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八 明月几时有

小莲死后,巢谷伤心欲绝,考虑到密州已太平无事,又挂念师傅,便辞别苏轼。他到小莲坟茔前祭拜后便离开密州,前去寻找师傅吴复古了。

苏轼内心伤痛,每日埋头政务,以期暂时忘却。他兴办乡学,教化民众,组织百姓兴修水利,但夜深人静之时,却更是伤心。这一日府衙无事,苏轼愁闷,便叫上刘庭式一起到密州田间巡察庄稼生长情况。

秋天密州的广野上,金风飒飒,火红的高粱一望无际,在秋风中形成一波又一波的红浪。苏轼与刘庭式一起骑马而行。苏轼抓过一穗已熟的红高粱,欣然而笑,说:“吕惠卿被贬,《手实法》和《以田募役法》被废。这丰收的粮食,百姓们可以装进粮仓里面啦!”

刘庭式钦佩地历数苏轼来密州后的诸项政绩——救灾民、灭匪患、兴水利、办乡学,称赞苏轼一年多来政绩昭然。苏轼喟然长叹,说:“惭愧,密州百姓仍很穷困。若能使百姓们家家有余粮,人人能识字就好了。要知道,治穷不治愚,等于种地不施肥呀。”

刘庭式点点头,他知道苏轼曾极力反对王安石大办州学,如今又在密州开办乡学,不禁心中疑惑,便问起苏轼。苏轼回答说:“地方自主办乡学州学是一回事,朝廷号召大兴州学又是另一回事。”接着说起两者的不同:“地方主动办,积极性发源于自己,必倾力办好;朝廷来办,官员必然大量增加,且有衙门风气,百姓和国家的负担就会越来越重,必半途而废。”刘庭式瞬间领悟,深为叹服,接着说:“嗯,就像《青苗法》一样,本为利民,反致害民病民。一旦与官员的政绩扯在一起,弄虚作假的种种毛病就多了起来。”苏轼点头称是。

两人巡察一番,看到庄稼果穗饱满,便高高兴兴地回到府衙。驿差恰好送来最新的邸报。苏轼接过邸报,阅读到“朝廷派韩维前往契丹割地求和”的内容,登时激动地站起来,大声慨叹:“割地、割地,求和、求和,如此下去,国土日蹙,民生日迫,国将不国!”刘庭式疑惑地询问因何发怒,苏轼将邸报递给他。刘庭式读后也很震惊,略微沉吟,问苏轼王安石为何不劝阻朝廷一味求和。苏轼低声叹息,忧心忡忡地说:“今日之王安石,大概不是过去的王安石了,皇上未必肯听他的话了!”

刘庭式说:“尊父的《六国论》表面上是说六国割地求和最终灭亡,实说大宋不该向辽和西夏割地求和,蹈六国的覆辙。此文天下传诵,尽人皆知,朝廷上一众大臣难道都是瞎子,无视这昭然之理!”苏轼愤然地说:“割地求和,岂有宁日!割一块肉给契丹,西夏就要我大宋一条腿,终至国家。我覆亡!”

刘庭式叹息一声,看着苏轼,建议说:“太守,我等报国无门。明日出猎,太守就以密州为边关吧!”苏轼明白刘庭式的用意,慨然同意明日以虎狼为胡虏,杀他个痛快!

第二天,密州白云山重峦叠翠,秋高气爽。苏轼与刘庭式带领着几十个人,骑马挎弓携箭从山冈上奔来,兵卒黄狗,架苍鹰,众多密州百姓也跟在后面鼓噪呐喊。奔到山岭,刘庭式认为此情此景,不能无诗,建议苏轼作诗纪事。苏轼勒马平冈,捻须沉思片刻,朗声吟诵:“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为报倾城随太守,亲射虎,看孙郎。酒酣胸胆尚开张。鬓微霜,又何妨!持节云中,何日遣冯唐?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

刘庭式等人鼓掌高呼:“射天狼!”所有百姓也跟着齐声呼喊起来。喊声雄壮,震荡峡谷,直冲云霄……

变法之初,韩琦、欧阳修等都写信劝说王安石要有识人之明。苏轼更是当面直指吕惠卿、李定都是小人,是为了仕途升迁才环伺左右、支持变法。无奈王安石刚愎自用,视指摘变法弊端为反变法,而视大唱变法颂歌为忠于国事。然而,变法大业被吕惠卿等弄得怨声载道,王安石无奈罢相。这次复相,王安石本想矫正变法弊端,不料吕惠卿使出小人伎俩,用几封私人书信令神宗对王安石大为不满,不再信任他。现在国势不振,山水日瘦,新法也落得个虎头蛇尾。王安石想及一生雄图大志,不为名利,不图安逸享乐,到头来却落得个如此光景,不免心中悲苦,在屋内不停踱步的他喃喃自语:“皇天后土啊,这……这到底是为什么啊?哈哈哈哈……”王安石落寞凄怆地笑着,笑到老泪纵横。

