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整夜没睡着。我也不相信涓生与那位辜玲玲女士可以睡得熟。

——涓生是因为内疚。而辜女士大半是为惊喜交集,兴奋过度。

她等着要看我出丑:大跳大嚷,决不肯放手,开谈判,动用亲友作说客、儿女作武器,与她决一死战……

我不打算满足她。

人要脸,树要皮。一个女人失去她的丈夫,已经是一最大的难堪与狼狈,我不能再出洋相。

这些年来,我自然不能说自己是个十全十美的好妻子,世上没有这样完整的人,但我敢说自己称职有余。哪个妻子不是吃吃喝喝地过日子?谁跟过丈夫下乡耕田出过死力?

我默默淌下眼泪,天亮了。

整夜我没有合过双眼。

安儿起床,还轻轻地,怕吵醒我。

我这个女儿早熟,已具少女韵味,也非常懂事,她完全知道父母间发生了什么事。

她对我的怨怼,是因我懵然不觉丈夫已变了心。

可怜的孩子,在青春期遭遇了这样的事,以后她的心理多多少少会受到不良影响。

我照样起庆照顾平儿上学。平儿傻乎乎的,根本不知父亲已离开家里,而母亲的心正在滴血。

我对安儿说:“我送你上学。”

我想在车里与她详细谈谈。

安儿点点头。

“你早知道爸爸有女朋友?”

“知道有大半年了。”安儿说。

“为什么不告诉妈妈?”我说。

“我跟阿姨商量,阿姨说‘他们’或许会‘淡’下来,这种事不好说。”

“怎么开头的?”

“冷家清的母亲撩搭巴巴说话,爸爸开头不睬她。”

“冷家清不是跟你差不多大?”

“比我大一岁。”

“她母亲很漂亮吗?”

“丑死了,头发烫得像蜂巢,一脸雀斑,皮肤黑漆漆,笑起来呵呵呵呵,像个女巫。”

“冷家清没有父亲吗?”

“有,离婚了!妈妈,你们也要离婚吗?”

“那个男人是干什么的?”

“谁,谁干什么?冷家清的父亲?他说是编剧,拍电影不是要本子吗?他就是写这些本子,后来冷家清的母亲嫌他穷,同他离婚。”

“你怎么知道?”

“每个同学都知治了。”车子驶到了学校,我将车子在大门口停下。

我对安儿说:“安儿,我要你好好上课,知道吗?”

她点点头,朝校门走过去,忽然她又奔回来,隔着车窗说:“妈妈,我觉得你好伟大,我相信爸爸是要后悔的。”说完她去了。

我的眼泪不住落下,车子走之字路回家。

唐晶在家中等我。

我放下手袋迎上去,“唐晶。”

她端详我,“昨夜真是亏你熬的。”

我又红了双眼,。勉强问道:“有没有学伍子胥那样,一夜白头?”

我们两人坐下。

唐晶说:“我请了上午的假。”

“方便吗?”我过意不去。

唐晶苦笑:“我卖身给他们已经九年,老板要我站着死我不敢坐着死。”

“我每天准七点半出门,礼拜天还得做补工,连告一个上午假也不准?”唐晶说。

以前唐晶也说这些话,我只当她发老姑婆牢骚,今日听来,但觉句句属实,最凄凉不过。我知道为什么,因为我自己也吃着苦头了,对唐晶的遭遇起了共鸣。

“为什么老板都这么坏?”我问。

“老板也还有老板呀,一层层压下来,底下人简直压扁了。”

我沉默了。

唐晶问我:“你打算如何?”

“我?”我茫然,“我也不扣道,当年史涓生向我求婚,我便结婚。现在他要同我分手,我便离婚,钱我是不会要他的,这房子虽然写我的名字,我还他。”

唐晶立刻问:“那么你何以为生?”

“我可以找一份工作。”

她简直要笑了,“什么工作?”

我气急:“我有手有脚,什么做不得?”

“有手有脚,你打算做钟点女佣?”

