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为全印度第一高僧

曲女城辩论大法会,把玄奘在印度的游学生涯推向了最高潮,这也意味着接近了他留学的尾声——虽然他在印度取得了辉煌的成就,赢得了前所未有的尊重,但他心中却一直萦念着遥远的祖国。早在来曲女城的途中,他已经抽时间回那烂陀寺,与恩师戒贤大师以及法友们告了别,而且将要带回国的经书和佛像运到了曲女城。因此,在法会结束的第二天,归心似箭的他就去向戒日王辞行。

戒日王诚恳地挽留他说:“弟子我继承父兄的基业,为五印度共主三十余年,常常忧虑自己福德不广,法因不能相续,贫苦百姓不能得到赈济,故而每五年在钵罗耶伽国的两河之间召开一次无遮大会。将国库里的财物以及我自己的个人财产,全部布施出去。先前已经开过五次,今欲作第六次,请您留下随喜参与。”

无遮,就是没有遮盖,任何人都可以参加。戒日王的无遮大施法会每期七十五天,请五印度的僧人、婆罗门、外道以及贫穷百姓参加,接受国王馈赠的财物。

盛情难却,玄奘跟随戒日王等到了钵罗耶伽国大施场。自古以来,这里就是婆罗门教的圣地,也是历代贤王布施财物的场所。据说,在这里布施,功德千倍于其他地方。因为紧紧衔接着曲女城辩论大会,故而那里的与会人员大都转移到了这里,再加上从各地赶来的人员,共有五十万人之多。经过紧张筹备,戒日王的无遮大施法会开始了。

第一天,在大施场的临时大殿内安置佛像,以珍宝、香花供养。第二日安置日天像[8],第三日安置自在天像[9]。

从第四日起,戒日王开始施舍活动。他首先施僧一万余人,每人金钱百枚,文珠一枚,细棉布袈裟一领。第五天布施婆罗门,共用二十多天,然后是布施外道,用时十天。最后四十天布施远方来的求施者以及贫穷孤独的人们。至此,国库五年来所积攒的财富,除了军队的象马兵器之外,全部布施了出去。戒日王自己更是除了一条内裤,一无所有。他向王妹要了一身粗布衣服穿上,心满意足地向佛礼拜,说道:“世人积集财宝,总是害怕藏得不牢固,被人盗去。而我把所有的财富都存入了福田,可以永久保存。但愿我生生世世都能聚财布施给众生。”

花红总有落,曲终人散时。无遮大施法会之后,玄奘再次向戒日王辞行,戒日王哪里肯放他走,又找理由留了他十多天。这期间,其他国王都听说了玄奘要回中国,纷纷前来劝慰、挽留。鸠摩罗王更是十分诚恳地说:“玄奘大师如若愿意长住我国,弟子就造一百座寺院,以助您弘扬佛法。”

玄奘去意已决,态度坚定地说:“诸位国王的美意,玄奘心领了。你们知道,我的祖国距离印度十分遥远,且有雪山大川阻隔,佛法很晚才传过去。直到现在仍然经论不齐,义难周全,因此我才冒着九死一生的危险,前来取经。玄奘之所以能达成求法的心愿,除了佛菩萨的保佑之外,正是因为故国之内有无数善男信女虔诚祈求佛法的愿力所成。故而,我不能辜负他们的期望。”

最后,玄奘甚至不惜引经据典,说出阻碍众生学习佛法,会有恶报之类的话语,才算打消了国王们强行挽留他的打算。

既然不能将玄奘留在印度,戒日王就送佛送到西,大度地说道:“不知道大师想从哪条路回国?若取南海水路,弟子当预备船只,并派使臣护送大师。”

鸠摩罗王也说:“从我们东印度的迦摩缕波国向东北,两个月就能到达中国的剑南、西川。这条路虽然凶险,但有弟子我出兵护送,逢山开路,遇水搭桥,应该最为便捷。”

玄奘点点头:“贫僧也听说过这条商道。”

戒日王说:“那条路有毒蛇瘴气,还是走海路的好。有弟子出面,能动用最好的大海船,征集到最有经验的水手,所以,大师还是走海路更安全。”

