降服婆罗门外道,挑战小乘佛法

法战师子光,为玄奘在印度的一系列辩难拉开了序幕。

就在玄奘结束讲座,准备告别那烂陀寺与恩师戒贤大师回国之时,又一个突发事件让他不得不再次推迟东归的日程。这件事的由来,还得从中印度戒日王说起。

戒日王(约公元590~647年)是印度一位色彩斑斓的历史人物,是著名的贤王。戒日王原先信奉印度教,后来笃信大乘佛教,修建了很多佛塔、寺院,并供养佛教僧众,鼓励各教派进行宗教学术交流。

玄奘在印度游学期间,正是戒日王最鼎盛时期。他在那烂陀寺旁边建造了一座十丈多高的全铜佛塔,引起了全印度的关注。

公元640年,戒日王在征讨恭御陀国时路过乌荼国。那里的僧人都信奉小乘佛教,觉得大乘佛教华而不实,于是就对戒日王说:“我们部派佛教,才是正法的代表。所谓大乘佛教华而不实,非佛所说。听说您在那烂陀寺旁边建造了一座美轮美奂的铜塔,为什么不也给那些外道寺造一座呢?”

戒日王自然不高兴,责问他们为什么这样说。他们回答:“那烂陀寺宣扬的所谓佛法,不过是空花外道,与那些外道没什么两样。”

为了佐证自己的观点,他们献给戒日王一本专门抨击大乘学说的《破大乘论》,并对戒日王说:“这是我宗高僧般若毱多所造的论著,岂有大乘僧人能破斥?”

戒日王说道:“我听说过这样一个故事,森林里有一只狐狸,它在一群老鼠面前气吞山河地说,自己比雄狮还要勇敢凶猛。一来二去,这话传到了狮子耳朵里,狮子就来找狐狸,想同它较量一番。哪知,狐狸听说狮子真的要来,立刻吓得屁滚尿流,撒腿跑了。你们就像那自吹自擂的狐狸,没有见识过大乘高僧的真知灼见,所以固守己见。若真的了解了大乘佛法的精髓,恐怕早就改换门庭了。”

那些小乘法师自然不服,希望两大宗派的高僧面对面辩论对决,以定是非。戒日王笑道:“这有何难?”

于是,戒日王当即发文书给那烂陀寺正法藏戒贤大师,请他从那烂陀寺挑选大乘高僧前来应战。事关大乘佛教的命运,戒贤大师不敢怠慢,立即召集寺内高僧讨论此事。最终,大家推举出四位最有资格代表那烂陀寺前去辩经的人选:

智光,海慧,师子光,玄奘。

然而,他们的对手般若毱多,在佛教界人士听来,更是如雷贯耳。

般若毱多在小乘佛教中的地位和威望,完全可以与戒贤在大乘佛教中的地位相媲美。他不但精通小乘教义,对瑜伽行派的教义也有极为深刻的了解。可以说是知己知彼,所以他所著的《破大乘论》七百颂,成为小乘学人破斥大乘的利器。也正是因为如此,智光、海慧与师子光三人,慑于般若毱多的威名而信心不足,畏畏缩缩,犹豫不前。

作为全印度最高佛教学府,那烂陀寺实在拿不出像样的理由来拒绝对方的挑战。尤其这次辩论是由戒日王所组织、主持的,如果不战而退,不仅那烂陀寺名誉扫地,就连大乘佛教今后也难以在全印度抬起头来。但是,戒贤大师年事已高,并且患病多年,精力与体力都不足以支撑一场大规模的论战……

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这时候,玄奘挺身而出。玄奘对其他三人说:“我在中国和迦湿弥罗国时已经通读过小乘佛教的三藏经典,完全了解小乘的宗旨。想用小乘的教义破斥大乘,那是绝对不可能的。虽然我才疏学浅,但去到乌荼国与那些小乘论师们辩论,自觉还是能够取胜的。”

师子光领教过玄奘的厉害,所以最先站出来支持他。可是智光还是顾虑重重,不放心地说:“你能保证辩论得胜吗?要是失败了,那烂陀寺的名声就完了!我们不得不慎重考虑啊!”

玄奘说:“各位不必为此烦忧。我是从大唐来的学僧,万一输了,也是我个人的事,与各位以及那烂陀寺的名望无关。”

就在他们四人厉兵秣马,准备出征时,戒日王又派人送来第二封信。由于对恭御陀国的战争还没有结束,他不能脱身回到乌荼国,所以请玄奘他们暂缓起程。

 

福不双至,祸不单行。就在玄奘一行待命出发时,又有人在那烂陀寺山门前摆起了擂台——一位顺世外道(古印度婆罗门教的支派,主张随顺世俗,倡导唯物论之快乐主义)婆罗门专程来向那烂陀寺挑战。他写了四十条论点,悬在寺院门口,声称如果有人能够驳倒其中一个观点,他愿意将自己的脑袋输给对方。当然,不能战而胜之的人,也必须以头谢罪。同时,根据印度辩论的规矩,若是那烂陀寺的代表输了,必须改换门庭。

这个顺世外道很擅长诡辩,而且像印度许许多多狂热的宗教人士一样,勇于为信仰献身,不惜以项上人头作赌注,在辩论中,随时准备为真理而牺牲。应该说,正是这种大无畏精神,促进了古代印度学术水平的提高。

面对顺世外道的公开叫板,过了好几天,那烂陀寺也没有一个人站出来应战。至此不得不说,这是那烂陀寺经院式的学风所带来的弊端。学僧们衣食无忧,一切都按部就班,做学问也是一板一眼,引经据典,失却了思辨的活力和冒险的精神。再加上事关重大,人们没有十足的把握,所以大家都在相互观望,尴尬地等待,等待着奇迹的发生。

