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瓦塞堡的奇迹 四 第一次

早上喝麦片牛奶时,约翰不看书。在其他吃饭时间他都看书。不像在布鲁格家或其他家庭,大家都一起吃饭。在约翰家里,一旦谁有时间,每个人吃自己的。要是约翰单独同公主或单独和米娜在厨房,他也无法看书。有时他也把一本书放在盘子前面,可是他同公主或米娜总是有事要做,无法看书。米娜找他的事比公主还多。每次他出现,米娜会抬眼望过来。她长着一张小巧玲珑的脸,头上是卷曲的红发,被拢在脖子里。她的眼睛非常蓝。米娜肯定是世上曾经有过的最可爱的人。开始时,她还替约翰穿衣和脱衣。对了,还给他洗过澡。他站在水槽上,她用毛巾在他身上抹来抹去。不过,每次给他洗澡以前,她会把公主赶走。她会把你的什么东西看走,她总是这么说。五年前的圣诞节,她给他补上了挪威毛衣上那个可怕的被烧焦的洞。母亲看了后说,这是艺术织补。这样的事只有米娜能做,母亲说。这意味着,她自己无法这样补好这么个可怕的洞,无法做到。要是别人不知情,事后就几乎察觉不到这场灾难。因为约翰以后身体长大,毛衣穿不下,她还在毛衣的袖口和衣下添了一截,让约翰依旧能穿。因为珍惜一件重要的衣服,约翰宁愿永远不穿它,所以,毛衣总是这么漂亮,穿着它,约翰一直还感觉到自己像银色骑士。只是面对阿尼塔,这件毛衣还不够好。

有时,米娜径直绕过巨大的炉灶,从远处弯腰,俯身过来,两次或三次地摸一下约翰的脑袋。不过,他的发型不会受到丝毫损坏。相反,约翰那会觉得,他的发型受到了祝福。自从路易丝来到旅店,约翰觉得,还有第二个人,有权利被称为曾经有过的最可爱的人。就是这个南蒂罗尔女子。约翰知道,他会针对别人任何超越单单要啤酒的呼叫,来保护路易丝。米娜是下一个。他不能告诉任何人,要是没有路易丝,他无法承受米娜的离去。米娜已经宣布到12月31日辞职了。她打算1月份结婚,阿尔弗雷德已经在霍恩罗伊特租了一个农庄,在那里等她。约翰已经在他的大陆牌打字机上打出了母亲口授的证明。“她总是以我们非常满意的方式完成了交给她的工作。米娜小姐按自己的意愿离开我们。”约翰觉得,米娜的重要意义在这个证明里没有出现。母亲口授的词句,是从她自己以前得到的证明中摘来的。

然后米娜看到,父亲情况不妙,于是她留下过新年。当父亲1月3日逝世以后,她说:现在我可不能走。她的母亲从下松特霍芬赶来,接下了厨房里所有母亲已无法再做的事情。当父亲的棺材被人从办公室抬出时,是米娜把小安塞尔姆抱在怀里。她把她的告别推迟到复活节。而现在,马上要到复活节后的第一个星期日,她一直还站在炉灶后面。到圣灵降临节我走,她现在说,否则阿尔弗雷德会更加可怜。米娜说的是阿尔高方言。

今天,米娜对约翰上下打量了几次,但没有绕着炉灶过来。糟糕,糟糕,糟糕,她说。半夜里人们得去叫医生,马戏团的奥古斯特被人打得鼻青脸肿,扔在他的车前,手脚被绑住,脖子上挂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百分之九十九点七的人向你致敬。还不知道,今天奥古斯特是否还能表演。要不是泽哈恩先生和森佩尔的弗里茨发现他,要不是森佩尔的弗里茨马上叫来医生,这个小丑奥古斯特会因流血过多而死去。

约翰马上想到沃尔夫冈·兰茨曼。埃迪·菲尔斯特曾把他的低压轮胎自行车扔下了田埂。然后沃尔夫冈举起他的右臂,朝下穿过右臂回头看自己的同伴。他经常回忆起这次点名。埃迪,当时是青年团领袖,取出那个公事本,用舌头润湿了笔,把沃尔夫冈·兰茨曼的名字划去,三、四,一首歌,“我登上山岗,我感到高兴。”约瑟夫有一次告诉约翰,埃迪也许是整个小队里唯一一个每次点名都穿长筒靴的青年团领袖。埃迪·菲尔斯特其实个子不高。尽管他真的长得不高,但在跳高时能击败所有的人。在单杠上也同样。每当他换手空翻,做了一个大回环后落在软垫上,稳了一下站住后,他脸上的表情同他脚蹬长筒靴站在青年团成员前面时的表情一模一样。要是他带着这样的表情站在青年团前面时,每个人都可以看到,没有任何其他什么事,比在这个时刻举行的点名更重要了。在整个世界里都没有。也就是说,没人再敢咧嘴笑。

约翰现在觉得,最好弥撒取消。他在街上停住脚步,朝房车望去,没有任何动静。水牛一动不动地站在格拉文施泰因树下。小马驹们躺在车棚屋檐下的干草上。房车的门关着。约翰尽可能慢慢地朝村下走去。但是没有发生任何能让他站住,或者甚至让他转身的动静。今天他没擦任何头油,也就是说放弃了任何自己视为王冠的发型,所以,一旦经过交叉路口的菩提树,他甚至可以奔跑。

当他在长凳上跪在阿道夫身旁时,阿道夫轻声告诉他:今天夜里有人收拾了那个奥古斯特。接着这个通知马上是一个手势,它意味着,所说的事仅让约翰一个人知道,除此之外不能让别人得悉。当米娜告诉他夜里发生的事时,约翰想到了布鲁格先生。每当嘴里咬着象牙牙签的布鲁格先生走进旅店,约翰总是觉得,马上要出什么事。当然,当布鲁格先生从他的拖挂车里把母牛、牛犊或猪赶往他的牲口棚时,他是另一个人。他会对他的动物们咕噜咕噜地轻声哼唱,以轻轻抚摩式的触摸,把它们带进。而动物们毫无抵抗地听从他的指挥。要是他打扮成猎人的样子从家里出来,肩扛猎枪,腰系猎获物,那么,即使太阳没有出现,他的枪口上也光芒闪烁。约翰和阿道夫会停止玩耍,向猎人问好,看着他如何钻进他的梅塞德斯车,然后启动。父亲去世前一年才买的卡车,需要人用曲柄发动,要是发动失败,倘若他不能飞快地缩回自己的手,曲柄会弹回,击中父亲。有时手被猛烈击中,父亲会疼得大叫,在进行下一次尝试以前,长久地搓着自己的双手。相反,布鲁格先生坐进汽车,按一下按钮,一阵猛烈的轰鸣声,马达立刻启动。在一些特别的日子里,布鲁格先生行进在冲锋队队伍的前面,穿过村子。几年前,在除夕夜,由于路面结冰,他开着车滑进奥施小溪,翻了车,臀部受了伤。实际上他腿瘸了。但是,每当他带领冲锋队行进,他总是通过摇晃和摆动协调他的跛行,让别人无法察觉他的瘸腿。阿道夫说,要是有人建议他父亲用拐杖,他会气得暴跳如雷。约翰尽可能地躲避布鲁格先生。不过,要是布鲁格先生发现,面对他,约翰在一个房子拐角后消失,他会直接去约翰母亲那里告状,说约翰瘦身开溜,为的是逃避同他打招呼。约翰从未听说过“瘦身开溜”这个词,但他立刻听懂了。然后约翰会被母亲当着布鲁格先生的面训斥。不会有什么好话。为了不向布鲁格先生问好,居然躲在街角里,他是不是该感到羞愧。她自己也没有办法了。被自己的孩子抛弃。布鲁格先生在一旁听着母亲那哭泣绝望的责骂,直到她自己停住。等到她停住,布鲁格先生会从嘴里取出牙签,对约翰说:好好记住,小伙子。幸运的是,母亲责骂时,不会使用告状人使用的词语。也就是说,谢天谢地,“瘦身开溜”这样的词没有出现。在阿道夫家里,只有在知道布鲁格先生不在家的情况下,约翰才感到放心。牲畜交易,打猎,冲锋队或纳粹文化局的领导工作。在所有同学的母亲中,布鲁格夫人是最亲切的一个。任何人到布鲁格家来,都会得到她的礼物。约翰当然知道,马戏团的奥古斯特不会是被布鲁格先生打的。但是,他同样有把握地知道,布鲁格先生清楚,是谁打了奥古斯特。他悄声问阿道夫:是谁干的?阿道夫以一种严厉责备的、瞧不起的神色看了看他,用食指反复地擦着自己的额头。意思是:没有这么愚蠢的人!想知道这样的事!这可是秘密中的秘密!谁这样问,就已经部分地是夜里挨揍的人。住嘴吧,别这么瞎打听!

