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母亲入党 五 授旗典礼

父亲和祖父坐在两张椅子上,如同这两张椅子不在同一个房间。尽管办公室里几乎没有让人眼观别处的空间,父亲和祖父还是这么斜坐着,互不相干。外面浓雾弥漫,院子里的几棵树看上去犹如魔鬼。从湖那边传来雾笛声。一声雾笛,像是一个问题。没有回答。船又拉响一次汽笛。还是没有回答。给人的印象是,船儿白白地在叫唤。于是又叫了一下,再叫一下。依旧如此静谧。约翰知道,对面房间里的泽哈恩先生现在会发怒。每当雾笛声响起,泽哈恩先生会大叫:停下!把脑袋转向湖的方向,叫着:立刻停下,否则开枪,禁止哞哞叫,立刻,卑鄙的流氓,愚笨的蠢猪……泽哈恩先生当过海军。要是他房间里来了一个他不认识的客人,他会站起,像一个士兵那样把手举到太阳穴,说:退休海军革命家泽哈恩。然后重新坐下,烟不离嘴。

每当听见湖那儿传来的雾笛声,约翰感到惬意。谢天谢地,苹果在地窖里,他想。还有天竺葵。他整天地站在梯子上,把苹果摘下。每年临近万圣节,母亲都会觉得不好意思。他们家的树上还挂满着苹果,而村子下面人家的房前,甚至村里村外几千棵树上的果实都已被摘干净。她说,客人们会大惊小怪,以为我们家没人有时间摘苹果。约瑟夫得做功课和练习音阶。父亲在梯子上无法久站。尼克劳斯太老了。祖父年纪更大。约翰说,要是尼克劳斯替他扶梯子,那么他来摘苹果。母亲说:还没有到这个时候。现在约翰不愿再让步。他保证,每当他用一只手摘苹果时,就用另一只手抓住树枝。它会断,母亲大声说。只抓粗树枝,约翰喊着。随后他在树枝里站了一个星期。他在梯子上站得越高,他的心就跳得越快。但从第二天开始他就知道,他不可能出事。他在树上感到得心应手。一个接一个的路德维希王子苹果被他摘下,然后小心翼翼地放进挂在身上的粗黄麻布口袋里,不让它们被碰伤。他甚至自己把口袋弄得像他在屈默斯威勒的格特那里见到的那样。把一个苹果扎在口袋的一个角落,把扎袋角的绳子从袋口旁的一个洞眼里穿过,然后把绳子再系到袋角的苹果那里。随后从袋口到袋底穿两下绳子,把自己的脑袋从绳子和口袋间伸过,再把口袋搭在自己的肩膀上,让袋口直接出现在胸前,让自己能把苹果一个接一个地扔进。约翰发觉自己做这样的事比路德维希、保尔或者阿道夫要困难,所以他把这事看得更重要,想证明自己也行。约翰享受着街上路人从下朝上对他的叫声,他得小心别摔下。要是他们叫着,他做这样的事年龄还太小,他就更加感到骄傲了。要是有一阵子街上没有传来对他的叫声,说摘苹果的约翰做了别人根本无法想象他能做的事,他就会发觉,他等待的就是这样的呼叫。数小时地站在梯子上抓向这么些苹果,让它们安然无恙地滑入口袋,这样的事他只有在别人注目的情况下能做成。所以他非常高兴,因为现在建筑师施莱格尔向上叫着:要是教父来了,就该你倒霉了,佩服,佩服!而鞋匠肖勒太太则叫着:这可会让妈妈感到高兴。森佩尔的弗里茨往上大声说的是:掉下来可是比爬上去快。邮差陶本贝格停住脚步,更像是对自己而不是对约翰说,约翰已经是个大胆的男孩了。赫尔默的赫尔米内对他说的是:为了一个黑色浆果人们爬得比为了得到一个红色浆果高。格吕贝尔先生走在他的母牛旁,用他那银铃般的嗓子半是说话、半是唱歌般地朝他叫上:倘若我是一只小鸟,有两只翅膀,我就会朝你飞去。菲尔斯特夫人带着被痛苦缝上的嘴巴和噙着泪花的眼睛经过,没对他叫些什么,这他明白。当然阿道夫每天至少来一次,对约翰正好收获的果实种类说三道四。他问,他们是不是没有博斯科普树。也没有格拉斯赖内特,甚至没有火红主教树!不!不过有韦尔席斯奈尔,格拉芬斯泰因,托伊林格和路德维希王子树。约翰回答,这些是他最喜爱的树种。不过他心里却想,但愿祖父25年或30年前种这个果园时,真的想到了博斯科普树,格拉斯赖内特和火红主教树。要是到了11月的星期六,他们三人或四人一起,经过被摘完的果树去诺嫩霍恩,到神甫那里换卡尔·迈(1)的小说时,对一个挂下来的韦尔席斯奈尔苹果人们不会动一个手指头。而一个博斯科普苹果人们会用木棍捅下。布鲁格一家只有博斯科普、格拉斯赖内特和火红主教苹果树。

