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瓦塞堡的奇迹 七 瓦塞堡的奇迹

约翰坐到了第三排的一个座位上,看到,在朗根阿根,围着马戏场的座位有5排,5排座位上都坐满了人,甚至还有人无座,就只能站着看演出。为此他对自己家的庭院、甚至为瓦塞堡感到羞愧。朗根阿根到底完全不一样。那挂在柱子上的悬索桥,那足以被人视作任何一个城堡的塔楼的柱子,这已经决定了一切。一个要经过这样的桥到达的地方,在别人没有到达之前,已经开始让人听见它发出的声响。那阿根河拍打岩石的声响。而他可以像同一条熟悉的河流那样同阿根河打招呼。要是他们假期到被称为堂兄的叔祖那里,他们总在第一天就往下跑到那里的阿根河边,从明晃晃的岩石突出部跳入深绿色的水里,横穿而过;谁在横渡时较少地偏离方向,谁就算赢。当然赢的总是约瑟夫。到现在为止。

朗根阿根的人比瓦塞堡的人笑得更响亮,鼓掌更频繁。同朗根阿根的人相比,瓦塞堡的人显得卑微,多疑,几乎有些狡猾。他们坐在那里,似乎不是在体验某件美妙的事,而在品头论足,这一切是否同他们认为是必须的那样发生。或者,这个想法来自他不能忘记的镜头,即布鲁格先生如何不拍手,相反只用右手抓了几下左手背?或是因为阿克塞尔·蒙茨遭遇了不公平的对待?可以肯定的是,朗根阿根的人穿戴更雅致。或者他这样以为,是因为他在瓦塞堡认识所有的人,所以他们的衣服看上去不再那么雅致?因为人们这样笑个不停,导演和小丑奥古斯特根本无法停止说他们的笑话。这次是关于导演总是弄错“我”这个代词的第四格和第三格。每当他说对一次,奥古斯特就挨一个耳光,而每次他都被打翻在地。然后奥古斯特在地上对导演说:导演先生,倘若这还是一个不对的错误呢?而导演随后总是大声说:在我的第三格和我的第四格之间我不会弄错,到我这里来,在我这里你可以学德语。(1)由耳光伴随的课程,直到小丑奥古斯特不再能说完全正确的句子而结束。

约翰发觉,他只对阿尼塔的出场感兴趣。看她如何扮作鸽子飞进,由下面的灯光照射着,同父亲和兄弟一起,在夜空中绕着杆子飞翔,玫瑰红的绸衣在风中哗哗作响。看着她如何扮作雪山女神被菲施努驮上场!他又看进她的腋窝,知道,他再也不会看到比扮作雪山女神的阿尼塔的腋窝更美妙的东西了。雪山女神阿尼塔的腋毛。幸亏现在一切已经决定。他将随她而去,要是她扮作印度女神,每天晚上朝她腋窝里望去。突然间他明白了,他该做什么,他来到这个世界上为的是什么。对此他感到高兴。他要立刻对阿尼塔说出这点。要是他说不出口,那么请吧,她会知道,他每天晚上会坐在观众席里,是鼓掌时间最长、声音最响的一个。

所有的人都已离去,灯光熄灭,马戏场躺在一片月光中。这时,阿尼塔从她的车里走出。穿着同样的浴衣,扎着红色的头带。这时约翰知道,他现在还不能说。现在他只能说和演出有关的事。他开口:太棒了。她说:谢谢。他说:真的太棒了。她说:今天比在你们那里好。也许阿克塞尔·蒙茨还会留下,因为他觉察到,人们多么喜欢他。然后她开始轻轻地哼唱起那只歌,那支今天马戏团演员们伴随着渐渐熄灭的灯光唱起的歌:“在告别时轻轻地说一声再见”。

约翰觉得,他无法永远地站在阿尼塔跟前。他已经同她拉了手。要说的话也说了。好吧,他说。好吧,她说。他头部摆动了一下,就像做摩擦鼻子的动作时那样,但是没有等她把自己的鼻子靠近,而是转过身去,走向他的自行车,再次转身。阿尼塔站在那里,甚至举起一只手挥舞,然后说:替我向阿道夫衷心地问好,他也完全可以露面!说完朝自己的车子转身。

