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勃沃尔·克朗斯塔特

这人,这脑壳,这音乐……

他住在一个低于地面的花园后面,一种有车前横木和斯宾诺莎[1]、雪松和猴面包树遮掩的林中空地,一种令人眩晕的布克斯泰胡德[2]的乐曲,装点着鞘翅和三桅船。你穿过一个岗亭,看门人在那里伴着像《阿依达》[3]最后一幕中充满狂热情调的乐曲捻着唇须。他们住在三楼,在一个用直棂分开的观景楼后面,观景楼装饰着戴马嚼子的西班牙猎犬和皮脂腺囊瘤、债券和挂出去晾干的鲽鱼。在门铃按钮上方写着:杰勃沃尔·克朗斯塔特,诗人,音乐家,草本植物学家,气象员,语言学家,海洋学家,旧衣服,胶质。在这下面是:“请擦一擦你的脚,擤一擤你的鼻子!”再下面是一朵从一身旧套装上弄下来的玫瑰花饰。

“所有这一切都有点儿怪兮兮的,”我对我的同伴说,她的名字叫绮丽·基拉·贝。“他一定又来了月经。”

按了门铃以后,我们听到婴儿的哭泣声,一种响亮刺耳的号啕大哭,就像宰马的屠夫从梦中惊醒的嘶叫声一般。

最后,卡佳来到了门跟前——从黑森卡塞尔来的卡佳——在她身后站着小皮诺奇尼,像薄脆饼一样单薄,手里拿着一个淡褐色的洋娃娃。皮诺奇尼说:“你们应该到客厅去,他们还没有穿好衣服。”当我问他们是否需要很长时间,因为我们都快饿死了的时候,她说:“哦,不!他们穿了好几个小时了。你们可以看一下爸爸今天写的新诗——它在壁炉架上。”

绮丽解下她的长蛇围脖时,皮诺奇尼咯咯直笑,说,哦,亲爱的,世界究竟怎么回事?一切都是这样,一切都晚了,你读过懒惰小女孩把牙签藏在褥垫底下的故事吗?可奇妙了!是爸爸从一本大书里读给我听的。

壁炉架上没有诗,但是有其他东西——《忧郁的解剖》、一只珀诺茴香酒的空瓶子、《乳白色的大海》、一块切好的烟草条、发卡、一本街道指南、一支陶笛……以及一只卷烟器。卷烟器底下是写在菜单、名片、手纸、火柴盒上的记事……“四点钟见凯思卡特伯爵夫人”……“米什莱的乳白黏液”……“体液排泄……子叶……肺结核”……“如果复活节与圣母领报节重叠在同一天,那么古老英国就要谨防突然的灾难了”……“从其脓水中产生了他的继承人”……“驯鹿,水獭,水貂,貂皮蛙”。

钢琴放在观景楼附近的一个角落里,一只带银烛台的不结实的黑盒子,黑色琴键已被西班牙猎犬咬掉。有一些标着贝多芬、巴赫、李斯特、肖邦等名字的唱片套,里面放满了账单、修指甲用具、棋子、玻璃弹球、骰子。克朗斯塔特心情好的时候,会打开一个标着“戈雅[4]”的套子,用C调为你演奏点儿什么。他能演奏歌剧、小步舞曲、苏格兰慢步圆舞曲、回旋曲、萨拉邦德舞曲、序曲、赋格曲、华尔兹舞曲、军队进行曲;他能演奏车尔尼、普罗科菲耶夫[5]、格拉纳多斯[6];他甚至还能即席演奏,同时用口哨吹出普罗旺斯曲调。但是必须用C调。

因此,无论缺了多少黑色琴键,无论西班牙猎犬产仔还是不产仔,无论门铃是否出了故障,无论马桶是否冲水,无论诗歌是否写过,无论枝形吊灯是否掉下来,无论租金是否付清,无论自来水是否关掉,无论女仆是否喝醉,无论水池是否堵塞、垃圾是否腐烂,无论是否掉头皮屑、床是否吱嘎直响,无论花朵是否发霉,无论牛奶是否变质,无论水池是否油腻、墙纸是否褪色,无论消息是否过时、灾祸是否消失,无论嘴巴是否臭烘烘、两手是否黏糊糊,无论冰是否融化,无论踏板是否正常工作,都没有关系,反正都一样。圣诞节总会来的,因为如果你习惯于那样看世界,那么一切都可以用C调来演奏。

