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14 贫穷的母亲养育了太多的孩子

阜阳阜阳,应该有阜。字典上说,“阜”是高大的丘陵。来到阜阳,举目只见河水麦田。

我问“阜”在哪里。国文老师李仲廉先生说,“阜”在百里之外,阜之阳确曾有过城市,那里的人民舍弃了高地,迁来低洼的水边,把家家户户的地基垫高。既来水边,难免淹水,所以阜阳人说这块地方“大雨大灾,小雨小灾”,可是“无雨旱灾”。阜阳人爱谈泥鳅上街、青蛙入户的经验,用麻布作成网兜,在自家门口捞虾的乐趣,还有,钟鼓楼多次被水冲坏,还有,著名的安徽第四临时中学四周筑堤,堤外大水汪洋,堤内弦歌不辍。

城市的形成,往往是商人一马当先。水运可以促进贸易,杀头的生意有人做,怕什么淹水。商人站稳了,自有谋生的人来依附,爱拼不会穷,水里火里,再接再厉。有了钱,盖楼,囤粮,备舟,没有钱的人学游泳,水来了有命,水退了求财。

阜阳迁到水边来,恐怕也有军事上的考虑罢?《阜阳市志》记载,阜阳附近有十五条河,比较著名的是颍河、泉河、涡河、茨河、洪河……在阜阳西北,一条河是一道防线,一道天然工事。在阜阳东南,河渠纵横形成了江南风味的沼泽地带,易守难攻。抗战发生,日军沿陇海路西进,沿津浦路南下,对陇海以南津浦以西的这块肘腋之地却只能虎视眈眈。阜阳也就像“楔子”一样插进,成了前方的后方、后方的前方。阜阳以它的赫赫巨掌,把军队、情报员、行政官吏源源送入日本人占领的沦陷区,把难民、物资、青年学生接回来。

大地是上帝的棋盘。有什么样的地形,就有什么样的棋局,有什么样的棋局,棋子就有什么样的命运。国立第二十二中学是李仙洲在这方棋盘上的一个布局,于是,天地君亲师在上,我在阜阳天天声光化电,的呢阿吗,刀来米伐,厄比西迪,开始了我自己的人生。

阜阳八县,水灾、旱灾、蝗灾接连不断,号称“安徽的西伯利亚”。一九四三年秋季的水灾,一九四四年夏天的旱灾,秋天的水灾,我们亲眼看见。我在《山里山外》透过一个号兵的视点,描写灾民的苦况,就是以阜阳灾情为底本。《阜阳史话》说,西关打蛋厂招募女工,收入虽然菲薄,战时也断绝了,工厂关门,厂房做了二分校的教室。

抗战时期,阜阳地区的负担很重,据文史资料,单单是山东省,就在那里设立中学两所,师范两所,职业学校一所,小学一所,政治学院一所。后来山东省政府也撤到阜阳,除了一班文官,还带着保安部队。当然,还有国立第二十二中学。

江苏省政府也搬来了。

更大的负担是供应军队。依阜阳县志和阜阳文史资料记载,长期驻扎的部队有九十二军,五十一军,八十五军,十二军,暂编第九军,骑兵第二军,十一路军的五十六师。临时过境的部队,有刘汝明、何柱国、莫德惠……

地方对军队要供应眷属住宅,营房,柴草,马料,差夫,慰劳伤患,修防御工事……

军粮多半是就地征购,政府发钱在当地买粮。“购”字上面既然有一个“征”字,有半强迫的性质,民间必须接受交易,粮价往往比市价低很多。

除了征购,还有“征借”,把你明年该缴的粮食先拿出来,寅吃卯粮。借了明年的再借后年的,据说已预借到五年以后了。

我在这里敬谨记下阜阳父老的厚惠。

阜阳为抗战使尽力气,过年贴门神,连门神都穿着军服,背着步枪,效钟馗并伸两指,指着踩在黑皮靴底下的黄衣小儿。还记得一首顺口溜。战时征兵,所以说“生了儿子是老蒋的”,安徽是桂系地盘,李品仙做主席,广西干部纷纷和当地女子通婚,所以说“生了女儿是老广的”,征粮购粮都由保长承办,保长的权很大,所以说“打了粮食是保长的”。

中共在淮河北岸也发展得很好,皖北人“生了儿子”也可能是“老毛的”,他们的粮食也得找保长帮忙。唱的是“没有吃,没有穿,自有敌人送上前”,其实是老百姓送上前。他们长于结合群众,住在很远很远、我们看不到的地方。