幸运的是,当人们在万圣节和万灵节去教堂时,树上已经没有果实。母亲对约翰说,现在她感到高兴。

母亲得说服父亲,下一个星期天同士兵协会一起去教堂,然后从教堂游行去阵亡士兵纪念碑。起先祖父说,要是他的儿子不去参加士兵和军事协会成立50周年纪念日,这简直是个耻辱,尽管他其实还是会员,世界大战的老兵,甚至还是勋章获得者。1872年到1932年,这可是一个理由,我的上帝。这也是祖父的一个荣誉日,母亲说。因为不管怎样,祖父曾经是这个协会的第一个旗手,而且现在,在星期天,将有新的授旗仪式。要是他的儿子不参加游行,这也许会登在报纸上,祖父说。这样的话,下一次就轮到我们被拍卖了,母亲说。那样的话,你就可以和木匠布雷姆一样,拿着手枪站在房门前面,驱赶强制拍卖之前想来参观财产的人们。约翰更愿意同布雷姆先生打招呼,而不是同任何其他人。有一次,木匠师傅布雷姆替拉亨迈尔磨短把手锯锯齿,为此要价50芬尼,可拉亨迈尔认为这太贵。布雷姆先生就把锯子在一块大石头上来回锯了两次,然后说:现在什么钱都不要了。

约瑟夫站在父亲一边,约翰站在母亲一边。也就是说,约瑟夫也反对父亲参加游行。约翰愿意父亲去。约翰愿意看到父亲胸挂铁十字勋章和巴伐利亚功勋章,腰挎宝剑。冬天,约翰有时把父亲当兵时用的东西从二楼的大柜子里取出。0.8口径带弹夹的手枪像新的那样闪闪发亮,生锈的左轮手枪,带黑色滚边、饰有帽徽的帽子,中士的肩章,颜色已经变得灰白的手套。约翰用这些东西把自己打扮起来。就是那把几乎同约翰身体一样长、带有微微弧线的宝剑,也被他连同闪烁的环扣一起抽出。他就这样全副武装地站到镜子前面。父亲对这些士兵用品已经不屑一顾。

而且他是个20年代的人,祖父说,在士兵协会里20年代的人占大多数。父亲说,自从战争结束以来,他再也没有参加过第二十步兵军团的任何一次聚会。不过,现在是向祖父表示敬意,母亲说。

这样就没人再说些什么了。埃尔萨进屋,说,流动摄影师带着照片到了。三张照片。3马克一张。跟着埃尔萨进办公室的米娜大叫:这个家伙疯了。给他钱,把照片拿来,母亲说。9马克,约翰,用它们你可以立刻得到一双冬天的靴子。米娜说,她觉得非常抱歉,因为她现在失去了自己的钱,所以无法买下一张上面有约翰的照片。约翰马上说:我送给你一张。大家笑了。埃尔萨把三张照片放到桌上,所有的人俯身去看。约翰立刻发现,他的嘴巴没有完全闭上,他那两个越长越大的门牙露在外面。他经常在镜子前面试着做嘴唇动作,以便把这两个硕大的门牙盖上。米娜说:瞧他怎么站着!这么潇洒!他就这么旁若无人地站在那里。瞧约翰怎样用伸开的双臂扶着自行车。这让她喜欢。一个王子也不过是这样,她叫着。自行车就是他的骏马!夫人,说些什么,否则约翰会以为,您不喜欢这些照片。母亲点头,说:把它们放好。