突然,门打开了,进来一只长着真菌状胡须、类癫状的巨兽。这是饿猫约卡瑟,一只有一副鸡奸者模样的大兽,灰褐色的毛皮,直愣愣的尾巴底下藏着两颗黑色的核桃。它像豹一样跑来跑去,像狗一样抬起后腿,像猫头鹰一样撒尿。

“我马上来,”杰勃沃尔透过门上镶玻璃的窗框说,“我正在穿裤子。”

现在埃尔莎进来了——从巴特瑙海姆来的埃尔莎——她把一只放有血红色玻璃杯的托盘放在壁炉架上。那只畜生正蹦着,嚎着,滚着,叫着春:它的睡莲叶般柔软的鼻子上有几粒辣椒末,鼻子下端像柔头弹一样柔软。它滚来滚去,发着暹罗猫的狂怒,它的尾巴骨比最细的沙丁鱼还要细。它抓地毯,嚼墙纸;它卷成一卷弹簧,又像花冠一般展开;它抖开尾巴打成的结,抖掉胡须上的真菌。它彻底咬穿了地板,咬到了诗的骨头。它在C调的旋律中,彻底发了疯。它有洋红色的眼睛,像老式的背心纽扣;它发青、发灰,像山金车花一般发褐,然后又像尼罗河一般发绿;它颤抖、不安、烦躁、爱戏弄人;它嚼衣服,发出沙沙的声响。

现在安娜进来了——从汉诺威明登来的安娜——她拿来了法国白兰地酒、红胡椒、苦艾酒和一瓶伍斯特沙司。随安娜进来了几只坦普尔猫——拉合尔、迈索尔、坎普尔。它们都是雄的,包括那位猫妈妈。它们在地上打滚,脑袋缩着,相互之间无情地鸡奸。现在诗人本人出现了,问现在是什么时间,虽然时间是一个他从词汇表上一笔勾销了的词。时间,同死亡有着血亲关系。死亡无道理可循,时间就是其亲兄弟,现在两个行为之间有一点点时间,一种人造黄油,正直的人在其中混入一种饮料,使自己的肠胃肌肉抽搐。时间,时间,他说,撒了一点儿辣椒末在他的白兰地里。一种适合一切的时间,尽管我几乎不再使用这个词。这样说着,他察看了一下拉合尔的尾巴,这尾巴正痉挛着,他一边抓自己的尾骨,一边加上一句说,马桶已经做成银的了,你在那里将找到一本《人性》。

“你很漂亮。”他对绮丽·基拉·贝说,这时,门又打开了,吉尔披着一件古希腊人穿的尼罗河绿的短氅走过来。

“你不认为她很漂亮吗?”杰勃说。

一切都突然变得漂亮了,连那只一副鸡奸者模样的大兽约卡瑟也一样,它的核桃像肉桂一样发褐色,像荔枝一样柔软。

吹起海螺,呵锁骨的痒!杰勃肚子痛,这是他老婆应该痛的地方。一个月一次,像月亮一样有规律,疼痛支配了他,使他倒下,涂油膏也无济于事。除了白兰地和辣椒末以外没有任何东西——引起肠胃肌肉抽搐。“我送给你三个词,”他说,“鹅在锅里翻转的时候:‘想入非非、水肿、肺结核’。”

“你为什么不坐下来?”吉尔说,“他来月经了。”

坎普尔正躺在一只“二十四首序曲”的唱片套上。“我给你演奏一首快的。”杰勃说着,一下子把小黑盒子的盖子打开,就乒乒乓乓起来。“我要来一个颤音。”他说,连续用他右手的每一个手指迅速敲击键盘中间的白色C调键,棋子、修指甲用具、未付的账单像醉醺醺的投圆片游戏一般发出咔哒咔哒的声响。“这就是技术!”他说,他的眼睛是淡灰蓝色的,蒙着白霜。“只有一种东西走得像光一样快,那就是天使。只有天使可以走得像光一样快。到天王星要用一千光年,但是没有人去过那里,也没有人打算去那里。这是一份美国来的星期日报纸。你曾注意过人们怎么读星期日报纸吗?首先是插图栏,然后是滑稽连环漫画栏,然后是体育栏,然后是星期日专栏,然后是剧院新闻,然后是书评,然后是大标题。扼要的重述。个体发生——种系发生。界定你的术语,你就绝不会使用时间、死亡、世界、灵魂一类的词。在每一句陈述中都有一个小错误,而这错误越变越大,直至把一条蛇弄得半死。一首诗歌是唯一没有缺陷的东西,假如你知道现在是什么时间的话。一首诗歌是一张网,诗人按照他自己预见的对数演算,从他自己的身体里织成这张网。这始终是正确的,因为诗人从中心出发,努力向外拓展……”

