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初识美国

赴美留学

喧嚣忙乱的上海刚刚褪去令人心烦意乱的暑热,正是天高云淡、金风送爽的季节,一艘装满了中国宋代钧瓷、唐三彩陶马、汉朝瓦当以及敦煌壁画、龙门石佛和各种珍宝玉器的美国轮船“高丽”号,在上海港高鸣着亢奋的汽笛,卷扬机把沉重的铁锚从海底一寸寸收起。参加八国联军攻打北京趁火打劫发了财的军官,来中国“考察”顺手牵羊的“学者”,还有专门来廉价骗购中国古董的商人,心满意足地手拿盛满威士忌的银杯,向上海海关钟楼送去此行最后的一瞥,他们要永远记住这个与他们的财宝紧紧相连的国度,以便回国后向人炫耀他们宝贝的来源和价值,也准备适当的时候旧地重游。

在这艘船的甲板上,还有一位身着洋装的中国姑娘,此刻她正倚靠着栏杆,目不转睛地望着“维多利亚”号小船。那艘船载着她的父亲——宋查理,正沿着黄浦江向上海码头航行。一切的嘱咐她已记在心里,一切送别的仪式已经举行,她心里空空荡荡,就那么一动不动地站着。直到小船隐没在江水泛起的一片白光之中,什么也看不清的时候,她才突然咬住肩膀上的衣服,忘情地哭了起来。

轮船平稳地滑向了碧波万顷的东海,看着一群群洁白的海鸥在轮船上方振翅飞翔,姑娘慢慢地停止了哭泣。她在心里安慰自己,这没有什么好哭的,这是自己情愿做的事情。她已经踏上了父亲为她安排的道路,要到美国去接受教育了。

这位姑娘就是霭龄,她已在马克谛耶学校度过了将近十年的学习生活。如今她15岁了,国内没有适合她进一步学习的学校,她要到大洋彼岸去,那里——佐治亚州梅肯城里,有世界上第一所为妇女专设的学院——威斯里安女子学院,她要在那里获得知识,结交朋友,为她一生的事业奠定基础。

现有的资料表明,宋霭龄是第一位正式到美国留学的中国女子。为她这次异国求学之行,在宋家和他们的邻居朋友之间,发生过一场不大不小的风波。许多人听到霭龄要到美国读书的消息,都翻出了白眼。他们说,若是男孩子出国留学尚无不可,一个女孩子出国学什么?学了又干些什么?女孩子最大的事情不过是要找一个婆家,嫁一个好男人。父母若是真的为她着想,就应该给她攒一笔钱做嫁妆。如今到国外几年,那得多大的开销?岂不是等于把女儿的嫁妆钱给打了水漂?再说在国外待过的人大都会变得古里古怪,像霭龄这样一个女孩子,如果也装了满脑子愚蠢思想回来,谁还肯娶她?这不是要剥夺她一生的幸福,使她成为一个终生嫁不出去的老姑娘吗?查理坚决反对这种僵化的思维和过时的说法,他以自己的经历证明当今之世,必须学习西方的文明才能成就大事。霭龄也不为这些闲言碎语所动摇。父女俩勇敢地冲决旧思想的罗网,为女性留洋蹚出了一条道路。

霭龄是个刚强自信的姑娘,她很快就为自己刚才的流泪感到难为情。这又不是别人硬要把她孤零零地推到一个不明不白的地方去。与她同行的是愿意悉心照顾她的步惠廉牧师夫妇和他们的四个儿子。在她哭泣的时候,步惠廉牧师就站在她不远的地方,但他装作没有看见,他认为让她哭一下也是必要的,感情总要发泄出来才能进入下一步更佳状态。

步惠廉是查理在万德毕尔特神学院的同窗好友。他身材高大,性情诙谐,学生时代曾和查理开过不少至今记忆犹新的玩笑。查理回国后,步惠廉也主动申请来中国传教,这使得查理有机会在自己的国家对昔日的好友极尽地主之谊。步惠廉多次到查理家中做客,他与霭龄用英语会话,向霭龄讲解美国的风土人情,两人已十分熟悉。这次霭龄赴美留学,还是步惠廉为她联系的学校,趁步惠廉回国休假之机,把霭龄带到美国,所有的人都认为这是万无一失的最好安排。

步惠廉夫人在中国刚刚患过一场伤寒,身体虚弱。霭龄和夫人以及她的小儿子住在一个舱里,途中可以互相照顾。度过了离家那一刻的伤感以后,霭龄心情兴奋,她的心咚咚地跳着,盼望早日到达父亲和步惠廉一家向她描绘的那个美丽的国家。