我呆住了。

“子君,你很久没有在外头跑跑了,此刻赚两千块月薪的女孩都得操流利英语,懂打字速记,你会做什么?”

“我还是个大学生呀。”

“大学生一毫子一打,你毕业不久就结了婚,你有什么工作经验?”唐晶咄咄逼人,“你倒坐坐写字台看——什么都不用你做,目早上九点少到下午五点半,你坐给我看看罢。”

我颤声说:“我可以学。”

“子君,你我都三十好几的人了,学,学什么?”

我一个打击跟着一个打击,瘫痪在沙发里。

“子君,你事事托大——也怪不得你。”唐晶叹了口气。

“未经过风霜的人都这样,涓生在过去十五年里把你宠得五谷不分了。”唐晶说。

“他宠我?”我反问。

“子君,你就算承认了在他荫下过了十五年的安乐日子,一也不为过呀,何必一直以为生两个孩子便算丰功伟绩?现在情况不同了,有很多事情要你自己担当,不久你会发觉,史涓生过去对你不薄。”

我瞪着她,“唐晶,你到底是来帮我还是来打落水狗的?”

“子君,你若不认清过去,对将来就一筹莫展了。”

“我不用你来做我的尊师。”我气得发抖。

“我若不是与你同学资金,就立刻转身走。我告诉你,子君,现在不是你假清高的的时候,有人抓人,没人抓钱,你并没有你想象中的能干,运气走完了。凡事当心点。”

我被唐晶激得说不出话来,“你走,”我下逐客令,“我不想见朋友。”

她叹口气:“忠言逆耳,良药苦口。”她拂袖而去。

我呆呆坐下。

兵败如山倒。

连十多二十年的老同学都特地跑来挑剔我。

一个女人有好丈夫支撑场面,顿时身价百倍,丈夫一离开,顿时打回原形了。

也许唐晶是对的,我无忧无虑在史家做了十五年的主妇,就是因为运气吧,唐晶什么地方比我差?她有的是条件,但如今还不是一个人过日子,她说的话也许亦有道理,旁观者清。

难道一切都是史涓生带来给我的的?而如今他决定把这一切都收回?

涓生在中午时分回来了,他看上去很疲倦。

我们呆呆地对坐着,一点表情也没有。

我决定开口求他最后一次,这不是论自尊心的时候。

“涓生,这事是真的没有挽回的余地了?”我低声问。

他犹豫一刻,终于摇摇头。

“为什么?”明知无用,还是问了。

“你不关心我。”

“我不关心你?”我说,“我买给你的生日礼物,你还没拆开呢。”我哽咽。

涓生说:“我不想多说了,子君,我不想批判你,但实际上,最近这几年来,我在家中得不到一点温暖,我不过是赚钱的工具,我们连见面的时间都没有,我想与你说话的时候,你总是在做别的事情:与太太们吃饭.在娘家打牌……”

我尽量冷静地回答:“可是涓生,我也是一个人呀,我有我的自由。”

“我是你的丈夫,亦是你的老板,你总得以我为重。”他固执起来。

我颤声说:“孩子们都这么大了,涓生,你看在他们的面上……”我几乎在乞求了,用手掩住了脸。

“子君,我知道你此刻很矛盾,对我一忽儿硬,一忽儿软。子君,你对自己也矛盾,为争一口气,也很想跟我分手,但又害怕未知的日子是否应付得来。我说过了,在经济上我不会亏待你。”

我知道是没希望了,他不再爱我,势难挽回。

又恨自己心我不坚,昨夜明明决定抬起头挺起胸来做人,忽然又哀求他回心转意。羞愧伤心之余,我说不出话来。

“子君,孩子归我。”他说。

“什么?孩子归你?”

“孩子姓史,当然归姓史的。”

“可是你要去与那女人同居,孩子跟你干什么?”