电话铃响了。

“毕达哥拉斯是对的……牛顿是对的……爱因斯坦是对的……”

“请你接电话!”吉尔说。

“喂!对,我是克朗斯塔特。请问你的名字?宾伯格?听着,你会说英语,不是吗?我也说……什么?是的,我有三套公寓——出租或出售。什么?是的,有一间浴室,一间厨房,还有一个马桶……不,一个正规的马桶。不,不在走廊上——在公寓里面。一个你可以坐在上面的马桶。你喜欢用银箔还是金叶装饰?什么?不,马桶!我这里有一个从慕尼黑来的人,他是一个难民。难民!希特勒!希特勒!明白吗?是的,就是。他胸前有一个十字,蓝颜色的……什么?不,我是认真的。你是认真的吗?什么?听着,如果你是认真的,那就是现金交易……现金!你必须付现金。什么?嗯,这就是这里的办事方式。法国人不相信支票。上星期我碰到一个人想骗我七百五十法郎。是的,一张美国支票。什么?如果你不喜欢那一套,我还有另一套可以给你,是带餐用升降机的。它现在坏了,但是可以装修。什么?噢,大概一千法郎。顶层有一间台球室……什么?不……不……不。这里没有这样的事。听着,宾伯格先生,你得明白,你现在是在法国。是的,就是……如果在罗马……听着,明天早上给我打电话,行吗?我现在在吃饭。吃饭。我在吃饭。什么?是的,现金……再见!”

“你瞧,”他一边挂上电话,一边说,“我们在这所房子里就是这样办事的。马上见效的工作,是吧?不动产。你们这些人都生活在仙境里。你认为文学就是一切。你吃文学,而在这所房子里,我们吃鹅,这是打个比方。是的,现在已经差不多了。安娜!怎么样?还没有好吗?妈的!三个女孩……难民。我不知道她们是哪里人。有人把我们的地址给了她们。好女孩。健壮,丰满,迷人。在德国没有立锥之地。爱因斯坦忙于写关于光的诗歌。这些女孩需要一个工作,一个住的地方。你知道谁需要一个女仆吗?好女孩。她们都受过很好的教育。可是却要她们三人做饭。卡佳,她是其中最棒的一个:她懂得如何熨衣服。那一个,安娜——她昨天借了我的打字机……说她要写一首诗。我不是把你们留在这儿来写诗的,我说。在这所房子里,我写诗——如果有任何诗可写的话。你们学习如何做饭,补袜子。她面带怒色。听着,安娜,我说,你生活在一个想象的世界里。世界不再需要诗歌。世界需要面包和黄油。你能生产更多的面包和黄油吗?那才是世界需要的东西。学习法语吧,你可以帮我管理不动产。是的,人们得有住的地方。有趣吧?不过,这就是世界现在的状况。它总是这个样子,只是人们以前从来不相信。世界是为未来……为天王星造就的,没有人会去天王星,但是那没有关系。人们必须有地方住,有面包、黄油吃。为了未来。过去是这个样子,未来也将是这个样子。现在?没有什么现在。有一个词叫作时间,但是没有人能界定它。有一个过去,有一个未来,时间就像电流一样从中流过。现在是一种想象的状态,一种梦的状态……一种矛盾修饰法。有一个词送给你——我将把它作为礼物送给你。用它来写一首诗吧。我太忙了……不动产很要紧。必须有鹅和越橘调味汁……听着,吉尔,我昨天查的那个词是什么?”

“Omoplate(肩胛骨)?”吉尔很快说。

“不,不是那个。Omo……omo……”

“Omphalos(脐)?”

“不,不。Omo……omo……”

“我知道了,”吉尔叫起来,“Omophagia(生肉)!”

