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数的书写者都曾企图返回自己的童年。童年果真是能够返回的吗?人的记忆是最不可靠的东西,哪怕你深信不疑,像描工笔画那样一五一十地将某个片断描下来,却只是一件赝品,一种误会。往往,人和童年的距离比人同那些古代兵马俑的距离近不了多少,那是永远不会在重重迷雾中现身的庐山,是一去不复返的“好的故事”。我们在这个意义上可以说,童年便是艺术的起源,理解、感受到了童年,也便等于是入了艺术之门。

大概是由于不知创造为何事,我们才将童年丢失得这么彻底的吧。西方人总是回顾,那是真正的回顾,所以他们的时间里充满了一条一条的暗道,他们在文学中返回,在绘画中返回,在各种学科当中返回,那是何等精彩的表演,多么自然的再现。同他们相比,我们敢说自己是有历史的吗?历史不是讲出来的,而是做出来的,由于从来不行动,我们的身后便只有永远不变的混沌虚无。我们错将陈词滥调当历史。

人的深层记忆同样是奇怪的东西,不是链,也不是线,如果你坚持十年如一日的开掘,它就呈现出对称的几何图案,以囊括一切的气势向下延伸。如果你滞留在表面呢,它又还原为高深莫测的一团,使得你简直要怀疑你看到过的那个图形是否还在。是经过长时间的实践的检验后,我才知道,它是伴随行动呈现的,只要停下来,通道便又重新堵死了,只有不间断的开掘才会使记忆变成美丽的、有结构的东西。所以又可以说,是人创造出深层记忆,或者说记忆只会在创造中复活。我这本书并不是那种纯粹的结构,要看那个结构得看我的小说。也许这是一本将我的小说通俗化,浅显化的书。我想,深处的东西同表面的东西总是有相连的线索的,我也许还可以将这类线索称之为“痕”。不断地努力从你起步的地方寻找,终归会找到那些“痕”。起先这些“痕”似是而非,它们依仗于你的凝视而变成时间,变成你的历史。童年的世界就是“痕”的世界。

我今年53岁,我之所以坐下来写自己的童年,倒不是因为自己有了多大的把握,而是隐隐约约的有些小感触,又不愿放过,所以就来做一次努力,一次尝试。我相信,一定有某种长长的暗道,通到儿时长久地逗留过的鸡笼子旁边。那只下蛋的黑母鸡,我曾无数次用食指伸进它的屁眼里去探那些蛋……

某种灵光在人的一生中只闪现一次,然后便泯灭在一片黑暗之中。如果人在一生中不再去寻找她,她就等于从来没有过。一般来说,我们都是些没有童年的人,几乎所有的人津津乐道的,都是那同一个老套,怎么也弄不出新意来,真有点“白活了”的味道。上天是公平的,她给予过了;我们的民族却是可悲的,她从来接受不了,也记不住。这老迈的民族,徒有作为自然人的儿童的特征,却从未生出过真正的童心。可我还是要尝试……

写于2006年12月

《趋光运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