弥撒结束后约翰先去了公墓,给圣水,并且祝愿:主啊,赐予他永久的安宁,永恒的明灯照耀着他,主啊,让他生活在和平中,阿门。公墓外站着老师,他周围已是其他人。老师走在前面,方向学校。看来,他已对别人说过,他们为什么现在必须立刻去学校,尽管眼下是复活节假期。大家像上课时那样坐好。老师说,他有责任,让小伙子们和姑娘们(老师从来不说男孩,而说小伙子,也从来不说女孩,而说姑娘)注意德意志民族到处受到的威胁。只要还存在着唯命是从的、服务于德意志民族敌人的分子,威胁就一直存在。然后他没有指名道姓地先谈小丑奥古斯特,随后,没有说出口地,谈到首次圣餐仪式。约翰对自己承认,他低估了小丑奥古斯特。他没发觉,他有这么危险。尽管如此,有人把这个有华丽头发的小个子巨人打成这样,让他觉得难受。应该告诉这个有华丽头发的人,别开这样的玩笑。这种玩笑会被德意志民族的敌人利用。老师称首次圣餐仪式为一种古老的习俗,它迟早会被更加古老的习俗所代替。在我们成为基督徒之前,我们也有过一种宗教。接下去他想提醒大家,一个德国小伙子和一个德国姑娘不需要为了保持纯洁而去忏悔。星期一重新开学,他将进一步对孩子们解释,如何通过行使义务保持洁净,而让自己免去跪拜和忏悔。在此期间,首次圣餐仪式的参加者可以在家里读一下,教会报纸上关于韦杜金德(1)公爵的文章,这样就可以知道,教会是怎样对待事实的。据说异教徒韦杜金德公爵同魔鬼有约,因为他想杀死是基督徒的卡尔皇帝。他溜进皇帝的营地,当然在圣诞节,卡尔大帝手无寸铁地跪在祭坛前,虔诚地向基督上帝祷告。这时,教会报纸上说,这个野蛮的萨克森公爵奇怪地变得心软。他走向皇帝,坦白了罪恶的计划,这时,襁褓中的耶稣就从白色的圣饼中走出,来到神甫的手里,就像寒冬之夜的一朵奇妙玫瑰。韦杜金德接受了洗礼,魔鬼终于逃出德国。首次圣餐仪式的参加者应该向他们的父母解释,告诉他们,老师就韦杜金德和卡尔大帝向他们讲述的事,以便父母们知道,该如何看待教会报纸。

在回家的路上,没人提到老师说的话,而在平时,大家对老师说的一切都会开玩笑。有一段时间他们沿着街道往上走,似乎老师一直走到他们中间。阿道夫脸上表现出的神色,似乎他是老师。或者他是老师的儿子。他又穿着那件上衣:纽扣一直扣到脖子,腰带由同一种布料做成。无法就这么同阿道夫搭话。等他们遇到推着自行车的歪帽时,平常的喧嚷和吵闹才重新开始。要是去买东西,这个人总是推着他的自行车。他总是歪戴自己那顶了不起的小帽。一条细小的帽檐像一条屋檐水槽在他的帽子上绕了一圈。没人知道,他住在哪里。要是有人在他身后叫:歪帽,他会转身,拒绝地挥一下手。他戴着一副小小的金丝眼镜,长着一张古板的脸。要是约翰一个人路上遇到他,他当然不会这么叫他。这时他会看着他的脸,向他问好。他看上去总是小心翼翼,生怕迈下一步时会摔倒。还有这个滑稽的背包。这样一个颜色明亮、几乎是白色的、没有形状的背包没处可买,一定是这个歪帽自己做的。即使当歪帽走出村子时,背包里也从来不装满东西。这样,他的背上总是有那么一样明亮的东西。他买的东西放在他夹在自行车车架上的篮筐中。姑娘们刚喊完一声,歪帽小心,男孩们已经手拉手,组成一条锁链,封住道路。歪帽推着自行车穿过姑娘们身边,朝男孩们的人链走来,在阿道夫和约翰的近前站住。他们在链条的中间。自行车的前轮几乎碰到了阿道夫和约翰的手。约翰感到阿道夫手上的压力。他回答他。这就是说:你可以相信我,我不退缩,从我这里他过不去。歪帽无法向前,现在只是呆呆地看着自己的鼻子尖。约翰想,歪帽站在那里像一只动物。一只手足无措的动物。然后他抬起头。透过厚厚的镜片,人们可以看见他那被放大的巨眼。他开口说话,更是轻声地而不是响亮地:我十分感谢你们。随后他提起他的自行车,扛进草地,在草地上绕过男孩们组成的链条,又小心地把车放上街道,继续往前推。阿道夫说,刚才应该在路边给歪帽拉一条链条,这样他就无法再从草地折回路上。大家都认为他说得有理。没人愿意承担众人犯的错误的责任。

约翰想起那只黄眼睛的黑猫,有一次它在车棚下迷失了方向。约翰关上门,想抚摸一下这只猫。可它从他身边逃脱。于是他开始了追捕,把它抓住,突然甩向空中,甩得很高,甩得它撞上了屋顶上的横梁。又重新追它,把它抓住,又甩向屋顶。每次撞上横梁,猫都会尖声叫唤。而要把它再次抓到手,一次比一次困难。猫又抓又咬。约翰的手出了血。猫的眼睛里流出黄色液体。当它躲到了一根约翰够不着的横梁上以后,约翰放弃了追捕,打开车棚的门,又在外面等了一会儿,然后失去了对这只猫的兴趣,到了村里找其他人玩。可他没有兴趣,告诉阿道夫或路德维希或保尔或吉多或贝尔尼或这个赫尔穆特或那个赫尔穆特,刚才都发生了什么事。猫的抽搐,这他没经历。一个阿道夫专有的词汇,意思是最后的抽搐,不仅在猫身上有。阿道夫断言,女人们,要是他们躺在男人身下,也会有猫的抽搐。约翰没忘记,他追捕猫的那天是星期五。

阿道夫宣布,阿尼塔明天将坐布鲁格家的小车去教堂。阿道夫说的话,是他父亲告诉他的话。这别人听得出来。约翰想起,星期天早上,布鲁格先生经常是第一个客人,在建筑师施莱格尔,然后是管道工施密特和他的徒弟森佩尔的弗里茨到来之前,是圆桌旁的唯一一个客人。布鲁格先生然后会对约翰的母亲和已经参加过晨祷的约翰说,他不需要教堂,他的教堂是森林,在那里他离他的天主最近。他总是说:我的天主。母亲总是说:我们的天主。

阿道夫说,阿尼塔的父母可以,要是他们想去教堂,和约翰一起走,而约翰的母亲这天得在灶台后干活。庆祝宴会的桌子父亲已经预定。八个人。父亲,母亲,阿道夫的教母和教父,阿尼塔和她的父母,以及阿道夫。

约翰原来打算带上阿道夫。也许他们可以帮助马戏团的人,弄来干草,刷洗小马驹或给它们喂水。可当他听说,阿尼塔星期天,也就是明天,要坐布鲁格家的汽车,他又得重新组织一个应付人的谎言。他哥哥回家,肌腱拉伤,他得去火车站接他,替他拿滑雪板和背包。随后跑去。回家。带上退尔,和他一起去车棚。那辆绿色的福特牌卡车停在那里,不想当旅店主的父亲,最后曾用它做自己的生意。水果,肉膘,木材和煤炭。不过,尼克劳斯和父亲都无法单独地把一个一公担的袋子从秤上拿到卡车的车厢上。父亲病得厉害,尼克劳斯年纪太大。在此期间约瑟夫能干。约翰几乎能干。在此期间,把一公担的口袋从小推车上——自从父亲死后,他们重新用手推车把煤炭送到客户家里——弄到人们的地窖里或一直扛到地窖窗口,并且把它们卸空,约翰能和约瑟夫干得一样好。平地或下坡,这没问题。只是,倘若上坡,还要经过许多或好几级阶梯,对此他还没有胆量。自从有了翻斗车和硬硬的椰壳纤维口袋,尼克劳斯能一人装袋。要是约瑟夫和约翰放学回家,吃完饭,他们就把口袋装上手推车。上面能稳稳地放上10袋一公担的煤球或者12袋一公担的无烟煤。他们正好买来了25个新的椰壳纤维口袋,所以尼克劳斯总是能在上午,当约瑟夫和约翰还在学校里上课时,装满25个一公担的口袋。然后,只要运货的车子来回跑动着,他还能重新装10或12袋。这样,在中午和晚上之间的这段时间里。他们能给人们送去80到100袋一公担的货物。自从父亲去世、卡车停在了仓库的煤山之间以来,大客户的货物重新又和以前一样,由魏贝尔先生用马车从火车车厢直接送去。