“Omophagia,就是它!你喜欢这个词吗?你把它带走!怎么回事?你没有在喝酒。吉尔,我前几天在餐用升降机中发现的鸡尾酒调和器究竟在哪里?你能想象吗?——一个鸡尾酒调和器!总之,你们这些人似乎认为文学是十分必要的东西。它不是。它只是文学。我也能搞文学——如果我没有这些难民要喂养的话。你想知道现在是什么吗?请看窗户那边。不,不是那儿……是上面的那个。在那里!每天他们都坐在那儿的桌子旁玩牌——就他们两个人。她总是穿着一件红连衣裙。他总是在洗牌。那就是现在。如果你加上另一个词,那就成为虚拟的了……”

“天哪,我要去看一看那些女孩在干什么。”吉尔说。

“不,你看不到!那正是她们在等待着的事情——等你来帮助她们。她们必须认识到这是一个现实世界。我要她们理解这一点。以后我将给她们找工作。我手头有许多工作。首先让她们给我做一顿饭。”

“埃尔莎说一切都准备好了。来吧,让我们到里面去。”

“安娜,安娜,把这些瓶子拿到里面来,放到桌子上!”

安娜无能为力地看着杰勃沃尔。

“你瞧!她们甚至还没有学会说英语。我拿她们怎么办呢?安娜……这里!把它们都拿走!明白了吗?给你自己倒一杯饮料,你这个大傻瓜。”

饭厅的灯光很柔和。桌上有一个枝状大烛台,餐具闪闪发光。正当我们坐下来的时候,电话铃响了。安娜把长长的电话线收拾好,从钢琴那边把电话机拿到克朗斯塔特身后的餐具柜上。“喂!”他喊道,长长的电话线绷直了,就像肠子一样……“喂!是!是,夫人……我是克朗斯塔特……请问你的名字?是,有一个客厅,一个阁楼,一间厨房,两间卧室,一间浴室,一个马桶……是,夫人……不,这不贵,一点儿也不贵……很容易安排……随你的便,夫人……几点钟?是的……很高兴……怎么?你说什么?啊,不!正相反!我很高兴……非常高兴……再见,夫人!”他啪地挂上电话——吻你的手,夫人!你想要我给你挠背吗,夫人?你咖啡里要加奶吗,夫人?你要……?

“听着,”吉尔说,“那究竟是谁?你对她够讨好的。是,夫人……不,夫人!她还答应给你买杯饮料了吧?”她转身对我们说:“你们能想象吗?昨天在我洗澡的时候,他弄了个演员在这里……巴黎夜总会的一个荡妇……她领他出去,把他给灌醉了……”

“你说得不对,吉尔。是这样的……我领她去看一套温馨的公寓——里面有一个餐用升降机的——她问我要不要给她看看我的诗——用法语说更好听……于是我把她领到这里来,她说要为我用比利时语发表。”

“为什么是比利时语,杰勃?”

“因为她就是那里的人,一个比利时人——或者说一个比利时女人。总之,管它用什么语言发表,这有什么差别呢?总得有人来发表,不然就没有人会读到这些诗了。”

“但是她为什么要那样说——那么性急似的?”

“我怎么知道!我想是因为诗写得好呗。不然为什么人们想要发表呢?”

“骗人的鬼话!”

“你瞧!她不相信我。”

“当然不!如果你把任何女演员,或足尖舞女,或空中飞人演员,或法国任何穿裙子的玩意儿带到这里来,让我抓住,那你就得倒霉。尤其是如果她们提出要发表你的诗歌!”

“你又来了,”杰勃沃尔说,脸色发灰发青,“这就是我之所以要搞房地产的原因……去吃吧,你们这些人……我看着哩。”

他又把一些白兰地和辣椒末搅在一起。

“我想你已经喝够了,”吉尔说,“天啊,你今天喝了多少?”