约翰没跨上车。他朝着湖的方向推车而去,然后顺着湖畔走,方向阿根河口。因为湖水反射着月光,这里的光线更亮。他重新找到了那个渔夫棚屋。透过敞开的屋门,这么多的月光从天上和湖面射入,让他看见了他想躺在上面过夜的渔网。约翰拿过挂在一个钉子上的沉重的橡皮围裙,用它在渔网堆上做了一个洞一般的窝,然后躺了进去,像退尔那样轻轻地哀号。退尔知道,没人会赞同它的行为,尽管它自己觉得没错。它会轻声哀号。听上去,它只是为自己哀号。不过,退尔当然知道,别人会听见它,在什么时候也会对此作出反应。可约翰知道,他的哀号没人听见,也没人会对他的哀号作出反应。尽管如此,他哀号不断。现在他什么都不愿去想,只想哀号。

当他打开门时,天已放亮。车座被露水打湿了。他用擦阿尼塔的头巾擦干车座。他擦干了阿尼塔,一直擦到她腿上的鲸和火山。他骑车离去。向下。鹿鸣草地。没有任何动静。不管他怎么观察,没有任何声响。小马驹躺在干草堆上,水牛站在一棵树下。幸亏还没人醒来。可能发生的最糟糕的事是,再次碰到阿尼塔。替我向阿道夫衷心地问好,他也完全可以露面!啊,我变得如此孤单,在一天这么早的时候。这个句子重新出现,不愿再消失。他就这样离开朗根阿根。当他越过城堡似的悬索桥时,他放声唱出,尽管不是特别响亮:啊,我变得如此孤单,在一天这么早的时候。他唱着,就像拉芬斯堡的抄表员卡尔·埃尔布唱着他的“谁要是从未含着眼泪吃过他的面包”。瓦塞堡教堂那巨大的穹顶从树梢上冒出时,他放慢了速度。他走上面那条叫长巷的路。整整1公里长,左右两边密密麻麻地种着的都是开花的树,它们竖在田野里就像一个个花束。要是他在学校里得写一篇作文,题目是关于穿越鲜花盛开的田野的旅行,他会这么写:世上有三种白。梨树花的绿白,樱桃树花的玫瑰白和苹果树花的纯白。不知不觉地他又想到他的《一只苹果树花朵的花圈》。唱花腔让他觉得过瘾。他越是牢固地掌握它,他就觉得越容易。他觉得,歌声似乎把他从车座或连同车座和自行车一起抬到空中。他事实上在空中飞越所有的花树,身下右边是湖,港湾,远远伸出的半岛,半岛上是教堂。

现在家里人会说什么?也许母亲整夜没睡。她肯定给乡村警察施特德勒打了电话,让他为了约翰到处进行电话查询。而现在这个乡村警察施特德勒正坐在圆桌旁,从他那从不脱下的大衣的内袋里——倘若要坐下,甚至为了骑自行车而夹上去的衣角他也不放下,因为,尽管他天性平和,他总是匆匆地要马上重新上路——掏出他的记事本,把情况记下:寡妇第二个儿子情况不明的消失,等等诸如此类的话。

约翰尽可能地加快速度。要是那个乡村警察还没有来,那么母亲站在家门口。站在露台上。或者在火车站站台上。在两棵栗子树之间走来走去。两只手握成拳头放在围裙口袋里。对每个走过或驾车驶过的人叫着:也许你见过约翰?从昨天早上起他就不在了。也许从前天晚上开始。骑着约瑟夫的自行车。什么消息也没留下。这不像是他干的事。一定出了什么事。不过会是什么?也许她根本无法想象,约翰还活着。要是还活着,约翰不会不给她留下音讯。天使!除了为约翰恳求他的天使,促成他差不多是健康的、但实际上已无法想象的归来,她还能做什么。

他停在从西面进村并直接通向菩提树的路上,然后转向上面,以便从下上去,拐进庭院,推着自行车绕过房子,扛上后楼梯,放到走道上。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然后进厨房。让风暴朝自己袭来。不做抵抗。做出可怜的样子。也许哭一下。可没等他拐入院子,退尔就从露台上疯狂地扑下。约翰不得不把自行车靠在大门门柱上,挡住这样的迎接。看它狂叫成什么样子!加上哀号!往上跳跃!最后,它把前爪搭在了约翰的肩上,站着,舔着约翰的脖子。显然是被狗叫声吸引,在车棚那里装煤袋的尼克劳斯走了过来,问,狗怎么啦。约翰说,他也不知道。尼克劳斯说,先是两天不吃东西,然后这么激动。它没吃东西,约翰问。现在不要装出这副模样。你自己也悲叹,它没有再吃一点儿东西。约翰呆呆地看着尼克劳斯。也许尼克劳斯现在脑袋瓜真的不太好使了。约翰看到,尼克劳斯没有留下“帕罗玛”马戏团的任何一个锯末和一根干草,便称赞了他。尼克劳斯还修整了被踏倒的青草,把草地扫干净。这肯定不容易。没你我干不成,尼克劳斯说。无论如何不会这么快。约翰拍了拍尼克劳斯的肩膀,把自行车推向后楼梯,扛上去,放好。进屋时他看见自己的书包在楼梯平台上。他拿起书包,带着它走进厨房,似乎他是从学校回家,推了书包一下,让它滑进角落,自己又跟着滑进。他感到退尔的脑袋在他两膝之间,心想,现在可以开始了。