约翰和退尔坐进福特车。卡车不久将被人开走。亨瑙的诺尔·克萨费尔先生已经为它付了钱。诺尔·克萨费尔先生是个农民,有人说,他能给任何一个工程师做示范。

约翰也曾经被击回的曲柄打过一下;打那以后,他再也不敢转动曲柄。

实际上约翰坐在福特车里,等待阿尼塔过来并坐到他身旁。但是,他从里面关上了车棚的门,她根本就不可能知道,他坐在里面。而即使她知道这点,她也不会想到,坐进这辆运煤车。尽管如此约翰等待着,车棚门打开,阿尼塔走进,在煤球和汽车之间保持平衡,坐到他边上。车棚的门开了,可那是尼克劳斯。他开始装煤袋。现在该如何不让尼克劳斯发觉地出去呢?虽然尼克劳斯的听力不再很好,但是,在一个重听的人那里,你根本就不知道,什么他听得见,什么他听不见。尼克劳斯把煤用铁锹装进翻斗车里,过磅,然后让煤滑入下面撑开的口袋里,这发出很大的响声。可以利用这种声音,在尼克劳斯身后溜出去。要是尼克劳斯发现约翰,约翰得说明,他为什么在星期六的上午坐在卡车里。约翰一下想不出应付人的谎言。就这么坐在方向盘后?练习换挡!就这么做。约翰开始,让离合器和换挡杆互相作用。前面发动机里,远离约翰的地方,齿轮们互相协调,因为他用一只脚和一只手操纵着踏板和操纵杆,真是一种美好的感觉。要是他做的对,他能感觉到,前面发动机里的齿轮如何出色地互相配合。

突然退尔跃身而起,汪汪大叫。约翰立刻下车,在煤球和卡车之间向前寻路跑去,对前面的退尔发布命令。看到约翰从车棚深处跑出,尼克劳斯毫不感到惊讶。尼克劳斯例数着,他们今天上午要送货去的人家:亨泽尔夫人,霍佩赛勒小姐,封·吕措先生,封·莫尔肯布尔夫人。都是新搬来的人,小客户,一次只需要给他们送三四袋,因为他们家里没有更多的地方存放。好吧,霍佩赛勒小姐七袋,这还过得去。可是亨泽尔夫人只需要三袋。还得给她送上二楼,穿过整套房子,来到一个有遮雨篷的阳台上,把煤球倒在那里的一个空箱子里。而穿过住房的通道上总是让她铺着许多报纸,以便没有任何一粒灰尘落上她的地毯。封·吕措先生在他的火炉旁有个小箱子,里面正好只能放下一公担煤。也在二楼。封·莫尔肯布尔夫人不管怎么说能要下八袋。放在阁楼上。不过,不需要把口袋扛上去。她的住房处在一个扩建的谷仓里,山墙下还有干草升降装置,用它可以把一袋袋的煤弄上去。这栋房子已经属于诺嫩霍恩。而今天是星期六。他的诺嫩霍恩日。每逢星期六,他可以在诺嫩霍恩的神甫那里,用一本读过的卡尔·迈换一本没有读过的卡尔·迈。瓦塞堡的神甫只有些无聊的书,它们都叫《当我还是一个森林农夫的儿子时》,而且都被装订在同样无聊的纸张里。在学校里,那些书叫《德国周围的掩护炮火》,《良心的命令》,《铁丝网后的军队》。约翰觉得,战争书籍比森林农夫的儿子更加乏味。

现在他知道,他得换衣服。给亨泽尔夫人的三公担煤他们得分装五个袋子,给封·吕措先生的一公担分装两个袋子。阶梯太多。约瑟夫知道后会嘲笑他。可约翰不想走到半路后被迫返回。不用过多久,他就能扛着一公担的袋子爬上任何一个阁楼。这他知道。约瑟夫也是到了13岁的时候才做到的。到了13岁,约翰也能做到。在霍佩赛勒小姐家,可以推着手推车穿过巨杉一直到达地窖的窗口,把口袋往里卸空。不过得悠着点儿,悠着点儿。

于是,第一车去亨泽尔夫人和霍佩赛勒小姐家,第二车去封·吕措先生和封·莫尔肯布尔夫人家。她的名是:埃雷奥莉娜。约翰是从账单上知道这个的。约瑟夫拒绝记账。所以,如果火车皮清空后,从托运单签收,一直到开出发票,一切都落到了约翰身上。他总是羡慕约瑟夫,他能径直地说,他不会考虑做记账的事!约瑟夫是个艺术家。而一个艺术家不考虑记账。一直到上一个冬天,所有和文字有关的工作是父亲的事。他写得一手好字,甚至像布鲁格这样的人也对此赞叹不已。但是,后来父亲过于疲倦、而约瑟夫又不让人指望他做记账的事,在这种情况下,约翰自觉自愿地接下了到货登记簿,账单,同财政局和银行打交道的事。订货和付款当然由母亲照料。这从来就是她的事。但所有的抄写现在是约翰的活儿。坐在父亲的写字台前,敲敲图章,在大陆牌打字机上乱打一气,或者把父亲一支宝贵的鹅毛笔浸入墨水瓶,然后在某张纸背上练习父亲那龙飞凤舞的字体,这些都是他一直喜欢做的事。单单把墨水瓶放进一个小小的玻璃方块,用一个银制的树叶形圆盖把它盖上,很久以来就足够吸引他了。更不用说,写字桌上还放着电话机。号码是663。林道地区的号码是663,约翰想。除了约翰,没人允许每天往下转动日期数字和每个月转动月份数字。父亲身体越是虚弱,约翰就越是单独地掌握了对精致小柜的统治权。母亲和约瑟夫对这个神秘莫测、秘密抽屉比普通抽屉更多的柜子没多大兴趣。自从父亲去世后,约翰又不断地发现了新的秘密抽屉。里面有父亲在林道的巴伐利亚国王实用中学的毕业证书,以及他用漂亮的字体写满字的小本子。不过,约翰对里面写的东西兴趣不大。这使他想起父亲当时在套间里说过的话。那天说话后不久,折叠门被人从餐厅里打开,以便大家都能听见,柏林正在发生着什么事。保险箱由约翰和母亲共同使用。每当沉重的钢门带着呻吟声打开,他总觉得有说不出的高兴。根据其外观,这个保险柜属于一个骑士城堡。两个起决定性作用的钥匙孔,藏在两片可移动的纹章盾牌之后。

约翰换好了衣服返回,同尼克劳斯一起把十个口袋抛上手推车,然后把拦板装在口袋周围;这种环形的木框,同车板的形状和大小一样,要是车子下滑或拐弯,能防止口袋掉下。因为穿过院子朝着街道的路正被马戏场封住,所以他们必须把车子在房子后面推上陡直的、没有铺沥青、所以被雨水侵蚀的路。两个人做不了这件事。约翰叫来了母亲、米娜、公主和路易丝。大家一起用力成功了。然后在上面绕过房子。沿着村道飞速滑下时,尼克劳斯已经无法跟上。约翰知道,即使阿尼塔现在从她的房车里出来,也见不到他了。这时他才刹车,等尼克劳斯跟上。当他们装车时,他不断地朝那些房车观望。他不希望阿尼塔看见他这样,穿着旧的运煤外套,同样的裤子和靴子。在顾客那里或者在村里,他根本就不在乎穿着运煤衣服出头露面。相反,身上的煤灰越多,他就越是觉得工作有趣。要是他脸上除了眼睛和牙齿,一切都是乌黑一片,他会满意地在镜子里端详自己。可是,阿尼塔不该看见他这样。5点钟,他们必须在教堂里做第一次忏悔。他将洗得干干净净,在4点半的时候站在她的房车前,等她跨下三级木台阶。要是她真的来的话。也许对小丑奥古斯特的殴打,以一种根本不可想象的方式改变了一切。也许不再会有马戏演出。也许,等他运完第一车或第二车返回时,他们已经消失不见。

亨泽尔夫人是慕尼黑人,钢琴家。她那光芒耀眼的衣服,看上去由没染色的布料做成,耀眼的光芒似乎源于自然。长长的珍珠项链在脖子上绕了两三圈,但还是一直及到黑漆腰带。她的起居室里立着一架巨大的三角钢琴。亨泽尔夫人脸色始终显得苍白,几乎有些黄白,脸上,手上和手臂上有着暗色的斑点。她的手指上戴着好几个戒指,两个手腕都套手镯。从约瑟夫那里约翰知道,在她那报纸铺成的小径上,得如何小心地迈步,以便不让任何一颗灰粒从袋子里掉出。二公担分装三个口袋后,约翰轻松自如地就能做成,为亨泽尔夫人扛着袋子,以慢镜头的速度一直走到阳台上,在那里轻轻地把口袋放入箱子,转动一下,同样慢慢地把口袋朝上抽出,让煤球缓缓滑落。亨泽尔夫人称赞他,给了他50马克。到了下面,他把钱交给尼克劳斯,因为他觉得自己是头儿,而非收小费的小工。

第二车去诺嫩霍恩。为此,他把那本《温内图Ⅰ》细心地包好,放到口袋中间。方向诺嫩霍恩,这意味着,再次沿着陡直的路朝上,但然后马上朝村外去谢格家,从那里再往下走,利用着车子的惯性,保持小跑的速度。这种惯性几乎可以一直利用到医生家。到了那里,反正几乎也已经到达封·吕措先生的房子。

