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母亲入党 三 停止支付

约翰玩化装游戏回来,听见约瑟夫的练琴声。约瑟夫在练习音阶。明年,要是上学,约翰也要学弹钢琴。为了父亲的缘故也得学。他总是说,在发明钢琴之前出世,这太可怕了。

每当吃饭时间到,母亲就派约翰到套间,告诉弹琴的父亲或练习音阶的约瑟夫,隔壁客人已经就座。餐厅和套间仅由一道薄薄的折叠墙板隔开。约翰一站到父亲身边,他就立刻把双手停在空中,点一下头,垂下手臂,关上钢琴,说:过来。然后约翰单脚跪在他身旁,因为现在父亲会把他刚才没弹完的曲子,轻轻地在他耳朵里唱完。父亲还是个歌唱家,在合唱团里任第二独唱演员。约瑟夫和约翰的房间就在套间上面,而每星期四晚上合唱团就在套间里练唱,约翰总是留意倾听,看是否能听出父亲的声音。两个声音他听得特别清楚:格吕贝尔先生那银铃般轻快地向上震颤的嗓音和施佩特先生那同样激越、但听上去有些吃力的声音。每当在村里遇到格吕贝尔先生或施佩特先生,约翰对格吕贝尔先生的问候总是充满尊敬,对施佩特先生的问候总是满怀同情。施佩特先生是泥瓦匠,同沙子,水泥和尘土打交道。格吕贝尔先生住在村子中央一座低矮老旧的小木房里,总是忙着收拾母牛光滑的脊背,颜色鲜艳的圆苹果,嫩绿的樱桃,新收割的青草和芬芳的干草。约翰想象着,这对格吕贝尔先生的声音有好处。只要有机会,结束他那尘土飞扬的工作后,施佩特先生就会来到餐馆,在圆桌旁喝啤酒或葡萄酒,嘴里总是叼着又细又长的弗吉尼亚雪茄。而格吕贝尔先生几乎从来不坐在圆桌旁。无法想象他吸烟的样子。格吕贝尔先生则走在他的牛旁,牛儿拖着一辆满载青草或者干草的带围栏小车,慢得几乎像是原地不动地走进村里。新铺的沥青路上,只听见柔和的牛蹄声。每当约翰向格吕贝尔先生问好,他就会大声叫回:约翰,请接受我的问候!声音听上去像是来自《以色列颂》(1)。在教堂唱诗班里,他以这样的嗓音唱出高昂的歌声,使教堂里的一切在空中漂浮,让跪在坚硬不平的教堂长凳上的约翰,简直感觉不到自己膝盖的存在。

约翰知道,只要他一出现在厨房门口,母亲就会说:露台上和房屋里已有客人,去告诉一声。约翰撒腿就跑,耳朵里还听见公主的话:把约瑟夫从钢琴旁吓走,这事他最愿意干。约翰真的无法理解,一个人怎么能几个小时地练习音阶。他宁愿通过乐曲学弹钢琴。

在套间里他站到约瑟夫身旁,把钢琴盖往下翻,速度不慢。千万别,约瑟夫叫着。约翰说:别人马上要抱怨了。约瑟夫立刻停住。见他非常害怕地看过来,约翰就说:还没有,不过马上会。约瑟夫跳起,接下去是一场小小的格斗。因为年龄小两岁,个子矮两年,力气弱两载,战败的是约翰。不过,直到躺在油腻的镶木地板上,双臂被约瑟夫压在膝盖下,他才屈服就范。他们俩所有的搏斗都这样结束。同约瑟夫打架,输了也不疼。看到约瑟夫满头大汗,约翰已经觉得满足了。仰面朝天躺在地上,往上瞧约瑟夫的脸,看不到任何一丝侮辱他的表情。在玩化装游戏时,要是约翰这么站着,阿道夫就会喜形于色,完全有把握击中目标。阿道夫深吸一口气,做出要扔球的样子,约翰向右弯腰,阿道夫不扔,又等上半秒钟,直到约翰重新挺直身体,还没有做好躲避的准备,——人不能离开原地——然后他以这样近的距离根本不需要的巨大力量扔球,结结实实地击中约翰的脖子。这很疼。不过,要是阿道夫被击中,也会很疼。但这要等到他被击中。这大家知道。约翰知道得十分清楚,约瑟夫始终会保护他,同任何人干。当然,在家里约翰得服从约瑟夫的一切命令。一旦处于这栋房子的外面,约瑟夫就是他的保护人。

