都十分敏感而又惊天动地。我记得他给我说,什么“批林批孔”,那只是幌子,实际上是“批林批孔批周公”,批判的矛头是直接指向周总理的。这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只不过现在不能公开说明罢了。在同他交谈中,我第一次听到了“四人帮”的称谓。(申沛昌《十五年后忆路遥》)

懂得如何去实现自己奋斗目标的路遥,一切与此无关的事情,他都舍得割爱,甚至当作干扰排除掉。在班上担任了一段时间班长,凭他的政治才干,应该说是胜任有余。但是,因为做班长要占去许多的时间和精力,要少读许多的名著,因此,路遥毅然辞去班长职务。

能为自己说“不”,这就是在陕北黄土地上成长的路遥与众不同的性格。

那时候,大学校园纪律比较宽松,允许抽烟,允许打瞌睡,允许因为老师讲课不好学生可以离课。这些条件正是散漫惯了的路遥感到如意的。有时候,上课铃响了,同学们开始上到二层楼上的教室,路遥猫着腰怀揣着书由教室下楼一晃一晃地走出校门,或许是钻到杨家岭旧址哪个理想的旮旯,或许是到校门前的菜地埂下延河滩,一直看书到开饭前返回。有时候,老师在讲台上正讲着课,他趴在桌上漫不经心地听着听着,就会发出熟睡的鼾声。讲义发下来了,我给他放进抽屉,他不仅不整理不阅读,急用时,抓出来捏成一团,就进了厕所。在老师和同学们眼里,路遥是一个特殊的学生。(徐来见《炽烈年华展雄才》)

《平凡世界里的路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