玄奘当然知道,有戒日王、鸠摩罗王以国家之力相助,海路、陆路东道都会很安全,也更省力、更迅捷。但是,他不能为了自己方便与安全,违背之前与高昌王的约定。所以他对戒日王、鸠摩罗王的盛情表示感激之后,说道:“玄奘来时,高昌国王麴文泰给了我很大的帮助,并与贫僧约定,返回时再过高昌。因情不能违,我仍然选择由北方的陆路回去。”

古人云:“一诺千金”。为了践行当年的承诺,玄奘选择了绕远路。而且,这一绕不是几十里、几百里,而是几万里!而且必须冒着生命危险,经过无数的艰难险阻,涉过重重雪山大川。扪心自问,十几年前对别人的一句承诺,世上几个人能够履行?君不见,多少情侣在相爱的时候信誓旦旦,说是绝不背叛,要相爱一生;而往往不过几个月、几年,就把当初对天地、对神灵、对对方所说的誓言忘得一干二净……

戒日王他们这些铁血汉子,很是为玄奘这种不忘故友、不违誓愿的高尚品格而感动。于是,戒日王准备了充裕的金钱作路费,鸠摩罗王也倾其所有以种种稀世珍宝相赠。然而,玄奘一概婉谢,分文不受,最后只是接受了鸠摩罗王的一条粗毛披肩,作为防雨用具。

北印度阇兰达国的国王乌地多,也是参加辩论法会的十八国国王之一,他与玄奘同路,于是戒日王瞒着玄奘,悄悄托给了乌地多王巨象一头、金钱三千、银钱一万,作为玄奘旅途所需。

第二天,玄奘正式踏上了归国的路程。

戒日王与各位国王一直送出几十里,才在玄奘的再三劝说下停住脚步。临别之时,那些平时威严庄重的国王们都忍不住痛哭起来。玄奘虽然已经是得道高僧,也忍不住潸然泪下。

玄奘与乌地多王,以军马运载着经像,徐徐前行。到第三天,突然,他们身后的道路上扬起了漫天的烟尘,随即传来了密集如急雨的马蹄声……

久经战阵的乌地多王根据烟尘与马蹄声判断,追赶上来的是一支训练有素的军队,并有数百人!他不敢怠慢,赶紧让自己的卫队摆开架势,护卫玄奘……

来的果然是一支数百人的强悍骑兵!不过,为首的三人却是戒日王、鸠摩罗王、跋咤王。原来,与玄奘离别后,他们因思念殷切,当天彻夜未眠,于是就率领数百轻骑追了上来。

戒日王这次还带来了四位通译官[10]。他们会将戒日王以红泥印封的细棉布国书,提前送达玄奘将要经过的各个国家,请国王们一路迎接、护送玄奘,直到中国国境!

如此殷切周到,怎不叫玄奘感动万分!然而,无论如何地恋恋不舍,最终告别的时候都必然会到来——

 

青山之外白云飞,绿水向东引客归。

莫怪回首频下泪,今日君别难再回。

 

再见,戒贤大师;再见,那烂陀寺;再见,戒日王;再见,善良的印度人民;再见,我的第二故乡……

 

因为有乌地多王相伴,加之路熟,玄奘的归程变得便捷多了。他们从钵罗耶伽国出发向西南行,在大森林中穿行七日,到达憍萨弥国。旧地重游,玄奘再次参礼了沿途的佛教圣迹。此后继续向西北行走一个多月,经过好几个国家,来到毗罗那孥国。在这里,玄奘巧遇师子光、师子月两位那烂陀寺的同学。曾经剧烈的法战、瑜伽与中观的对峙、严重的学术分歧,并不影响他们之间深厚的友谊。因为他们都是为了佛教的光大、佛法的弘扬。师子光听说玄奘归国途经这里,早早到城外来迎接,并热切地邀请他在此开讲。盛情难却,玄奘为讲经停留了两个月。