约翰偷偷溜出。他听见祖父在碎石地上耙扫的声音。祖父把第一批栗子树落叶扫在一起。祖父不停地整理房间,清扫地板,收拾落叶。他动作迟缓,气喘吁吁。盆栽天竺葵用一堵花墙护住了半高的露台石墙。每当他经过那里,总是能找到一片枯萎的树叶,一株凋谢的花朵,一根必须得扯去的野草。通往火车站的通道两边满布常春藤。他要是经过那里,不会忘记从绿色的墙上摘下一些枯枝残叶。他几乎已无法弯腰。尽管如此,他向一切落在地上的东西俯身。哪怕遇上一张纸片,一个烟头,他也不会放过,会俯身把它们捡起。每当祖父弯腰,约翰会飞身上去代劳,因为看上去祖父随后无法再直起身体,而是会立刻朝前栽倒,永远地倒下。晚上祖父坐在餐厅里,但从来不在圆桌旁,而只坐在门边的挂钟下。他不喝酒,不吃东西,只是看报。因为他几乎不翻页,所以别人不知道,他是否真的在看。早晚约翰帮祖父穿鞋和脱鞋。祖父自己已经够不到系鞋带的靴子了。房子朝火车站一边的碎石空地上长着两棵栗子树。当约翰出去时,看到树下所有不该有的东西已被打扫干净。祖父甚至把地秤那开裂的地板条都清理干净。地秤每时每刻都得能用,这对祖父很重要。“菩提树花园”也有一架地秤,而且有棚盖,所以有些农夫宁愿带着他们满车的落地水果或干草上“菩提树花园”的地秤。不过在这里,每次过秤之前要扣除秤的皮重,顾客能看到,活动秤舌保持在固定的对应刻度处。不过有些人不愿理解这点,尤其在雨雪天,选择“菩提树花园”有棚盖的秤。去年4月,这个美妙的鳊鱼捕获季节,3辆满载鳊鱼的小车在“菩提树花园”过磅,消息登了报,美妙的鳊鱼收获季节,3辆小车和“菩提树”饭店的秤。约翰很想接下过磅的事做,但是,他还够不着用来把地秤抬高的曲柄。要是把手在上,曲柄高度超过他的脑袋。

每当他同约瑟夫打架输了,约翰最喜欢在祖父那里寻找安慰。祖父把耙子和铁锹放进小推车,约翰推着所有的东西从屋后进入院子,去肥堆那里。祖父跟在他身后,来到苹果树下,打量着,果实累累地垂下的树枝是否被正确地支撑好。他会把给树立支撑棒的尼克劳斯叫来。如果没人使唤他,尼克劳斯就会把煤装袋,把1公担的煤袋一个挨一个地堆在车棚的屋檐下,以便需要一袋煤球或无烟煤的顾客,能立刻把它取走。这时,尼克劳斯就得替祖父取来另外的棒子。今年,那棵韦尔希斯奈尔树的果实特别丰硕。为了不让树枝折断,树的四周都得做支撑架。约翰从草丛里捡起一个掉下的格拉文施泰因苹果,一口咬入。祖父说,约翰该去取一个篮子,把掉下的苹果捡起,明天做苹果汁用。车库的顶棚上堆着各种各样眼下没用、但说不准什么时候又能派上用场的东西。约翰从那里找来一个篮子,在8棵苹果树下的草丛里拾掉下的苹果。同所有人相比,约翰更愿意接受祖父的派遣。他特别不喜欢约瑟夫命令他做的一切。那通常是约瑟夫该自己干的事。因为他没兴趣,所以转交给约翰。因为约翰拒绝,就有了格斗。约翰总是输,就不得不做约瑟夫命令的事。在祖父那里不一样。他有感觉,要是他派给别人一件活儿,那是他自己很想做、但又做不了的事。祖父是大个子,但佝偻着身体。