约翰走向精致小柜。不过,等别人都离开办公室后,他才把柜门拉下,抽出镜子,把照片放进秘密抽屉;为此他得翻开两个裹有绿毡的盖板,然后把照片放入暗盒。是父亲把这个保密抽屉托付给他的。约翰主要把它用于藏匿不让约瑟夫知道的东西。每当被称作堂兄的叔祖开着他的福特汽车从阿尔高来,他会带给每人一块巧克力。约瑟夫在得到它的当天就吃了。而约翰觉得,拥有巧克力至少和品尝巧克力一样美妙。他每隔两三天从上面掰下一小块,尽可能地小。要是不落到约瑟夫手里,他的那块巧克力能吃一个星期。当由此而产生争执,吵闹声越来越响时,父亲把约翰带到办公室,告诉他,如何取出镜子左右两边那两个闪烁着黑色光芒的小柱,如何翻开裹着绿毡的盖板。下面就是保密抽屉。父亲说,除了他自己和约翰,没人知道这个保密抽屉。约翰得保证,不给任何人看这个保密抽屉。也就是说,阿道夫也不行,当父亲说话时,约翰心里这么想。不过,他得告诉阿道夫,他现在有了一个秘密抽屉。他不必向他展示。要是阿道夫得到什么东西,他会马上告诉约翰。他每次会跑来,奔进屋,叫着约翰,约翰!抓住约翰的手臂,拖着约翰,同他一起朝着“菩提树花园”的方向往村下跑去,然后向右,再向右,在消防站前向左,拐入布鲁格的家,穿过后门进入房子,去看阿道夫刚刚得到的东西。他得立刻向约翰展示。阿道夫在大多数情况下就不再说什么。他高兴和兴奋得说不出话来;他蹦蹦跳跳,似乎脚下的地面装了弹簧,晃动着双手,张开的手指打着榧子。然后约翰知道,对这个奇妙无比的火车头他得说些什么。这个火车头拖着几节车厢,在小小的轨道上飞快行驶,让人担心,动力会把它们马上抛出轨道。不过,恰恰不会出这种事。小火车一圈又一圈地飞速行驶。只有当它停下时,才能重新和阿道夫说话。不管他得到一盒更加丰富多彩的迈克林积木,或者只是一个被他称之为嘴巴刨子的口琴,他总是兴高采烈。不过,正因为如此他需要约翰。阿道夫的日子当然比约翰好过:他是独子,独自一人得到所有的礼物,显然比约翰和约瑟夫的加起来还要多。布鲁格先生是牲畜商人,每星期驾驶着他的奔驰车一直开到多恩比恩或者肯普滕或者拉芬斯堡或者施托卡赫。林道、泰特南和弗里德里希斯港他反正要去。他不断给阿道夫带回礼物。而在布鲁格家,礼物叫小零碎。倘若那是吃的或喝的东西,阿道夫会让约翰一起吃,一起喝。约翰有说不完的惊奇。他总是同他一起,跑到布鲁格家,上到第二层,跑进阿道夫的房间,床头柜上有一只橙子。阿道夫把它切开,把半个橙子递给约翰。正好是一半。一点都不少。约翰在家里从未尝过橙子的味道。

至少约翰应该对阿道夫说,他有一个秘密抽屉。他很少拥有阿道夫缺少的东西。约翰把阿道夫领进办公室,说:那里,在精致小柜里,我有一个秘密抽屉。阿道夫笑了一下,就像他平时总是笑的那样,倘若他得告诉别人,对此他知道得比别人更多。这不是精致小柜,他说,而是一个折叠式写字柜。然后约翰得立刻同他跑下村里去布鲁格家,让阿道夫领他看一个精致小柜和一个折叠式写字柜。在布鲁格家,精致小柜是个顶上有一个装饰部分的玻璃柜。回家的路上,约翰觉得心情糟透了。站在闪着红樱桃木颜色、由两根黑漆色粗柱做框架的柜子前,他感到沮丧之极。上面是个精致的抽屉,然后是能放下的护板,后面是能从两根小柱上取下的镜子,下面是绿色的毡盖,再下面是他的秘密抽屉。可以取下的镜子是他的神龛。

也就是说,这整个东西只是个可折叠的写字柜。至少布鲁格家那个深色木头的写字柜,远远不及约翰家办公室里的这个漂亮。它用闪光的樱桃木做成,名叫精致小柜。尽管如此,每次家里有人提到精致小柜,他就会想起,它只不过是个折叠式写字柜。阿道夫清楚地表示,一个精致小柜比一个折叠式写字柜有价值得多。这是某些时刻中的一个时刻。在这些时刻里,约翰总感到自己必须反抗。先准备,然后反抗。仅过了一秒钟,一个精致小柜成了一个折叠式写字柜,这不能接受。像一个王子,米娜这么说。那三张照片武装了他,这他能感到。对他来说,这比一双新鞋更有价值。

当他照料好照片,重新推上镜子,关上护板后,他没有勇气告诉父亲,这不是精致小柜,而仅仅是一个折叠式写字柜。

星期天游行时,祖父走在第一排,父亲在最后一排。他挂上了他的两个勋章。队伍前面是乐队。约翰、路德维希、保尔、吉多和贝尔尼、这个赫尔穆特和那个赫尔穆特,他们在乐队边上陪伴着游行队伍。阿道夫不在。当人们奏着欢快的音乐经过布鲁格家时,阿道夫也没露面。

