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职业

我已经尝试着描述了玛妮娅·斯科洛多斯卡童年时期和少年时期读书游玩的经历。她身体健壮、生性敏感、为人诚实、富有爱心。在学校上学时,她是个才华横溢的学生,老师对她的评语是:“有非凡的天赋。”但是,与一起长大的孩子们相比,她并没有显露出惊人的特征,迄今为止,她的天才还没有在任何事情上表现出来。

我们还有她的另一幅肖像,这是一幅少女的肖像,神情要严肃多了。在玛妮娅的生活中,几位她所热爱的人已经逝去,只留下能让她终生保留的亲切记忆。她与别人的友谊也在一点点发生变化。寄宿学校和高中已经成为过去,同学之间的联系也成为过去,原来由每天交往而保持的亲密联系现在已不复存在。有两个人要确定玛妮娅的命运了,这是两个她非常珍视非常崇拜的人,两个人都极为正直慈祥,完全了解她的心。这就是她的亲人——父亲和姐姐。

我愿意让大家了解,玛妮娅在这两个亲人影响下,是如何在自己坚定的头脑中确定未来的。大多数人对未来的期望都过高,然而,这个姑娘的梦想看似大胆,实际上却非常谦卑。这就是未来的玛丽·居里当初心怀的梦想!

漫游了整整一年过后,玛妮娅怀着不平静的心情于九月份启程返回华沙,要回到家里的新居,新住房就在她度过童年时代的中学校附近。

斯科洛多斯基一家从莱斯诺路搬迁到诺佛立普基路是有道理的,他们家的居住状况发生了显著的变化。由于这位教师上了年纪,虽然仍在学校任教,但他决定不再在家里接受寄宿学生。玛妮娅和她的家人这时住在一套比较小的房子里,虽然显得比较寒碜,但相互更加亲密了。家里的环境与家人的交往适于思考和工作。

头一次接触斯科洛多斯基先生的人都认为他是个态度严肃的人。三十年的高中教书生涯,使这个矮胖男人神情庄重,他的外表举止处处显得像个政府官员:他身穿深色服装,衣服总是刷得纤尘不染,举止得体到位,谈吐讲究,带有哲理。他的活动总是有章有法。写信时句子工整,合乎逻辑,书法讲究。假日带着孩子们外出游玩,决不会发生计划疏漏的情况。预先制定的时间表能让大家准时抵达某地,看到最值得一看的景色,大家步行观光时,这位教师会以迷人的口才评论风景优美之处,或指出某处古迹的历史意义。

玛妮娅甚至没感到父亲这些卖弄知识的小小怪癖。她真心热爱自己的父亲。他是她的保护人,也是她的主宰者。她几乎相信父亲是个万事通。

斯科洛多斯基先生的确什么都知道,或者说几乎什么都了解。现在,整个欧洲哪个国家还能找到如此博学的普通教师?这位贫穷的父亲除了艰难维持家用外,还设法挤出一点资金,想方设法搞到出版物,充实自己的科学知识。他认为,自己理应跟上化学和物理方面的发展,理应掌握希腊语和拉丁语,除了使用波兰语和俄语之外,还应该会说英语、法语和德语;应该将外国作者的散文诗歌佳作翻译成他的本族语。在空余时间,他还做诗,并仔细抄写在黑绿两种颜色封面的练习本里,封面写着:“致友人”,“为婚姻干杯”,“致我昔日的学生”……

多年来,斯科洛多斯基先生、他的儿子和三个女儿都是在文学欣赏中一起度过一个个星期六夜晚的。他们面前放着一杯杯热茶,在原本静谧的屋子里交谈,老人背诵诗歌,或朗诵名篇,孩子们听得全神贯注。这位教师有着非凡的口才。他已经开始秃顶,一张圆脸神色平静,下巴上蓄着一点儿整齐的灰白胡子。在一个个星期六夜晚,昔日的名著就这样由一个熟悉的声音传递给玛妮娅。早年,这个声音曾为她讲童话,读游记。斯科洛多斯基先生还打开英文版的《大卫·科波菲尔》一边看,一边口头翻译成流畅的波兰语读给她听。如今,这个声音因多年从事学校教学而稍有些嘶哑,但继续向四个专注的青年人朗读波兰浪漫主义诗人的作品,其中描写波兰遭受奴役的苦难和起而反抗的精神,这些诗人有:斯洛伐茨基、克拉辛斯基、密茨凯维支。斯科洛多斯基先生手中的这些书籍是在沙皇禁止下秘密印刷的。他翻动这些旧书,其中有抒发英雄气概的《塔杜施先生》,有沉痛的悼念诗《科尔第安》。