“有意思,”杰勃沃尔说,“一会儿工夫之前我刚把她摆平了——就在你们来之前——但是我没有办法摆平自己……”

“天啊,那只鹅在哪里呀?”吉尔说,“对不起,我要到里面去看看女孩们在干什么。”

“不,你别去!”杰勃说着,把她按回到座位上。“我们就坐在这里等着……等着看一看发生什么事情。也许鹅永远来不了。我们将坐在这里等候……永远等候……就像这样,有蜡烛,有空的汤盘子,有窗帘……我能够想象我们坐在这里,有一个人在外面正在往一堵包围我们的墙上抹灰泥……我们正坐在这里等待埃尔莎把鹅拿来,时间流逝,天黑下来,我们整天整天坐在这里……看见那些蜡烛了吗?我们将吃它们。看见那边那些花了吗?那也是要吃的。我们将吃椅子,我们将吃餐具柜,我们将吃闹钟,我们将吃猫,我们将吃窗帘,我们将吃账单、银器、墙纸和墙纸底下的臭虫……我们将吃自己的粪便以及吉尔肚子里那个可爱的新胎儿……我们将互相吃……”

就在这时候,皮诺奇尼进来道晚安。她低垂着脑袋,眼里有着一种好奇的神情。

“你今晚怎么回事?”吉尔说,“你看上去忧心忡忡的。”

“哦,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小家伙说,“我有事要问你们……它非常复杂。我真的不知道我是否能说出我的意思。”

“是什么,小甜心?”杰勃说,“在太太先生面前把它都说出来。你认识他的,是吧?来,把它倾吐出来!”

小家伙仍然低垂着脑袋。她从眼角里狡猾地望着她的父亲,然后,突然脱口说出:“哦,这一切都是怎么回事?我们究竟为什么在这里?我们必须得有一个世界吗?这是唯一的世界吗?为什么?这就是我想知道的事情。”

如果杰勃沃尔·克朗斯塔特有点儿吃惊的话,他却一点儿也没有流露出来。他若无其事地拿起白兰地,加入一点儿辣椒末,漫不经心地回答:“听着,孩子,在我回答那个问题以前——如果你坚持要我回答那个问题的话——你得先界定你的术语。”

正在这时候,从花园里传来一声又长又尖的哨声。

“莫格利!”克朗斯塔特说,“让他上来。”

“上来!”吉尔走到窗户边说。

没人答应。

“他一定走了,”吉尔说,“我再没有见到他。”

现在传上来一个女人的声音。“他醉了……完全醉了。”

“带他回家!让她带他回家!”克朗斯塔特喊道。

“我丈夫说他必须回你们家……是,回你们家。”

“没那回事!”声音从花园里传上来。

“让她别把我那本庞德的《诗章》弄丢了,”克朗斯塔特喊道,“不要再请他们上来……我们这儿没有地方了。只够德国难民的空间。”

“这是一种耻辱。”吉尔说着,回到桌边。

“你又错了,”杰勃说,“这对他非常合适。”

“哦,你醉了,”吉尔说,“那只该死的鹅究竟在哪里?埃尔莎!埃尔莎!”

“不用担心那只鹅,亲爱的!这是一场游戏。我们将坐在这里,比她们长久。规则是明天有果酱,昨天有果酱——但是今天绝没有果酱……如果你们这些人就像你这样坐在这里,而我则开始越变越小……直至成为极小极小的一点……以至于你必须用望远镜看我,这不是很奇妙吗?我将成为桌布上的一个小点,我将说——提莫尔……提——莫尔!你会说,他在哪里?我会说——提莫尔,文字游戏,磷酸甘油,比扬库尔,提——莫尔……哦,廷巴斯废话,踩布劳基施刹车……你会说……”