因为每逢周五晚上,套间里总是练习音乐,所以约翰熟悉所有的乐曲,便和大家一起,轻声唱起进行曲。教堂里,教堂司事把一个棺材放到了主祭坛的前面,棺材上展开着一面画有铁十字的白旗,棺材周围是由青苔做的士兵墓地,上面满是白色的小十字和同样小的、点燃的白蜡烛。一个身穿大礼服和挂着许多勋章的男人从第一排长凳那儿走出,来到前面,屈膝,转身,十分镇定地面向大家和教堂中间的旗帜,说,尽管时代没有像现在这样困难,今天还是有21面旗帜聚集在此,为了对士兵和军事协会的新旗帜表示敬意。路德维希坐在约翰边上的凳子上,轻轻地告诉约翰,穿大礼服的男人是他的教父,退休邮政主任督察齐恩。

住在林道,路德维希悄悄说,记下村里发生的一切。

退休邮政主任督察齐恩有那么多的勋章,因为胸脯没有那么宽,看上去他不得不把几个勋章和十字勋章叠挂在胸口。一圈花白胡子环绕嘴巴。嘴下尖尖地一撮下巴胡子。像米恩先生一样,约翰想。但是和米恩先生相比,他那尖尖的小胡子往脸上翘得更高;也比祖父脸上的小胡子翘得高;退休邮政主任督察齐恩的胡子尖几乎往上碰到了眼角。邮政主任督察说,他现在将朗读当时,1886年,施密特的图斯内尔达作的发言。在1886年,1872年成立的协会能给它的第一面旗帜举行庆典。旗帜是由四个教区的少女捐赠的。今天,这两个人,第一个旗手和施密特的图斯内尔达,他们都在场,为此他感到很高兴。施密特的图斯内尔达今天是已故海关财政委员德罗斯巴赫的寡妇,住在慕尼黑,为了庆祝这样一个盛典特地返回家乡。他用手朝着男人一方指向祖父,朝着女人一方指向施密特的图斯内尔达,她现在作为已故海关财政委员的寡妇坐在那里。不用转身,约翰就知道祖父就坐在那里,好像没有发觉,别人在说他。可是,可以看到,当那个已故海关财政委员的寡妇被提到时,她庄重地从所有其他女人和姑娘们中间站起身来。邮政主任督察说,当时,1886年,鸣放了14声礼炮,以表示对新旗帜的尊敬,3000人聚在一起。今天,同我们那令人悲哀的时代相符,没有礼炮声。德国,他说,今天如此民穷财尽,在其整个历史上史无前例地民穷财尽。然后,他朗读那段讲话。约翰尽管无法句句听懂,但他感觉到,当时,1886年,日子是多么的美好,在这里的教堂中,在整个世界里一定也同样。然后,新的旗手举着新的旗帜穿过中间的走道。退休邮政主任督察在旗帜跟前鞠躬,走回他的位置。迪尔曼神甫身披像盔甲那样庄严地把他全身围住的斗篷,用香、圣水和祷告为新的旗帜举行仪式。教堂合唱团唱出:死者永生。然后一个姑娘——路德维希向约翰嘀咕:施皮格尔的埃玛,来自诺嫩霍恩——把一根旗带缝到旗帜上,大声说:以圣女的名义。然后,鞋匠吉雷尔的黑德维希——约翰当然认识她,她就住在他们家的街对面——在新的旗帜上缝上另一根带子,更响亮地说:带有1866和1870/71以及1914/18年战争纪念币的题词带。仪式后是弥撒。迪尔曼神甫布道。我的灵魂奉给上帝。我的肉体献与祖国。我的心灵赠送朋友和同伴。教区失去了71名儿子,兄弟和父亲,71个十字架,71根蜡烛。约翰又发现,布道时他思想又开了小差。他开始数数,看祭坛周围的青苔上是否真的有71个十字架和71根蜡烛。是71个十字架和71根蜡烛。教堂司事赫施勒没有数错。祭坛上面是个敞胸露心的耶稣像。支座上写的是什么,这点约翰无论如何想知道。成功了。“我将在最后的审判日唤醒你们。”他轻声告诉阿道夫。他作出他早已知道的神色。随后——在此期间没有音乐,只有击鼓声——人们走向士兵纪念碑。希特勒的人已经身穿褐色制服站在那里。村里人叫他们纳粹—社民党人。他们的领袖是布鲁格先生。他们的帽子带有系在颌下的皮带。像是天有风暴,他们想用颌下的皮带防止小帽被风从脑袋上吹走。穿着高高的靴子和宽大有棱角的裤子,看上去他们能为所欲为。布鲁格先生边上是船匠米恩先生。米恩的船坞虽然离这里很远,几乎更是在罗伊滕嫩而不是在瓦塞堡。即使把装着八九个1公担重口袋的小车推到他的家门前,米恩先生也从来不给特别多的小费。但是,米恩先生依旧是约翰认识的最和气的人。只要车一停在他家门口,米恩先生的儿子就会从船坞大厅里走出,抓住口袋,扛进地窖。他不让约翰、约瑟夫或者尼克劳斯帮忙。要是有人第一次听米恩先生的儿子说话,就会觉得自己一句也听不懂。不过然后会听懂每个字,尽管他说的每句话都带有“施”的声音。一家信基督教新教。米恩先生是纳粹社民党的地方小队长。这10或12个穿褐衫的人,约翰都认识。洛泽的格布哈特,看上去今天已经哭过;正好能越过自己的胡子往上瞧的造房木匠布雷姆;布鲁格先生今天的嘴角上清楚地缺少象牙牙签;褐衫队伍的最后是舒尔策·马克斯,以前的自我解放艺术家和萨拉萨尼马戏团的喇叭吹奏者,现在的渔夫帮工;还有黑克尔斯米勒先生、阿格内斯小姐和阿道夫。黑克尔斯米勒先生在铁路工作,忙碌在路段上;阿格内斯小姐,在基督教新教在学校做的礼拜仪式上当司事和弥撒助手。她的小屋同她的邻居黑克尔斯米勒的一样,非常窄小。她养着满屋子的小猫,得保护它们,防备杜勒的进攻。这个在自己的漫游途中留在这里的木匠徒弟,尽管现在是渔夫帮工,却喜欢抓猫。阿格内斯第一个加入了这个新党,不分冬夏,都在外衣上别着党徽。听说是她让黑克尔斯米勒先生归附了纳粹党。黑克尔斯米勒太太比她的男人个子还要小,从来不耽误一次礼拜,每天在教堂里做几个小时的祷告。据说是为她的丈夫。因为他佩带这个党的党徽。阿格内斯边上是阿道夫。头带滑雪帽,身着风衣和灯笼裤,看上去也像是穿了制服。