玄奘一行继续向西北走了一个多月,到达北印度阇兰达国。这里是乌地多王的都城,乌地多王自然竭诚款待。玄奘停留了整整一个月,乌地多王才依依不舍地派人护送他离开。

路过僧诃补罗国时,玄奘他们遇到了一百多位来自北方的僧人,于是结伴北行。这一带的山区经常有劫匪出没,玄奘就派一名僧人先行一步,一路高喊:“后面是从大唐来印度取经的僧人,携带的只有一些佛经与佛像,并无金银财物。”

此时,唐僧玄奘的名头早已响彻了五印度,再加上他们的的确确没有财物,所以路上虽然遇到过好几起强盗,却都没有惊扰他们——现在回过头来看,玄奘当初谢绝戒日王与鸠摩罗王馈赠的大量财宝,是多么明智的选择。僧人的妙慧,往往就体现在这里。

如是二十余日,行至呾叉尸罗国的洪德渡口。这里是喀布尔河与印度河的合流处,河面宽达五六里。渡船到河中流,突然之间,莫名其妙地刮起一阵怪风,波涛骤起,白浪滔天,船身剧烈摇晃,船上的人与经书、行李全部落入河中……

经过大家奋力抢救,落水的人都平安无事,唯有五十夹经本和一个包裹不见了。那包裹里装着这些年来玄奘从印度各地搜集来的一些奇花异草的种子。这让玄奘心痛不已,久久在河边徘徊。老龙王虽然没有将吞噬的经本还给他,却给他送来了一个国王——迦毕试王接到戒日王的国书,知道玄奘要路过自己的国家,特地赶到渡口附近的乌铎迦汉荼城。他听说唐僧玄奘正在渡河,就连忙亲自到河边迎接。玄奘说了刚才的遭遇,国王问:“船上是不是有花果种子?”

玄奘点点头。迦毕试国王说:“这就对了。在这条河上,如果有人携带奇花异果的种子,往往就会翻船。”

玄奘不再心疼那些花果种子,但为了派人到附近国家去抄写丢失的经书,他在这里停留了五十多天。迦湿弥罗王得到消息,也远道前来与玄奘相见,流连好几天才回去。此后,玄奘随同迦毕试王向西北行了一个多月,到滥波国境。迦毕试王派太子先回都城,操持迎接玄奘的事宜。他自己则陪着玄奘,押运着行李随后前进。等他们来到城郊,早已有数千人的盛大欢迎队伍在等待着玄奘。幢幡高挂,彩旗飘舞,鼓乐齐鸣,民众载歌载舞、围绕赞叹,簇拥着玄奘进城,进驻一座大乘佛寺。

或许是因为几百年前在迦毕试居住过的那个“支那王子”,或许是因为玄奘的人格魅力,迦毕试王与玄奘亲如兄弟。他当即宣布,要借助大乘天玄奘所带来的吉祥瑞气,举办七十五天的无遮大施法会,以此让大乘佛法的光辉与国家的财富,惠及僧人与民众。兴都库什山佛迹众多,在无遮大会期间,玄奘向南到伐剌孥国,往西北到阿薄健城、漕矩咤国,朝礼圣迹。等他回到迦毕试国,国王又专门为他举行了七天的布施大会作饯别。然后,亲自将他送到瞿卢萨谤城才分手。

从这里再向北,就是一望无际、高耸入云的大雪山了。山峰之高,暴风雪之烈,飞鸟亦不得过。途中没有草木、没有粮食、没有人迹,只有无边无际的皑皑白雪。玄奘不怕印度潮湿闷热的大森林,不怕洪峰滔滔的恒河,但一看到雪山就不由自主地想起天山,想起那次致命的雪崩,忆起他那永远留在冰山上的小弟子,不寒而栗。可是现在,他不得不再次面对同样的困境。

迦毕试王派出了一位大臣,率领一百多人的队伍,帮助玄奘运送经像,翻越雪山。正如玄奘预料的一样,翻越雪山是一段比天山更艰难的历程。走进白茫茫的冰天雪地之中,到处是冰溪、雪涧,一不留神就有可能滑入溪涧,不是摔死,就是冻死!特别是山上,强劲凛冽的山风寒气刺骨,吹得人站立不稳,随时有坠入深谷的危险……