约翰把篮子提上后楼梯,放到门前的平台上,这时米娜穿过院子跑来,奔上后楼梯,大声呼叫着,不,不,不!有这样的事!竟然有这样的事!她一边叫着,一边经过约翰身旁跑进屋子。约翰尾随而入。在厨房里,她立刻倒在门旁的凳子上。实际上那是约翰的座位。当他在热水器下的长凳上滑下,来到角落上时,米娜已经在长凳的头上坐下,双肘支在粗糙不平的桌面上,失声痛哭。母亲、祖父和埃尔萨马上来到她跟前,公主不仅从水槽那里望来,而且整个身体转了过来。母亲和埃尔萨劝说米娜。说吧,米娜,究竟是怎么回事,现在快说吧!因为在林道,秋季集市马上就要开始,米娜打算在工商农业银行的分行,在格拉特哈尔大楼取20马克,但空手而归。大门紧闭。一张告示上说,银行不得不暂时停止支付。将召开债权人会议。一个避免破产的调解程序已经启动。银行董事会请求尊敬的客户继续给予信任。现在只有信任才能有助于避免最糟糕的结果,即破产。米娜哭叫着说出这些句子。她还从未说过这么标准的德语。她把这几年所有的积蓄存在了银行里。存入了这家银行。她自己什么也没有留下。而阿尔弗雷德也把他的积蓄存入了银行,也存在这家银行。明年或后年他们打算结婚。现在一切都完了,完了,完了。

祖父说,根本还没有肯定,一切就这么都完了。胖大的埃尔萨往下俯视着瘦弱的米娜,显然无法忍受,米娜把所有的同情都吸引到自己身上。她径直开始叙述,说在她以前做工的拜耶恩富尔特,她在餐厅直接从厨房窗口得到饭菜,而在这里,得自己跑入厨房拿饭菜,得经过走道,5米或6米远的路,然后向左转向餐厅门,用胳膊肘顶开门,这才到达餐厅。露台上的客人就更远。从厨房门到弹簧门肯定有6米,从那里到大门还有2米,朝下两级楼梯,就来到露台,但远远还没到一张桌旁。在这里的第一个星期,我可以对你们说,我以为,我都要死了。来自霍姆堡附近埃恩厄德的胖大的埃尔萨描述着她要走的路,似乎每一步都是受罪。也许她不知道,这座房子是祖父设计和建造的。也许她想说,她的情况比米娜更糟。埃尔萨看上去总是累得筋疲力尽。她那厚厚的下嘴唇总是远远地垂在牙肉下面,从她那总是睁得大大的眼睛里可以看出,做招待给她带来多少痛苦。在这个旅店里做招待。公主从水槽那里说:要是现在人人都说自己不喜欢的事,那么我也有话讲。米娜只是看着母亲,母亲只是注视着米娜。米娜站起身。同埃尔萨和母亲相比,她个子真的很小。她把深红色的储蓄本递给约翰,说:拿去。每当从银行回来,米娜总是把她的储蓄本交给约翰,并且说:替我放好。她知道,约翰非常喜欢开关前面办公室里那沉重的保险柜。

