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7 宛西,我闻我见我思

由赊旗镇转西,到南阳,正巧和二分校的大队会合。这一路上人人晒红了脸,甩粗了臂膀,颇有兵强马壮的样子。在南阳只停留一天,有些同学还是忙里偷闲到城西南去看卧龙岗,任你说这个卧龙岗是假的,也止不住。

南阳位于伏牛山和桐柏山之间,汉水和汉水的支流白河流经此地,古时称“宛”,因此南阳以西直到镇平、内乡称为宛西。内乡是西行最重要的一站,全校师生在此集中。

我对宛西慕名已久,从小就知道别廷芳的名字。我读小学的时候,课文讲到地方自治,列举全国实行地方自治的三个模范区,一个在山西,一个在广西,还有一个就是河南的宛西。我们对地方自治的概念是,别廷芳说话算话,中央管不了他。

宛西仿佛是另一个世界,我第一眼就爱上那里的公路。那时的修路技术是路面中间高、两侧低,有个小小的弧度,形状像鱼背。以我所见,只有宛西的公路符合这个标准,汽车昼夜往来、路面没有轧痕,两行大树成荫、路面没有落叶。他们护路用心,公路分区分段,由沿路各村的居民负责,平时天天扫路,大雨之后立刻补好坑洞,撒上细砂。至于说铁轮的牛车在公路上行走,那种事绝对不会发生。

这一带有几条河,都从伏牛山发源,自北而南流去,我们看见河里的石坝,两岸的草滩,田间的沟渠,他们兴修水利,治河增田。我们也看见河岸两行柳树,这些树并不垂直挺立,每一棵都微微向外倾斜,放眼望去,河床如同鸟背,柳枝如同鸟翅,这就是有名的雁翅柳。

看那些村庄!每一个村庄都是一团浓绿,家家种桑,不留空隙。有桑而后有蚕,有蚕而后有丝,他们聘请专家来指导养蚕产丝,有丝也就有钱。所以宛西的农家都很殷实。

宛西的民团驰名全国。以内乡来说,每个村庄都纳入军队的编制,每个服役年龄的男子都有武器,平时各安本业,定期训练,一旦有事鸣枪为号,半天之内可以出现成千上万的武装部队。在这个小社会里,不但土匪无法存在,即使是过境的国军,如果滋事扰民,也马上被民团包围。随便拉伕,随便抓丁,随便摊派,根本行不通。

二十二中西迁,宛西是必经之地。我们老早就奉到警告,到了宛西必须谨言慎行,不可随意进入民家,不可与小贩争吵。二十一中迁校经过宛西时,曾经受到宛西民众抵制,买不到食物,也没有房子住。我们住在内乡的大王营,村头有大片柿林,金红色的柿子在日光下生辉耀眼,非常漂亮。常说道“兵多无瓜果”,可是我们远远躲开以避“李下”之嫌。我对宛西最深刻的印象就是这些柿子,它代表农民的尊严,老百姓财产的保障,国泰民安的梦。

全校在内乡停留,军语叫“休整”,虽说照常上课,实际上非常散漫,我们这些逃课的学生,喜欢去听父老聊天。宛西人爱谈别司令,犹如东北人爱谈张大帅。

由南阳到内乡是一片丘陵地。内乡背后是林木苍苍的高山,统治宛西的别廷芳,就出生在那深山之中一个叫“别营”的地方。

等我来到内乡,别廷芳虽然死了,治绩仍在,他的掌故逸闻依然说得他栩栩如生。追慕别氏,想了解这个人,我搜求内乡的地方志书和文史资料。别廷芳本是一名猎户,他打猎练就百发百中的枪法,结交了一些强健勇猛的猎人。有一天,他外出为老母买药,途中遇见土匪,仅有的一点钱全被抢去。别廷芳痛思如何除匪,当年一同打猎的人,都成了出山创业的伙伴。

我这次深入河南农村,沿途没看见派出所,没看见邮政代办所,没看见卫生所,没看见小学,甚至没看见布告和标语,更没有经过规划的公共建设。“天生赤壁,不过周郎一战,苏子两游!”一九四三年飞蝗成灾,政府事先没有防治,事后没有赈济,还给老百姓开了个小玩笑:为了鼓励灭蝗,宣称每十斤蝗尸可以换两斤粮食。事后才知道这是模仿曹孟德的“望梅止渴”。政府几乎忘记了农村!遂令别廷芳成名。