维克多·封·吕措男爵住在哈根瑙养鸡场的二楼,是约翰喜欢的一个客户。到了星期六晚上,倘若合唱队排练,而约翰已经睡在床上读书,约翰常常听见带着咏叹的热烈歌声:那是吕措先生那狂放不羁的狩猎歌。然后他又想起他的男爵,他比任何一个其他顾客都更经常地称赞说,别人给他运来煤炭,并且小心翼翼地倒进他那小火炉旁的箱子里。男爵甚至抚摩他的脑袋。男爵身上从来不离围巾,一头挂在身前,一头挂在身后。总是身穿带有粗斑点的上装,裤腿仅及膝盖,以下用绳系住。在街上,脑袋上常常是一顶有盾形帽舌的便帽,用与他那套西装同样的布料做成。他从来就是独来独往。每当约翰在村里以嘹亮的嗓音向他问好时,他总是想,他去买调味品和袋装茶。也许还有饼干。约翰从路德维希那里知道,吕措先生以前在殖民地待过。

在诺嫩霍恩,尼克劳斯得在卸完的车旁等待,等约翰去还《温内图Ⅰ》,并且重新返回。克伦巴赫尔神甫把《温内图Ⅱ》给他包在先前用来包《温内图Ⅰ》的纸里。他还问,约翰是否为今天下午的首次忏悔收集好了所有的罪孽。约翰试图微笑。他说:没那么多。又是一个谎言。他真的有一座令人感到窒息的罪孽大山。要是他在自己的心里整理罪孽,以便能在第一次忏悔时说出它们藏身的每一个地方,那么他会想到,他的一生除了犯罪,其他什么都没干。怎么才能在唯一的一次忏悔时摆脱这座罪孽大山,这他不知道。他不能比其他人明显地在忏悔室里待更长的时间。尤其是,在神甫对约翰忏悔的反应中,不能出现在其他人那里没有出现过的反应。但愿只是黑贝尔神甫听男孩们的忏悔。而现在的神甫是个吹毛求疵的家伙,这大家知道。他会提问,想更清楚地了解一切。所以,自从罗滕克尔贝博士当了这里的神甫,许多成年人去林道忏悔,近来甚至去洛乔或者去布雷根茨。

神甫祝愿约翰顺利地完成首次忏悔,幸福地经受首次圣餐仪式。他说,不管怎样,能第一次领受圣体,这是一个不同寻常的日子。神甫的母亲送给约翰一把桉叶糖。神甫说:今天你会过得好。约翰特别喜欢诺嫩霍恩的神甫。约翰觉得,他说这些话,意思其实根本不是这样。他说话用的是鼻子,听起来,似乎在往一个瓶子里讲话。他说话,是因为人们总得说些什么。不管神甫指的是糖还是圣体,其实他最好还是什么都不说。可这样不行,他得说话。每当他说出一句他必须说的话,他总是先闭上眼睛,说完后把眼睛睁开。要是他说话,他的嘴巴给人的印象是,神甫厌恶自己不得不吃什么东西。在路易丝那里,说话是一种冒险,因为她在一种语言里长大,为了能在这里使用它,先得一个词接一个词地处理它;而在克伦巴赫尔神甫那里,说话是一种尴尬,因为他最希望的是保持沉默。即使约翰在瓦塞堡听他布道时,他在布道的每句话里,都感到神甫心里弥漫着的一种痛苦,因为他不得不面对这么多人,大声地说出这么多句子。就在那个时候,神甫每讲一句话都要闭上一次眼睛,扭曲着嘴巴,似乎他厌恶着什么东西。可踢足球时神甫是另一个人。自从缺少了沃尔夫冈·兰茨曼以后,他接下训练的任务。可他也一同踢球。要是他没及时认清局势,后面会有人大叫:神甫,射门!神甫,射门!

自从那个布道周以来,约翰觉得当地每个神甫都很可怜。克里佐斯托穆斯神甫,来自梅斯基希的方济各会修士,是他的布道者。在这个克里佐斯托穆斯的第一次布道之后,约翰就知道,他想当神甫。随后整整一个星期,他没耽误过一次晚祷。老师为他们能参加晨祷设置了障碍。但是,他无法阻止别人参加晚祷。约翰听了克里佐斯托穆斯的三次布道。虽然,甘戈尔夫和巴纳巴斯神甫也比当地的神甫更能布道,但是没人能像克里佐斯托穆斯那样布道。要是你们听见他的声音,你们的心肠就不会冷酷无情!他就这么开始。要是他展开双臂,穿着僧衣的他看上去就像一只大鸟。他肯定有两米高,展开高度就超过两米。一张脸,长得和祭坛画像上的脸一样。一个嗓音,让人闻听后第一次觉得教堂还不够大,而是太小。教堂里充满了这个声音,还装不下。克里佐斯托穆斯神甫布道时讲靴子和轻便凉鞋的事。该穿什么继续往前迈进,大地喜欢什么,靴子还是轻便凉鞋。叙述着,耶稣使徒穿着他们的轻便凉鞋如何漫游过广袤无际的大地。可是,当约翰随后在街上从这个高大而年轻的神甫身旁走过时,却大失所望。因为他脚登靴子,而非凉鞋。

异教徒为什么喧哗?这是他第三次的布道题目。约翰的眼睛都湿了。只能抬眼向这个天使看。倘若他不是天使,那么谁还能是?异教徒为何喧哗?这个大声的提问把布道不断地向下展开。人人都能感到,异教徒指的是谁。异教徒为何喧哗?他们那些凭空的胡思乱想,为什么毫无用处?一个大声的发问接着一个。他简直是诗篇作者(2)的喉舌,那个自3000年以来一直叫出这个问题的人。而他今天同诗篇作者一起回答,就像诗篇作者当时让异教徒们回答的那样:我们是自由的!我们不需要上帝。我们不需要这个联系!诗篇作者对此的回答是:不朽者对此只能一笑了之。然后,这个不朽者,对这样的无赖感到气愤。他将让如此肮脏的无赖知道,什么叫把他否定。

教堂里,声音还从未这样响亮,也没从未如此安静。

不过,约翰是否还想当神甫?一方面,没有什么比能站在讲坛上为阿尼塔布道更值得希望了,可另一方面,唱歌比布道更令他着迷。他一直还听得见父亲说的话:三、四,猎人之歌,毫无差错。约翰,我感到惊讶。约翰感到,父亲喜欢他的歌唱就像喜欢约瑟夫的弹琴一样。因为父亲越来越经常地同约瑟夫一起,弹四手琴曲,约翰就越是得唱歌,唱父亲喜欢伴奏的歌。要是约翰能预感到,父亲不久会去世,他当时就不会坚持,唱《一只苹果树花朵的花圈》。自从父亲去世以来,他只唱莱哈尔的《一只苹果树花朵的花圈》,《你是我全部的身心》。在这些音调里,他能让自己完全消融化解。

约翰为桉叶糖表示感谢。神甫说,约翰现在不仅从瓦塞堡来到诺嫩霍恩,而且又穿过了整个诺嫩霍恩。他得把约翰送回手推车那里。神甫启动他那“小奇迹”500型摩托车。不过要小心,小个子老母亲大声嘱咐。约翰坐上后座,一只手拿着《温内图Ⅱ》,另一只手抓住车。两个人在长长的直道上驶去。约翰知道,现在,整个村子的人都能听见马达的轰鸣。开车是件美妙的事。叫堂兄的叔祖有时车也开得飞快,不过主要是汽车在跑。而在摩托车上,是人自己在运动。约翰将和神甫一样,永远只开摩托车。

到了外面,穿过铁道,去尼克劳斯那里。他坐在空的椰壳纤维口袋上,要不是约翰来到,他可能永远不会挪动身体。尼克劳斯从来不等待。他总是坐着或站在那里,似乎什么也无须改变。约翰跳下车。神甫同样非常潇洒地转了回去,就像他如此潇洒地开车过来一样。约翰很想在他后面叫一声,神甫,快如箭矢!就是桉叶糖约翰也交给尼克劳斯。他不喜欢桉叶糖。除了短袜什么都接受的尼克劳斯说:上帝会报答你。