“天哪,杰勃,你醉了!”吉尔说,杰勃沃尔快活得满脸发光,他的金链抖动得吧嗒吧嗒响。

“他马上会着凉的。”吉尔说着,起来找西班牙披肩。

“说得对。”杰勃说。“无论她说什么都是对的。你认为我是一个非常乖戾的人。你,”他转过身来对我说,“你和你的蒙古语动词,你的及物动词和不及物动词,你没看见我是一个多么友善的人吗?你一直在谈论中国……这就是中国,你不明白吗?这……这什么?给我披肩,吉尔,我很冷。这是一种可怕的寒冷……冰川下的寒冷。你们这些人很暖和,可我在结冰。我能感觉到冰盖又在降临。一个事实。一切都在拼命滚过来,美元在下跌,房子被出租,难民都得到庇护,钢琴被调准音,账单已付清,鹅已烧好,我们在等什么呢?等下一个冰河时代!它明天早晨就到来。你将走到窗户那边,一切都将冻得结结实实的。不再有问题,不再有历史,不再一无所有。全解决了。我们将像这样坐在这里等候安娜把鹅拿来,突然间冰会滚到我们身上。我已经可以感受到那种可怕的寒冷,面包全成了冰柱,黄油收缩,鹅瞪大了眼睛,墙壁白得可怕。而那个小天使,吉尔肚子里的那个快活的新胚胎,将会冻结在子宫里,一种蛋白状的傻样,长着冰冷的翅膀和蜗牛的嘴唇。唧,唧,一切都将静悄悄的。说些暖和的话!我的腿冻住了。希罗多德说,凤凰在其父死后,将尸体泡在一只没药制成的蛋内,五百年左右一次,将泡在没药中的小蛋从阿拉伯沙漠运送到赫利奥波利斯的太阳神庙。你喜欢那样吗?按照普林尼的说法,一次只有一只蛋,当这种鸟发觉自己的末日临近时,就用肉桂枝和乳香筑一个巢,然后死在巢里。从巢内的尸体中诞生出一条小虫,它后来就变成凤凰。因而贝努鸟是复活的象征。那怎么样?我需要更热的东西。这是另外一个……保加利亚的渡火者被称作尼斯汀迦尔。在5月21日的圣海伦娜和圣康斯坦丁的节日里,他们在火中跳舞。他们在又红又烫的余烬中跳着跳着,直跳到脸色发青,然后他们就说出了预言。”

“我一点儿也不喜欢那个。”吉尔说。

“我也不喜欢,”杰勃说,“我喜欢关于小精灵虫从巢里飞出来复活的那个故事。吉尔肚子里也有一个……它很快地生长、生长。无法阻止它。昨天它是一条小蝌蚪,明天将是一棵忍冬藤,还说不上来它将成为什么……无法说出最终会怎么样。它每天都在巢中死去,第二天又再生。把你的耳朵凑到她肚子上去……你会听到它翅膀的飕飕声。飕飕……飕飕。没有发动机。妙极了!她肚子里有上百万,它们都在那里面飕飕地飞来飞去,拼命要跑出来。飕飕……飕飕。只要你插一根针在里面,在那大肚皮上扎个洞,它们就全都飕飕地跑出来……想象一下……一团云一般的精灵虫……上百万精灵虫……这一群密密麻麻的精灵虫,弄得我们都看不见彼此了……一个事实!没必要写中国的事。写那个!写你肚子里的东西……伟大的螺旋形脊椎结构……游动孢子和白细胞……瓦姆罗思和霍伦林登……每一个人都是一首诗。水母也是一首诗——最美好的一类诗。你戳戳它这儿,戳戳它那儿,它滑行,厚墩墩,不规则,凝固,它有结肠与肠子,它是蠕虫状的,无所不在。莫格利在花园里吹哨要租金,他也是一首诗,一首有大耳朵的诗,一首令人恶心的政治改良者的诗。他有着环行的、耳状的错综复杂,知更鸟胸那样圆的褶裥饰边,展开像一个敞篷的四轮四座马车。他摇摇晃晃,走在点点苍穹下……他摇摇晃晃,脑中掠过他最讨厌的人……莫格利……奥格利……惠斯特和香肠……”

