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诀别

我哀悼她,直到今日。

我看过一些描述我生活的文章,给人的印象是我每一天都献给了无休止的工作,不断地练习、演出、指挥、作曲。但我恐怕无法自称是这种辛勤工作的典范。的确,我做了我该做的工作,我的大提琴是个要求极高的暴君,但我也得到了应有的放松、运动和休闲。从童年开始,我玩的就不仅限于乐器!我最愉快的时光是在打网球、骑马、游泳、爬山中度过的,最近的一项消遣则是玩骨牌。虽然忙于卡萨尔斯管弦乐团和巡回演奏事务,但我还是找出时间来做一些让我比较轻松表现自我的事。事实上,由于我就住在圣萨尔瓦多就在附近,我才能有这样的消遣,那儿有我心爱的海滩和我自己的网球场。

网球真的是我当时最喜欢的运动。住在巴黎的那几年我常打网球,我们还常举行音乐家之间的年度比赛,包括尤金·伊萨伊、柯尔托、蒂博和其他音乐家。我的双打搭档是个名叫凯利的管风琴家,他打得像个职业选手,而我在球场上的速度很快,所以我们每次都赢得双打冠军。去英国的时候,我就常到瑞吉赫斯特去,斯派尔爵士的乡间庄园就坐落在那里。他是英国金融家,也以赞助音乐而知名,曾为成立古典音乐会协会出力。我们相识时他已年近七十,是位很可亲的老人家,曾经跟约瑟夫·约阿希姆、勃拉姆斯和其他伟大的音乐人物为友。斯派尔热爱网球,在瑞吉赫斯特有一块极佳的球场,我去那里时总是把网球拍跟大提琴一起带着。在他的回忆录里,提到一九〇〇年代初有一天我抵达他的庄园,身穿白色法兰绒衣服,见到他就说:“我们先来打六局网球,再来两首勃拉姆斯的六重奏。”

有不少优秀的网球选手来过圣萨尔瓦多,可是我想其中最好的一位是个加泰罗尼亚女孩,名叫苏芭莉娜。当时她才十五岁左右,可是球打得好极了!她是我见过的最好的女子选手,后来多次赢得冠军。有趣的是,不久之前,我参加以色列的一个音乐节时,再次见到她,距我们在圣萨尔瓦多一起打网球已经相隔四十年。她嫁给了一位以色列公民,定居于特拉维夫。

这么多年来,网球仍旧是我的爱好。我常密切关注网球赛,认识三位世代的冠军,从波罗特拉这位伟大的法国选手开始算起,他被称为“跳跃的巴斯克人”。在我最后打的几场球中,有一场是跟我的教子巴保罗·埃森伯格打的,他一九四七年随父母来普拉德拜访我。当时他是青少年冠军,而我已七十一岁。

住在国外时,我总是渴望夏天回圣萨尔瓦多度假。等我搬回加泰罗尼亚,圣萨尔瓦多那栋屋子真成了我的家。虽然我每年仍要花好几个星期巡回演奏,还要花许多时间在巴塞罗那的乐团上,但我不光在圣萨尔瓦多度过夏天,但凡有空就会去那里。在那儿是那么高兴,可以和母亲、弟弟路易以及他的家人在一起,而海洋之美就在门前!

小时候我喜欢骑马,如今我有了一匹自己的马,名叫弗罗里安。它身形雄壮,是匹安达卢西亚的阿拉伯马,黑亮高大,步法极佳。清晨时分,我会骑着它沿着海滩,随着风声和海浪击岸的音乐疾驰。我们是极佳的伙伴。从屋子到马厩将近两百米,可是清晨我一走出屋子,它就能听见,兴奋地嘶鸣起来。从它还是匹小马时我就养它,它一直活到二十四岁。

农场上的其他动物也一直是我喜悦的来源,有鹅、鸭、母牛、驴子、鸽子。它们全都有不同的个性。我尤其喜爱一头小驴子,它那么温顺、友善、聪明,那些说驴子笨的人根本不了解这种动物。我常常带这头驴子到屋子里,去跟我的侄儿侄女道早安。我想它也喜欢这个仪式,程度不亚于那些小朋友!