米娜一个人在厨房。今天学校是否提早放学,她问。约翰说:是。退尔用嘴拱着约翰的膝盖和大腿。一刻不停。不时地还汪汪叫。它饿了,约翰说。现在突然饿了,米娜说。我真想再让它乞讨一会儿。昨天它拒绝一切,似乎别人要毒死它,现在做出抱怨的样子。

约翰立刻跑去,拿来碗,给它装满,也给水碗装了水。他把两个碗一起放到后门的楼梯平台上,看着退尔如何贪婪地吞食着食物,吧嗒吧嗒地喝水止渴。米娜朝厨房窗外看着。你知道吗,它昨天拒绝吃任何东西,而现在它像是吃不饱。它昨天什么也没吃,约翰问。你说呀,米娜说,你难道患了健忘症?昨天它表现出的行为,似乎你是陌生人。唉,畜生和我们人一样有脾气。不是吗?约翰点头。然后他带着退尔回到厨房,退尔把脑袋靠在约翰脚上。

约翰打开书包,拿出他正需要的本子,算术,作文,地理和历史。他翻开作文本,读了一个他还没有写的题目:人类需要多少家乡。日期是昨天。约翰的笔迹。

约翰眼前直冒金星。他马上关上本子,像是必须隐瞒什么,把本子塞回书包。米娜说,母亲已经在等约翰。这我可以想象,约翰心里说。她肯定想自己和你说话,米娜讲。米娜话音未落,母亲已经站在门口。糟了,约翰想。母亲坐到约翰对面。好吧,你已经回来了,她说。她很高兴,不仅农民们现在相信了他,而且还有维齐希曼先生。因为他看起来显然像是一个很难理解别人的人,她说。是这样的,今天上午维齐希曼先生来过,带了一张纸条,上面是进行的重量检查。称了32次,32次的净重的数字同昨天卸下的、分给32个农夫的干草车皮的净重数字1公斤也不差。昨天在圆桌旁,有几个取了干草并且让约翰称重量的农夫就以最夸张的语气称赞了约翰,说他如何友好又准确,而且手脚麻利,对母亲大大祝贺了一番。这让她觉得非常好受,因为她常常担心,她的一个孩子会做出什么别人无法理解的事情。这方面的事,她在孩子们父亲的身上已经受够了。如果现在还这么样,那么她就不知道,该如何支撑下去了。所以她今天觉得像是获得了解脱。天哪,要是得靠别人生活,就不能同别人不一样地生活。这个维齐希曼先生这样评价约翰,这就说明了一些问题。约翰眼前浮现出他的身影。在父亲的葬礼上他代表合唱团说了话。因为他称赞了父亲的嗓子和音乐才能,约翰能听他讲话。现在,这个温暖的、心地善良的声音沉默了下去,我们变得贫穷。这是他说的。这个严格的维齐希曼先生总是带着单据过来,在上面把称过的货物同总的净重进行比较,让别人见到他时总是忧心忡忡。对一定的重量差别要有所准备。只要它不太大。而且有利于信贷银行!要是在托运单上写着,提供给银行的是135公担的一车皮干草,而由约翰和母亲称出的货物只有129或131公担!这可不行。所以,在过磅的时候得稍稍有利于银行。可是,要是过磅结束,每个农夫当然会站在你身边,看着秤的两个舌头正好并排站在一起。现在,有这么一次胜利。维齐希曼先生还说,约翰长成了一个能被信任的小伙子,他感到很高兴。

约瑟夫瘸着腿进入厨房,说,他的自行车回来了。他只是想知道,是谁干的。母亲说:现在我真高兴。约瑟夫看见桌子底下的退尔,说:它又正常了吗?米娜马上说:无论如何它又吃东西了。母亲说:只能为此高兴。昨天他真的以为,得射死退尔了,约瑟夫说。你疯了吗,约翰说。现在你别装做这个样子,似乎你自己不相信它疯了。它还从来没有这样对你狂吠过。我看到了,你对你自己的狗感到了害怕。什么也不吃。也可能,它稍微得到过什么东西。可现在它挺过来了。