人生总是要时时面临一些考验。霭龄此行的路上,就有一连串的不顺在前面等待着她。几天以后,“高丽号”停靠在了第一站日本神户。这时船上有一个旅客因病死去。船上的医生说是死于肺炎,而日本海关检疫人员却怀疑是死于鼠疫。那是一种由老鼠传染的死亡率很高的疾病。为了防止船上的人把这种病菌传入日本港口,日本海关人员对轮船进行了药剂熏蒸消毒。同时搞来一批大木盆,在里面放上消毒药水,让全体人员在木盆里浸泡,虽说已是5月天气,但在海滩上进行的这种消毒方式,却让许多人吃不消。轮船在神户整整被扣留了10天才被允许开往下一个日本港口横滨。步惠廉夫人虚弱的身体经过一番折腾,发起了高烧。船一到横滨,她就被紧急送往医院抢救,不久死在了那里。显然,步惠廉已经无法按原定的计划继续航行,他必须留下来处理夫人的后事。前面的航程还很遥远,步惠廉想把霭龄交给别人带回中国,适当的时候再安排她赴美。霭龄坚决不同意,她认为自己一个人也能随船到达美国。步惠廉拗不过这个倔强的姑娘,只好把她托付给同船上的另一对美国夫妇,请他们帮助霭龄到达佐治亚州。

船从横滨开出,霭龄换了一身漂亮的衣服,头上扎了美丽的蝴蝶结,兴致勃勃地去找这对美国夫妇,准备和他们聊聊天,共同打发船上寂寞的时光。她来到这对美国人的舱门口,无意间听到这位美国太太大声的话语:“噢!上帝,船总算开了!离开这些肮脏的中国人和野蛮的日本人,我心里才好受些。先生,这辈子我可再不愿跟你到这种地方来,再不愿看见那些中国人和日本人了!”

这是霭龄第一次亲耳听到美国人对中国人的诬蔑,她感到非常屈辱。以往从父亲口里,从马克谛耶学校的理查森小姐口里,她一直受到的是美国的自由、民主、平等、博爱的感染。查理在林乐知那里受到的歧视和白眼,父亲并不曾给她明说。今日她自己第一次听到美国人这样看待东方民族,她顿感像有人当头砸了一棒,脑袋昏昏沉沉。她准备敲舱门的手久久举着,如同蟠桃园里被孙悟空施了定身法的瑶池玉女。直到有人从另一侧走来,霭龄才醒过神来,她急匆匆地返回自己的舱里,趴在铺上牙咬枕巾啜泣起来。

望着船头被劈开的白色海浪,霭龄心情变得灰暗起来,她不知道此行前程究竟如何?她现在是孤零零一人,谁知道还有多少美国人对中国人抱有这种看法。对那个陌生的国度,她毕竟只从别人口里听到一鳞半爪的介绍,其中有多少是客观的情况,有多少是他们主观的想法,她现在真拿不准了。她后悔不该不听步惠廉的安排,现在想返回去也不可能了。对一个心地纯洁透明、虔诚得像朝圣一样的15岁少女,她以往心目中天堂一般的美国究竟会怎样迎接她呢?

途中多奇事

霭龄这次是去美国读书,却首先对中国文化有了一种全新的理解。比如一些古老的谚语格言,真是精警深刻得让人一言过耳终生难忘。一句“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就足以让霭龄铭心刻骨了。

霭龄没有了平昔挂在嘴边的美国南方小曲,她把一身洋装脱下,换上了中国旗袍。她不想吃饭,懒得动弹,第一次体会到了惆怅的滋味。

一天,她恹恹地靠在甲板栏杆上,漫无目的地注视着天水相连的远方,她感到海上的景色是如此单调,如此无聊。海风掠乱了她的秀发,她理了几次毫无作用,低声咕哝了一句:“讨厌的风!”便转身准备回舱。忽然背后传来一声热情的招呼,回头一望,是一位朝鲜妇女,她依稀记得前两天见过一面,但没有打过招呼。

这位朝鲜妇女约莫40来岁,穿着典型的朝鲜高腰裙子,她的脸上已微有皱纹,但仍显得很美。她来到霭龄面前,热情地说:“小姐,认识一下吧。我叫金水姬,是朝鲜开城人。我的父亲在美国经商,他患了重病,我在日本横滨换上了这艘船,到美国去看望他。小姐,你是中国什么地方人?我小时候曾随父亲到过中国威海、青岛、上海,那些地方的风情我记忆犹新,那些中国人的热情好客我永远不会忘记。小姐你叫什么名字?这两天没有看到你,你好像不大出来活动……”金水姬显然对碰上中国旅伴非常高兴,她一说起来就没完。霭龄心情不好,但也不得不对这位热情的朝鲜妇女表示出礼貌。她用缓慢的语调说:“我是上海人,要到美国读书。这几天身上不太舒服……”