玛妮娅永远不会忘记那些夜晚。由于父亲的熏陶,她才能在高品位的知识环境中成长起来,她的同龄姑娘中间,很少有人拥有这样的家庭环境。她与父亲之间有着强烈的感情联系,没有他令人感动的努力,她的生活便不可能变得有趣而迷人。由于她关爱父亲,她便猜到在父亲表面的平静下隐藏着内心的苦痛。其中有鳏夫无法自慰的悲哀,有被迫从事次要工作的职员感到的烦恼,有一贯谨慎却一时糊涂结果丧失自己有限财产的悔恨,他永远不能原谅自己搞那次倒霉的投机生意。

有时候,这个可怜的人控制不住自己,抱怨的话不由流露出来:

“我怎么竟然损失掉那笔钱呢?我本想让你们得到最好的教育,送你们出国,让你们旅行!是我把这一切都毁了。我没钱帮你们了。用不了多久,我还会成为你们的负担。你们将来可怎么办呢?”

这位教师往往发出一声痛苦的叹息,转过身望着儿女们,仿佛听到他们对自己的埋怨才能得到安慰。他们都聚在小书房那盏放得高高的煤油灯周围,书房里摆放着大家精心培育的绿色花草,显得生机盎然。四张倔犟勇敢的面孔上挂着微笑,四双明亮的眼睛扭过去望着他,孩子们的眼睛有的是鲜艳的蓝色,有的是灰色,但都闪烁出同样的热诚和同样的希望:

“我们年轻。我们强壮。我们会取得成功。”

斯科洛多斯基先生感受的痛苦是很容易理解的。那是个决定他们前途的一年,而年轻人的情况远不容乐观。

他们面临的难题很简单:一家之主的工资就连支付房租、食物和一个女佣的报酬也很艰难,用不了很久,他的工资还要降低成更加微薄的养老金。约瑟夫、布罗妮娅、海拉和玛妮娅都必须自己谋生了。

孩子们的父母都是教师,他们产生的第一个谋生念头自然是教书。他们做的广告用了这样的词语:“医科学生愿提供家教。”在另一则广告中:“有文凭的年轻女士教授算术、几何、法语,价格低廉。”斯科洛多斯基家的年轻人加入到了华沙成百上千找工作的年轻知识分子行列中。

这是一种费力不讨好的工作。玛妮娅还不到十七岁时,就体会到做家教的艰辛和屈辱:不论风天雨天,都得在城里走很远的路,学生要么不听话,要么懒于学习;学生家长往往让老师在门厅等很久,任凭穿堂风刮得浑身发冷,只传下一句话:“告诉斯科洛多斯卡小姐等一等,我女儿过一刻钟就下来!”到了月末,他们往往出于疏忽,忘记支付教师急等着用的几个卢布,而教师原以为这天早上肯定能拿到这笔钱呢!

严冬来临,在诺佛立普基路上,家里的生活十分乏味,每天都是一个样。

玛妮娅曾写道:

家里没什么新鲜事。花草生长得十分繁茂,杜鹃花开了,狗儿朗塞特躺在地毯上睡觉。女裁缝在替我改衣服,就是我染过的那件衣服,准会改得十分合身,非常漂亮。布罗妮娅的裙子已经做完了,看上去非常漂亮。我没给人写信,时间实在太少了,我的钱就更少了。一个通过朋友介绍的人来找我们;布罗妮娅告诉她说,费用是一小时半个卢布,那人赶紧跑了,仿佛这座房子着了火……