家里,在长长的厨房桌旁,但是在炉灶的那一边,坐着约瑟夫。右腿搁在一把椅子上,在这只脚上代替鞋子的是绷带。约翰很快羡慕起他那晒黑的皮肤。为此可以接受一次韧带拉伤。约瑟夫刚到,滑雪板和背包还在对面的火车站。约瑟夫自己拄着拐杖,瘸着腿回来了。母亲说,赫尔默的赫尔米内刚来问过,今天是否还能给茨韦格尔的安娜至少送一公担的一袋煤去。约翰恨这项订货。即使约瑟夫没有肌腱拉伤,这一类的送货也总是得由约翰完成。在大多数情况下,得经过了一次格斗,直到他仰面朝天地躺在地上,而约瑟夫用双膝压住他的双臂时,他才会答应。今天既无格斗也无吵嘴,约翰咒骂着走出。当他听见自己的咒骂声时,他想到了今天下午,第一次忏悔:我轻率地说出了圣灵的名字,我愤怒地说出了圣灵的名字。然后他以人们称之为全速的速度跑下村道,摇摇晃晃地——在大多刚刚修剪过草坪的茨韦格尔小姐的家走的是平地——把那袋煤送到煤堆角落。他脚步沉重地返回,在洗衣房里用来自橡皮管的冷水冲洗身体,擦上肥皂,再次冲干净,一边冲洗,一边嘴里唱着歌,以最高的声调唱着《一只苹果树花朵的花圈》,然后裹着浴巾,跑上自己的房间。当然,退尔早就听见了他的声音。现在它发出抱怨声,抱怨约翰这时才来。约翰在镜子里打量自己,看眼圈上是否还留有煤灰。他觉得,眼睛下面带一条黑圈,他看上去会更有趣味。可是,今天灰尘不大。没有黑圈。可惜。

约翰把收到的钱放进保险箱,走进厨房。米娜坚持,今天大家一起吃饭。别像牧场上的牲畜,各吃各的。这个阿尔高女人这么说。但母亲还是要去餐厅,同建筑师哈特施特恩、同船长克诺尔先生和他的夫人打招呼。米娜骂路易丝,因为她每次要菜时,都说,这份牛肉胸脯是给谁的,这份炸猪排是谁要的,这份烤香肠带杂拌蔬菜又是给谁的。米娜喜欢责骂路易丝。说她笨得像一头驴子。其实路易丝做事并不像别人讲的那么笨。她思考着,这件事是否该做或者必须做。她显然想让别人知道,她不单单听命行事,只是做她觉得正确和必须要做的事。约翰喜欢这种犹豫。然后她会点头。好吧,她会这么干。不过,前提只是因为她明白,这件事得做,必须由她做。约翰认为这是南蒂罗尔人的特点。

约瑟夫讲述着事情发生的经过。他是队伍里的第三个。当前面的山体滑落时,他前面两个人的腿骨折了。因为坡度不大,对面又是另一个山坡,所以不可能形成雪崩。当时的问题是,另外九个人怎样把三名伤员带回营地。母亲对路易丝说,她该给多伊尔林先生送一瓶啤酒到火车站去,因为他刚才把约瑟夫的背包和滑雪板送了过来。路易丝考虑了一下,然后说:好吧。太好了,公主说。她很想说不,路易丝走后米娜说。简直就是一个犟姑娘。

约瑟夫问马戏团的事。约翰兴奋地向他讲述,不过那是小心的兴奋。约瑟夫虽然已有一个女朋友,但他是一个有名的追姑娘的好手。对约翰来说这意味着,不用多花力气,约瑟夫就能把阿尼塔从他身边夺走。所以,他只是告诉了他发生在小丑奥古斯特身上的事。谁干的?约瑟夫问?别提这样的问题,约翰说,然后试图传播一些这种这惩罚性的气氛。那是阿道夫对他提问所作反应的气氛。但约瑟夫说,他们一定要把此事弄个水落石出。这太卑鄙了,许多人夜里联手袭击一个人,而且是一个小个子。埃迪·菲尔斯特肯定知道,约瑟夫说。母亲开口:你可别总去插手管那些与你无关的事。这话我也可以对你说,约瑟夫回敬。坐在母亲髋部的小安塞尔姆,用自己的脚踢约瑟夫的脚。约瑟夫大叫。不过,大家都觉得不错,小家伙发觉了,母亲需要帮助,对付这个放肆的约瑟夫。

米娜说,从赫尔默的赫尔米内传来最新的消息:森佩尔的弗里茨和医生一起到了泽哈恩先生那里。小丑奥古斯特的脑袋就靠在他的怀里。当他们离开时,泽哈恩先生正对小丑奥古斯特说:要是您同我走,您就是被逮捕了,要是您从后门出去,您就是从我这里逃走了。

约翰把退尔关进屋子,走到前面的厕所里,往下看马戏场。

马戏团的人坐在他们的桌旁说话和抽烟。维纳先生穿着红黑方块的短上衣,阿尼塔穿着黄色的浴衣,扎着红色的头带。所有人都看着小个子巨人。他今天没有上上下下地跳个不停,而是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他那多彩的脸膛一半被胶布贴着,一只手上扎着绷带。就像他今天这样坐在长凳上,没人会觉得,这个小丑奥古斯特就是马戏团。小丑奥古斯特顺着德意志民族敌人的心意说话,老师这么说。老师演出时不在场。当老师说这话时,约翰想起了凡尔赛。去年他们在体操房演出了戏剧《施拉格特(3)之死》。约翰得演“凡尔赛的红色死亡”,不得不被休思的约希套上一件鲜红的毛衣,念一篇关于德国的恶毒的文章,然后被演施拉格特的弗罗姆克内希特的赫尔曼,绑在一根柱子上,用来自锡箔的烟火烧死。德国要苏醒!其他人齐声呼唤。还有:打倒凡尔赛精神。所有的德国人还得工作一百年,大家叫喊,一百年的奴役,只是为了凡尔赛的可耻条约。而领袖撕毁了这个可耻的条约。为此,德意志民族的敌人不喜欢他。而这个小个子巨人顺着德意志民族敌人的心意说话。令人遗憾。

约翰穿上一件外衣,那是约瑟夫穿不下而留给他的。外衣对他来说还有点儿大。但他现在得穿它。它也是由被称为堂兄的母亲的叔叔送的。约瑟夫和约翰,每当他们去阿尔高,去他家里,他就会开着他那辆福特车在火车站接他们,把他们送到布雷德尔服装店,在那里打扮他们。这个没有成家的、在亲戚中被称为堂兄的叔祖长得很富态,有一个黝黑的印第安人的漂亮脸膛。他会稳稳地坐在商店的一张椅子上,而约瑟夫和约翰得在他面前穿上一切,来回走动,对着巨大的镜子打量自己,然后是选择。他总是要求他们,决定要这件或那件灯笼裤套装,这件或那件华达呢大衣。然后以风驰电掣般的速度出城来到他在制酪场边上的家。房子上醒目地写着:“阿尔卑斯山蜜蜂”。晚上,他带上他那两个身着新衣的男孩去附近的饭店,而约瑟夫和约翰得为堂兄招待的朋友唱歌。约翰唱第一声部,约瑟夫唱第二声部。约翰觉得,他的嗓子更美,但约瑟夫更有音乐天赋。约翰只需要唱出曲调,而约瑟夫会加入他那相应的、但每次都是自由发挥的第二声部。约瑟夫从来不会唱出两次是同样的第二声部。饭店里的客人们总是热烈鼓掌,堂兄不一起拍手,但在回家的路上,在他的福特车里,他会称赞他们这两名歌手。有时,他们也在他家里为他一个人唱歌。他有一架钢琴,约瑟夫用它来替二声部的歌伴奏。每次,这架钢琴像是沉睡已久,现在又被约瑟夫从这上次以来的沉睡中重新唤醒。琴键上总是盖着一块深红色、锈有金丝的绒布。

早上坐着堂兄的福特汽车去教堂。事情就是这样。不过,堂兄已经告诉他们,要是明年约瑟夫和约翰行坚信礼,他会参加。他已预告,他会给每个行坚信礼者买一块金表。教母和教父会参加首次圣餐仪式。教母,来自克雷斯布龙的笑容可掬的面包房女老板,教父,母亲的大哥,长得无比高大和强壮的农庄主。眼眉浓密,连成一线。约翰得同这样一个巨人教父和这样一个笑口常开的教母一起,走下村道。也许阿尼塔的父母也会跟在他和教母教父的身后。约翰无法想象,教母和教父会同维纳先生和维纳夫人互相交谈。要是从屈默斯威勒下来,坐到餐厅的圆桌边上,教父会明显地把脑袋转向那个正好在说话的人,然后看向下一个讲话者。可以清楚地看出,这里湖畔谈论的事,在对面的屈默斯威勒算不了什么。当他静静倾听,但又一言不发时,看上去几乎有些滑稽。

约翰在镜子前打量自己,他该留下几个、留下哪些纽扣不扣。

突然他重新脱下外衣。他把被约瑟夫称为休闲上装的衣服从柜子里取出。就是这件休闲上装也是约瑟夫穿不下而留下的。约翰立刻觉得:该是它。一件色彩明亮的休闲上装。浅浅的蓝灰色,几乎有一些偏紫,有条纹。但那红色的线条在那几乎是紫色的蓝灰色中组成很少几个方格纹,让别人几乎看不到。对这件休闲上装约翰等了好久。他的身体总是还太小。不过现在他得穿它。他在镜子前试衣。他对自己的镜像没有满足的时候。有时他对自己咧嘴冷笑。今天他还准备对此忏悔。我曾经是有些神气活现。他还必须对此表示后悔,否则神甫会说上一百次的“我宽恕你的罪孽”,而没有完全的悔恨之意就没有对罪孽的宽恕。这是他的担心所在。倘若他做不到完全的悔恨,那怎么办?没有这样的决心,不再做曾经做过的事,也就是说不重复以前做的事,那就没有完全的悔恨。有人说,必须祈祷,以得到能完全悔恨的力量。下决心的力量:永远不再。从他自身来说他没这个力量。再给头发抹些油?他觉得为了让头发有一个较富有活力的支点,是需要一些发油。不像最近那么多。但需要一些。可悔恨怎么办?他能一方面保持这像王冠一样的发型,一方面对自己的神气活现忏悔吗?

