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舞狂歌数十年

我是个夜猫子,经常是天亮了才熄灯,熄灯前有时候会接到一通电话,我接起电话也不问对方是谁:“Habaday早安!”对方一定是个轻柔的男音:“Habaday晚安!”然后双方哈哈大笑。Habaday是我和他的暗语,这个暗语代表多重意思,好玩、好笑、生气、快乐、可说的、不可说的都随着说话语气的转变用这个做暗号。暗语的由来是,在爱林未满一岁时,杨凡教她唱生日快乐歌,她因咬字不清,把Happy Birthday唱成Habaday,从此我和杨凡就拿这个做暗语。因为我晚睡晚起,杨凡早睡早起,我睡觉的时间正是他起床的时间,平常找不到适当的时间聊天。有一天天刚亮,他打电话给我,讲了一个鹰与狼的故事,他最爱在电话里跟我讲电影情节:“一位武士和美女相恋,被巫师下毒咒把武士变成狼,美女变成鹰。武士晚上是人,白天变成狼;美女白天是人,晚上变成鹰,他们两人只有在月亮隐去太阳升起时才能同时变成人,但是只有很短的相聚时间,那部电影是Ladyhawke。”我说:“那你是武士啰。”以后他就经常在月亮隐去太阳升起的时候和我聊天。

认识杨凡是在一九七七年我来香港拍《红楼梦》的时候,《明报周刊》找我拍封面,由杨凡摄影。拍摄当天我穿着一条深蓝紧身牛仔裤,上身不松不紧的白底红色横条Polo衫。他一声不响从房里拿出一件白底蓝直条大衬衫叫我换上。那是他的衣服,我拿在手上有点迟疑。那大衬衫罩在我瘦瘦的身上竟然挺潇洒。于是我眯起眼睛迎着风扇,一头长发随风飞扬,杨凡顺着音乐节拍轻盈地按着快门。他总是有本事让被拍者感到轻松自然。

二零一一年我写作出书的时候,杨凡还未正式下海,短短的一年里他竟然出了两本书。在他写作之初,有一天和我喝下午茶,他眼睛闪着光,不停地在我身上打转,问这问那,两人离开等电梯的时候,他说,我要写你。到家没多久,他打电话来兴奋地说已经写了一部分,我要他念给我听,念到一半我说:“杨凡,我哪有那么晚起床。”“啊呀!晚睡晚起是艺术家与美人的特权,何况你既是艺术家,又是美女中的美女,加多几小时绝不为过啦!”这个杨凡,为了达到目的什么话都说得出来。“你给我提早两个钟头。”“这样子我就不写了。”“不写拉倒。”挂了电话我用简讯传去四个字:“猴巴摆媚?”(广东话)国语是“好了不起吗”。

第二天我和女儿去欧洲度假,到了巴黎接到他的电话,说《苹果日报》副刊“苹果树下”,星期日会刊登他写我的那篇文章。“你怎么没先让我看过,龙应台说的,文章里有涉及他人的话,应该先让那人过目征求他同意才好。”“来不及了啦!”我拨个电话给董桥。“董桥,你帮我看看杨凡那篇文章,告诉我这个朋友还值不值得交。”“很好呀,没问题,他很有才情。”

我和杨凡就像童心未泯的孩子,两个人有时吵吵闹闹,很快又和好如初。杨凡是个有心人,知道我开始看书了,就送我一个放书本的木架子,让我看书的时候不用手持厚重的书。知道我想写作了,就送我厚厚的稿纸,他说:“我知道你还有很多话想说,你就透过这小方块把它写出来吧!”

欧洲回来看了他写我的那篇《今夜星光灿烂》,反而被他最后一段打动,那段写的是他自己。“回顾我的一生,不学无术,凭着自己的小聪明,闯荡江湖。事逢幸运,薄得名利,花甲之年,本应罢手,以享天年,然而因缘际遇,把握机会,将自己的经历做个回忆……因为性格刚烈自私,是处不多,如此长篇道来,只希望读者看到。走过的路和交往的友人情谊,得到某些启示。”还真有曹雪芹feel。其实杨凡才真正的有话要说。他一身传奇,透过《杨凡时间》和《花乐月眠》里一篇篇动人有趣的故事,除了描绘出许多不为人知的名人轶事,也把自己璀璨的一生勾勒得有声有色。

杨凡对画很有鉴赏力,手上的每一张画都价值连城,十五年前他送了几幅画给法国博物馆,只记得有一幅是张大千的六英尺青绿泼彩《湘夫人》,还有一幅是明朝画家唐寅的《抱琴归去图》,其他的我就不记得了,但肯定张张都是精品。法国政府颁发骑士奖章给他,我刚好在巴黎旅游,就多留几天出席盛会。他穿着一套深色丝绒西装,胸口配上红宝石胸针,内衬粉紫衬衫,领口打着丝绒领结,活脱脱一个小王子。在法国总统宣读杨凡对法国文化上的贡献时,我看着眼前的景象,心想,这个总统一定没有想到,眼前这位小王子,几十年前因为在香榭丽舍大道上跳中国民族舞蹈,被法国警察抓去关了一夜的事。

最近杨凡卖了几幅画,变成亿万富翁,他打电话跟我说:“有一件事你听了一定很高兴。”我以为他要告诉我他的画卖了多少钱。“我不拍戏了。”我听了真的很高兴:“恭喜你啊杨凡。从此不用为你操心了。”

他倒真的说到做到,收拾行囊到处旅游,过着闲云野鹤的生活,这会儿他正在巴黎给《壹周刊》写文章。我在电话里对他说了许多赞美他的话,说他能够真正地做到潇洒两个字,简直可以媲美庄子了。

他被我夸得正不知说什么好的时候,“不过,你有一个缺点。”他屏住呼吸,“记仇!”我连珠炮似的,“你真够狠的,就因为我怪你未经我同意,把我、你和法国总统颁发骑士奖章拍的照片,刊登在苏富比的拍卖书上,你的新书《花乐月眠》里,谁的照片都有,就是没有我的照片。”说完我们两个哈!哈!哈!哈!哈!笑个不停。他说:“青霞,你一定要把这一段写下来。”

杨凡摄影

《云去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