对约翰来说取牛奶的时间到了。路上他看见人们站在米娜读过的告示前面。告示宣布,她的钱出了什么事。他在制酪坊的地窖里让人给他装满6升的罐子,然后立刻把罐子挂到上面已经挂有小罐子的栏杆上,加入每天晚上在制酪坊周围进行的捉迷藏游戏。约翰想做的是,同格蕾特、特鲁蒂或伊姆佳德藏到同一个隐蔽处,只要不被人发现,就能近距离地待在格蕾特、特鲁蒂或伊姆佳德身边,似乎更是偶然而不是故意地接触到她们的身体。要是这个接触得到某种同样看似偶然而不是故意的回答,约翰就会觉得自己一阵激动。当然没人愿意在下一轮把脑袋和脸埋到靠在屋墙上的手臂里数数,然后去寻找在此期间重新躲起来的同伴。一想到阿道夫、路德维希、保尔、吉多、这个赫尔穆特或那个赫尔穆特现在同样不经意或经意地触碰伊姆佳德的身体,就令人痛苦万分。倘若在制酪坊和格拉特哈尔大楼之间奔跑,进入的是漆黑一片的世界!前面的街道,明亮的广场,一切是亮堂和一目了然的。后面是另一个时段。另一个世界。黑洞洞的杂乱一片,不止一个的栈房,一切都藏在挡住灯火的浓密树冠下,树下是高及树枝的草丛,然后还有奥施小溪的岸边树丛。村里没有任何别的地方比这里更容易藏身。除了在比克塞尔麦耶尔的干草房,没有任何其他地方像在这里,傍晚时分已经如此黝黑。在这样的黑暗中,渴望的触碰变得更加偶然也更加有意,为此产生的力量,比起任何举动都历历在目时制造触碰所需的力量,要大得多。

今天约翰必须第一个回家。但在制酪坊后面格拉特哈尔栈房里,他成功地同伊姆佳德破天荒地挤在一起。伊姆佳德和他,在本来就不大的栈房里躲进了一个箱子。因为箱子真的很小,他们不得不互相紧靠。约翰觉得,两个人,伊姆佳德和他,他在她身后,她在他身前,在贴身靠在一起的整个时间里,都没呼吸。也许他们都不再需要呼吸。尽管他们马上就被发现,当然是被阿道夫,但约翰凭借一次异乎寻常的爆发力——这是由触碰引发的激动的作用——在朝目标奔跑时超越了阿道夫,解放了自己,还多叫了一声:伊姆佳德也解放!虽然这违反游戏规则,但他还是这么叫出来。阿道夫提不出反对的理由,立刻跑向房后,寻找其他躲藏者。

约翰拿起6升的牛奶罐,飞快地把罐子在空中划了一个大弧线,不让牛奶溅出无盖的罐子,享受着被甩动的罐子的重力。每当罐子向下运动时,重力几乎会把他扯倒。他鼻子里还留着伊姆佳德的发香。因为伊姆佳德个子比他小,所以,挤在一处时,实际上他的鼻子就停在她的头发上。但是,当她为了更加不被人发现而弯腰屈膝时,一件他至今从未成功的事成功了:触碰到伊姆佳德的那个部位,那个别人根本不允许触碰的部位。他不十分清楚,他离那个部位到底有多近。他不由自主地闻着自己的食指,也许上面还沾着这个部位的气味。没等他把食指放到鼻子边上,他又急忙把它移开。在格拉特哈尔大楼前面,一直还有人站成半圈。眼下赫尔默的赫尔米内站到告示前面。众人听她讲话。约翰听不明白她在说什么,但看见她那晃来晃去的食指。要是他闻自己的食指,赫尔米内就会看见。她立刻就会知道,他为什么想闻自己的食指。她自信地向大家解释,面对工商农业银行的公告他们该做什么;不过,这不会妨碍赫尔米内当场逮住约翰,倘若他闻了自己的食指。幸运的是,赫尔米内那晃来晃去的食指,直接提醒约翰注意到这个危险。

他跑回家里,把牛奶放进走道上的冰箱里,接着立刻上楼去自己的房间,想最终能不受干扰地闻一下散发着伊姆佳德那个部位气味的食指。人们称每个追逐女孩的男人为品味姑娘者。约翰知道,自己是一个品味姑娘者。不过,要是有人这样叫他,他会愤怒地否定。他有理由否定,要是同阿道夫一起躲在一个狭窄的地方,他同样喜欢和他接触,如同和伊姆佳德接触一样。