金水姬并不知道霭龄不舒服的原因,她还以为是女孩子通常来的那种情况,她关切地说:“那好,甲板上风大,你要不要到我舱里坐坐?”霭龄说:“我想回去了。”金水姬说:“好,好吧。我送你回去。”

霭龄无法拒绝人家的好意,只好由金水姬伴着回到自己的船舱。金水姬回舱拿来自己带的苹果和朝鲜点心,劝霭龄吃一些,霭龄这时才感到确实饿了,她不好意思地笑笑,大口吃了起来。金水姬谈兴很高,她不停地讲自己对中国的感受,讲对遇上中国小姐的兴奋。特别是因为霭龄家在上海,金水姬恰恰到过上海,使得她们彼此有了一些共同的话题。霭龄被她的情绪所感染,心情逐渐好起来,也说了自己此行的一些情况,当然她没有讲那对美国夫妇的谈话给她的刺激。霭龄对这位朝鲜女人产生了明显的好感。

在海上航行的那些天,幸亏有这位朝鲜妇女做伴,霭龄不再感到孤独和寂寞,不再为那位美国妇人的偏见所缠绕,她的心情变得明快起来。

1904年7月1日,“高丽号”驶进了美国旧金山港口。霭龄和金水姬老早就来到甲板上。

糟糕的事情还在后面。在海关入口处,一个满脸横肉的海关官员看了霭龄的护照后,粗野地高声吼叫,说霭龄的护照有问题,不许入境,要把她抓起来遣返中国。霭龄惊呆了,也吓坏了,她一时不知该如何应付。一路陪伴霭龄的金水姬勇敢地站了出来,向那个家伙发出质问,究竟护照有什么问题,怎能这样对待一个远涉重洋来求学的姑娘?那个海关官员粗野地推开水姬,威胁说这里没有她的事,命令她立即上岸走开,否则连她一起关起来。金水姬坚决地拒绝了,她说,不让霭龄上岸,她也不会走,必须把问题搞清楚。那个官员傲慢地说:“问题就出在你身上!这女孩尚未成年,她不能独立行动。她的护照副本上表明,她是由一对美国夫妇护送来美的,那对美国夫妇在哪里?你难道还想冒充美国人吗?”

金水姬忍着极大的愤怒,解释了步惠廉夫妇在日本上岸、不能护送霭龄的原因。但问题的实质是因为美国国会1894年通过的旨在把更多的华人挤出美国的排华法案,所以任凭金水姬和霭龄怎样解释都无济于事。这个家伙要把霭龄抓进拘留所时,又来了一个满脸胡子的官员,他耸耸肩膀说:“美国的拘留所不适合关畜生般的人,这个中国偷渡妇女只能返回船上,等船重新起航时把她带走。”

一筹莫展的霭龄不得不带着悲愤和屈辱退回“高丽号”,她做梦也没想到在赫赫有名的民主自由的国度里,竟会发生这样粗暴的事情。这个她一直认为是最讲自由、博爱的国家居然不接纳她。金水姬表现出了她真诚的友谊和高度的责任感,尽管探视重病在身的父亲使她急如星火,她还是毫不犹豫地陪霭龄留了下来。她们在船上发泄了不满和愤慨,还得赶紧想办法。但是霭龄的一切都是按照步惠廉夫妇护送制定的计划,一路上的情况已完全超出了查理当初的设想,霭龄哭干了眼泪,憋坏了脑子,还是无法可想。即使想起了什么人,但美国海关不许她迈出一步,又如何联系呢?她们四目相对,一次次坐到天黑,不知道明天该怎样度过?