人们也许会猜测,玛妮娅当时是个没有嫁妆却仍然活跃懂事的年轻女士,她的唯一兴趣便是希望增加自己学生的人数。但这种猜测是不对的。她勇敢地接受家教这种苦差事其实是出于需要,但她的生活还有另一个方面,那是她生活中热情投入而且不愿公布的方面。她就像当时与她地位相同的每一个波兰人一样,心里怀着许多高尚的梦想。

其中一个是年轻人共同拥有的梦想:民族独立的梦想。在他们对未来的计划中,渴望为祖国波兰服务的理想高于个人抱负,超越了婚姻和爱情。有人梦想着采取暴力斗争方式,不顾生命危险组织秘密行动;有人梦想着搞宣传鼓动活动;还有一些人梦想着以某些神秘的方式逃脱困境,因为天主教也是一种力量,可以借此抵抗俄国东正教的压迫。

然而,玛妮娅已经不再心存这种神秘的梦想。出于遵守传统习俗,她仍然遵守着教规,但是,斯科洛多斯卡夫人去世后,她的信仰发生了动摇,如今这种信仰一点点消失殆尽了。以前,她曾深受虔诚母亲的支配,但是,近六七年来她是在父亲的影响下生活的。父亲不是个热心的天主教徒,虽然他自己不愿承认,但他其实是个自由思想者。玛妮娅的信仰发生了变化,从童年时的虔敬变成如今一种朦胧的渴望,渴望着崇拜某种高尚而伟大的存在。

玛妮娅的朋友中有些革命的爱国者,她们遭遇危险时,她把自己的护照借给她们用,但她并没有梦想着亲自参加暗杀活动,向沙皇或华沙总督的马车投炸弹。当时,玛妮娅所在的“知识界”兴起一种强有力的活动,要大家抛弃各种空想,不再悔恨,停止为追求独立而采取无序的冲动行为。他们认为,只有一件事是有价值的:工作。通过工作为穷人发展教育事业,与当局的愚民政策作对抗。

这个时期的哲学学说,使这种民族进步主义有了明确的方向。一些年来,孔德的实证主义和斯宾塞的理论已经在欧洲掀起了新的思潮。同时,巴斯德、达尔文和克劳德·贝尔纳的活动使许多具体学科获得了极大的威望。浪漫精神在知识界不时髦了,人们一时蔑视艺术世界和感性世界,年轻人往往轻率地做出判断,忽然把化学和生物科学置于文学之上,不再崇拜文学家,转而崇拜科学家了。在这一方面,华沙与其他地方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

自由国家允许这种思潮公开发展,但波兰却不行。在这里,每一种独立精神的苗头都要受到怀疑。这种新理论是以地下方式传播开来的。

玛妮娅·斯科洛多斯卡返回华沙后不久,便与一些热心的“实证主义者”结盟。一位名叫皮亚塞茨卡的女子对玛妮娅影响极大。这位小姐是个高中教师,年纪大约二十六七岁,身材瘦削,头发金黄,相貌丑陋,不过很讨人喜爱。她爱上一位名叫诺卜林的大学生,这位大学生因参加政治活动最近被大学开除了。她对近代的学说产生了极大的兴趣。

起初,玛妮娅有点胆怯,也有些怀疑,但没过多久,她就被这位朋友的大胆想法征服了。她随着布罗妮娅及其好朋友玛丽亚·拉可夫斯基一道修一些“流动大学”的课程,内容是解剖学、自然史和社会学,是由一些教师免费讲给年轻人听的,旨在提高其文化水平。这些活动是秘密进行的,有时在皮亚塞茨卡小姐家里,有时在其他私人住所。听讲的人数每次在八位到十位之间,大家听讲做笔记,传阅小册子和文章。在这种时候,听到外面有极其轻微的声响,他们都会浑身发抖,因为一旦被警察发现,大家全得坐牢。

玛丽·居里在四十年后曾这样写道:

我对当时那种社会与知识圈子中的志同道合气氛记忆犹新。那种活动方式其实不高明,取得的效果不是很大,然而,我当时仍然坚信,引导我们的是唯一真正能走向社会进步的思想。只有促成个人的进步,才有希望建设一个比较完美的世界。为了实现这一目的,我们每一个人必须努力实现自我的高度完善,与此同时承担起自己在人类社会中的职责,我们的具体义务,就是尽自己最大力量帮助那些需要帮助的人们。

流动大学的目的不仅仅是向高中毕业的年轻人提供教育。学生接受教育后,还要成为其他人的先生。玛妮娅在皮亚塞茨卡小姐的激励下,开始向贫穷妇女授课,为一个缝纫厂的女工朗读,还将一本本搜集起来的波兰文图书办成一个小图书馆,供女工借阅。

谁能想象出,这个十七岁的姑娘有多么强烈的热情啊?她的童年是在父亲书房中神秘的物理实验仪器陪伴下度过的,早在科学变得“时髦”之前,斯科洛多斯基先生已经将自己对科学的热情和好奇心传授给她了。但是,玛妮娅的急切求知欲望在这个世界中并不能得到满足,她迫不及待地进入了其他知识领域,她掌握了奥古斯特·孔德主义和社会进化理论,她的梦想中不仅有数学与化学,她还希望改革现有秩序,为人民大众启蒙……由于她拥有先进的思想和仁爱的心灵,并有着世界大同的单纯观念,因此她是个社会主义者;可她并不参加波兰当时的社会主义学生组织。她崇尚自由判断,畏惧党派意志,由于热爱祖国,她没有参与马克思主义的国际活动。她高于一切的意愿是为祖国服务。

当时她并不知道,她必须在这些理想中做出选择。在一种激越的兴奋情绪中,她把爱国热情、人道思想和对知识的追求都混淆在一起了。

她不断受到各种理论的影响,终日处在激动之中,却奇迹般一直保持着楚楚动人的美丽。她受过严格而高尚的教育,在她青少年时期照顾她的人们为她树立了谦虚谨慎的榜样,这些影响防止了她的过激行动。她生性冷静平和,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尊严,热情中伴随着天生的稳重。任何人从来没见过她露出反叛者的强横,也没见过她表现出不得体行为。她甚至从来没想过点燃一支无伤大雅的香烟。

在城里做家教,在秘密场合学解剖,这些活动之外的空余时间里,她就关上门待在自己屋里。不过,她阅读“没什么害处的荒诞小故事”的时期早已一去不复返了。如今她贪婪地阅读陀思妥耶夫斯基和冈察洛夫的作品,从波列斯拉夫·普鲁斯的著作《解放了的人们》中,她找到了与自己类似的形象,找到了疯狂追求文化的波兰小姑娘形象。她记的笔记反映出自己的内心生活,那是一个锐意求知的年轻女子的内心生活,是一个因富有多才多艺的天赋而不知所措者的内心世界。笔记中有十页是用铅笔认真画出的拉封丹《寓言诗》插图。还有德文和波兰文的诗歌,有马克斯·诺尔多《论传统谎言》中的摘句,有克拉辛斯基、斯洛伐茨基和海涅的诗抄。有三页是勒南所著《耶稣传》中的摘句:“谁也不能像他那样,终生将人类利益看得重于世俗虚荣……”笔记中有几篇俄文的哲学论文;有一段路易·勃朗的文摘,有一页勃兰戴斯的话。后面又是图画、花草、动物。接着是海涅的诗;玛妮娅将萨利·普鲁多姆和弗朗索瓦·科培的作品译成的波兰语诗歌。

多么矛盾的心理啊!这位“解放了的女孩”为了蔑视轻浮,刚刚把那头漂亮的金发几乎齐根剪去,立刻暗自叹息,还大段抄录文字华丽却没什么意义的诗句:

黑头发蓝眼睛的人儿,如果我对你说我爱你,

谁知道你会怎么说?