“孩子们仍住这里,我叫父母亲来照顾他们。”

我完全没想到他会提出这样的要求,我呆住了。

涓生以为我不肯,大声说:“孩子们姓史,无论如何得跟我。”

我又气又急,“史涓生是你要同我离婚,不是我要同你离婚,你没有资格同我谈条件。”

他脸上闪过一丝惶恐,涓生是著名的好父亲,患难见真情,他爱他的孩子。

我问他:“孩子们跟祖父母同住?”

“是,”他急促地说,“我不想他们的生活受到影响,一切跟以前一样。”

“一切跟以前一样?”我悲愤地问。“你父母搬了进来,“我住在什么地方?”

涓生愕然,“你还打算住在这里?”

我凝住了,“你要赶我走?你都盘算好了?”我震惊过度,一双眼睛只会得瞪牢他看。

涓生站起来在客厅中央兜圈子,“你住在这里不方便,你会有自己的朋友,有自己的生活,一何必喧扰孩子们,我会替你找一层公寓,替你装修妥当,、你可以开始新生活?”

我开始明白了,“你怕我结交男朋友,把他们往家里带。影响你的孩子?”

他掏出手帕,擦额角上的汗。

“可是我还是他们的母亲”,你别忘了,孩子们一半是我的!”我凄厉地叫出来,“你真是个阴毒的人,你不要我,连带不让孩子们见到我,你要我完完全全地在史家消失无踪,好让你开始崭新的生活,你没有良心一,你——”

我觉得头晕,一口气提不上来,眼前金星乱舞,心中叫道:天,我不如死了吧,何必活着受这种气?我扶着沙发背直喘气。

涓生并没有过来扶我,我耳边“嗡嗡”作响,他待我比陌路人还不如,如果是一个陌生太太晕倒,以他的个性,他也会去扶一把。

完了。

真的完了。

涓生怕一对我表示半丝关怀,我就会误会他对我仍然有感情。可作挽回。

既然事到如今,,我便把他拉住亦无用,我要他的躯壳来干什么呢?

我心灰意冷地坐下来。

“搬出去,对你只有好,”他继续游说我,“子君,你可以天天回来同他们做功课吃晚饭,你仍可以用我的车子及司机——直到你再嫁为止,”他停一停,“你只有舒适方便。”

我茫然地听着,啊。都替我安排好了,叫我走呢,就像遣散一个老佣人一般,丝毫不带伤感,干净利落。

是什么时候开始的?我这个笨人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开始变的心。

我喃喃地问:“什么时候开始的?”

他没听懂,“什么?”他反问,“你说什么?”

我看着自己的双手。

“我打算送你五十万,子君。你对我的财产数目很清楚,我只有这么多现款,本来是为了添置仪器而储蓄的,我的开销现在仍然很大,你不是不知道,三头家要我负担。所以把父母挪到这里来,也好省一点,如今做西医也不如外头所想的那么风光了……”

他滔滔不绝地说下去,没有丝毫羞耻惭愧,就像我是他的合伙人,他现在打算拆火,便开始告苦,一脸的油光,留利地将事先准备好的演辞对我说出来。

我不认识这个男人,他不是我所知道的史涓生,他不是我的丈夫,史涓生是个忠厚、傻气、勤奋、可爱的医生,这并不是史涓生。

一时悲痛莫名,我大声哭泣起来。

“哭什么呢,我仍然照顾你的生活,一个月五千块赡养费,直到你另嫁为止。我对你总是负责任的,不相信我你也得相信律师,我们到律师楼去签字好了,我赖不掉。”

门铃响了。

阿萍讪讪地出来开门,她都看见听见。每个人都知道了,现在连我自己也知道了。

她去开门,进来的是子群。

涓生见到子群像是见到救星地迎上去,“好了,你来劝劝你姐姐。”他取过外套,“我还要赶到医务所去。”他竟走了

子群并没有开口,她穿着四寸高的玫瑰红猄皮高跟鞋,一下一下地踱步,发出“格格”的声音。身上一套黑色羊毛套装,把她身型衬得凹是凹,凸是凸、脸上化妆鲜明,看样子是涓生把她约来的。

我泪眼昏花,脑子却慢慢清醒过来。

阿萍递了热毛巾给我。我擦一把脸,她又递脸霜给我,一接着是一杯热茶。

阿萍以前并不见得有这么周到,她大概也知道我住在这里的日子不长了。

子群坐下,叹口气。

我沙哑着嗓子,说:“你有什么话要讲?”