4点半的时候,他站在阿尼塔房车前的三级台阶前。门开了,阿尼塔出现,今天穿着浅蓝色的外衣,白色的袜子,上面头发里是一个柔软的浅蓝色的蝴蝶结。等她一走下台阶,他就转过身去,走在她前面,希望她能跟上。他觉得身上很热。无论如何他不能像平时那样呼哧呼哧地喘气。幸亏他已不想当神甫。他要当歌唱家。这他现在知道。他觉得。他的嗓子,每个星期都变得更加出色。他觉得自己的嗓子是他拥有的最美好的东西。每当他开始歌唱,他会迷醉在自己的声音里。觉得唱歌的那个人根本就不是他自己。那是嗓子,那个他觉得同卡尔·埃尔布或路德维希的父亲一样漂亮的嗓子。路德维希的父亲同卡尔·埃尔布唱得一样好。路德维希说,他们,格吕贝尔一家,同卡尔·埃尔布有亲戚关系,那时约翰就感觉到,他应该花更多的时间和路德维希在一起,而不是同阿道夫。路德维希说,卡尔·埃尔布曾告诉他父亲:安东表兄,要是你曾受过训练,那么,你今天是我最强劲的竞争对手。

从远处他们就看见一对姐妹摇摇晃晃地在青苔路上向前走。她们总是在从黑格的养老院去教堂的路上。由于高高的草丛,只能看见她们的上身。暗色的长袍上高耸着那巨大、棱角分明的护士帽。就像是两艘黑色的船只挂着白帆穿过随风飘动的草丛。绿色的草地上鼓荡着淡紫色和黄色的草地碎米荠和毛茛。唱歌吧,约翰想。最好唱《一只苹果树花朵的花圈》,或者《你是我全部的身心》,或者上个星期天唱的《阿格努斯·戴》,或者《美丽的森林谁拥有你》。现在他无法开口说话。说不出一个字。

她问,他是否看见了阿克塞尔·蒙茨,他是否看见了,昨天夜里别人把他打成什么样,这些流氓。

她提起这件事,这让约翰感到高兴。对此作答,要比回答她关于忏悔的问题要容易得多。是的,他说,胆小鬼,几个人打一个,而且还是在夜里,太卑鄙了。而且他们又是怎样逮住他的,阿尼塔说,对他真的设了埋伏。阿克塞尔·蒙茨昨天演出结束后在旅店里又喝了一杯啤酒,那时没人敢凑到他身旁。可当他独自一人返回他的房车时,他们袭击了他,这些流氓。这些卑鄙小人,约翰补充。

她突然笑了起来,说:但愿我没忘记任何一件罪孽。哎呀,约翰也想起这件事。他想起阿尼塔的腋毛。得为腋毛忏悔吗?他感觉到,这是必须的。她说,明天有人开车送她去教堂。梅塞德斯牌,他说,马上又对自己生气,还为阿道夫家的汽车做宣传。她说,她很愿意就这样和约翰一起步行去教堂。我们两个可是出色的一对,她说着,还笑着看了过来。约翰感到,他脸红了。阿尼塔,阿尼塔,他说。怎么样?她说。他只是想说阿尼塔,其他没有。由于疏忽,他同时说了两次这个名字。他知道,只要他想说阿尼塔,他就会说阿尼塔,阿尼塔。实际上他可以不断地把阿尼塔说上上百遍。这当然不行。但是两遍,这一定可以。

你父母呢?他问,只是没话找话。他们没时间去教堂,她说。我母亲也没时间,他说。正是,她说,实际上就我们两个也行。看他不说话,她又说:哎,你听着。你不高兴吗?你的上衣有品位,她说。可他只是说:阿尼塔,阿尼塔。

现在我们得互相祝愿忏悔顺利,她说。这时,他们已经到了公墓。希望如此,约翰说,但自己也不知道,他以此想说什么。

她走向通往妇女席的门,他朝湖一边的方向去。在墓碑把他们两人的视野遮住以前,她再次转回身,举起攥成拳头的双手,使劲伸向空中,发出笑声。约翰无法开口笑。他幸福得感到痛苦。在公墓围墙边的树上和灌木丛中,鸟儿在啾鸣。它们从未这么响亮地歌唱。回声荡漾,似乎这不是在户外。公墓的碎石路,在他脚下咯吱作响,他耳朵里也是一片咔啦声。在父亲的墓旁他没有停住。对面湖水上方的塞恩替斯(4)从未这么近过。塞恩替斯似乎站在一堵金色的墙壁前。塞恩替斯是一只正在孵蛋的母鸡,父亲有一次说。有两百万年的历史。

一跪到长凳上,约翰就得开始自己的良心研究。他先快速地向对面扫了一眼。阿尼塔已经跪在那里。好吧,开始研究你的良心。他例数单个的编号。可以点出他那编了号的罪孽。然后他根据形式唤醒那完全的悔恨。它也出现。也就是说,它占据了他的全身。他几乎有些惊讶。他自问,这真的是完全的悔恨吗?你的“永远不”是真实的吗?你认为这可能吗?你得下决心,这已足够。恳求宽恕,它会帮你,不再做这件事。恳求宽恕,有了宽恕,一切都能行。这时已经轮到他。他迈着麻木的步子,从凳子到忏悔椅走了三步,听见神甫的呼吸声,重新呼吸,背诵起他的事情,毫无问题。可神甫的反应太响了一些。外面的人可都能听见,神甫在说些什么。不过,在此之前,当神甫对阿道夫、保尔、路德维希、吉多、贝尔尼、赫尔穆特和赫尔穆特说话时,他也什么都没听清。只是当神甫说拉丁语时,别人可以听懂。不过,用拉丁语说的话是对大家一视同仁的话。

被要求做的忏悔结束后,约翰还是留在凳子上;直到他看见阿尼塔起身往外走时,他才走出教堂。当然不是同时,但是紧随其后。外面,在王宫和“王冠花园”饭店之间,已经站着大多数的人,男孩和女孩比往常分得更开。在往村道上走的时候也同样。吉多笑着问,不知道别人是否也像他那样做了那么多的忏悔。他肯定是唯一能笑着这样提问的人。不过,至少现在大家可以谈这个话题了。当然声音没有响到让前面的女孩们也能听见,他们在讲什么。听起来令人放心,每个人都得到了念三次“主祷文”和“玛利亚向你致意”的任务。也有些失望。约翰觉得。大家的忏悔都一样多!可他没有把这说出口。大多数的罪孽他们毕竟都是一起犯下的。有一次,每个人都捐献出几芬尼,让埃迪能在布罗德贝克家买泡菜。布罗德贝克夫人必须从店里出来,从桶里取泡菜。而埃迪在她返回之前,藏起了四块巧克力。泡菜被啪地一下扔在齐恩先生新房子的墙上,巧克力被他们在湖畔瓜分,马上吃掉。又在制干酪的米勒家,顺手牵羊,拿走小盒乳酪,而事后证明那是摆样子的假货,这是不是罪孽?他们横穿村子,跑进树丛,到了芦苇深处才把盒子打开,看到的不是乳酪,而是木块。现在保尔问,别人是否对这件事作了忏悔。他没有。那只是摆样子的假货。对于这次失败的行动没人作了忏悔。当他们前面的女孩们突然一起吃吃笑时,男孩们把这当成了理由,赶上前去。有什么事这么可笑,阿道夫问。施内勒·特露德扯了一下莱尼,让她告诉男孩们是怎么回事。莱尼说,前天,乡村警察到了黑格的拉特曼那里,说由于违法伐林,有人告发了他。没等拉特曼先生回答,拉特曼夫人插话说,她现在觉得奇怪,警察先生由于这件事还跑来,因为她早就忏悔了一切。

阿道夫问——约翰佩服阿道夫的勇气——姑娘们被要求忏悔什么,她们是否同男孩们一样,都被免除了惩罚。姑娘们互相交换了眼色,决定不对男孩们谈这个。路德维希说,也许她们根本就没有得到惩罚,因为她们的罪孽太小。这可遭到莱尼严厉的纠正。她背诵了一句箴言,通过背诵显示出,这句箴言对每个人都该是熟悉的,道出的真理又是多么的无可辩驳:Biechta und it biaa, isch wia Lade und it schiae。砰,保尔说。大家都笑了。阿道夫为阿尼塔翻译:Beichten und nicht büβen, ist wie Laden und nicht schieβen。(忏悔和不受惩罚,犹如装弹不射击。)可幸的是,阿尼塔说,没有翻译她也听懂了这句话。