约翰抚摩着退尔的脑袋。退尔把头伸在约翰两膝之间。约翰跳起身来,跑进办公室,从精致小柜下面的一个抽屉里取出一个不再需要的餐饮旅馆行业的货物登记本。本子里每个月开始新的一页,即使前一个月只占了双面中的半页。在母亲那断断续续的笔迹下,每次都留有很大的空白。他马上在1月的双面下,在从左到右的边上划了一条线,更是以父亲的而不是母亲的笔迹写下下面的字:

啊,我变得如此孤单

在一天这么早的时候。

然后他把本子藏到最下面的抽屉里。倘若还有这样的句子出现,现在他知道了,该把它们写在哪里。

约翰回到厨房,准备和别人一起吃饭。这时约瑟夫说:尤茨先生说,要是你总是像昨天那样弹琴,你大概还可以成为一个钢琴演奏家。到现在为止你还没有这样出色地击键。约翰说:胡说八道。约瑟夫说:我只是传达他的话。另外,昨天晚上他同埃迪·菲尔斯特说了话。对小丑奥古斯特的袭击不是由他发起的。这个小丑奥古斯特的确不是个好东西,不过,揍他的是外来人。他猜想,是冲锋队的后备军。现在别说这个了,母亲说。那个阿克塞尔·蒙茨是个伟大的艺术家,约翰说。对你来说,每个能做鬼脸的人都是一个伟大的艺术家,约瑟夫说。不过,不该这样殴打一个人,埃迪·菲尔斯特也这么说。现在都给我住嘴,母亲说。可以谈点儿别的什么。说着她开始哭起来。大家都默不作声。坐在母亲身上的小安塞尔姆抬起眼眉,从一个人看到另一个人,充满责备的意思。她现在哭了,这要怪你们。他就这样看着他的哥哥们。母亲说,父亲在那些新式的人那里,惹出的尽是麻烦,几乎倾家荡产,这难道还不够吗!现在不说话总可以吧,难到不是!好像家里遇到的灾难还不够!

路易丝进来,为两个海关的人要两份客饭。现在真的别多讲了,母亲说着出去,走进餐厅,胯上坐着小安塞尔姆,去祝两个海关官员胃口好。

约翰和退尔跑到楼上。约翰带上了他的书包。他立刻取出作文本,读了起来:

要是没有家乡,人是一个可怜虫,事实上是风中的一片树叶。他无法抵抗。他会发生一切。他是一个不受法律保护的人。人对家乡的要求没有止境。我最好有好几个家乡可以居住。可惜家乡总是太少。不过每个人得知道,不仅他需要家乡,别人也需要。最最严重的犯罪,可以同谋杀相比,是夺走别人的家乡,或者把他赶出他的家乡。就像温内图那高贵的父亲印楚·楚那说的那样,白皮肤人偷走了红皮肤人的土地,射死给红皮肤人提供食品和衣服的水牛,灭绝野马群,用火车铁轨摧毁热带稀树草原,也就是说,毁灭了红皮肤人的家乡以及红皮肤人自己。白皮肤人做着这些事,似乎他们在行善。只要他们毁灭其他种族,他们就是某种低等的人,比其他任何种族糟糕。而他们信仰基督教,这只是徒有虚名。

本子里还有半页上是歌词和乐谱。一个十字,四四拍子。作词:乔治·施密特。作曲:恩斯特·黑勒。这是老师。而乔治·施密特是那个管道工施密特。约翰读着哼唱起来:

常常在鲜花盛开的河谷草地

躺在潺潺小溪旁休憩

见过北方的美景

也感受过南方的炽热。

可我在哪里都找不到平静,

我的渴望永远无法满足

直到我珍贵的德国

实现我最美的梦。

现在他激动起来。他要在钢琴上仔细尝试。他激动了吗?他脑子里乱成一片。躺在床上,他不由自主地望向斜斜地挂在墙上的天使图像。他把躺在身边的退尔拉到身边。天使图像下是报春花,燃烧的蜡烛,不完全新鲜。他跳了起来,走到图像前,第一次仔细地打量它。但天使完全专注于那个被他用手护卫的小孩,而小孩走在一座无栏杆的、跨过一道深渊的桥上。约翰敲了敲镜框玻璃。天使没有反应。退尔坐在约翰身边,也朝上看着天使。