他得等工人列车,他得去接从奥博斯陶芬返回的父亲。这没说好,但约翰知道,父亲料到约翰会去接他。虽然父亲经常和长久地站在练习音阶的约瑟夫身后,但约翰相信,他和父亲更亲。比如约翰从未看见父亲同约瑟夫行过爱斯基摩礼。但是他每天用自己的鼻尖在约翰的鼻尖上擦一下,表示问好。有一次他对约翰解释说,爱斯基摩人就这样互相问好。

在走道里他又碰见米娜。经过时她抚摩了一下他的脑袋。平时她不这么做。这肯定同银行夺走她的钱有关。母亲从厨房出来,说,父亲来了电话。他不坐工人列车,而坐夜车。

再去一次制酪坊?不,这不行。伊姆佳德这时肯定也回家了。他希望。他关心的只是伊姆佳德。他常常能经过伊姆佳德的家,但从来没有扭头看一下,是否正好有人探身往外看,或者甚至站在门下。他觉得,伊姆佳德在看着他,看他如何经过她的家门。因为伊姆佳德的注视,他走过时迈出的每一步都饱含了非同寻常的含义。

约翰走进餐厅,坐到祖父身旁。边上正好有一位客人。他也从不坐到圆桌旁边,而总是坐在挂钟下祖父的身旁。下贝希特斯威勒的洛泽先生。唯一一个只用一只脚蹬骑自行车的人。另一个脚蹬静止不动,上面搁着他那自从战争以来就有的粗陋的木脚。他骑车走得很好。从下贝希特斯威勒到瓦塞堡,高低不平,没有一步是坦途。

约翰坐到他身边,祖父正好叫着,啊,格布哈特,把自己的一只手放到洛泽的格布哈特的双手上。平时,总是客人把一只手放到祖父青筋裸露的双手上。埃尔萨给洛泽的格布哈特送上一杯鲜啤酒,外加一小杯果汁。多伊尔林先生通过他的继续来,继续来(2),不断地提醒人们,他出生在巴伐利亚的莱希河畔。人们从他那里学会,称小的烧酒杯为小酒杯。不过约翰发觉,对这里使用这个词的每个人来说,这个词到他们嘴里都不合适。相反,泽哈恩先生没有透露他来自何方,但是告诉别人,革命后他曾作为退休海军革命家留在慕尼黑。泽哈恩先生能说小酒杯,不引人注目。不过泽哈恩先生本来就会许多语言。

约翰认识洛泽的格布哈特先生,尽管他不是每星期来餐馆。有一次,当洛泽的格布哈特也坐在桌旁时,祖父说,当他22岁时,他曾把在亨瑙的父母的房子卖给了邻居多恩,而多恩把房子拆毁了。拆下的建筑材料被运到下贝希特斯威勒,因为在下贝希特斯威勒的洛泽的家正好遭受火灾;谷仓和房子被洛泽的格布哈特的父亲用这些材料重建而起。

洛泽的格布哈特一口喝干果汁,大声说:埃尔萨,再来一杯。

啊,格布哈特,祖父说,事情又是别样。人们总是以为,不行了,然后又挺了过去。洛泽的格布哈特用拳头砸着桌面,说:约瑟夫,丧失工作能力百分之七十五。祖父点头,就像听见自己早就知道的事的人那样点头。而洛泽的格布哈特讲述着,可以这么说,就像一个经常讲述这些事的人那样讲述着,而且是对一个眼下再次倾听讲述的人讲述。根本就不是对他讲述,而是告诫他。10月21日,17点,以帕东部五公里,腿没了。百分之七十五残废。10年后臀部也不听使唤。祖父点头。莫泽尔医生把洛泽的格布哈特送进霍伊伦的医院。他们用强电流刺激臀部。臀部脱骱。祖父点头,似乎他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因为他现在完全无动于衷,洛泽的格布哈特便一发不可收拾,讲述他在运干草时在谷仓门口摔下,公牛迅速用犄角把他扎伤。肋骨骨折。肺部充血。祖父点头。洛泽的格布哈特说,妻子说,现在得卖东西了。我们需要小一些的田庄。于是他们把它卖了,又买下克伦克尔的卡尔的田庄。只有10个工作日面积(3)。加上7000马克增值抵押。不过从出售中他们得到百分之二十三的利息。在工商农业银行。祖父点头。也就是说,倘若啤酒花再次不值钱,他们也不会出事。然后,根据第三条紧急条例,是这样的通知:得累斯顿银行不再支付,交易所关闭。洛泽的格布哈特立刻进城,问他的银行职员,工商农业银行是否也摇摇欲坠。不,它根本没有摇摇欲坠。不过洛泽的格布哈特要求同商务顾问施廷先生本人见面。听到的回答是:哪有这样的事,谣言,洛泽先生,没有一丝危险。倘若有丝毫危险,商务顾问先生保证,洛泽先生会马上得到通知,他的钱会交付给他。那是前天的事。而今天:窗口关闭。钱完了。他去了律师那里。他笑了。要是一个银行即将倒闭,银行的头儿是可以询问的最后一个人。不存在对交易所必需的谨慎原则的违犯。律师这么说。完了就是完了,约瑟夫。