政治上遭受打击之后,爱子王雱又因背疮崩发而死,这一切都令王安石心如死灰。于是他第二次辞去相职,带着王雱的灵柩落寞地离开汴京,举家沿水路返回江宁。一行人在长江瓜洲渡口登岸。王安石一身便装,独立岸边,望着浩浩东去的长江,感怀良多。那江潮澎湃轰鸣,仿佛在应和他。

历史上著名的“熙宁变法”的中心人物就此远离政治舞台,但变法及变法引发的是是非非却并未因此终止,反而愈演愈烈。

神宗虽然年岁渐长,却仍如刚即位时那般少年意气,自信以至自负。王安石信札中“无使上知”的语句令他气愤异常。虽然王安石递上辞呈,自己也准了,但还是愤懑不已。然而,王安石辞相后的职位空缺终究要即刻填补,所以他将吕惠卿、王珪、李定、舒亶等人召进迩英殿,宣布新一轮人事任命。

吕惠卿轻整衣冠,俨然胸有成竹。当听到张茂则宣读到“擢李定为御史台御史中丞”,吕惠卿看看李定,以为自己必做宰相,不觉有几分得意。不料,接着却听到“擢王珪为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官拜宰相”。吕惠卿听此犹如雷击,瞠目结舌,随之浑身战栗。

王珪施礼后,仍是不动声色地谢恩说:“臣谢主隆恩,臣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神宗满意地对王珪点点头。吕惠卿这才明白自己再一次中了老狐狸王珪的圈套,辛辛苦苦地为他做了嫁衣裳,心中气恼不已,只觉头晕目眩,终于晕倒在地。神宗轻蔑地瞥了一眼吕惠卿,命人扶他下去。王珪仍是不动声色,视若无睹。李定、舒亶等先是吃惊、同情,待看到王珪的神色后,立刻换上厌恶的表情。

中秋之夜,在济南任职的苏辙站在窗前遥望远方。史云端着一碗羹汤走过来,请苏辙来吃一碗“玩月羹”。苏辙叹气说:“夫人,今日中秋团圆佳节,我与哥哥却已分隔七年,至今不能相见。”史云也说不知哥哥一家在密州过得如何,苏辙接着忧虑地说:“我听说朝廷已任命哥哥改任山西河中府太守,不知何意。如今王安石已罢相,王珪继任宰相,朝政仍是小人当权。哥哥的这个中秋想来更不会过得舒心,唉……”

密州明月当空,苏轼、王闰之、采莲、苏迈、苏迨、苏过、朝云在庭院内围坐一桌。桌上酒食果蔬俱全。苏轼看看空中明月,说:“今日中秋节,我们来密州已两年有余。这两年,可不寻常啊!”采莲爱怜地看着苏轼鬓边白发,心中为这个自己一手带大的孩子感伤,连说苏轼不容易。王闰之忙说:“子瞻不易,表姑也不易。子瞻,今日你应该好好敬她一杯。”

苏轼举杯敬采莲表姑,然后转身对王闰之说:“夫人,苏轼虽是文人,但有时不免粗鲁,我自罚一杯。”说罢一饮而尽。苏轼爱喝酒,量却浅,所以饮酒辄醉,王闰之慌忙劝苏轼不要再喝了。

苏轼已有醉意,说:“不要管我,让我喝个痛快。来,朝云,我也敬你一杯。你日夜操劳,还要带着迨儿、过儿读书,难为你了。”朝云惊慌,连忙避席说不敢。苏轼有些生气,说:“什么不敢,喝了吧!”王闰之又说:“先生让你喝,就喝了吧。”朝云便一饮而尽。

苏轼又自饮一杯,举头望着天上的明月,喃喃自语说:“要是子由在就好了,我已经七年没有见他了,我很想念他。子由远在千里之外的济南,还有巢谷兄不知云游何处。”说着便眼角带泪,长叹不语。

王闰之递过手帕,苏轼拭泪,接着说:“母亲走了,父亲走了,姐姐走了,弗儿走了,小莲妹妹也离我们而去,这人生怎么如此无常。”说到此处,苏轼已是黯然伤神,他提议大家一起来敬他们一杯。