乐队、士兵协会和合唱团在士兵纪念碑前站成一个半圆形。因为褐衫人占据了半圆的一部分,站在那里,就像他们始终站在那里一样,其他人群就不得不紧靠一处。来自博多尔茨的蒂尔海默站出,说,他代表帝国联邦屈夫霍伊瑟山(2)协会讲话,但是他也对所有的人讲话。分裂已经时间够长地削弱了我们的力量,我们对阵亡者负有责任,得最终统一起来。统一让我们强大,他叫着。正在此刻,云开日出,蒂尔海默全身遍布阳光。士兵纪念碑处在半圆形人群挤的最紧的地方,从东西方,由湖水反射而增强的光线闪烁而入。合唱团唱起:我有一个同伴,你找不到一个比他更好的同伴,擂鼓出战,他在我边上平静地迈出坚定的步伐。

出了教堂,父亲离开士兵协会的队伍,转入合唱队,因为他得作为第二男高音参加合唱。在最后的歌声中鼓声重新加入。布鲁格先生叫起:立正。旗帜垂下。带卐字的旗帜也同样。穿褐衫制服的人伸出他们的右臂。阿道夫也伸出了他的右臂,像他父亲一样,目光斜斜向上。约翰想捕捉阿道夫的目光,让他觉得,他敬佩他。阿道夫曾说过,他父亲感到骄傲,在他唯一的儿子5岁时就给他以阿道夫的名字洗礼。在布鲁格的客厅里,有一张装在大镜框里的希特勒相片。相片上,希特勒拼命地伸出他的右臂。要是约翰同阿道夫进入布鲁格的客厅,布鲁格先生也正好在那里,布鲁格先生就会说:你们完全可以向他敬礼,他值得你们这么做。阿道夫会用力靠一下脚后跟,一只手放在裤缝旁,另一只手同相片上的人一样伸出。相片上的人嘴巴和下巴紧锁着。目光、嘴巴和下巴正好指向那只使劲伸出的手指向的那一点。约翰不断地尝试。布鲁格先生会笑着说:你们以后能学会。阿道夫经常说起关于这个希特勒的话,听起来同阿道夫在大人那里,尤其从他父亲那里听来的话一样,有些根本不合适的句子,他也鹦鹉学舌地照说。在餐厅里,约翰每天听到圆桌旁客人们说的一些话,但他永远不会在玩化装游戏、踢足球或做其他游戏时突然插嘴这么说。他父亲的话就更不会。单独在一起时他父亲对他说的话,除了在他和父亲之间,放在哪里都不合适。走出教堂,在回家的湖畔羊肠小道上,阿道夫会突然站住,叫道:秘书和破布长在一个树墩上!或者:在咬第一口时就该拿走女人的面包!或者:谁什么都会,就什么也不会!或者:吃得好,拉得好!当他说着这些话的时候,阿道夫站在那里像只啼鸣的公鸡。阿道夫至少该说明,这些话是从他父亲那里听来的!阿道夫使用的有些句子和表达方式,一天后就出现在吉多或保尔或路德维希的嘴里,似乎它们不是源自阿道夫,而是他们自己刚好使用的。就是约翰然后也会尝试,看自己是否能做到,如果一个孩子长得不像他的父亲,就说是赫尔默的弗朗茨帮了忙;每把扫帚都找得到它的把手;这个和那个女人被这个或那个男人骑过。即使别人第一次听见这样的话,也能立刻听懂,接着找机会使用。因为这类习语总是由阿道夫引进,所以他在同龄人中间威望最高。约翰很高兴,他和阿道夫是最好的朋友。晚上,要是他们不得不分手,约翰会感到难过。他希望,阿道夫也会为必须分手感到难受。不过他可不能这么问他。要是他和阿道夫摔跤,阿道夫用肘窝卡住他的脖子往下压,他也不会反对。