来吧,约翰说着同退尔跑下楼,出了家门。方向菩提树。房屋之间是开花的树木,开花的树丛,阳光照耀着一切,他心里感到节日般的高兴。他转弯,一直走到肖勒家,然后向左往下,方向消防站。当然他向肖勒先生和肖勒夫人问了好。他们两个不喜欢家门口有果树或树丛,只喜欢玫瑰,把玫瑰当成小树;他们总是不停地忙着伺候这些玫瑰。肖勒夫妇也总是同退尔打招呼。当他来到哈根家时,已在草地上见到赫尔穆特。利希滕施泰格尔的赫尔穆特在他叔叔房子和庭院前的草地上拔草。拔草喂他的兔子。街的另一边,弗罗姆克内希特的赫尔曼正试着发动他那改装的蒸馏器。当他看见退尔时,他叫了过来:我的同名人,向你问好。约翰对退尔说:嘿,好好看一下,你得知道,真正的退尔长得怎么样。

当约翰终于被允许有自己的一条狗时,他就想,它只能叫退尔。弗罗姆克内希特的赫尔曼在体操房里演过退尔,这里指德国作家席勒的剧本《威廉·退尔》里的剧情。约瑟夫演那个头上的苹果将被射下的男孩。厚重的绿色幕布刚刚拉上,约瑟夫就唱了起来:

湖水微笑,邀你洗澡,

男孩在绿色的湖岸睡着……

约翰很想当约瑟夫。

你好,赫尔穆特,约翰说着帮他拔草。在利希滕施泰格尔家房子外面的木楼梯下,赫尔穆特有一个墙面的兔子笼。约翰让退尔回家。兔子是它最喜欢打扰的对象。要是被送归家,退尔的目光总是变得非常悲哀。约翰得重复他的命令,说上三次开步回家,然后退尔不情愿地转身,怏怏地小跑着回去。

要是肖勒先生在上面使用修枝剪刀,就像理发师黑费勒拿着剪刀和梳子那样,肖勒夫人就总是在地面上忙着。她直起身子,充满同情地对退尔叫着:——她有一个穿透力很强的尖嗓子——它必须听话吗,这个可怜的家伙。开步回家,约翰又说了一句。退尔听从。

每当约翰带着退尔来这里,赫尔穆特的兔子们就会惊慌不安。而约翰最喜欢用新鲜的蒲公英塞满这20只笼子,不时地还抓出这只或那只大兔子。抱在手里,它们的身体多么柔软和沉重。白兔子是他最宠爱的。他们也有过白兔。当他还没有上学时,父亲突然带回了安哥拉兔子。每天都得替它们梳毛。留在梳子里的毛被父亲送到林道罗伊廷。据说能换来钱。可是什么也没带来。半年后他们用一辆红色的车子把兔子送回取来兔子的地方。关于银狐饲养场的生意,在参观了阿尔高的银狐饲养场后根本就没开始。当父亲和约翰从埃尔霍芬回家,报告说饲养银狐的事没成时,母亲声音相当响亮地说了一句,谢天谢地。最后的一次尝试是养蚕。在房子顶层腾了一个房间,蚕宝宝得到喂食,可是接下去它们宁愿死去,也不愿生产以后该让人从中获得蚕丝的蚕茧。

赫尔穆特说,同老师的争论他认为特别棒。究竟为什么,约翰问。为什么特别棒,他又问了一次。赫尔穆特说,约翰当时在朗读他的作文,该需要多少家乡,约翰越往下读,老师的脑袋就晃动得越厉害。然后他开始教训约翰,什么是家乡和种族,可说不出什么道道来。但老师的最后一句话讲得非常好。你指的是哪句最后的话,约翰问。你当然不对,不过你很会说话,老师说。赫尔穆特讲。啊,原来你指的是这个,约翰说。同阿道夫的事你可以忘了,赫尔穆特说。阿道夫对约翰怒气冲冲,因为约翰当时能非常出色地替自己的作文辩护,而他自己根本就轮不上说话。你认为是这样吗,约翰问。让我告诉你吧,赫尔穆特说。阿道夫总是写老师喜欢读的话。可是老师叫到了约翰,让他朗读,也就有了一次长时间的争论,弄得阿道夫没说话的机会。这让阿道夫非常恼火。这是明摆着的。