“男人变了心,说穿了一文不值,让他去吧。”子群说,“你哭他也不要听。他陡然厌憎你,,以后的日子还长,为将来打算是正经。”

唐晶也是这么说。

“愿睹服输,气数已尽,收拾包袱走吧。”子群没说几句正经活,十三点兮兮的又来了,“反正这些年来,你吃也吃过,喝也喝过,咱们天天七点半起床去受老板的气,你睡到日上三竿,也捞够本了,现在史涓生便宜旁的女人,也很应该。”

“你说什么?我是他的妻子!”

“谁说不是?”子群说。

子群笑:“就因你是涓生合法的妻,所以他才给你五十万,还有五千块一个月的赡养费,你看你多划得来,我们这些时代女性,白陪人耗,陪人玩,一个子儿也没有。走的时候还得笑,不准哭。”

子群虽然说得荒谬,但话中也有真理存在。

我颤声说:“我这些年来为他养儿育女……”

“肯为史医生养儿育女的女人要多少有多少。”子群说,“老姐,现在这一套不灵光。什么一夜夫妻百夜恩,别再替自己不值了,你再跟史涓生纠缠下去,他还有更难看的脸色要使出来呢。”

我呆木着。

“如果这些年来你从来没认识过史涓生,日子也是要过的,你看我,我也不就好好的活着?你当这十三年是一场春梦,反正也做过医生太太,风光过,不也就算了,谁能保证有一辈子的荣华富贵呢,看开点。”

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照子群这么说,我岂非还得向涓生叩谢,多谢他十三年来养育之恩?

但我们是夫妻,我握紧了拳头,我们是……

“你还很漂亮,老姐,以后不愁出路——”

“别说了,”我低声恳求,“别说了。”

“你总得面对现实,我不说这些话给你听,还有谁肯告诉你吗?当然每个人都陪你骂史涓生没良心,然后恭祝你们有破镜重圆的一日,你要听这些话吗?”

唐晶也这么说。她俩真是英雄所见略同。

“你就当他死了,也就罢了。”干群又叹一口气。

我不响。

“老姐,你也太没办法了,一个男人也抓不住。”

我看住她。

子群知道我心中想什么。

子群解嘲地说:“我不同,我一辈子也没遇到过一个好男人,没有人值得我抓紧,但你一切任史涓生编排。”

我疲倦地问:“妈妈呢,妈妈知道没有?”

“这上下怕也知道了。”

“她怎么想?”

“她又帮不了你,你管她怎么想?”

我愕然瞪住子群。

子群一脸的不耐烦,“这些年来我也受够了妈的势利眼,一大一小两个女儿,一般是她养的,她却褒你贬我,巴不得把我逐出家门,嫌我污辱门楣,好了,现在你也倒下来了,看她怎么办。”

子群声中有太多的幸灾乐祸。

我的胸口像是中了一记闷拳。

“妈妈……不是这样的人。”我分辨,“你误会她了,你也误会了我。”

“老姐,这些日子你春风得意,自然不知道我的痛苦,你给气人受,你自己当然不觉得,人家给你气受,你难保不一辈子记仇。”

“我……”我颤声,“我几时气过你?”

“是不是?”她笑,“别说我活不讲在前头,果然是不觉得。”

她吊儿郎当地取过手袋,“我要上班,再见。”

阿萍连忙替她打开门,送瘟神似地送走了她。

我又惊又怕,以往子群从来不敢对我这么放肆,她要求我的地方多着呢:借衣裳首饰不在话下,过节时她总会央我带她到一些舞会及宴会,以期结交一些适龄兼具条件的男人。

现在她看到我的气数已尽,我的地位忽然沦与她相等,她再也不必卖我的帐,于是,心中想什么便说什么,不仅言语讽刺,还得踩上几脚。

我觉得心寒,我自己的妹妹!