啊,格布哈特,祖父说。点头。

这时,布鲁格从圆桌那里走来,站到洛泽的格布哈特身旁。布鲁格先生总是身着绿色外衣。他从嘴角上取出牙签,——约翰从阿道夫那里知道,他父亲嘴角上总是叼着的牙签是象牙做的——然后把手放在洛泽的格布哈特的肩上,说:格布哈特,明天晚上在博多尔茨的克贝勒家,开会,你来,请你加入,希特勒会让我们脱离困境。下个月在巴伐利亚,制服禁令失效。然后将游行,让那些伪君子和缺乏主见的家伙瞧瞧,受够了,我们要清算。让战争罪责的谎言见鬼去吧!该对战争负责的不是放第一枪的人!让凡尔赛那可耻的协议见鬼去吧!1320亿!在14年里我们支付了200亿,现在穷途末路!破产,一个民族还从来没有这样破产过!还要继续辛苦工作70或80年!支付70或80年!为一场大家一起发动的战争!只是我们输了。格布哈特,明天晚上在博多尔茨的克贝勒家。希特勒会让我们脱离困境!希特勒万岁!他把右手远远地伸出,靠了一下脚跟。在此之前他已经把象牙牙签从嘴角上取下,塞进了胸袋。然后他从衣钩上取下他饰有雄羚羊毛、绿色荧荧的帽子,并说:你们等着瞧吧。然后离去。