可以想象,玛妮娅一定十分小心,不让态度严厉的同志们了解到,她暗自欣赏《再会了苏松》和《打碎的花瓶》。这一点她自己也不愿承认。她的装束极其朴素,可面孔却显得非常孩子气,那头剪短的卷发非但没有增强她的个性,反而让她看上去更像个小姑娘了,她匆匆跑去参加一个个会议,参加讨论,激动得满面红光。她在朋友面前朗诵诗歌,会挑选阿斯尼克的诗篇,这位诗人的作品是在火一般的灵感激励下写出来的,已经成为这群年轻人的信条:

寻找真理的光明;

探索未知的新径……

尽管人的目光远比现在敏锐,

仍然能找到神圣的奇迹……

每个时代都有梦想,

抛弃昔日的梦幻吧,

举起知识的火炬,

在世纪的劳作中担负起新的工作,

建造起未来的殿堂……

即使在她赠给玛丽亚·拉可夫斯卡的照片上,她也没忘记通过这件礼物表达自己的信念。这是一幅她和布罗妮娅的亲切合影,照片上有如下明确的题词:

赠给一位理想的实证主义者——两个实证主义者赠。

这两个“实证主义者”一起花费了许多时间,为自己的未来生活作打算。可惜阿斯尼克和勃兰戴斯都没有给她们指明道路,让她们能在一个高等学府不收女生的城市里求学,这些作家也拿不出一个神秘的方法,让她们从每小时收半卢布的家教工作中迅速致富。

玛妮娅天性慷慨,心中却十分忧伤。这个孩子心中有如同纽芬兰狗的忠实本能,她是家中最年幼的孩子,觉得对父亲的未来负有责任,对自己的哥哥姐姐也负有责任。幸而约瑟夫和海拉用不着她担忧,这位年轻人即将成为医生,那位性格热情的漂亮姑娘海拉可在当教师或从事演艺生涯之间做出选择,她尽情引吭高歌,努力获得文凭,同时拒绝几桩求婚。

但是布罗妮娅却不同!怎样才能帮助布罗妮娅呢?自从她四年前从学校毕业以来,一切烦心的家务事都落在她头上了。她费心采购食品、搭配菜谱、指挥腌制蔬菜,成了一个了不起的好家庭主妇。但是,她本人却为只能当个家庭主妇而深感悲观。玛妮娅懂得姐姐心中的悲苦,因为姐姐的秘密愿望是去巴黎学医,然后返回波兰从业。这位可怜的姑娘已经积蓄了一笔“远征经费”,但是出国留学的费用太高了!她还得等待多少岁月呢?

玛妮娅生性体贴别人,布罗妮娅明显流露的焦虑和沮丧也成了她的心病,她忘记了自己的抱负,忘记了自己也常常梦想着跨越几千英里,到索尔本满足自己本性中的求知欲望,然后带着珍贵的知识回到华沙,在她热爱的波兰人中间当一名教育家。

她非常关心布罗妮娅的未来,因为两人之间有着比血统还要强的联系。自从斯科洛多斯卡夫人去世后,布罗妮娅便长女若母,给她关心和支持。在这个相互团结的家庭中,这两个姐妹彼此最亲近。她们俩的性格彼此格外相辅相成。姐姐富有实践经验,让玛妮娅非常佩服,遇上日常小问题她都去请教姐姐;这个小妹妹却既感情热烈又生性胆小,成为布罗妮娅最喜爱的伴侣,一种满足感增强了她对妹妹的爱,一种朦胧的负疚感使她对妹妹的关爱更加深厚。

一天,布罗妮娅在一张纸上涂写着,计算自己有多少钱,或者不如说她在计算自己还缺少多少钱。这时,玛妮娅直截了当把事情说穿了。

“最近我再三考虑过,也跟父亲谈过。我认为已经有了一个办法。”

“有了办法?”

玛妮娅凑到姐姐身旁。她要说的话以及要姐姐接受的事情非常微妙,必须谨慎权衡每一个字眼。

“我们计算一下。靠你节省下的钱,你在巴黎能生活几个月?”

“我的钱足够支付旅费和大学的一年开销。”布罗妮娅回答得直截了当,“但是医学课程要学五年,这你也清楚。”

“不错。可你知道,布罗妮娅,我们做家教每堂课只挣半个卢布,永远也攒不够钱。”

“那怎么办呢?”