不过,她总算没有被立即遣返。美国人有美国人的思维方式和处理问题的方法。他们只是不准霭龄上岸,至于她待在哪艘船上,在船上待多久他们是不管不问的。按照他们的思维逻辑,不论哪艘船,总不会一辈子停在港口,迟早是要开走的。船走了,船上的人当然也就会离开。毫无处世经验的霭龄也沿着这个方向想,越急越没有主意。但是年龄大的金水姬却琢磨出这里有空子可钻。当“高丽号”开走的时候,她带霭龄换到了另一艘刚进港的船上。她们就这样接连换了几次船,海关官员并不来干涉,霭龄这才逐渐冷静下来,开始搜索枯肠,极力回想她听到过的美国人的名字。

终于,她想起了行前好像父亲和步惠廉谈话时,隐隐约约说起过他们上岸时有一个叫什么里德的人会来接他们。她把这个名字赶紧告诉了金水姬,但是里德住在哪里,怎样才能找到,他为什么没有在船靠岸那天来找他们,霭龄都一无所知。不过总算有了一个线索,金水姬安慰霭龄,有了这个人的名字,她就能想出办法,摆脱目前的窘境。

金水姬把霭龄安顿在船上等待,自己上岸去打电话。她通过查号台查找里德的电话号码。但美国人名字好像总共就那么几个,不仅不同的家庭里重名的人特别多,就是一个家庭里面,一个名字也会爷爷用了孙子用,叔叔用了侄子用,遍地都是约翰亨利汤姆逊。就这个出现频率不算高的里德,在旧金山电话局的电话簿上也有上百个。金水姬不厌其烦,拨出一个个电话,向一个个里德发出询问:是否认识一个在中国传教的步惠廉,是否接到通知在7月1日到“高丽号”上接人?

皇天不负有心人。水姬拨到第三十三个电话时,终于那边传来了惊奇的声音,接着是连连道歉,表示他马上到港口来。

水姬回到船上,拉住霭龄的手绕着圈跳了起来。两人高兴得笑一会儿,埋怨一会儿里德,她们都觉得这下可有救了,里德一来,一切误会都可以解释清楚,她们立即就能上岸了。水姬忙着收拾东西,霭龄把两个没吃完的罐头,在甲板上狠狠地甩到海里,口里说着:见鬼去吧,罐头瓶子,我们要上岸吃牛排啦!结果引来一个水警的大声呵斥,霭龄向着水姬吐吐舌头,做个鬼脸钻进舱里去了。

时间不长,一个黄头发、高颧骨的清瘦中年男子急匆匆来到船上。这个人就是里德。他轻轻抱住霭龄拍拍她的背,接着坦率地叙说了那天接人的情况。

7月1日那天,他按时来到码头,因为他的女友要拉他去出席一个亲戚举办的舞会,他没有上船,而是陪着女友在外面等,结果看见船上的人都出来了,也没有步惠廉一家,他以为一定是改了船期,没有多想就跟女友去出席舞会了。由于后来没有消息,他早把这件事忘在了脑后,根本不知道发生了霭龄被扣的事件。他作了道歉和自责,安慰了霭龄,向金水姬表示谢意,就匆匆去找海关官员,准备马上把霭龄带走。

但是又一次出乎意料,海关官员说,他们早把这个中国姑娘的事忘记了。当里德要求他们允许入境时,海关与移民局之间又互相踢起了皮球。每个部门都说应该去找另一个部门解决。里德在码头上跑来跑去,被人支使着转了一圈又一圈,就是不得要领,没有人说不应该解决,但也没有人肯签署准许入境的意见。里德跑了两天毫无结果,终于忍无可忍,他破口大骂这些官员都是狗官,是狗娘养的。但那些人听了,大都是一副笑嘻嘻无所谓的样子,都认为里德该骂,不过骂的是该对这件事负责的人,和自己没有关系。

霭龄丧气透了,她觉得自己好比一只撞在蜘蛛网上的蜻蜓,虽然一时不会被吃掉,却被折磨得精疲力竭快要坚持不住了。

幸亏里德想起了另一种办法。他通过教会的渠道把这件事反映到了华盛顿高级官员那里,教会以查理是受美国教会派遣到中国传教的人员为由,对他的子女返回美国教会学校读书受到阻挠,表示了强烈的不满。最后华盛顿的政府官员出面总算使问题得到了解决。只不过到霭龄被允许上岸时,距里德出面活动又过去了整整一周。

霭龄一共换了四艘船,被山姆大叔堵在国门之外四个星期,总算踏上了美国的陆地。第三天,步惠廉牧师在日本处理完夫人的丧事,改乘另一艘船也到了旧金山。他们无心再在此地停留,匆匆起程赶往佐治亚州梅肯城,因为经过这一番折腾后,威斯里安女子学院开学的时间已经迫在眉睫了。再稍有延迟,霭龄就要耽误掉整整一个学年。