王闰之、采莲、王朝云各自将酒洒在地上。已经微醉的苏轼将酒洒落,抬起泪眼低低吟诵,再次抬头望月,缓缓吟出一首词来:“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王闰之、采莲、朝云等人都被此词优美的意境和宏大的气魄感染,一时间忘了叫好。王闰之默默地流下泪来。朝云满脸仰慕地看着苏轼。

苏轼接着拿起挂在凉亭上的剑,一边舞剑,一边低吟:“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最后以剑拄地,泪如雨下,“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说完最后一个字,他仿佛用尽了全部力气,颓然倒地。

苏轼自赴京及第后便闻名天下。他在凤翔、杭州的作品都广为传颂,自至密州,其《超然台记》、《江城子.十年生死两茫茫》、《江城子.密州出猎》等更是洛阳纸贵,中秋之夜所作《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也不久就传遍中华大地。上至达官贵人、书生士子,下至黎民百姓、贩夫走卒都争相传诵。书商争相结集刻印售卖。

除夕夜,皇城外鞭炮声如春雷滚滚,燃放的烟花火树银花。相比之下,皇宫却显得冷冷清清。神宗在院前抚摩着由苏轼监制的钧瓷,听到鞭炮声,慢慢走出大殿,吟叹着:“‘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高处不胜寒,高处不胜寒。唉,还是苏轼……懂得朕哪,他没有忘记朕。”说完仰望夜空……

自王安石二次罢相后,吕公著、陈襄等人多次向圣上推荐司马光、苏轼、范纯仁等。神宗对吕惠卿等领导下的变法极度失望,加之苏轼在密州解饥荒、抗旱灾、除匪患、兴水利、办乡学,政绩斐然,于是令苏轼移任山西大名府太守,随后又下诏命苏轼改任徐州太守。

此刻,王珪官邸大门前车马喧闹,进进出出的达官贵人纷纷借拜年之际抬箱送礼,结交这新任的宰相。喜庆之气盈满这豪华的朱门大户。高高挂起的大红灯笼红红火火,红彤彤的春联金光闪耀,写着“相府”两个金字的横匾格外醒目。一位白发苍苍的大官颇有兴致地在门前驻足而观,读着那副春联:“瑞雪宣天意恩泽京城宰相府;春风送暖情惠施神阙大人家。横批:皇恩浩荡。”读完,嘻嘻哈哈地走进了大门,二门仆恭恭敬敬地将其引入门内,其他门仆抱拳恭迎其他官员……

王珪正将李定等人引入小会客室,春风得意地抱拳笑问除夕来访,有何见教。众人行弟子礼,齐声说:“春节已至,学生前来贺喜新春。”王珪笑着说:“诸位,介甫公退相后,老夫与吴充承蒙圣恩,担此相职,还望诸位多多襄助。”众人又齐声请相国多多栽培。王珪笑着说:“言重了。还望大家齐心协力,为圣上分忧。”

客套话说完,李定便提及吕公著、陈襄等多次向圣上推荐司马光、苏轼、范纯仁等人。舒亶、张璪等人纷纷附和,说起圣上进膳时也手不释卷地读苏轼文章,而且自欧阳修死后,天下文坛领袖的美名已落在苏轼的头上。王珪明白张璪等人的心思,却并不点破,而是一脸忧虑地说:“你们有所不知,苏轼原去山西大名府任太守。可圣上又决定苏轼改任徐州太守了。徐州乃天下兵家必争之要地,改任此州,虽为太守,却也可看出,圣上有重用苏轼之意。”舒亶立刻说出自己所忧之事,那就是:苏轼上任,途经汴京,一旦圣上召见,说不准圣上会留他在朝廷担任要职。

王珪起身,称赞舒亶此言有理。舒亶面露喜色,张璪急忙恨恨地说:“恩师,不能让此人有抬头之日。当年大比之时,你也是考官之一,可苏氏兄弟眼中就只有欧阳修、范镇。不仅如此,他还戏谑恩师说是‘三旨宰相’。”

王珪摆了摆手,叹口气,一脸正色地说:“对老夫的毁誉嘛,无关大体;但他反对变法,毁圣上大业,我等却不能不顾啊。”张璪立刻阿谀称赞说:“恩师真是胸襟宽广,以天下为怀,谨记恩师教诲!”王珪笑着点点头,接着说:“故而此次上任,不能让他进京面圣,免得蛊惑圣心!”李定点头称是,并主动请缨……