当所有的笼子都塞满青草以后,从笼子里只听见咀嚼声。那是兔子嘴巴里蒲公英轻轻的折断声。这时约翰说,他想起了一件事,得立刻回家。再见,赫尔穆特。等一下,赫尔穆特叫着。他一定要给约翰看一下今天从马代拉来的明信片。约翰是否以为,他明天该把明信片带到学校去。约翰拼读着,赫尔穆特的父亲都写了些什么。马代拉河(2),地球上的天堂。“力量来自欢乐”协会的旅行越来越美。虽然他没有办法,错过了赫尔穆特的首次圣餐仪式,但他还是感到非常难过。向你们问好,你们的父亲。你觉得怎样,赫尔穆特问。一定要带去,约翰说。再次明天见,赫尔穆特,再见。约翰说着跑了起来。事情就这么急吗,肖勒太太说。当约翰跑着经过时,就是肖勒先生也把他那修枝剪片刻间停在了空中。

约翰一边还喘着粗气,一边问着在洗玻璃杯的路易丝,是否需要烟叶制品。路易丝考虑了一下,说:好吧,然后例数,她需要多少塞勒姆,R6,尼罗和赫迪夫牌香烟,多少方头雪茄和弗吉尼亚雪茄。然后去母亲那里。她坐在办公室父亲的写字台前,但没在写字。要是她这么坐在那里,她就是在计算应收款项和债款,然后把应收款项从债款里扣除。

他说,他需要一张签名的支票买烟叶制品。拿到后他跑了出去。他赶快先到退尔那里道歉,答应立刻回来,然后重新往下跑进村子。这次一直跑到菩提树的交叉路口,在竞争对手“菩提树花园”那儿他拐弯,在消防站前进入布鲁格家后面的庭院。劳夫人在布鲁格房子的二楼备有许多烟叶制品。谁想去她那里,就得经过这栋房子的后楼梯。房子门前蹲着特雷夫,布鲁格先生的猎狗。一只德国短毛犬。约翰受到欢迎。也许特雷夫还记得,八天前,当布鲁格先生作演讲时,约翰就站在特雷夫的身旁。阿道夫当时站在特雷夫的左边,约翰站在特雷夫的右边,特雷夫站在中间。布鲁格先生把在玩耍的约翰和阿道夫叫了回来。他们刚刚试了一下,两人都单腿跳跃,双手交叉,看谁能把对方撞倒。谁曲着腿先着地,谁就算输。格斗或游戏的结果是10比9,阿道夫赢。这时布鲁格先生的口哨声响起。布鲁格先生有一声拖得长长的、突然以一个低音结束的口哨,专门用来呼唤阿道夫。当他们一左一右地在特雷夫身旁站好时,趴开双腿站在他们跟前的布鲁格先生说,特雷夫犯了一个不服从命令的错误,所以它现在得受到尽可能持久的训斥,孩子们就是证人。然后他开始:我亲爱的特雷夫,你是一只漂亮的动物,你是这个种类的骄傲的代表,柔韧,灵活,毛发明亮,眼睛闪光,你的打猎热情无可挑剔。不过,谁要是这么有天分,别人就会对谁有要求。要是你下次再擅自离开,跑进别人的领地,你就会吃子弹。一个好樵夫总是帮他的猎人,否则所有符合狩猎规则的打猎就会停止。你要是学不会控制自己,你就会吃子弹,或者你不能再去森林,只能看家,懒懒地躺在那里,下次再出错你就会被卖给农夫,被锁上铁链。那里的食物没有这么丰盛,你的毛皮不再闪光,眼睛变得浑浊,声音变得嘶哑。不久你就是一个讨人厌的贪吃鬼,会被送给一个什么都缺的没有土地的穷鬼,最后的归宿是他的锅里。是命运吗?特雷夫,你曾经表现得非常出色,我为你感到骄傲。可你的脾气是你的长处也是你的短处。或者我们永远连在一起,不管白天黑夜,或者你的命运是子弹,铁链上的痛苦,最后结束在锅里。你可以选择,特雷夫。我相信你,特雷夫。听懂了吗?特雷夫跑到布鲁格跟前,长长地伸直前腿,朝着布鲁格先生的鞋尖展开身体趴下,不停地从喉咙里发出咕咕声,直到它感到布鲁格先生的手放到它身上。这只手搔着它的脖子。这时它的声音变得低沉起来,起身坐好,坐到布鲁格先生身边。布鲁格先生说:我们互相理解了,特雷夫。我感到很高兴。特雷夫马上把它的脸在布鲁格先生的腿上擦了擦。好吧,没事了,布鲁格先生说。而后他朝着阿道夫和约翰说:你们两个也记住。这些道理对我们大家都一样。

约翰走上楼梯。同往常一样,随着第一下铃声,劳夫人就过来开了门。在她的房间里,尽管一盒盒的烟草制品堆到了天花板,还是让人闻到香水味。劳夫人是位女士。堂兄有一次开车带着安塞尔姆、约瑟夫和约翰,一起去了一个商店。里面尽是香水。他给自己买了一瓶科隆香水。售货员用香水喷了约瑟夫和约翰,弄得他们两人身上香味扑鼻。