今天没人一起继续走到菩提树。也就是说,约翰还有约60米的路和阿尼塔单独走。今天没人会来看演出,这是明摆着的。首先老师几乎已下了禁令。其次,身处使人神圣的宽恕状况中,还去看马戏,这不合适。因为他想,这会让她感觉好些,他就说,他今天会继续看他们的演出,不过从窗子里。可他没有说,这牵涉到厕所间的窗子。她根本就感觉不到,当他走在她身边时,他嘴里说的不是心里想的。这种“这样说,那样想”,让人觉得像是一种内在的激动。他觉得自己长大了。

演出后他是否可以带她去看什么东西?可以。那好吧,他在对面的火车站等她。祝一切顺利。谢谢,她叫着,跑回到他们的人那里。

他奔上楼,回到自己的房间,装好他需要的一切东西,带着退尔往村外跑,沿着冷杉树灌木丛,然后不是在谢格家往下走,而是越过铁路往上,去劳斯毕歇尔。左右两边是苹果树和樱桃树。都在开花。在到达最上面以前,他拐弯,进入高高的草丛。退尔汪汪叫着跑在前面,似乎它知道,约翰想去哪里。他在一棵樱桃树下的草丛里,放下自己带来的东西,回到路上。

从套间里传来约瑟夫的弹钢琴声。当约翰去忏悔时,约瑟夫已在弹钢琴。约瑟夫必须把那两个漏弹钢琴的“雾角周”补回来。约翰不像约瑟夫那么喜欢见到风琴师尤茨。尤茨先生总是骑车从克雷斯布龙来这里,把自行车靠在两棵栗子树中的一棵上,把它锁好,取下裤腿夹,让精美的布料得到解放,让它能随着总是轻松自如地走来的风琴师和画家的每一步,在他身边飘荡。一圈黑色的头发,围绕着那发出褐色光芒的秃顶,吉普赛人的眼睛和一个又尖又长的鼻子,这就是艺术家尤茨。事实上,尤茨先生只对约瑟夫感兴趣。这约翰能感觉到。

当马戏团的乐声响起时,约瑟夫停住,跑到了院子里。约翰则跑上。退尔得待在房间里。约翰走进厕所,打开两扇窗户,探出身体。节目同昨天晚上一样,只是那个小个子巨人不再做出优美的动作。他那些锣鼓节目,只剩下单薄的一小部分。当他作为小丑奥古斯特出场时,大家笑了,以为那许多橡皮膏和绷带属于角色的打扮。今天,他不再用身上的许多铃铛回答导演的提问。今天他身上铃声不断,不过没有原来那么响亮。也许他已经无法晃动身体。但他还能颤抖。

导演叫着:奥古斯特,奥古斯特,你看上去怎样?奥古斯特悔恨地说:就像人们从另一个角度看他的妻子那样。你什么时候认识你妻子的,导演想知道。婚礼的六个星期以后就认识了,奥古斯特说。导演说:不过她可没把你弄成这样。奥古斯特说:我可从来没有反驳过她。您想象一下,她这么断言:4减1等于3。导演说:她说的对。奥古斯特说:有趣,您说她对。举个例子:4只麻雀停在电线上,我打下1只,上面还有多少。导演说:3只。奥古斯特说:0只。其他的飞走了。导演说:因为你妻子已经把你弄成这样,你今天例外地就得不到我的耳光。奥古斯特说:您知道一个耳光和一个真正的无花果(5)之间的差别吗?导演说:这能有什么区别?真正的无花果人们给骆驼吃,耳光人们从骆驼那里得到。(6)导演深吸一口气,但没有打下去。人们发出笑声。约翰看到,约瑟夫也在笑。

约翰只是在等阿尼塔的出场。最愿意看到的是她作为雪山女神骑在菲施努身上,用她的许多手臂迷惑湿婆,这个毁灭之神。约翰等着,朝阿尼塔的腋窝里看去。从二楼望下去,看不见阿尼塔的腋毛。

散场的掌声响过以后,他跑了下去,在火车站等阿尼塔。他无法坐在板凳上,他无法站在一个地方停住,他完全肯定,阿尼塔不会来了。不过,他会在火车站走来走去,走到绕着车站的半路上,又立刻返回前面。他会整夜在这里来回走动,直到该去教堂的时间到来。

可她来了。阿尼塔,阿尼塔,他说着。她穿了一件外衣,双手插在外衣口袋里。天气冷了,她说。对此约翰毫无感觉。来吧,他说,更像跑步而不是走路地往村外去,方向铁路交叉路口。她跟上他的速度。即使是上山的路。月光如此明亮,开花的树木之间,那蜿蜒向上的小径也几乎白得晃眼。由于掉落的樱桃树花朵,路面洁白一片。在这样一个4月的月光之夜,约翰急促地哼唱着《一只苹果树花朵的花圈》。阿尼塔没有反应。现在他不该唱这个歌!《你是我全部的身心》。这才对。他尽可能地在内心哼唱:你是我全部的身心,你若不在,我也不能在。就像花朵要枯萎,倘若它得不到阳光的亲吻……同父亲对莱哈尔的喜欢相比,约瑟夫不喜欢莱哈尔。可约翰巴不得让自己在莱哈尔的歌声中彻底陶醉。但愿阿尼塔现在能一起哼唱。同她一起唱莱哈尔,这可是一件了不起的事。她没有跟着哼唱。约翰说:瞧!他说话时尽可能地粗暴、有些凶狠或带有威胁和恶意。无论如何阿尼塔该感到害怕。蠢母牛,他想着,自己也吓了一跳。突然他不知所措。他能……他该……怎么办?他想说蠢母牛。他想抓住阿尼塔扔出去。就像车棚里的那只猫。

来吧,他说,抓住她,把她抱到手臂上,打算这样把她带到他找好的那棵树下。不能把农夫们高高的青草弄倒,他说,所以最好还是让他一个人穿过草丛,让他抱着她。要是你做得到的话,她说。事实上,当她躺在他的手臂上时,她的身体真的不太沉。不过,即使她太沉的话,这对他也没有什么关系。你根本就没有重量,他说着抱着她穿过高高的草丛。三年前,教父也是这么把刚刚出世的小弟弟抱到了神甫那里,而神甫已经等在洗礼盆旁,给这个一丁点儿小的孩子安塞尔姆举行洗礼。他还想起送啤酒的人。他手臂上总是托着铁轨枕木般粗细的铁管,把它送入地窖。双臂套在剖开的红色汽车内胎里。

到了他的樱桃树下,约翰让阿尼塔重新站到地上。你的婆罗多舞,跳的太好了。你从哪里知道这是婆罗多舞,她问。从我父亲那里,约翰说,似乎这没有什么特别。

他取出自己的手电筒。平时,要是看书着了迷,停不下来,他用它在被窝里看书。他用手电筒照亮放在这棵粗壮的樱桃树树干旁的东西。在一块蓝色的毛巾上是装有彩印画的香烟盒,那儿是海绵罐,边上还有一罐莱奥润肤膏。他把它递过去。阿尼塔,阿尼塔,他说,给你。她笑了。别这么响,他说。他觉得,两个人说话的声音越轻,就越美妙。他把香烟盒同海绵罐挪到一边。阿尼塔坐下,往上朝他看。他跪到她面前,打开香烟盒。彩印画,他说。你的膝盖,他说。幸亏她穿了长袜子。于是,他只需要把她的裙子稍稍往上推一下,就能把她右边大腿内侧的地方用海绵润湿。阿尼塔打了一个激灵。然后他把画像贴上,在用湿润的海绵放到画像上,揭下薄膜。立刻在另一条大腿上贴另外一张。撩起裙子,润湿皮肤,贴上画像,放上海绵,揭下薄膜放好。好了。约翰如此心急,阿尼塔根本就没时间说话或提问。他相信,此刻他一定像阿道夫。不过,他害怕,害怕阿尼塔会立刻跳起身来逃走。他在自己的一生中难道有过这样的恐惧感吗?当两张图片都贴好以后,他用手电筒往上照了照,说:一头朝天喷水的鲸,喷火的波波卡特佩特。叫什么,阿尼塔问。波波卡特佩特,约翰说。真的有吗,阿尼塔问。亏你这样问,约翰说。他父亲曾说过,在他登上波波卡特佩特之前,他不想死。后来怎样,阿尼塔问。他没干成。阿尼塔不再吭声。这时约翰说:一个4000多米高的家伙。阿尼塔说:奇怪的名字。也叫冒烟的山,约翰说。在普埃布拉附近。然后补充,似乎这本来就清楚:墨西哥。然后他跳起身,拉起阿尼塔,把她抱上手臂,带着她穿过高高的草丛,回到月光下撒满着洁白花瓣的路上。

