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1 跟着摩西过红海

一九四四年暑假,国立第二十二中学分批西迁,预定在河南驻马店附近越过平汉路,经南阳、内乡、湖北的老河口,沿汉江入陕南设校。

这么远的路啊!有些同学一看地图,就收拾行李,回山东老家去了。有些人回家拿路费,父母再也不让他出来。某一个礼拜天,我随牧师查经,查到摩西过红海,海水左右分开,让出路来,摩西一步走过,海水就在他身后合起来,把陆地淹没了。我思前想后,没有回去的路,我是站在红海里的以色列人。

秦岭南部这块狭长的平原,是老校长李仙洲选中的迦南。这地方粮价便宜,据说,比陕南更容易吃饱的地方,那时只有甘肃天水。我们的迦南靠近汉水,汉水是长江最大的支流,将来抗战胜利,我们可以由汉江坐船直达武汉,再由武汉坐火车迁回山东,交通很方便。我们的迦南北有秦岭,东有伏牛山、武当山,南有大巴山、米仓山,“在那高高的山冈上,有我们无数好儿郎”。小日本打不进来,二十二中定不会像一中、六中或东北中学那样再迁三迁。

那时西迁有三大难题。

第一,是走过平汉路。那时敌伪已在路侧挖好深壕宽沟,人跳下去爬不上来。沿沟修筑碉堡,断绝人行,并派出装甲车在铁路上巡逻。一条铁路就是一条封锁线。

第二,河南的南阳、镇平、内乡,号称宛西自治区,当地民团对国军颇有敌意,曾经对某些国军部队、流亡学生包围抵制。我们如何顺利通过他们的势力范围,也得费些心思。

第三,就是盛暑之中,跋山涉水,每个人的健康问题了。我们都明白,路上若是生了病,谁也救不了你,而我们能够准备的救急消毒药,只有大蒜。

不论如何,只有极少的人想到退缩。那时年轻,不知道害怕,这是年轻的特征。后来我想,谁能驱使年轻人去做他自己不敢去做的事,谁必定成功。陕南的确遥远,一如童年的摇篮,同时群山护卫,它也像个碉堡。仗还要打很久很久,直打到日本官兵心跳太快,血压太高,头皮下再青青,杀人无力,晚景凄凉。他们出征,无家,只有军妓为伴,他们制造孤儿,自己没有儿女。而我们长大了,我们大步走回去,看他们蜷曲在我们脚下,一如秋收时豆田里无处可逃的兔子。

大计既定,老校长李仙洲亲自带着参谋,坐着汽车,沿着预定的路线走了一遭。原则上,这条路线是“走小路,住大城”,离公路远一点儿,躲开日本的骑兵和汽车;奔波了若干天之后,需要休整,有些东西必须到大城里才买得到,有些人必须到大城里才找得着。这一路上在什么地方喝水,什么地方打尖,什么地方住宿,参谋都画成地图,后来这地图复制了,每个小队都领到一张。

老校长还做了一些事情。大队学生在伪军的碉堡之下越过铁路,必须得到伪车谅解,老校长为此派人去找确山的帮会老大。老校长在内乡请客,把宛西自治区的头头儿都请到了,说了一些拜托的话。席间有一个主要的客人说,学生进了宛西,最好自称是“李仙洲的学生”,不要用二十二中的番号,因为宛西人对二十一中的印象不好,以防混淆不清。这番话,后来也向下传达了。

老校长把校本部设在汉阴县的涧池铺,二分校设在汉阴的蒲溪镇,师范部设在汉阴县的平梁铺,一分校则设在安康县的新城。涧池、蒲溪、平梁,是汉阴最大的三镇,二十二中可以说是把一县的精华区全占了,当地人本来有些不愿意,老校长对士绅们说:你们的房子空着,不办学,难免要驻兵,办学总比驻兵好;陕南学校少,升学难,二十二中来可以兼收当地的青年入学。地方人士这才欣然接纳,汉阴县长王寿如从中帮了大忙。

经过老校长的这番身教,我才知道什么叫有计划,什么叫负责任。家乡是小地方,要办的事都很简单,而且日光之下无新事,有百年故例可循,只要问老年人就可以,所以我从未见过“计划”。西迁以后,后来我长大了,自己办事,总愿像老校长一样,把事情办得周密一些,恳切一些。

那时,高中部一年级有位同学,名叫高国武,对西迁“过路”作出重要贡献,堪称无名英雄。如今《校史资料汇编》出版,才正式公布真相。

二十二中的师生,要想平安穿越平汉铁路,必须“瞒敌不瞒伪”,绝对不能让日军知道,但是绝对要得到伪军的谅解。高国武同学家在驻马店,“过路”正要经过驻马店南郊,学校当局和高国武商量,希望他能回乡布置。

高家在当地有声望,高家的长子、高国武的哥哥,又是一支游击队的领袖,凭借地利人和,作了最佳配合。其中高潮是——高国武这个不到二十岁的青年,单身进入驻马店城区,拜访汉奸领袖维持会会长。

真是英雄出少年,高国武拿出二十二中以校长李仙洲名义发给的证件进行谈判,维持会答应提供日军行动的情报,在最安全的日子派出人员,接送校本部“过路”的队伍。任务圆满达成,维持会长还安排自己的儿子和甥女随队同行,教两个少年人到汉中投亲,脱离沦陷区。

西迁前夕,老校长又对全校各部巡回讲话,他举出几位坚苦卓绝的民族英雄勉励我们,他说长途行军能增强体力和毅力,他要求我们一个也不掉队、一个也不生病、一个也不退却,准时到达目的地接受他的检阅。那时,抗战的局势和他个人的前景都暗淡,铜像的姿势表情不因风雨而改变,他站在我们面前依然可以制造梦境,散发信心。

我们传诵伊藤博文的一首诗,他勉励日本青年不要贪恋家园,半是洒脱,半是伤感:“埋骨何须桑梓地,人间到处有青山。”

当年日本的国策是对外扩张侵略,希望国人对新地异土有憧憬向往,当局者着意推广了这首诗,“埋骨何须桑梓地,人间到处有青山”。成为家喻户晓的格言。

却不料这诗在中国也风行起来。我在会念“床前明月光”的时候就会念它了,那时我以为“青山”是风景。不错,人间到处有风景可看。

一个在“满洲国”长大的朋友告诉我,在日本,在满洲,子女离家远行的前夕,父母多半拿这首诗来加强临别的叮咛。中国的父母嫌“青山埋骨”这样的话不吉利,即使心里有这意念,也不会说出来,同侪送别可就没有顾忌了。许多人能从家乡带走的,是这一份“生死以之”的悲壮。

日本人以这诗句、这人生观来聚训侵略的尖兵,中国青年却也因这诗句挣脱“安土重迁”的传统,走向反侵略的前线。这真是:种因由你,结果由不得你。

是的,“人间到处有青山”!我们的心也“横”下来了。

《怒目少年:回忆录四部曲之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