下面,阿道夫站在特雷夫身旁。他说,要是约翰跑上楼梯,他立刻就能听出,这是约翰。没有人像约翰那样犹犹豫豫地上楼。约翰没敢摁通往布鲁格家的玻璃门旁的门铃。不过他不知道,要是阿道夫现在没有在等他,他怎么能回家。约翰把装有烟草制品的大袋子放到屋墙边,举起两只手,张开手指,站到阿道夫跟前。他立刻明白。他用自己那张开的手指握到约翰的手指中间,战斗开始。要做的是,把对方的手掌用力翻转过去,让他不得不跪下,最后双膝跪在对方身前。在这个格斗类型中,阿道夫几乎一直是强者。因为他有粗壮有力的下臂。阿道夫是个热心的劈柴人。他用硕大的斧子可以劈大堆的木柴。在车棚屋檐下,在最下面的车棚门口,约翰也劈他们需要用的木柴。车棚最低的地方,一直到顶部,堆满着约翰劈好的木柴。不过,这时他想到,阿道夫不仅为布鲁格一家,而且为那些自己无法或无法更多地劈柴的人家劈木柴。阿道夫的母亲派他去一些穷困的老人那里,并且再三嘱咐他,不准为劈木柴接受报酬。约翰感到,就是把阿道夫的手仅仅朝垂直线后推一点儿,有多么困难。而特雷夫在约翰身边跳得老高,一边汪汪直叫。它当然帮阿道夫。约翰渐渐地能把阿道夫的手往下压一点儿。实际上约翰现在可以依靠自己脚趾的支撑和体重,还有从上往下的压力,彻底翻转阿道夫的手腕,逼迫阿道夫跪下。可阿道夫就是不退缩。尽管他的手已经斜斜地朝自己身上弯了过去,他还是顶住接着来到的压力。约翰突然感到对方的压力。阿道夫夺回了垂直线。他们又回到了开头的状态。特雷夫汪汪大叫。约翰在阿道夫的脸上看到了某种沉着、平静或自信。阿道夫认为自己更强。约翰能感到。他想起了问候。替我向阿道夫衷心地问好,他也完全可以露面。约翰感到,他身上聚起了下一次、最后一次进攻的力量。倘若阿道夫准备进攻,在压力从手掌里传过来之前,约翰就能察觉。在老沙特汉德那里学来的。在同米坦阿克瓦,那个被称为快刀手的基奥瓦人的战斗中。决定会通过瞳孔的一次突然放大得到显示。可是,没有等阿道夫的眼睛里出现任何情况,压力一阵接着一阵来到。约翰不得不跪倒,跪下。特雷夫这才停止狂吠。约翰站起。该让你这样,阿道夫冷笑着说。突然,约翰觉得,输给了阿道夫,这根本没有什么了不起。当然,他很想迫使阿道夫跪倒、跪下。要是他想让一个人这样,这就是阿道夫。不过,如果被一个人战胜,那么,也是被阿道夫。而在这里,在布鲁格先生每时每刻都会出现的阿道夫的家里,阿道夫也应该赢。在他父亲眼前战胜阿道夫,约翰会觉得下不了手。现在,阿道夫这么冷笑过了,他可以更容易地和他说话。同往常一样,阿道夫送约翰回家。

昨天和今天上午,他不喜欢约翰,阿道夫说。约翰弯腰,捡起一颗大钉子。这里的地上怎么到处撒着钉子,他说。生锈的。他可不会朝这样一颗钉子弯腰,他说。约翰扔下钉子。

老师也对约翰生了气。阿道夫说。约翰说:现在可别提这个了。他们走着,一声不吭,一直走到露台台阶处。实际上约翰现在应该同阿道夫一起重新沿街朝下,然后和他一起重新往上,来回地走,直到在布鲁格家或者在约翰家,一位母亲出来干涉。但是,约翰今天不能同阿道夫回去。阿道夫等着。约翰知道这点。这让他觉得舒服。他希望,阿道夫觉得这不对劲,约翰现在怎么不再同他一起走。他希望,阿道夫生气,发怒。阿道夫说,他觉得约翰的作文不怎么好。他第一次觉得约翰像个狂妄自大的人。约翰只能说:现在可别提这个了。好吧,阿道夫说。好吧,约翰说。阿道夫转过身去离开。他不是在走,他在行军,这再清楚不过了。他的手臂在摆动,他身体挺得笔直。突然他跑了起来。