原来这些年来,一切荣耀都是史涓生带给我的,失去史涓生,我不只失去感情,我也连带失去一切。

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让我细想。

毕业的时候,教过一个学期的书,小学生非常的顽皮,教课声嘶力竭,异常辛苦,但是从没想到要长久地做下去,抱着玩票的心情,倒也挨了好几个月。

后来就与涓生订婚了。

他是见习医生,有宿舍住,生活压力对我们一向不大。订婚后我做过书记的工作,虽然是铁饭碗,但我不耐烦看那些人的奴才嘴脸,并且多多少少得受着气,跟涓生商量,他便说:“算了,一千几百元的工作,天天去坐八小时,不如不干,日日听你诉苦就累死我。”

我如获圣旨般地去辞职。

十多年前的事了,我还记得一清二楚,当时唐晶与我同级,她便劝我:“女人自己有一份工作好。”我自然不屑听她。

她干到现在,升完职又升职,早已独自管理一个部门,数十人听她号令行事。

而我,我一切倚靠涓生,如今靠山已经离开我,我发觉自己已是一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人。我还能做什么?我再也不懂得振翅高飞,十多年来,我住在安乐窝中,人给什么,我啄什么。

说得难听些,我是件无用的废物,唯一的成就便是养了平儿与安儿,所以史涓生要付我赡养费。

这是十多年来我第一次照镜子了解实况。

我吃惊,这些日子我过得高枕无忧,原来只是凭虚无缥缈的福气,实在太惊人了。

我“霍”地站起来。

三十三岁,女人三十三岁,实在已经老了,女儿只比我矮二三寸,很快便会高过我。

从此以后,我的日子如何消磨?就算我打算成天陪伴孩子,孩子不一定肯接受我的纠缠,他们可以做的事多着哪。

除了被遗弃的痛苦,我的胸腔犹如被掏空了似的,不知道何去何从。

我缓缓走到睡房,筋疲力尽地倒在床上,合上眼睛,挤出酸涩的眼泪。

替我找一层小公寓,替我装修妥当,叫我搬出去……我意识渐渐模糊,堕入梦中。

梦中我见到了史涓生与他的新欢辜玲玲,那女人长得一副传统中所谓克夫相:高颧骨、吊梢眼、薄而大的嘴巴自一只耳朵拉到另一只耳朵,嘴角尚有一粒风骚痣,穿着低领衣裳,露出一排胸骨,正在狞笑呢。

我心如刀割,自梦中惊醒,睁开眼,见阿萍站在我面前。

“太太,老太太来了。”

“唤她进来吧。”我说。

“喝碗肉汤,暖暖身子,天气冷。”阿萍说道。

我本来想推开碗,后来一转念,想到梦中那女人的狰狞相:嗯,有人巴不得我死,我怎么瞑目?一手抄起碗,喝得干干净净,呛咳起来。

母亲的声音在身边响起,“当心当心。”

我看她,她也似憔悴了很多,坐在床沿,低着头,握紧着双手,频频叹气。

“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她喃喃说,“你大嫂拍碎嘴巴,一传传到她娘家那边去,不知道会说什么话,叫我抬不起头来。”

我呆视母亲,我遭遇了这等大事,她不能帮我倒也罢了,反而责怪起我来,因为我碍着她的面子?

太荒谬了,同样的事如果发生在安儿身上,我做梦也不会想到要责怪她,可是我这个母亲……难在我一直以来,连自己母亲的真面目也都还是第一次看清楚?

