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林青霞


不丹·虎穴寺

听人说,到了不丹如果不去虎穴寺朝圣,等于没有到过不丹。虎穴寺(Tiger’s Nest)建于一六九二年,坐落在帕罗山谷中三千英尺高的悬崖峭壁上,是不丹国内最神圣的佛教寺庙。传说公元八世纪时莲花生大师曾经骑虎飞过此地,并在一个洞穴中冥想修行三个月,镇服了占据山头的山神鬼怪,这就是虎穴寺名称的由来。

二零零八年七月,一百位宾客从大陆、港、台三地来到不受污染非常环保的不丹国,参加梁朝伟和刘嘉玲的婚礼,我、小秘书和狄龙、陶敏明夫妇早两天到,在饭局中约了叶童和她的夫婿陈国熹一起去登虎穴寺。

车子经过的路途中,几乎到哪儿都能看到滚滚河流像煮开的水一样在翻腾,让我感受到充沛的生命力。偶尔见到徒步于山间的居民,男的身穿垂到小腿的长袍,衣襟交叉叠起,领子和袖口雪白,腰上系着宽布带,黑色过膝长袜配超大码黑色皮鞋。女的穿着高腰及地长裙,上衣袖子长得像古装水袖。单纯的脸上看不见一个愁字,听说他们的生活并不富裕,快乐指数却是世界之冠。

从山脚下骑马上山,山路窄而崎岖,我们战战兢兢生怕马儿走不稳掉进悬崖。这六匹还真是识途老马,路再弯也拐得过,地上石头再大也摔不倒。我骑在前面,身后的龙哥一路上不放心地提点爱妻:“敏明啊!勒紧缰绳!敏明啊!身子坐直!”Amy直说:“我这匹马鞍这样子,身子没法坐得直。”我回头望望,只见叶童面带微笑悠闲地欣赏四周的风景,真美!刚才一看见有六匹马就抢先选定了自己的一匹,Amy选了第二匹,问叶童要哪匹,她笑着说:“我无所谓。”她态度这么平和,我却不懂得礼让,心中暗自惭愧。大约走了十分钟这才定下心来欣赏四周的景色。天空是这么样的澄蓝,山上青葱的绿树密密麻麻的,看起来就像是野菜花,山岚围绕着群山,空气清凉而甜美,彩蝶在周围飞舞,大自然里见不到一根电线,我们这些外来客仿佛置身于古代的桃花源。

不知道骑了多久,好不容易骑到终点,还要再爬七百级楼梯才能到达寺庙,Amy让我们先走,她要留着力气下山,决定不爬了。我们爬的石梯有时往上,有时往下,经过瀑布,跨过溪水,终于到了虎穴寺。原来寺庙并不雄伟,一座座贴着崖壁而建,在这饶有仙气的境界,大家静静地上了虎穴寺,供着莲花生大师雕像的厅不大,信众们轮流上前膜拜,我们也一起虔诚地跪拜。经过了身心的洗礼,轻盈地步出寺庙,靠着栏杆往下望,远远地望见龙哥小小的身影正往回走,心想我们那么困难地爬到了虎穴寺,他怎么不在此感受一下这里的氛围呢?原来他是放心不下他的爱妻,先回去陪她。我回想这一路走来的所见、所闻,突然有所感悟,这不就是人生的历程吗?当你到达了目的地、到达了最高峰,总有下山的时候,上山的路再难走,但是这一路上的过程也是值得回味的。

下山了,也开始下雨了,一下雨土地泥泞不堪就更难行走了,大家互相照应,小心慢走,扑通一声,小秘书还是滑了一大跤,她一身污泥笑嘻嘻地说:“没关系,没关系,还好是我。”大家看她没什么大碍也都开怀地笑了起来。

雨下得更大了,简直是倾盆大雨,还好山腰有些亭子可以躲雨。大家坐在那儿等雨停。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

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

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

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龙哥在吟诗。

对着雨景、对着大山、对着远处的虎穴寺,谁还舍得说话,我想大家都在咀嚼龙哥诗里的意境。这是宋代词人蒋捷的《听雨》,这何尝不是我内心的写照。“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那些年在台湾拍戏拍得火红火绿的。“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而立之年,孤身在香港拍戏,一待就是十年,曾经试过,独自守着窗儿,对着美丽绚烂的夜景,寂寞得哭泣。“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而今真是鬓已星星也,到了耳顺之年,历尽人生的甜酸苦辣、生离死别,接受了这些人生必经的过程,心境渐能平和,如今能够看本好书,与朋友交换写作心得,已然满足。

人生很难有两个甲子,我唯一一个甲子的岁月出了第二本书,当是给自己的一份礼物,也好跟大家分享我这一甲子的人、事、情。

白先勇老师在丧失小弟,最悲伤的时刻还要动笔为我赶写一篇长长的序文,那岂是谢字就能表达我对他的感激。我的愚姊章诒和被病魔折磨了好一阵子,身子才刚好又得为我写序,还要被我逼着帮我取书名,她开玩笑说她是被我逼死的女人,其实我是被她感动死的女人。很喜欢愚姊序文引用的元人散曲“水深水浅东西涧,云去云来远近山”,我喜欢这个“云”字,也喜欢看云,有时候在飞机上看一朵朵的云在大自然的宇宙中,会想到逝去的亲人,想象着他们会不会是其中一片云。有时候躺在船的甲板上看云彩的变幻,又感觉到活着的生命力。我的书里有许多云去了,又有许多云来了,就在这云去云来间产生了许多故事。不好意思,愚姊,又要再一次盗用你用过的句子了。我的第二本书就用“云去云来”做书名吧。

 

林青霞

 

二零一四年八月


《云去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