“他神志不清了。”吉尔说。

“又错了,”杰勃说,“我刚发现了我的神志,只不过它是一种不同于你的想象的神志。你认为一首诗必须有东西覆盖在它周围。一旦你写了一件事情,这首诗就停止了。诗是你无法界说的现在。你体验它。任何东西,只要其中有时间,它就是一首诗。你写诗不必乘渡船或去中国。我体验过的最美好的诗是厨房里的一个水池。我曾经告诉过你吧?有两个龙头,一个叫‘冷’,一个叫‘热’。‘冷’通过接在口上的一根橡皮管经历了全部生活。‘热’欢快而有节制。‘热’总是滴水,就好像得了淋病。在星期二和星期五,它到清真寺去,那里有一个给患了性病的龙头治病的诊所。星期二、星期五‘冷’不得不做全部工作。它是个瞎忙活的家伙。这就是它的整个世界。而‘热’则必须受到宠爱,得哄着它。你得说‘不要这么快’,要不它就把你的皮烫掉。偶尔这‘冷’和‘热’也搞合作,但那是很少有的事。星期六夜里,当我在水池边洗脚的时候,开始想,这一对宝贝统治的世界有多么完美。没有任何东西能赛过这个有两个水龙头的铁水池。没有开端,没有结束。阿尔法‘热’和欧米迦‘冷’。永恒。主宰生与死的双子座。阿尔法‘热’以华氏和列氏的各种温度流出来,流过磁铁屑和彗星的尾巴,经过莫纳罗亚火山的沸腾大锅,进入第三纪冷冰冰的月光之中;欧米迦‘冷’流出来,经墨西哥湾流进入马尾藻海的沼泽般海底,流经有袋动物和有孔虫,流经作为哺乳动物的鲸鱼和极地裂缝,流经岛屿的天地,流经死亡的阴极,流经死骨和干腐,流经未成形、未触动、看不见、未诞生和永远消失的世界的滤泡和触角。阿尔法‘热’滴滴答答;欧米迦‘冷’不停工作。手、脚、头发、脸、盘子、蔬菜、鱼全洗得干干净净,无影无踪;绝望、厌恶、仇恨、爱、忌妒、罪恶……滴滴答答。我,杰勃沃尔,和妻子吉尔,在我们身后还有大批大批的人……都站在铁水池边上。种子顺排水管落下:嫩甜瓜、南瓜、鱼子酱、通心粉、胆汁、唾沫、痰、莴苣叶、沙丁鱼骨头、伍斯特沙司、走味的啤酒、尿、血块、克鲁申盐、燕麦片、咀嚼烟草、花粉、灰尘、脂肪、羊毛、棉纱线、火柴棍、活虫子、碎麦、煮沸的牛奶、蓖麻油。废料的种子永远离去,永远在一定剂量的一种纯净的奇异化学物质中回来,这化学物质没有名称,不能分类,不能标明为何物,不能分析,不能提取,不能划分。永远作为‘冷’和‘热’回来,就像一条颠扑不破的真理。你可以要它热,也可以要它冷,还可以要它温和。你可以洗脚或漱口;你可以把肥皂水从眼睛里冲掉,或把沙子从莴苣叶里涮掉;你可以给新生的婴儿洗澡,或者擦洗死人的僵硬四肢;你可以泡面包做煎饼或者稀释你的酒。所有的事情。万应灵药。我,杰勃沃尔,尝着生与死的万应灵药。我,杰勃沃尔,由废料和H2O构成,由热、冷以及所有中间领域构成,由渣滓和外皮,由从不消灭的最细最小的物质,由大骨缝和密质骨,由冰缝和试管,由融合、溶解、散布的精液和卵细胞,由橡皮嘴和铜制龙头,由死亡的阴极和蠕动的纤毛虫,由莴苣叶和瓶装的阳光……构成。我,杰勃沃尔,坐在铁水池旁边,困惑不解而又兴高采烈,完完全全是一首诗,一个铁的诗节,一个沸腾的滤泡,一个消失的白细胞。那个铁水池,在那里我吐出我的心,洗我柔软的脚丫,抱住我的第一个孩子,洗我疼痛的牙龈,像菱纹背水龟般歌唱,我现在正唱着,将永远唱下去,尽管排水管会堵塞,龙头会生锈,尽管时间流逝,我总在那里,在那由现在、过去、未来构成的水池旁。唱吧,‘冷’,唱及物动词!唱吧,‘热’,唱不及物动词!唱阿尔法和欧米迦!唱哈利路亚!大声唱,哦,下沉[7]!唱吧,直至世界下沉……”

他响亮而清晰地唱着,我们把他放在床上,他就像一只患病而即将死亡的天鹅。

【注释】

[1] 斯宾诺莎是荷兰哲学家,在这里用作普通名词,而且作为复数出现,带有某种象征意义。

[2] 布克斯泰胡德(1637或1639——1707):德国 丹麦裔风琴家、作曲家。

[3] 可能指朱塞佩·威尔第所创作品《阿依达》的第四幕。

[4] 可能指戈雅(1746——1828),西班牙画家。

[5] 普罗科菲耶夫(1891——1953):苏联作曲家、钢琴家。

[6] 格拉纳多斯(1867——1916):西班牙钢琴家、作曲家。

[7] 英语中“下沉”和上文的“水池”是同一个词sink,只不过一个是动词,一个是名词,这里作者玩了一种文字游戏。

《黑色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