当协会成员们伴着高昂的音乐声重新向上村的方向进发时,穿褐衫制服的人在布鲁格的命令下迅速转弯,直接跟在乐队后面,其他的协会只能尾随他们前进。在圆桌旁,布鲁格先生称士兵协会为小雨篷协会。在火车站和“餐厅旅店”之间的广场上,游行队伍散去,旗手们收起他们的旗帜。随后饭店里人声鼎沸。

路德维希带约翰去鞋匠吉雷尔那里。即使没有路德维希,约翰也能在任何时候去鞋匠吉雷尔那里玩。不过现在,星期天下午,要不是路德维希坚持,约翰不会去鞋匠吉雷尔家。路德维希说,他得向他的教父问好,而退休邮政主任督察是鞋匠师傅的半个兄弟,要是他来村里,他每次都会去探望鞋匠,因为他也是在那栋房子里长大的。他出生在林道的旧灯塔里,然后齐恩先生的母亲嫁给了鞋匠吉雷尔的父亲。

路德维希和吉多什么都知道,只要提到一个名字,就会说出和这个名字有关的一切。而且不是一次。要是这个名字第二天又被提及,路德维希和吉多会重新说上一遍属于这个名字的所有事情。约翰想象着,在路德维希和吉多家里,不断地继续着某个叙述,不会落下村里发生的任何事。没有什么无足轻重。就像在一条船上,约翰想着,为了不让船沉没,需要所有的东西,最小的和最大的。要是路德维希和吉多传说着他们在家里听到的事,别人往往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而他们自己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不过他们传出的事,会继续流传,这是可以肯定的。在一个村子里,任何事都至关重要。

在鞋匠吉雷尔家,他们穿过低矮的屋门迈进走道,被告知,退休邮政主任督察还在“王冠花园”喝上午酒。用酬金,鞋匠吉雷尔说。父亲有一次同吉雷尔先生一起经营一个鞋油厂。两个人据说应该由此致富。但是火星掉入锅里,工场烧了起来,幸亏在房子被烧毁之前,大火被扑灭。鞋油厂没了。为了补偿由于鞋油厂造成的损失,父亲立刻便宜地买入一箱手表。他让旅行推销员替他卖表,可是,据说那些旅行推销员没来结账。鞋匠吉雷尔对约翰说:要是有个流浪汉来这里,他马上能找到通向你父亲的途径,利用他。

当退休邮政主任督察和他的夫人进屋时,约翰立刻想走,因为他看见,吉雷尔夫人已经端进了汤盆。但是路德维希把约翰推到挂着许多勋章的邮政主任督察跟前,而吉雷尔先生介绍说:对面“餐厅旅店”的约翰。是这样,是这样,邮政主任督察说,我们今天庄严地对你的祖父表示了敬意。而后继续说:出生在亨瑙,63号,以察普费的名字,他的父亲来自诺嫩霍恩,38号,叫齐特勒。祖父把亨瑙63号的房子卖给了多恩,他把它拆了。拆下的材料装在39辆车里,由马车夫无偿地运到了下贝希特斯威勒,因为洛泽的家被火烧毁,用亨瑙拆下的材料完全能盖起谷仓和部分地重建住房。

现在你知道了你应该知道的事,鞋匠师傅说。他也长着白花花的颌须,只是没有像邮政主任督察的那么浓密,翘得没有像他的那么高。邮政主任督察脸上最重要的真是他那一直翘到眼角的髭须。

可惜,邮政主任督察说,约翰的祖父在庆典过后走了,没有去“王冠花园”喝上一杯。雷克的奥伯斯特,海关财政委员的寡妇,神甫迪尔曼,校长黑勒都提到这件事。不过,也许对他1917年死于肺病的妻子维兰茨魏勒的弗兰齐斯卡来说,他反正没退休时已是个沉默寡言的人。