苏辙从济南转官,暂留在开封,得知苏轼移任徐州,特意在开封城东大路上的长亭中等候,以期一见。第三天,终于见到远处出现了一队车马,苏辙上马迎去,渐渐看清苏轼的样子。苏轼也看见苏辙,两兄弟骑马奔驰,终于相见。

苏轼与苏辙骑马带着两辆马车走向汴京城,二人有说有笑。突然汴京陈桥上,一小吏上前喝命二人报上名来。他身后一队士兵列队站立,威风凛凛。没想到京城的小吏竟然飞扬跋扈到如此地步,苏轼诧异而应:“新任徐州太守苏轼。”小吏也不回话,只是背手来回走了几步,一副傲慢无礼、小人得志的嘴脸。

苏轼对苏辙说:“我等遇上灞陵尉了。”小吏接口问说:“请问苏太守,灞陵尉是何意思?”苏轼反问:“为何要对你讲呢?”小吏眯起眼睛看着苏轼说:“因为我可以不让你进去!”

苏辙又惊又怒,苏轼冷笑一声,说:“人过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既然如此,那你听着。灞陵亭乃进出古都长安的重要通道,汉将军李广被罢职后,去蓝田南山中狩猎,归来晚了。守灞陵亭的一个小小尉官,狗眼看人低,不让他通过,随行的人告诉他,这是原来的李将军。小尉说,就是现任李将军也不行。李广只好寄宿于桥亭。”

小吏满不在乎地冷哼一声:“不管他狗眼还是人眼,李广毕竟还是没过去。”苏轼看着他宵小得志之样,笑问他是否还想听听小尉的最后下场,小吏好奇地点点头。苏轼接着说:“后来他被李广斩了。”小吏“嘿嘿”一笑,阴阳怪气地说:“你斩不了我,我是奉命行事。”

苏轼喝问:“奉谁之命?是不让苏某一人进还是所有外任官员都不让进?”

小吏回答:“我只知不让你进,奉谁之命也不告诉你。”苏轼又问原因,小吏只说不知道。苏轼无奈地对子由道:“我们转道进城,看看北门如何。”

二人打马绕道而行。苏轼叹道:“这陈桥乃是太祖兵变夺来江山之地。今天,太祖的一州太守竟遭小吏侮辱,足见江山情势如何了。”苏辙紧锁眉头说:“这件事好生奇怪,定有文章。”苏轼点了点头。

苏氏兄弟一行来到北门,不料仍有领兵小吏阻拦。而且回答与前面也都一样,就是上司有令不让苏轼进内城,而且上司不让说出自己姓名。

苏轼仰天大笑,说:“汴京城里好光景,太守吃了闭门羹。”然后对苏辙提议说,去洛阳范老爷子那里喝喜酒去!苏辙高兴地答应,又问苏轼为何而笑。苏轼回答说:“此事不可笑吗?说不定圣上正虚席以待我呢,只是有人怕我面圣,故出此下策。这说明,愚兄的名气已经使有些人害怕了。”苏辙点头称是。

神宗虚席以待之臣就这样被阻拦于汴京城外,愤而离去……

按照惯例,转任官员路过京师都要拜见皇帝。神宗没有见到苏轼,大为奇怪,询问王珪。本就是王珪授意李定等将苏轼挡在城外,见神宗问起,他却装作一无所知地回答说苏轼拜访了司马光和范镇,然后就上任了。神宗心中不悦,也不再说什么。

苏轼和苏辙到洛阳拜访了司马光和范镇,更在范镇的提议下,给范镇十六岁的孙女和十八岁的苏迈定下婚约,苏、范两家结为秦晋。临别之际,范镇忧心忡忡地叮嘱苏轼,今年雨水甚大,要警惕黄河决口,洪水冲击徐州。

徐州古称彭城,位于今江苏西北。北接山东,西邻安徽,属华夏九州之一。徐州地处古淮河支流下游,又曾是黄河故道,京杭大运河傍城而过,是水利要道。但也因河流众多,且处下游,历史上洪水泛滥多次。

熙宁十年(1077)夏秋之际,电闪雷鸣,大雨倾盆,奔腾咆哮的黄河水带着泥沙巨浪滚滚而泻……黄河堤岸某处,渐渐地裂隙、坍塌,狂奔咆哮的洪流汹涌而出,以排山倒海之势吞噬着大地上所有的一切:牛羊被吞进去,房屋被卷走,大树被摧折……

熙宁十年七月,黄河在澶州决口,注巨野入淮河、泗水,下游徐州地区大受其害。

《有一种境界叫苏东坡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