我们住在阜阳,并不知道对阜阳感激。那时国军的教育忽略了军民关系,大字标语说“良民是良兵的基础,良兵是良民的模范”,很有优越感。许多年后,我才发觉对阜阳父老亏欠太多。

只有对国家的责任,没有对老百姓的责任,朦胧中还以为国家和百姓不能同时两利,有益于国难免有害于民。后来到陕西,到东北,到台湾,越是忠贞之士、这种秘密的想法越牢固,直到七十年代才觉悟。

回想起来,我们的学校的确像座军营,一个封闭的系统,和地方很少交流。

举例来说,我们目睹蝗灾,水灾,触目皆是灾民,师生并没有集体出动帮助灾民的行动。

一九四三年阜阳发生瘟疫,有些医生怕传染,关闭了诊所。二十二中每一分校都有医官有护士,可惜没能全面出动义诊。

我们曾经参加阜阳各校的联合球赛,参加各校合办的联合晚会,收场都不愉快。

我们曾经有一次助割。也不知是谁的主意,忽然听说校方“希望”我们替农家割麦,没有正式宣告,没有发起人,没有编组,也没有和地方保甲联络。

好像没有多少人去做这件事。刘宗元同学告诉我,他走进麦田,说明来意,那正在割麦的汉子直起腰来,把镰刀往地上一丢,斜眼看他:“你会割麦?”接着,一位农妇尖锐地声明:“我们可不管午饭哟!”

宗元是揣着粗面馒头出门的,他觉得无趣,一腔热忱化为乌有。他在田野间游荡了很久,后来发现一位太太正和一小块麦田奋战,他才找到用武之地。

那时,我们的形象一定很骄傲,我们只想到自己:我是爱国青年,应该得到敬重;我是流亡的孩子,应该得到同情;我是兵,应该得到供应;还有,我是总司令的学生,……

那靠异乡支持的学校,从来没有人告诉学生怎样和异乡人相处,例如,在路上碰见了他们老年人要微笑,遇见了少女少妇要低头;尊重他们的风俗习惯,即使你认为那是陋习;称赞他们的食物,即使你觉得难以下咽。

人是骄傲的动物,人人都必须骄傲才活得成,理想的人际关系是共同骄傲。我们和阜阳人没找到这个交会点。

一九四九年以后,“外省人”逃到台湾,用同样的心态和当地人相处,受到教训,才有一系列的反省、修改。

还好,在阜阳,我们知道自己是学生,应该有教养。阜阳离家乡近,也还能得到一些接济,容易守规矩。真正的大兵没有家庭,没有亲友,没有故乡,他每月领到的薪饷只够买卫生纸。他可以不买卫生纸,用报纸代替,但有时得买信封信纸。他可以不刷牙,但总得买肥皂。冬天,他可以洗冷水澡,出外办事总得喝杯热茶。他一天两餐吃得饱,但有时还想水果鸡蛋。怎么办,自己动手,见了就拿,或者利用公务之便,乘机需索,对民家的骚扰很严重。如果他抽烟,就更麻烦了,我常见大兵在阜阳城内的大街上拣烟头,那只是老实守分的大兵。

那时我们都还懵懂,不能把麦粒看成农夫的汗珠泪痕,听说过“最后一根草压断了骆驼的脊梁”,骑在骆驼背上,庆幸自己不是那根草。后来(一九四四年)淮上发生战事,日军迫近阜阳东郊,二分校师生夤夜撤出打蛋厂,向南方丘陵隐蔽,当地村民以为来了乱兵,连夜弃家逃走,我们并不懂得歉疚,心里想的是“我们居然也有那么大的威风!”年轻人都残忍,他的七情尚未成熟。

必须注明,九十二军的纪律算是最好的。

大兵扰民,我在《昨天的云》里面写了不少,本书后面还要再写。我十分痛恨这种行为,常常设想怎样制止、怎样惩罚。后来我也枉费了不少心机。终于一天想通了,大兵的待遇那么低,政府只养了他一半,他靠老百姓养他另一半,他因此养成了各种坏习惯,战后待遇提高了,老毛病仍然改不掉。我会记下他们后来吞食的恶果,能惩罚世人的,只有因果律。

《怒目少年:回忆录四部曲之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