他突然想离开,因为他对这个波波卡特佩特火山不再知道其他什么。彩印画上可以是任何一座火山。他自己也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说,那是波波卡特佩特。实际上他还想让阿尼塔看,爱斯基摩人是如何打招呼的。这他没干成。他们慢慢地顺路往下走。约翰感到气氛隆重,希望,阿尼塔也有这样的感觉。可他什么也说不出口。显然阿尼塔也开不了口。他们走着,身体没有接触,速度一样快地往山下去。阿尼塔站住,约翰也停下。他们有一秒钟面对面地站着。阿尼塔轻轻说,夜安。他同样轻轻地说:夜安,阿尼塔,阿尼塔。然后她走去,然后他跑了起来。对面退尔在欢迎他,似乎它知晓一切。

约翰躺到床上,很高兴,约瑟夫还不在。他把被子盖到自己头上,发觉,他现在立刻要犯下一个罪孽。他想起了阿道夫。要是他们在芦苇里或在灌木丛中互相抚摩,阿道夫会称那被抚摩的东西为男性。显然,这个词他是从他父亲那里听来的。阿道夫从他父亲那里听来的一切,都赋予这被说的东西一种不容混淆的、平时不会出现的明确性和肯定性。每当阿道夫谈起他的或约翰的男性,而实际上只是指这一个身体的部分,约翰都会感到惊讶,阿道夫怎么会不觉得这个词滑稽。他把手放到这个身体部位上。对此他还没有名称。所有的东西都有一个名称,他想,只有你没有。当这个东西现在迎合他,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热,感觉上越来越有生机时,他想:可它没有名字!没有名字给他手里这个皮肤伸下缩上的东西。比他年龄大三四岁或五岁的埃迪、海尼、维利或弗里茨说——不用在他们身边也能知道——如果他们说这个,他们会添上一句,尾巴,添上一句,小袋。是些像“拳击”那样的词,约翰觉得。每次听见这样的词,约翰都感到浑身一阵战抖或震颤。不可想象,哪天他会使用这类粗野的词汇。约翰感觉到,他得在这些词汇面前保护他的这个部分。也许这个部位没有名称,因为这个部位既不能触碰也不能思考。这个部位根本就不该存在。可它还是存在……如此地存在。而他眼下有一种透彻全部身心的感觉,他仅仅由于这个部分而存在。正是这样而没有名称。他将保护这个部分,不让它由于任何一种粗俗的名称而受到诋毁。

这样拨弄着自己,他满足不了那被自己唤醒的快感,便通过更激烈的动作增加这种快感,同时在心里诵读着一些没有意义、但产生出某种节奏的音节,一种泽哈恩先生节奏。对了,在这些音节的呼叫和破碎句子的呼叫中,他觉得自己和泽哈恩先生一样。在他的音节呼叫中,阿尼塔—阿尼塔出现得最频繁。他第一次在制酪场后面的棚子里,在伊姆佳德身上触碰到的部位,叫李子(7)。李子,这不仅是一种粗俗,而且也是一种文雅。现在,在妇女浴场和男人浴场之间,有一个男人和女人都可以去的湖畔浴场。它叫李子干。有人想在他的湖岸草地上仿造一个卢尔德(8)的洞穴,已经从卢尔德运来了一个圣母玛利亚像,从瑞士又运来了造洞穴所需的所有石块,可是罗马教廷没有同意。所以只留下湖岸浴场。这个李子干。约翰越是觉得尾巴粗俗,也就越是觉得李子既粗俗又文雅。紧密,高贵,柔软又坚硬。可是面对别人说出这个词,这对他来说还是不可想象。不过,现在,单独一人,他可以说。倘若他说出李子,他就感到,李子的字母说出了他在阿尼塔两腿中间想象的东西。李子。还有他。他的那个部分。他得用你来称呼它,因为他对此没有其他名字。只是:你,你是你自己。他觉得,他的那个部分如何针对他的音节回答着:我是我自己。而他:你是你自己。又重复:我是我自己。你是你自己。我是我自己。约翰感到,他身体里有什么东西冒了上来,又冲出身体。他倒下。因为他从来没有在这么高的地方停留过,他摔得比以往都重。他躺在哪个深渊里,在哪个黑暗处和寒冷中?身心分离。不过还是那个躺在那里的人。筋疲力尽。

现在是罪孽了。深重的罪孽。他不应该是做了这件事的人。他曾是打算摆脱做这件事的人的人。永远地。他是那个遭受了这件事的人。那个没有摆脱做了这件事的人的人,那个使他遭受这件事的人。因为他没有摆脱那个做了这件事的人,所以他知道,他得遭受前所未有的痛苦。在父亲的葬礼上没有,就是在祖父的葬礼上也没有遭受过的痛苦。现在想什么?我的天啊。

约瑟夫进屋后,约翰开始装睡。但是,他刚刚毁灭了使人变得神圣的宽恕,还怎么入睡?要是他面对所有罪孽中最大最深重最可怕的罪孽:在一次纵欲淫荡后受圣餐,那么,没有什么比这更糟糕了。他一生中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觉得自己悲惨,这渐渐地让他觉得几乎有些好受。你该受这样的惩罚,他想。只要你活着,你就该觉得自己如此悲惨。他为什么没有在坟墓里躺在埃尔萨和瓦伦丁边上!可他们躺在两个不同的墓穴里。埃尔萨在萨尔河畔霍姆堡附近的埃恩厄德,瓦伦丁在明德尔海姆。他原想躺在埃恩厄德。调羹的。这是埃尔萨对多伊尔林解释的话。那次在炉灶后的煤炭箱上,例外地,不是多伊尔林先生坐在她腿上,而是她坐在多伊尔林先生腿上。要是两个人像调羹一样叠在一起,埃尔萨解释,在霍姆堡附近的埃恩厄德,人们称之为调羹的。多伊尔林先生回答:继续来,继续来。

约翰还记得,当埃尔萨解释了这调羹的姿势以后,他正好在《温内图》里读到这个句子:……因为,比如我最厌恶不过像一只充满臭气的嘴巴那样的东西。

摆渡人施米德来到,说有人在小港湾后找到了他们,埃尔萨和瓦伦丁,以及那只倾覆的小船。那时约翰正好在轮船跳板上,手里是钓鱼竿,等着浮标跳动,然后被鱼拖下。这条上钩的鱼以为,通过疯狂的向下逃窜,还能摆脱一次钓竿。在晃荡不停的水塘前,摆渡人说。当然是这两个不会游泳的人,摆渡人说。因为现在已经有几个等船的陌生人在听着,他声音特别响地说:大家都有一死,是犹太人说的。也许我也会死。约翰身上经常发生这样的事,他听懂最少的话,他会记得最牢。(9)

约翰立刻收起他的钓竿,发现三根钓竿上绑着的虫子已无法再用。于是得立刻从塞有泥巴的罐子里捏住一条新鲜的虫子,把这条变得坚硬和进行抵抗的虫子用力,但小心地——他不想把它扯成两断——从罐子里取出,把它扎在钓竿的三个钩子上,直到虫子成为抽搐的一团,然后甩出钓竿。不过,他已无法再等到下一条鱼对他的诱饵感兴趣。他收回钓竿,收竿时扯下虫子,把扯碎的虫子扔回水里,给了在水里等待着的鱼儿一顿碎虫子的美餐。他手握钓竿,跑进港湾。可他到得已经太迟。埃尔萨和瓦伦丁已被抬进一辆黑色的汽车。他很想给阿尼塔看他的持续游泳证明。“15分钟在静水中”,上面写着。

阿尼塔该看一下,他如何把虫子扎上他钓竿的三个钩子,然后在三个倒钩上把虫子固定住,直到虫子静下。他无法足够详细地想象这样的情景。现在,他什么都不想,只想着三只钩子上虫子的抽搐和蜷缩。蜷伏着,遐想联翩。除此之外,别无其他。


(1) Wittekind Widuking,德国历史上萨克森人反对卡尔大帝的领袖,据说死于807年。

(2) 尤其指大卫王。

(3) Albert Leo Schlageter,1894—1923,曾在德国鲁尔地区被占时期(1923)实施对法国军队交通运输线的打击,于同年被处决。

(4) Säntis,阿尔卑斯山脉的一部分。

(5) 此处文字游戏,耳光原文为Ohrfeige,无花果为Feige,但无花果小写是feige,是表示胆小和卑鄙的形容词。这里显然暗讽偷袭他的那些人。

(6) “骆驼”德语中的转义是骂人话“笨蛋”。此处同样语义双关。

(7) Zwetschge,即Pflaume,在粗俗语中有外阴的意思。

(8) Lourdes,法国西南部上比利牛斯省的一个朝圣城镇。1858年,一名女孩在该城附近河岸旁洞穴中多次见到圣母玛利亚。

(9) “是犹太人说的”,原文为方言:hot de Jud gseit。所以有“他听懂最少的话”的说法。

《迸涌的流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