阿道夫说,他父亲的帽子由天鹅绒做成。阿道夫断言,这是瓦塞堡唯一的一顶天鹅绒帽。大家目送着布鲁格。祖父轻声地自言自语,只有约翰能听见:但愿我去了美国!(4)当布鲁格先生喊希特勒万岁时,总是坐在餐厅露台第二张桌旁的泽哈恩先生跳了起来,也伸出了一只手。但他来不及从嘴里取下那他吃饭时才取下的香烟,他想声援的、希特勒万岁的话,也就出声微弱。泽哈恩先生在旅店的三楼有一个小房间。由于屋顶斜面占据了房间的整个一堵墙,约翰非常愿意睡在那里,而不愿意睡在高高的只有直墙、四扇大窗户朝两个方向开的9号房间里。泽哈恩先生的房间比旅店其他任何房间闻上去更有意思。泽哈恩先生没日没夜地抽烟,每天晚上喝酒,喝到打烊时间,另外,他喝啤酒、烧酒和湖酒,并把它们的味道带进他的小房间;由此产生的气味弥漫在上面的走道上,几乎充斥着走道。约翰总是不断地跑上楼,把他的鼻子凑到这个危险气味中。不管他在场或不在场,人们带着令人恐怖的赞叹谈论泽哈恩先生。仅仅由于尽管他作为水果种植协会的簿记员,生活迁徙不停,但没有一分钟耽误过工作,并且作为水果种植协会的簿记员,从未做错账。泽哈恩先生每日三餐由餐厅旅店供饭。他总是坐在一张此外没人坐的桌旁,无休止地轻声自语。约翰经常尝试着,不引人注目地停留在泽哈恩先生的近处,给人换啤酒杯垫,清空烟灰缸,甚至给顾客送上一杯啤酒或一个小酒杯或者一杯湖酒,只是为了能从这滔滔不绝的话语中捕捉到几个词。他必须十分小心,不让埃尔萨或母亲发觉,他想干什么。特别不能让母亲觉察到这点。泽哈恩先生的滔滔不绝只是由最难听的诅咒和最肮脏的下流话组成。听起来,泽哈恩先生像是不停地被充电,必须把身上汹涌澎湃的东西不停地卸去,否则他也许会被撕碎,或者会毁于内在的锋刃。约翰当然认识泽哈恩先生为男女性器官背诵的词,就是那些诅咒在别处也能偶尔听到,不过没人能像泽哈恩先生,如此有力又如此轻快地说出这些词。因为他不间断地说话,而且这样快速,而他使用的许多词又不存在,他必须连续地重复那些词。因为间或出现词句缺乏的状况,而内在压力又非常大,他就不得不转而吐一次无言和恶毒的唾沫。泽哈恩先生嘴里装有假牙,上下都有。在大多数情况下他精神集中,留意不要在发送高压骂人连珠炮时,把自己上口或者下口的假牙吐出。所以在诅咒和漫骂时他尽量紧闭双唇,要是他说愚蠢的公牛或卑劣的无赖时,只有舌尖快速伸出,立刻缩回。尽管又说又骂,泽哈恩先生还得抽烟。他很少把香烟夹在光滑白细的手指间,在大多数情况下,香烟同说话的嘴巴一起跷动。他那带有绿色小竖领和鹿角纽扣的黄色民族短上衣,比他的口音更清楚地显示泽哈恩先生同巴伐利亚的关系。他说有教养者的标准德语的巴伐利亚话。这个总是轻声诅咒和辱骂的泽哈恩先生本来不会对约翰这么有吸引力。可他在发送咒骂和脏话连篇的连珠炮时十分友好。眼睛笑眯眯地,嘴巴在骂人,同时又抽烟和微笑。有时,臭骂和不堪入耳的诅咒都卡了壳,泽哈恩先生就飞快地以最短促的动作咬自己的嘴巴。就是这时他表现得也十分友好。约翰觉得,倘若自己靠近他,偷听几个词或残言片语,这不会打扰泽哈恩先生。泽哈恩先生甚至注视着他,用眼睛和嘴巴一起微笑,而同时从这张嘴巴里飞速射出细声细气的脏话:伪善的蛇蝎,愚蠢的公牛,水妖般的母猪,灯灭了,刀拔出,三人血斗,睡女人的流氓,笨蛋恶棍,狡猾的普鲁士恶汉,傻帽,荡妇,蠢蛋,调情,收账,阉割掉算了,臭提琴,流氓呆子,小便黄瓜,多嘴妓女,虚伪的蛇蝎,墙壁晃动,要出事情,脱下裤子,举起双手,滚蛋,进来,谁会谁就会,大蠢汉,谁还没得到,谁该再试一下,从前有个忠实的轻骑兵,一年只能两次,稻草人,不忠的女人,被烤过的新娘,伪善的蛇蝎,被冻住的大炮,谎言和欺骗统治着世界,脑子有毛病,世界谎言,昨天还骑高头骏马,今日被射穿胸脯,明朝进冰冷的坟墓,谁有,谁就有,狠狠揍他,打她们,打她们,打她们的嘴巴,糟透了的世界,四分五裂,上帝破产了,生了个小男人,有人讥笑,酸葡萄,伪善的蛇蝎,墙壁晃动,要出事情,扑通法啦啦,扑通法啦啦,锵得啦达达,扑通……约翰收集泽哈恩的碎语,把它们背诵出来,无声地,但嘴唇翕动。当然,得在周围没人的地方。最好在床上。入睡之前。这是他最好的晚祷。伪善的蛇蝎在泽哈恩先生嘴里出现得最频繁,在约翰这里不是。他得长时间地练习,才能完全像泽哈恩先生那样,以极快的速度,小声和亲切地把它们背诵出来。