路德维希和约翰被允许离去。沿着两边种有梨树的小路,从低洼草地出来,朝大街跑去。在夹道尽头的玫瑰拱顶下,路德维希说:现在他们在我家桌旁站着,无法开始祈祷,因为我不在。不过他还是要对约翰说,他的教父路德维希·齐恩是两个巴伐利亚士兵协会的唯一一个地区荣誉主席,肯普滕和林道地区,而且还是名誉会员的主席,而他,约翰,你可以想象一下,出生在林道的一个旧灯塔里。

再见,路德维希喊着跑去。

毫无疑问,从他的教父那里,路德维希学到了属于一个名字的所有值得一提的知识。路德维希·齐恩记录了村里的一切。不过,更重要也许是,他是格吕贝尔家庭的一员,如同吉多是一个吉雷尔一样。这些家庭早就存在。约翰的祖父、父亲和母亲,他们都不是出生在这个村里。约翰家庭自身,对村子没什么了解。仅仅听别人说了一些事。

他看见街道对面有一些男人,喝完了上午酒,现在站在房子大门之间和露台台阶上,交换着最后的几句话,不过话又没完没了。经过他们身旁,约翰该如何同这么多互相聊天的人打招呼?要是一个人以为自己没有得到问候,那可就糟了!好吧,不越过露台回家,而是绕道下面,穿过庭院大门,然后从后楼梯上去。正当他想拐进庭院时,赫尔默的赫尔米内挡住了他的去路。你的祖父是艘帆船,她说。她那晃来晃去的食指排除了任何反驳的可能性。她那细长的肉赘闪闪发光。从她嘴里出来的不仅是话语,而且还有约翰认识的气息:红葡萄酒。在生活中你的祖父可不是一个旗手,她说。一艘帆船,约翰,这是你的祖父。那位退休邮政主任督察是把石笔削刀。一把石笔削刀对一艘帆船一窍不通,约翰。他也是真够可怜的,这个乌拉齐恩。他的母亲,齐恩的伊丽莎白,未婚时有了他,父亲犹太人,霍恩埃姆斯的刺绣厂厂主,叫滕策。伊丽莎白11月有了她的路德维希,2月就不得不嫁给随便一个什么人,事情就是这样。这个磨坊伙计吉雷尔,赫伯尔茨磨坊的吉雷尔·米歇尔,穷困潦倒。当他娶38岁的伊丽莎白时,他25岁。也许他当时仅仅为了上帝的奖赏不得不这么做。当那第一个吉雷尔出生时,他的同母异父哥哥齐恩·路德维希已经在等着他。约翰,只告诉你,不过只是让你知道这件事。说着她用食指弹了一下约翰的额头,继续向前,方向火车站,但在此之前又向左拐弯,去那个约翰不看也能知道的地方,去见银行吉雷尔夫人。她每天一次,在“餐厅旅店”一边的火车站旁,在两棵栗子树之间的细砾石路上走来走去,等着赫尔米内,为了从她那里听小道新闻。

在厨房的长桌旁吃饭。约翰和祖父坐在长凳上,在尽管包了多层钢皮还在滴水的热水器下面。约瑟夫和父亲坐在桌子和炉灶之间。尽管还留有足够的位置给母亲,可她几乎从不和大家一起吃饭。他曾经见到过她坐着吃饭吗?约翰告诉祖父,别人在“王冠花园”等他喝上午酒。祖父用手抚摩了一下约翰的头。吃饭前,父亲从不同的小瓶子里往洋葱片上倒一滴滴的药水。饭间没人讲话。约瑟夫盘子前放着他的书,一边吃,一边看。母亲从炉灶那里叫着:约瑟夫。父亲说:别管他。他说得很轻,母亲也许根本就没有听见。约瑟夫继续看着。约翰想到吉雷尔的吉多、格吕贝尔的路德维希和那些在他们那里不断流传的故事。