佛教以缘起性空为基本宗旨,所以从来不承认什么救世主。自然,面对诘难,佛菩萨也不可能前来帮助他们。拯救这场危机的,只能是他们自己。

这个人,又是玄奘。

看到那烂陀寺总也无人出面,玄奘只好再次单枪匹马,上阵应战。他详细研究了外道的四十条论点,找出其破绽,然后让自己的仆人去将婆罗门的论义扯下来,撕得粉碎,并用脚践踏。

他尚未亮相,就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先给那狂妄的外道来了一个下马威。顺世外道大吃一惊,问他是何人。仆人回答说:“我是摩诃耶那提婆奴!”

摩诃耶那提婆,就是大乘天。这是在玄奘勇挫师子光之后,那烂陀寺僧人对玄奘的尊称。那外道显然早就听说过玄奘的威名,而今更被他的气势所震慑,不禁胆怯了,想打退堂鼓——悄悄溜走。

然而,此时已经晚了。根据印度辩论的规矩,一旦有人应战,提出论点的人就不能退却。玄奘请他入寺,又请戒贤大师与几位高僧作证,与婆罗门展开了激烈的辩论。

顺世外道在认识论上主张感觉论,在实践生活上主张快乐论,人生的目的在于追求快乐,故而崇尚肉体的解放。这种理论在玄奘看来,极其粗糙与荒诞。因为,人是有精神追求的生物,物质的享受与肉体的放纵并不能解决精神的痛苦,更不能为心灵寻觅到安详的家园。相反,物欲与肉欲完全释放后,人的心灵没有了依托,于是整个人必然会在随意游荡中完全迷失。当特立独行失去节制必然怪诞不经,当自我放纵到极致必然无耻下流。所以,信奉顺世外道的人,最终必然是醉生梦死,或道德沦丧,没有良心底线;或得过且过,苟延残喘。还有的人痴迷酒与迷幻药,举动之荒唐,令人瞠目结舌……

玄奘与那顺世外道你来我往,几十个回合下来,那位自命不凡的婆罗门所有的观点一一被玄奘批驳得体无完肤,再也站不住脚。婆罗门理屈词穷,哑口无言,只好起立认输,说:“我输了,就依原来的约定,以我项上人头谢罪。”

玄奘立刻制止他说:“我佛慈悲,严戒杀生,所以我不会让你去死。不过,你从现在起,要留在那烂陀寺,做我的侍从。”

顺世外道捡回了一条命,自然喜不自胜。他十分感激玄奘的宽宏大量,死心塌地地追随在他身旁。

降服顺世外道,玄奘并没有感到高兴。因为在他看来,这只不过是大战之前的一次练兵,他真正的劲敌是那位小乘佛教领袖般若毱多。他知道不久将有乌荼国之行,于是便将般若毱多所著的《破大乘论》七百颂找来研究。他仔细阅读了一遍,发现这是一部非常难解的书。般若毱多不愧为与戒贤齐名的杰出论师,他精通因明,对小乘正量部的教义阐释得滴水不漏。玄奘毕竟是大乘学者,对小乘教义只是泛泛了解,所以其中有些疑点不太明白。可是,戒日王的命令随时都可能来,如果连《破大乘论》的义理都难以贯通,又如何谈得上击败般若毱多呢?

玄奘不禁从先前的自信满满变得有些急迫,在室内踱步。他刚刚收服的那个顺世外道见状,关切地问道:“主人有什么为难之事吗?”

玄奘随口说:“你有没有听说过《破大乘论》?”没想到,这个顺世外道居然说:“奴仆原来曾想找小乘佛教的麻烦,所以悄悄去听般若毱多讲过五遍,而且还做过一些研究。”

这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玄奘大喜过望,当即拜他为师,请他为自己开讲《破大乘论》。那顺世外道见玄奘施礼,诚惶诚恐地说:“我现在是您的奴仆,根本没有给主人讲经的资格。”

不管是什么学问,玄奘的态度从来都是能者为师,不耻下问,所以他说道:“这是其他宗派的学说,我从来没有见过,更没有研习过。你既然通达,就是我的老师。尊重知识,并不丢人。请你不要有太多的顾虑,尽管讲授好了。”

这个顺世外道见玄奘如此谦逊,就点头答应了。不过,他出于替玄奘着想,说道:“既然您不嫌弃,那就等夜深人静的时候再讲。以免别人知道您向一个奴仆学法,会损坏您的声誉。”

当天夜半时分,当所有人都沉睡之后,顺世外道把《破大乘论》从头到尾完完整整、详详细细地解释了一遍。玄奘听完后很快就掌握了要义,不但解开了原先感到困惑的难点,而且找到了其中不少破绽。

随后几天,玄奘将《破大乘论》中错误的逻辑整理出来,用大乘教义理论加以驳斥,一口气写成了《制恶见论》一千六百颂。戒贤大师看完后非常高兴,赞赏此论为破斥邪说谬论的最佳著作。

知恩图报,写完《制恶见论》,玄奘没有忘记那位有功之臣——顺世婆罗门。对他说:“仁者因辩论失败沦为仆役,受委屈了。从现在起,我恢复你的自由之身。您可以随便离开了。”

重获自由的顺世婆罗门又喜又惊,给玄奘磕了一个头,便离开了那烂陀寺。

《读佛即是拜佛:真实的唐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