约翰转回身进屋,把烟草制品交给路易丝。

一看到约翰返回,退尔离开它在小窝前的位置。因为约翰没赶走它,它就跟着约翰上楼进屋。他们一起躺到了床上。约翰呆呆地凝视着天使图像。它让他想起阿尼塔。扮作鸽子的时候她也有翅膀。当他闭上眼睛时,他看到了,歪帽如何背着他那吊在下面的明晃晃的背包骑车离去。他现在这么喜欢回想歪帽。难道他没翅膀?他最愿意想的是“帕罗玛”。想女神,鸽子,女神。他又一次起床,去隔壁父母以前的房间。以后父亲不得不被移到了走廊对面的房间里。他从书架上取出一本书。父亲曾读过里面的一个地方。那里出现过“相应”这个词。这是父亲提到过的最后一个词:你只需要看一下。它出现在斯维登堡写的那本书里。约翰想找出他在圣诞节和新年之间给父亲读过的那几页。他找到了。上面写着,人们称自然世界里产生于精神世界的一切东西,为相应的东西。相应的理论是天使的理论。他读了几遍。每一次变得容易些。就像在钢琴上练习困难的节拍,得长久地练习,直到手指感觉不到困难。相应的理论是一种天使的理论。相应。它属于树形词汇表:忧虑、珍品、求知欲、高傲、泡沫、雀斑、垂柳、再生,天国、随身物品、纪念碑,比阿特丽丝,相应。使他惊奇的是,比阿特丽丝不再漂浮在名字、相反漂浮在纪念碑和相应之间。

他一次又一次地注视一个句子:由此来说,在脸部,言辞和手势中,身体的全部变化过程是相应。

也许他可以让一个完整的句子飞上他的树形词汇表,以便能每时每刻观察它。

燃烧的蜡烛在天使图像的镜框玻璃上得到反射。燃烧的蜡烛的镜像里只剩下天使的翅膀和头部。他站起身,吹灭蜡烛。退尔留在了床上。约翰躺下身体,比先前更紧地偎依在退尔身旁,抚摩着它。他以前从来没有这样抚摩过它。他又从书架上取下圣经,对着退尔诵读父亲上一个冬天曾对他念过的那段话。那时他们谈论到天使。“巴兰的驴”(3)。退尔,是你,惟独你发觉了,那不是我,而是天使。巴兰的驴见到了挡住路的天使,想从他身旁挤过去。因为天使不允许它这样通过,它就跪了下来,然后被比连打了三次。最后主让巴兰的眼睛明亮,看到主的使者挡在路上。

他不想转达阿尼塔的问候,永远不。同阿道夫分手,这让他感到痛苦。没有同阿道夫这样的疏离,他无法搁置阿尼塔委托的事。阿尼塔和阿道夫,他们属于一起。他孤独一人。因为无人在旁,他哀号了一会儿。不过,仅仅是一会儿。当退尔跟着他一起哀号时,他停了下来。他给退尔念了两行字。将来,他要把它们作成一首诗。

啊,我变得如此孤单

在一天这么早的时候。

一旦他在这里无法忍受,他将把自己关入这些词汇:忧虑、珍品、求知欲、高傲、泡沫、雀斑、垂柳、再生,天国、随身物品、纪念碑,比阿特丽丝,相应。他把父亲的这些词汇同阿道夫从他父亲那里得来的词汇作比较。男性,鞋具,尾声,性格伟人,性格瘪三,阿谀奉承的家伙,花花公子,女人经济,考验。他毫不羡慕阿道夫的男性这个词,不过羡慕他说出这个词时的镇定自若。似乎这牵涉到一个汽车牌子。即使他只是自言自语,他甚至也无法暂时地使用尾巴这个词。他曾听见过,都是谁把一切都说成尾巴,又是怎么说的。而他不愿意就这样称呼这个最可爱的东西自身。他甚至无法说出屁股这个词。母亲总是说后面。这是她语言里唯一的一个标准德语词。每当她说出这个词,就显得有些压抑。约翰肯定永远不会说这个词。所有这些提供选择的词汇都让人觉得痛苦。你是你是的你,他说。而他的部分说:我是我是的我。而约翰轻轻地说:IBDIB,你听见我吗?

约瑟夫也说,他最喜欢只为自己弹钢琴。约翰将只为自己发现词汇。


(1) 这里的“我”应该用第三格,但他还是用了第四格。

(2) Madeira,马德拉群岛,属葡萄牙。

(3) 即《旧约·律法书·民数记》中的一段话。

《迸涌的流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