子君,你大糊涂了。

只听得她又说下去:“……你们这些时髦女人,动不动说离婚,高了婚还有人要吗?人家放着黄花到女不理,来娶你这两子之母,疯了?忍得一时且一时,我何尝不忍足你父亲四十年,涓生跟你提出离婚两字,你只装聋作哑,照样有吃有住,千万不要搬出去……”

我瞪着她。

她继续噜苏:“——男人谁不风流?谁叫你缺少一根柄?否则一样有老婆服侍你——”

我打断她,“母亲,你不明白,是涓生不要我,他要同我离婚。”

“你缠牢他呀,”母亲忽然凶霸霸地说,“你为什么不缠牢地?你连这点本事都没有,嘿?”

我静了一会儿。

每个人都变了,除了唐晶,每个人都除下面具,露出原形,我受不了,我站起来,“妈,你回去吧,我再也没精神了。”

“唉,你要后悔的。”她犹自在那里说,“我早警告过你,是你勿要听,我还出去打牌不打?见了人怎么说呢。”

对,子群说得对,母亲此刻觉得我塌了台,伊要忙不迭地出门去通告诸亲人:我劝过她,是她不听,她自己不好,像她那般的女儿,不用你们来动手,我先拿她来下气,诸位,现在她与我毫无关系了。

我竟不知道母亲有这一副嘴脸,我诧异地看着老妈,怎么搞的,一向她都是低声下气,小心翼翼的,难道她的演技也这么好?

我大声说:“阿萍,送老太太走。”

阿萍很气愤,这个忠心的佣人一个上午也已经受够。

送走老太太,她回到我跟前来,站在我面前,忽然“呜呜”哭泣,像个小孩,用被肥皂水浸红的手擦眼睛。

我叹口气,“哭什么?我还没死呢。”

心想,可以死了倒也好,人生三十非为夭。

“太太,怎么办?”

“没有怎么办,先生又没说要赶你走,他求你留下来还来不及呢,你照样照顾两个孩子。”

“唉呀,太太,美姬说什么我又听不懂,我不想做了。”

我看牢阿萍,原来我的地位还不如她,原来自力更生,靠双手劳动有这等好处:她可以随时转工,越来越有价值,越来越吃香,我,我走到什么地方去?

我长长地叹口气,拉开衣柜,本来想收拾几件衣裳到娘家去住两天,看样子要绝了这个念头才行,母亲那边是绝对不会收容我的了,而我真想离?这个家好好清醒一下,这样子哭完吵,吵完又哭,实在不是办法。

唐晶,不知唐晶是否会收容我?

我跟阿萍说:“我要出去住数日,拜托你,好好替我照顾孩子。”

“唉呀,弟弟见不到你,一下子就哭了。”阿萍说。

想到平儿那圆圆的脸蛋,心里酸痛。

我说:“他母亲自身难保,哪顾得了他?”

我取出行李箱,满柜的衣服,不知收拾哪一件才好。电视剧中离家出走的女人永远知道她们该带什么衣服,大把大把地塞进箱子,拾起就走,非常潇洒凄艳,而我手足无措。

我拿起手袋,披件外套,就外出找唐晶去。

她的写字楼我去过,我看看手表,早上十一点三刻。赶快,不然她就出去吃午餐了。

我叫车子赶到她的公司,后生带我进去,每个都如火如荼地工作,打字机“啪啪”声,电话铃不住响,女孩子们穿戴整齐,在室内走路都匆匆忙忙地作小跑步。

我一个人肿着眼泡苍白了脸站在大堂中央,与现实完全脱节。

我像是上一个世纪的怨妇走错了时光隧道。

唐晶迎上来,“子君。”

我眼光像遇溺的人找到了浮泡。

“过来,过来。”她把我拉进她的私人办公室,关上门,“你怎么样了?”

“我有话跟你说。”

“我马上要开会。”她看看表,“只有十分钟。”

“我要搬出来住两天,”我提起勇气,“你愿意收留我否?”

她说:“子君,这个关口不是一走了之可以解决问题。”

“我要找个清静的地方。”

她取出手袋,掏出一串锁匙,交我手中,“假如你认为因此可以解决问题,为什么不?”