中国人显然被置于劣等民族之列

霭龄和步惠廉乘火车转道圣路易斯,然后前往佐治亚州的梅肯。8月2日午夜顺利到达了威斯里安女子学院。她睡了一会儿,天就亮了。她的心情非常好,她想象着全家此刻一定围坐在餐桌旁,父亲又在讲解他的美国奇遇,并且会安慰母亲,说她的大女儿这会儿到达了一个什么样的地方,那地方有些什么特点。女儿会愉快地生活在讲文明有涵养的美国人中间,叫她放心。她想到父亲一贯地料事如神,不由笑了起来。如果有直拨电话,把自己这会儿的情况马上告诉家里多好。当然这时打电话是不可能的。她想到外面散散步,熟悉一下环境,然后给父母写信。在旧金山被扣的事还写不写?这不太愉快,徒惹母亲担忧,这次就不写了,以后再说。那么这封信要写点让家里高兴的事,对,把美国的气候、地理、人们行事方法中一些可笑的方面写写,把学院的环境写写,让全家人高兴、放心。霭龄做了仔细观察和准备,并且开始琢磨形容学院设施和教师同学服饰语音的词汇。一出门,她忽然发觉一些同学拿着报纸,在远处指着自己唧唧喳喳。霭龄感到奇怪,这些人尚未谋面,他们对自己知道些什么,又能议论些什么呢?难道报纸会对一个中国姑娘的到来作出评论吗?

霭龄疑疑惑惑,买了一份当天在梅肯出版的《电讯报》。报纸一拿到手,她就全明白了。美国真是一个奇怪的国家,这家报纸居然对霭龄来这儿读书的事有那么大的兴趣,不惜在一版显著位置发出一条不短的消息。霭龄急忙从头阅读起来。

[本报最新消息]前来威斯里安学院途中被扣在旧金山船上的中国姑娘宋霭龄小姐,已随同步惠廉牧师于今天凌晨零点三十分来到梅肯。步惠廉牧师离开上海后在路上耽搁了一段时间。大家不会忘记,步惠廉夫人回国途中在横滨病逝。这位中国姑娘在旧金山耽搁的时候一直在等待着步惠廉。

宋小姐的母亲是一位中国基督教徒,她是在上海长大的。她的父亲希望把她送到美国来念书,完成学业后回国在她的同胞中传播基督教。

“她从小就受到我们教会的熏陶,”威斯里安学院院长格里昨天说,“我们的传教士步惠廉先生今年夏季回国休假时很乐意把她带到美国。他当然希望最好是威斯里安学院录取她,因为他的许多姐妹侄女甥女都毕业于我们学院。”

步惠廉牧师给格里院长写了一封信,欣然为这位基督教传教士的女儿前来美国做好了安排,并按照威斯里安学院的规定为她做好了一切准备。

步惠廉牧师到达旧金山后,这位中国姑娘同她会合。因此她不是孤零零地一个人横越大陆前来威斯里安学院的。据说这位中国姑娘相当聪明。

“当然,学院方面不会勉强其他小姐同这位中国姑娘交朋友,不会的,我们不会强迫或勉强其他任何人这样做。”格里院长还说,“她们不会因为学院里来了中国姑娘而受到约束,完全可以按照自己的意志行事,一点不用担心,相信她会受到礼貌和友好的对待。”

根据格里院长所掌握的情况,宋小姐是前来威斯里安学院学习的第一位中国姑娘,也是专为读书从中国来到美国的第一位中国姑娘。众所周知,该学院过去曾录取过印第安姑娘。

霭龄开始看这条消息时还怀着一种忐忑不安的心情,她觉得在美国这样的国家里,自己那么渺小,怎么可以占据报纸一版的显赫位置呢?看到报纸说她相当聪明,她有些自得地笑了,虽然笑得是那么含蓄,但是笑在心里,甜蜜只有自己才感觉得到。但是看到后来,她明白了那些同学指指划划的原因,也注意到了格里院长此番谈话的用意和报纸如此公开报道的目的。什么不会勉强其他白人小姐同中国姑娘交朋友,什么这个学院过去曾录取过印第安姑娘,通篇报道的主旨原来在这里!在这些人眼里,中国人显然被置于劣等民族之列,录取一个中国姑娘如同一件慈善事业。不会勉强其他小姐同自己交朋友,难道同中国姑娘交朋友是一件耻辱的事情吗?礼貌的对待是一种什么情形?霭龄竭力支持住,不让眼泪掉下来,不让自己有任何失态,她从小养成的坚强性格使她成功地掩盖住了内心的愤怒和悲哀,迎着那些同学观赏怪物的目光,从容地走回宿舍。

《宋氏家族全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