晚上,当约瑟夫和约翰上床时,早早就躺下的父亲大声叫他们。他们得在床沿上坐下。父亲坐的时间总是比躺的时间长。床头柜上是书。他想告诉他们,他今天为什么宁愿不参加游行,尽管这对祖父来说是个节日。但是,在1870年太年轻、从1914到1918年年纪又太大的祖父,无法知道,战争究竟是怎么回事。胸口满是勋章的邮政主任督察齐恩对此同样知之不多。父亲的最后一次战役,1918年7月,在苏瓦松附近,他和其他两个人在潜听哨顶端执行潜听任务。在最前面的战壕里,每隔几百米就有一条壕沟竖着向前推进。在最前端,在潜听哨顶端,夜里甚至能听见敌方士兵的说话声。同父亲一起有两个人来自教区:施特罗德的特劳戈特和赫尔默的弗朗茨。太阳火辣辣地照下。敌人猛烈的连珠炮火,人们称之为掩护炮火。他们身后是一片弹着点。敌人显然以为,在突前哨所里有更多的德国士兵。父亲一发接一发地发射信号弹,可是自家的炮兵没有动静。没有弹药了。人们在身边笼子里养着娇凤,因为娇凤比人能更快地发觉毒气,一遇到毒气就倒下死去,这样人们就还来得及带上防毒面具。可是还没有遇上毒气,娇凤已死在笼子里。炮火越来越近。没有落地的炮弹在空中发出呼啸声。呼啸声越来越密集。父亲知道,他得离开这个位置。突然他听见施特罗德的特劳戈特的声音。父亲和赫尔默的弗朗茨爬了过去。施特罗德的特劳戈特弯着身体,内脏从身体里挤出。他们两人把他的肚肠塞回他肚子里。施特罗德的特劳戈特睁开眼睛。眼睛飞快地转来转去,似乎想从眼窝里跑出。开枪啊,他吼着,开枪啊,开……父亲和赫尔默的弗朗茨抚摩着他。他叫着开枪啊。开……我的上帝……他就这么叫着,直到失去知觉。

就在这一天他们开着坦克来到,把我们抓了起来,父亲说。占领了潜听哨和战壕。赫尔默的弗朗茨装死,没被他们抓到。他们把我们送到苦役营。是我们先袭击了他们。摧毁了他们的国家。一个地方接着一个地方。他在床头柜抽屉里取出一张亡者照片。施特罗德的特劳戈特。一个士兵,尖顶头盔,铁十字,一撮父亲也有过的胡子。约瑟夫读着下面写的字:甜心耶稣,我的爱。300天赦罪。甜心玛利亚,我的拯救。300天赦罪。晚安,父亲说着把照片重新放回抽屉。

他们正准备回房间,母亲进来,异常激动。兴登堡(3)讲话了,她说。在电台里。听见他讲话,就像他站在一个人面前对他讲话那样。

父亲问:他说了什么?母亲回答:这样下去不行。德国,他说,无法挺过这个冬天。倘若胡佛(4)不立刻改变政策,让德国摆脱支付赔款,那就完了。那就是一场灾难,一场贫困和无望的灾难。

父亲说:灾难叫希特勒。

母亲说:他没这么说。

父亲说:是这个意思。

孩子们,现在去睡觉,母亲说着把右手撑住右腹部。父亲立刻说:胆囊?母亲坐到床沿上,但立刻又站起,说:会知道的。她讲的当然不是同父亲一样的语言。她说一种与父亲不同的语言,屈默斯威勒德语。父亲说巴伐利亚国王实用中学德语,尽管他出生在亨瑙,而从亨瑙到屈默斯威勒最多只有3公里路。空间距离。事实上从亨瑙后面,地势开始往山上去,然后穿过阿岑伯尔森林朝着诺嫩小溪急剧向下,越过克鲁门小径后,道路又陡直地通向威勒尔,也就是屈默斯威勒。

她得到楼下去,她说。不过,孩子们得先上床睡觉。

约翰躺在床上想着教堂里的青苔公墓,想着71根白色的小蜡烛。也就是说,其中一根是给施特罗德的特劳戈特的。年迈的施特罗德夫人他今天也见到过,在旗帜典礼之前,她站在一个坟墓之前,看上去在祈祷。耶稣的甜心……

战争,约翰对此毫不惧怕。真的不怕。他喜欢射击,因为他喜欢击中目标。每当他用阿道夫的气枪射击时,他总是等瞄准凹槽和准星完全平静地对准时才扣动扳机;然后他跑向靶子,小小的子弹射中了10环或11环,有时甚至12环。这时他就感觉到,他能做到。一切。约翰,王子。真是可笑。他看着斜斜地挂在墙上的天使画像。镜框玻璃上又反射出街灯的光芒。就他来讲这幅画不一定要挂在那里。我的上帝,要是他伸展四肢。这是怎样的一种感觉。要是他伸展四肢……他非常想告诉别人,他感觉怎样,要是他伸展四肢。他只是不知道,告诉谁……


(1) Karl May,1842—1912,德国作家。

(2) Kyffhäuser,德国图林根地区的山岭。根据民间传说,12世纪神圣罗马帝国皇帝腓特烈一世在这里酣睡,一旦醒来,会领导德国人民战胜他们的敌人。

(3) Paul von Hindenburg,1847—1934,第一次世界大战时德国元帅,魏玛共和国第二任总统。

(4) Herbert Hoover,1874—1964,美国第31任总统,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时,在伦敦任协约国援救工作首脑。

《迸涌的流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