“怎么办?我们可以联合起来。如果各自奋斗,谁也走不了。要是照我的计划办,你秋天就能登上火车出发——也就是再有几个月就行。”

“玛妮娅,你不是疯了吧!”

“不是的。开始你先花自己攒的钱。以后我设法给你寄钱,父亲也会寄钱的。与此同时,我也要为自己将来求学攒钱。等你当了大夫,就轮到我走了。到时候你就帮助我。”

布罗妮娅的眼睛里涌出了泪水。她体会到这个提议的迷人之处。但是,玛妮娅的提议中有一点却并不清楚。

“我不明白。你挣的钱除了自己维持生活,除了部分支持我的开销,还有希望结余?”

“当然有,”玛妮娅说得很轻松,“这正是我的计划。我要上一个人家里去当家庭教师。食宿洗衣全免费,一年能挣四百卢布,没准还不不止这个数目呢。你看,这样一切问题就都解决了。”

“玛妮娅……我的小玛妮西娅……”

这倒不是因为玛妮娅甘心选择这种职业感动了布罗妮娅。她也是个很好的“理想主义者”,与妹妹一样蔑视社会偏见。让她感动的是妹妹为了让她尽快去求学,自己甘愿一连几年从事毫无趣味的职业,还要忍受残酷的等待。不行。她不接受这种安排。

“为什么应该由我先走?应该换过来才对。你的天赋好,恐怕比我好多了,你很快便会成功。干吗要我先走?”

“嗨,布罗妮娅,别犯傻了!你已经二十岁了,我才十七。你已经等待了很多岁月,我还有的是时间。爸爸也这么想,大的先走,这再自然不过了。等你开始行医,你可以用金币把我埋起来——说实话,我真的指望这个呢。我们终于要办一件聪明事了,这么办肯定行得通……”

一八八五年九月的一天早上,一个沉默寡言的年轻姑娘在一间职业介绍所前的接待室前排队等待。她从仅有的两套衣服中挑了一套比较庄重的穿在身上。一顶黑帽子下面,已经留了几个月的卷发尽量用发卡别住。尽管她是个“实证主义者”,但是,家庭女教师不能留短发,应该端庄,朴素,不能显得特殊……

门开了。一个满脸沮丧的瘦女子出来穿过前厅,出门的时候对玛妮娅做了个再见的手势。这也是个找工作的姑娘。刚才她们并肩坐在屋里唯一的那张藤椅上交谈过,还相互祝愿对方幸运。

玛妮娅站起身。她忽然胆怯起来。一只手机械地抓紧薄薄的一叠文件和信札。里面屋子的小办公桌后面坐着一个胖女人。

“小姐,请问你有什么事?”

“我在找一个家庭教师的职位。”

“你带着什么证明文件没有?”

“有。我教过书。这是我的几位学生家长写的推荐信。这是我的文凭。”

职业介绍所的女主任用内行的眼光审视着玛妮娅的文件。这些文件吸引了她的注意,她抬起头,带着不小的兴趣打量着眼前这位姑娘。

“你精通德语、俄语、法语、波兰语和英语?”

“是的,夫人。英语不及其他几种语言好……不过我可以教授官办学校的规定课程。我高中毕业曾获得金奖章。”

“你要求的报酬是多少呢?”

“每年四百卢布,外加我的生活费用。”

“四百卢布,”这位夫人面无表情地重复道,“你的父母是做什么的?”

“我父亲是高中教师。”

“很好。我要照例调查一下。也许能为你找到一个职位。不过,顺便问问,你多大岁数?”

“十七岁,”玛妮娅脸颊稍有点发红。然后迅速露出令人鼓舞的微笑补充说:“我很快就满十八岁了。”

这位夫人用完美无瑕的英文填写了申请人表格:

玛妮娅·斯科洛多斯卡,证明文件完善,有才干,愿做家庭教师。薪金要求:每年四百卢布。

她把文件交还给玛妮娅。

“谢谢你小姐。一有机会我就写信给你。”

《居里夫人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