别廷芳是我少年时期的英雄传奇,现在我想多写一些他的事迹。找资料容易,网上有陈景涛的《别廷芳传》,文史资料,百度百科,都有专篇,连姜克夫的《民国军事史》这样的大书也有他一章。《李宗仁回忆录》也提了他一笔。大概是由于意识形态的关系吧,负面的材料都冒出来了。

有关别廷芳的故事很多,他在乱世成长,有英雄思想,自律甚严,嫉恶如仇,立志造福家乡,但是没有政治手腕。当他初露头角时,他的岳父批评他,声言有一天要除掉他,他就先下手为强。在那个时候那个环境里,岳父杀死女婿是可能的,那么女婿杀死岳父也是可能的,大家都是“无毒不丈夫”的信徒。由这个例子可以知道别廷芳有一个什么样的成长历程。他从刀山血海走过来,归结到服务桑梓修成“正果”。

别廷芳杀人立威。他曾仿效庞统清理积案,一日之间使拥挤的监狱成为空屋,他把大部分囚犯处决了。那时司法程序并不健全,可是别廷芳仍然认为迂阔,他指责法律为保护土匪而设,制定法律的人都是土匪的“徒子徒孙”。这种思想是当时的流行病,执掌生杀大权的人都有这种症状,别氏有政绩支持,更是振振有词。

别廷芳是一头嗜血的猛虎,但深受宛西民众拥戴,因为他“无苛政”。我在内乡深深体味“孔子过泰山侧”的那个小故事,恍如置身其中。

二十二中各路人马在内乡大团圆,军语叫做“休整”。消息串通,这才全校都知道韩庄惨案。我迟到一步,老校长李仙洲集合全校师生讲话的时候,我还在宛西漂亮的公路上东张西望。事后听说,老校长对全校师生宣称,迁校成功,他费了多少心血。他指名道姓地说,郑仲平没这个本事。……郑校长就站在他旁边!我大吃一惊,他怎么可以这样说,这是对郑校长的公然侮辱。他忘了自己说过:我们办的是文学校,不是武学校。他忘了他说过:我是校长、不是总司令。你对郑仲平纵然有心结,也不可以把武将训斥部下的那一套拿来对付知识分子,那一瞬,李仙洲终于按捺不住,失去修养。

我相信郑校长受了伤害,他心中不能无恨。我以今日之心度当年郑校长之腹,他用作官的心态对学生,或者是对李仙洲的报复。李太关心这批青年了,郑不能去爱李仙洲所爱的人。

我们在内乡住了一个多月,据说是汉阴的校舍费安排,地方人士有意见,李仙洲软硬兼施,好不容易摆平,郑仲平倒也确实没这个本事。停留的时间那么长,我在内乡是怎么生活的,事后一点也想不起来。全校不再维持大一统的集体作息,我住在什么地方,每天怎么开伙吃饭,学校停课还是继续上课,跟哪些同学有交往,有没有写过家信,对未来有什么样的想象,竟然都是一片空白。

内乡一个多月,正是秋高气爽,奈何回忆中没有晴朗的阳光,一片灰蒙蒙的天地,仿佛柿林中挂着成熟了的柿子,仿佛有过中秋节,仿佛野外跳着秋后的蚂蚱,仿佛有一口水井,井口用黄土垫得很高。仿佛内乡的光阴是一个漫长的月夜。

今天回想,那时候,我的精神出了毛病,疲乏,贪睡,长期头痛,肌肉酸软,胸口胀闷,食欲减退了,以前吃不饱,现在吃不完。心情充满悲愤和绝望,爱孤独,常发呆,思想很迟钝。我们哪有心理辅导,哪有健康检查,治感冒只能喝开水的日子,拔牙没有止痛药的日子,谁管什么忧郁症。如果说压力,压力是奋斗的理由,不是生病的理由,谁出现了这般症状,旁观者只会论断他不长进,没出息。

回想离家远走的幕前幕后,回想我在《昨天的云》一书之末记下的因果,我怎么可以不长进!不长进,为什么要离家流亡!不长进,怎样负起命运交下来的责任!很不幸,这般症状忽轻忽重,缠绕我很多年。以后,汉阴、沈阳、天津、上海,一直到台湾,几十年后才走出它的煎熬,它没能压垮我,我也没能消灭它,漫长的散步演变出漫长的战争。

《怒目少年:回忆录四部曲之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