玄奘他们战战兢兢地跋涉了七八天,才翻越了一座雪山。此时,跟随在他身边的同行者,只剩下了七个僧徒、二十余位脚夫、大象一头、骡子十匹、马四匹。

可是,前面又有一座更高的山峰在等待着他们。

这座山远远看去,通体雪白,就像一个硕大无朋的大雪堆。走近之后才知道,山体是由白色的岩石所构成,因为寒冷,上面草木不生。这是玄奘翻越过的最高的山峰。山顶风声极为凄厉,宛若鬼哭狼嚎一般。疾风将山上的积雪都吹光了,满山裸露着狰狞的大石头。人行山上,更难以直立,只能匍匐前行。

更可怕的是,玄奘犯病了——十多年前的西行路上,他在翻越天山时因空气稀薄而产生高山反应,再加上严寒使得内脏受到严重损伤,他患上了冷病[11]。在印度因为气候温热,平时没什么感觉,而今第三次翻越高原雪山,隐藏多年的病根发作了,折磨得玄奘死去活来。可是,在这险境丛生的雪峰之上,人人自顾不暇,弟子们也没法给他提供帮助。能不能走出雪山,只能靠他的毅力与造化了……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故知般若波罗蜜多是大神咒,是大明咒,是无上咒,是无等等咒,能除一切苦,真实不虚。

 

玄奘念诵着自己重新翻译的“三世诸佛心要”——《心经》,经过六天与冰雪严寒搏斗,与高山反应搏斗,与病魔死神搏斗,终于活着来到安呾罗缚婆国,进入了睹货罗国的故地。玄奘在这里休整了五天,等到病情稍微好转,就向西北下山而去。

他们山行七百里,来到曾经路过的活国,再次见到了那位弑父篡位的国王——叶护可汗的孙子,他现在也自称叶护。玄奘带病翻越大雪山,体力严重透支,到这里已经弱不禁风,无法再坚持了。于是,他在此修养了一个多月。

养病期间,玄奘听到了一个不祥的消息:就在他起程回国的前两年,由于高昌王麴文泰与西突厥结盟,不肯臣服,唐太宗举兵灭了高昌,麴文泰在城破前受惊而死。想起义兄麴文泰,玄奘不禁心潮起伏。西行以来,他拜会过的帝王将相多矣,可是没有哪一位能像高昌王那样让他终生难忘。若不是高昌王倾尽全力地帮助,玄奘是不是能实现西行取经的梦想,真的很难说。可是,终日翘首以盼的麴文泰,还是没有等到玄奘凯旋回来……

有一种情感叫“知己”。它不是父母无私的奉献,不是夫妻相互的爱恋,不是儿女的牵挂,它是兄弟的信任,也是朋友的知遇,却又远远超越这些的范畴。人们常常用“高山流水遇知音”来形容朋友知己。岂知,“高山流水”的音韵虽然传神,但毕竟源于自然,故而整天生活在山峦川涧之中的樵夫亦能知之;弦外之音非常妙绝,却仍有虚响意味,音在韵外,用心体之会之,也可恍然而悟。而真正的知己,不但知音,而且知心。所谓心有灵犀,所谓心灵感应,就是如此。

毫无疑问,麴文泰与玄奘,就是这种心心相印的知己。

高山依旧,流水长逝。既然麴文泰已经归西,玄奘就不用再走原路去高昌国了。于是,他再起程时没有过铁门关,而是向东北行,翻越葱岭回国。这条路要近很多。

玄奘一行穿越葱岭,一路上不是崇山峻岭,就是高原大川;时而风雪交加,时而冻雨绵绵。他们经常为寒风冷雪所阻,旬月难以前行。而数百里不见人烟,粮草难以补充,行程倍加艰辛。他们登危履雪,在高原雪山之间穿行数千里,终于来到朅槃陀国。

后来,玄奘在《大唐西域记》中详细描述了葱岭——帕米尔高原的地理、气候状况,这也是人类对这一地区最早的文字记录。

《读佛即是拜佛:真实的唐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