“谢谢你。”我感激地说。

“我家很凄清,”她补一句,“但相当舒服,你也不用带什么过来,一切应用的东西都现成。”

女秘书推门进来,“唐小姐,等你一个人呢,一号会议室。”

“来了,来了。”

唐晶临走,拍拍我的肩膀。

我没有立即离开,缓缓打量她的办公室。

-百尺多点的房间在中环的租值已经很可观了。写字台颇大,堆满了文件,一大束笔、打字机、茶杯,另一角的茶几上堆满杂志,外套与手袋就扔在一边。

我替她抬起外套,一看牌子,还是华伦天织的呢,为她挂起。

上班的女人也就像男人一样,需要婢妾服侍。

这份工作不简单,唐晶真能干,到底是怎么去应付的?

白色的墙壁上悬着四个斗大的隶书:“难得糊涂。”

她老板看了不知有何感想。

椅子底下有一双软底绣花鞋,大概贪舒服的时候换上它。

以前我并没有来过唐晶的办公室,今天有种温馨与安全感,坐下来竟不大想离开。

这是属于她的天地,是她赤手空拳,咬紧牙关,争取回来的,牢不可破,她多年来付出的力气得到了报酬。

空气间弥漫着唐晶的香水味,多年来她用的都是“哉”。她一向花费,坐大堂挤在打字员身边的时候,她也用“哉”。成功的人一早就显露不凡,抑或每个人都有点特色,而成功以后这种特色便受人传颂?

我认识唐晶那一年,大家只有七八岁,念小学一年级。我们是同一间小中大学的同学,她是我最老的朋友,人家说情比姐妹,看样子直情胜过姐妹多多。

我终于离开那间写字楼,每个人都忙得不可开交,谁也没有向我投来过一眼半眼。

这些人对社会多多少少都有一点贡献,不比我……

唐晶也时时到城中烧腊店买又烧饭。

我扶着起床,往事一幕幕如烟般在眼前转过。

“唐晶!”我悲从中来。

“别哭别哭,天大的事,吃饱再说。”

我哽咽地看着她。

“我也受够了,”她伸个懒腰叹口气,“不如我们两个人齐齐到外国的小镇做女侍去,过其宁静的生活。”

唐晶的脸比早上憔悴得多,化妆剥落,头发也乱了,然而却有一种懒洋洋的性感。

毫无疑问,追求唐晶的人应该尚有很多,她至少还是唐小姐。

“你?”我黯然说,“你何必逃避?身居要职,每天到公司去对伙计发号施令……”

“你错了,每天我到公司等老板对我呼来喝去是真,什么价计,我就是人家的伙计。”

“我不相信。”

“咄!”

我们简单地解决一餐。

我不置信地问:“怎么电话铃不响?没有人持着玫瑰花来约你去跳舞吃饭?”

唐晶既好气又好笑地看着我,“我且不与你讨论这个,切身的事更重要。我问你,你打算怎么办?”

“我打算见一见那个辜玲玲。”

“奇怪,都想见一见丈夫的新欢。也罢,算是正常举止。”

“别再对我贫嘴了,我在子群那里已经受够。”

“请你不要将我与令妹相提并论好不好?你难道看不出我们之间有很大的差距?”

“见过辜玲玲,我才决定是否离婚。”我说。

我歉意地低着头,我还是令唐晶失望了。

她期望我一言不合,拍案而起,拂袖而去,而我却窝窝囊囊地妥协着。

“有没有听过关于涓生与她的……事?”我问。

“听过一些。”

“譬如——?”

“譬如她双手忙着搓麻将,就把坐在身边的史医生的手拉过来,夹在她大腿当中。”唐晶皱皱眉头,下评语,“真低级趣味,像街上卖笑女与水兵调情的手腕。”

我呆呆地听着。涓生看女人搓麻将?他是最恨人打牌的。我不明白。他是那么害羞的一个人,亲戚问起他当年的恋爱史,他亦会脸红,我不明白他怎么肯当众演出那么肉麻的镜头。

我用手支撑着头。

我问唐晶:“涓生有没有对你说我的不是?”