布鲁格先生早就消失不见,而泽哈恩先生一直还站在那里,手臂前伸,当然,嘴里的滔滔不绝没有中断。这时埃尔萨叫道:泽哈恩先生,坐下!于是他坐下,坐着说出他的单词。

母亲站在柜台后,招呼约翰。她走了出去,约翰跟出。她交代他,去地窖取一架瓶装啤酒,把那16瓶啤酒放进柜台下的冰箱,然后赶快骑车去肉商吉雷尔那里。商店肯定已经关门,他该到屋后叫门,问肉商吉雷尔夫人,是否能买1马克的腊肠。约翰想说:约瑟夫在干什么?但他知道,约瑟夫骑父亲的自行车去了黑默希克芬;因为平时总是骑车来、在套间里上钢琴课的风琴师尤茨,他的自行车被偷了。约翰骑车下了村道去肉铺,用1马克买了8根腊肠,把装有8根腊肠的购物网袋挂在自行车车把上,骑车返回。网袋晃晃悠悠,当他正好经过“菩提树花园”时,网袋被卷进前轮,好几根腊肠被绞烂。他回到家,把网袋拿进厨房,说,出了一点事。米娜打开腊肠包装纸。母亲说:利润见鬼了。米娜说:还可以做腊肠冷菜。公主说:要是这样的人还活着,那么席勒就得去死(5)。约翰走进办公室,坐到父亲的椅子上。这是他最喜欢的座位。已是晚上,他拿起日期图章,往下转了一天。这是一件他喜欢做的事。可怜的米娜,他想,还有洛泽的格布哈特!因为洛泽的格布哈特只能用单脚骑车,约翰觉得他比米娜更加可怜。不管怎样,米娜同整个瓦塞堡最强壮的男人中的一个订了婚。他在“菩提树花园”照料饭店。阿尔弗雷德长得比所有的人都高大,脑袋上理着一个平头,上面是很短的金色鬈发。垂直的两边头发剃光。约翰想象着,一旦米娜告诉既和蔼又高大的阿尔弗雷德,他们的储蓄都出了什么事,阿尔弗雷德会把米娜提起,举到空中,然后转动身体,直到米娜大叫:我头晕了。阿尔弗雷德会说,他要的就是这个,让她头晕,让她最终停止唠叨钱的事。

不过他呢——除了钱,他难道能想别的什么事?起先让人拍照片,然后在轮辐里绞烂了1马克的腊肠。对他来说无所谓。伙计,该反抗!他觉得身上发热。完完全全。除了灼热,别无其他。一直到膝腘。热力穿过全身,一直进入双脚。他以前从未这样清楚地感觉到。他嘴巴里聚起了唾液,几乎来不及下咽。唾液甜滋滋的。他弯起右臂,鼓起肌肉,把它绷紧。同阿道夫的肌肉相比,这算不了什么。到现在为止,每当他们互相比较肌肉的大小,阿道夫的肌肉总是更大更结实。每次单独在房间里,约翰就练习俯卧撑。不久以后他会再次要求同阿道夫比试。他感觉到,他能要求自己做任何事。他觉得自己刀枪不入。说来说去又是钱!他觉得自己能忍受一切。中午,约翰从水龙头里接了一杯水。公主一边洗碗,一边叫道:给我的桶里来一滴,我会得到一个孩子。母亲从灶台那里大叫:阿德尔海德!米娜大笑。约翰装傻,做出什么都不懂的样子,但觉得自己像是处在一场风暴中。那是因为他而形成的。


(1) Benedictus,天主教颂歌之一,因起首词为Benedictus而闻名。

(2) 原文为方言:Geh-weida-geh-zua。

(3) Tagwerk,德国旧时地积单位,一个工作日面积约等于三分之二英亩。

(4) 原文为方言,Wenn i bloβ ge Amerika wär。

(5) 原文为:So was lebt, und Schiller muβte sterben。德国餐馆里能听见的一句习语,表达说话人对别人的气愤。同著名作家席勒无关。

《迸涌的流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