唐晶笑笑,“这些你可以置之不理,如果你想见辜玲玲,我倒可以替你安排。”

“你怎么个安排法?”我问。

“通过涓生不就得了。”

我垂下头,无话可说。

到现在我才明白“心如刀割”这四个字的含义。

我在唐晶的公寓躲了一夜,晚上我睡她家的长沙发。唐晶在九点多就酣睡,没法了,一整天在外头扑来扑去,晚上也难怪一碰到床就崩溃。而我却睁着眼睛无法成寐,频频上洗手间,一合上眼就听见平儿的哭声。

倚赖丈夫太久;,一旦失去他,不晓得怎么办才好。

好不容易挨到六点多,我起来做咖啡喝,唐晶的闹钟也响了。

这么早就起床,也真辛苦。

她漱口洗脸换衣服,扭开无线电听新闻,大概独居惯了,早上没有跟人说话的习惯。

我把咖啡递给她。

她摊开早报,读一会儿,忽然拍起头来说:“生亦何欢,死亦何苦。”长叹一声。

我原本愁容满脸,此刻倒被她引得笑起来。

我问:“你有什么愁?”

她白我一眼,“无知妇孺。”抓起外套上班去。

我到小小的露台去看她,她钻进日本房车,小车子趣怪地缓缓开出,她又出门去度过有意义的一日了。

我收拾桌上的杯碟,搬入厨房,忍不住拨电话回家。

阿萍来应电话的声音竟是焦急与慌忙的:“太太,你在哪里?快回来吧,弟弟哭着闹呢。”

我鼻子一酸。

“奶奶与老爷都赶来了,正在骂先生。”阿萍报告。

他们骂涓生?我倒是一阵感动,平日我与这一对老人并不太投机,没想到他们倒有点正义感。

“太太,你先回来再说吧。”阿萍说。

电话被别人接过,“子君?”是涓生的母亲。

“是。”

“我正骂涓生呢,把好好一个家庭弄得鸡犬不宁,离什么婚?我与他爹绝不答应他跟那种女明星混。你先回来再说,我给你撑腰。”

我饮泣,“他不要我了呢。”

“哪由得他说?他不要你,我们要你,你不走,他好轰你走不成?他现在发疯,你不要同他一般见识,你不看我们两老面上,也看孩子面上,弟弟直哭了一夜,今天不肯上学。”

“我,我马上来。”

“我们等你。”她挂上电话。

我一颗冷却的心又渐渐热了,明知于事无补,但到底有人同情我,没想到会是两老。

平日我也没有怎么孝顺他们……

我连忙换了昨日的衣服回家去。

还没进门就听见平儿的哭声,这孩子自小爱哭,声震屋瓦,足可以退贼。

美姬替我开了门,我连忙叫,“弟弟,弟弟。”

平儿见是我,连忙晃着大头扑到我怀中,号啕大哭起来,我见儿子这样伤心,也忍不住哭。

涓生的父亲向他厉声喝道:“你自己看看这个场面,你越活越回去了!”

涓生低着头,不敢言语。

“我不想多说,你自己有个分寸才是。”他母亲叹息,“体外头那个女人又不是十七八岁的青春少女,何以放不开手,那一般是两子之母,离婚妇人,年纪只怕比子君还大。涓生,你上她当了。”

涓生却一点也没有上当的感觉,他涨红着一张脸,只是不出声。

涓生母亲说:“现在你老婆已经回来,你好自为之。”

他们误会了,他们以为涓生与我吵嘴,只要老人家出马镇压几句便可以解决问题。

果然两老才踏出大门,涓生便指着我说:“你把我历代祖宗的牌位请出来也无用!”他转头也想走。

我恶向胆边生,大喝一声:“站住!”

他转过头来。

《我的前半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