我还养了金丝雀,共有八只,养在不同的笼子里,挂在通往那间小音乐室的走廊上,音乐室里放着曾属于我父亲的钢琴。每天清晨,在我起床后用父亲的钢琴弹奏巴赫来展开这一天时,它们会用歌声来欢迎我。一听见我上楼梯的脚步声,它们就开始鸣唱,我弹琴时,它们也跟着合唱。有时候我觉得自己似乎是在为它们伴奏。

唉,对于我在圣萨尔瓦多的那些动物朋友,我的回忆不全都是快乐的。我养过一只德国牧羊犬,名叫佛列,它跟我形影不离。它睡在外面,可是它知道我的时间表,分秒不差。每当我清晨离开屋子去骑马,它会在门阶上等我。后来发生了一件可怕的事。一天早上我打开门,发现佛列躺在血泊中,已经死了,血一直流到大门口。夜里有人想强行打开大门,佛列显然想守卫那道门,才被那个贼的刀刺中,受了重伤。它从大门一直爬回前门,在那里等我,直到死亡。我的朋友就是这么忠诚。

我知道有人不喜欢动物,但我想那是因为这些人并没有真的了解动物,或者说,是因为他们并未真正看见它们。对我来说,它们惊人的多样性、美丽的形状和迷人的习性,不管是最小的动物,还是最大的动物,都是大自然奇迹的独特展现。它们的灵性令我着迷。在它们身上,我看到了沟通的渴望,还有真正的爱的能力。如果说动物不信赖人类、害怕人类,那是因为人类以傲慢、粗鲁的态度对待它们。

一九二〇年代末,我把在圣萨尔瓦多的房子做了大幅改建。由于当时我在那儿待的时间变长,再加上去我那里小住的朋友很多,比如霍佐夫斯基、埃森伯格和唐纳德·托维爵士,我需要更大的空间。此外,这间屋子固然很舒适,却缺少某些设备,例如,没有足够的空间放我的书和积攒多年的纪念品。我添加了好几个房间,一间是大音乐室,能够容下数百人坐下来听音乐会。在旁边我盖了一个称之为“怀旧厅”的房间,这里挂了许多相片,包括父母、墨菲伯爵、我的几位教师和亲密好友,我还把几样珍贵的纪念物品保存在这里,比如贝多芬出生的房间里的一块窗台石,那是我在维也纳时获赠的。另一个房间是我从一位十八世纪加泰罗尼亚贵族的宅邸完好无缺地搬过来的,他名叫格尔伯爵。在我看来,这房间具体展现了加泰罗尼亚的文化。那是个迷人的客厅,墙板上的绘画描绘着寓言故事和田园风光,天花板有豪华的装饰和优雅的水晶吊灯。在屋子前方,我筑起一道海堤,上方可以行走,从那里可以看见壮阔的海景。我又在房屋四周的空地添加了花园、露台和池塘,旁边有柏树遮阴,为我订制的几尊大理石雕像提供了衬托。

我最喜欢的一尊雕像是阿波罗。当我头一次对知名的加泰罗尼亚雕塑家何塞·科勒拉说想请他给我雕一尊阿波罗雕像时,他甚至不相信我是认真的。“一尊阿波罗雕像?”他笑着说,“对现代雕塑家来说,那是过时的东西了。”

“不,别笑。”我对他说,“就我对阿波罗的理解,他不仅是一个古代的神。在我看来,他体现了人类最高贵的品格。你是个有天分的雕塑家,可以替我雕一座阿波罗像。”

他耸耸肩膀。“好吧,大师……如果这是你想要的……”他并不怎么起劲。

过了一段时间,我又到科勒拉的工作室去,看看雕像的进度如何。他做出了两个模型。“如果是要雕塑健美的青年,这两个模型很不错,”我对他说,“可是他们不是阿波罗。”他显然有所怀疑。下一次我去拜访他时,带了一本神话学的书。我读了有关阿波罗的几个章节给他听,从他倾听的模样,看得出来他开始有了兴趣。

“你看,”我说,“阿波罗毫不过时。他集许多事物于一身。他不仅是音乐与诗歌之神,弹奏七弦琴令其他众神陶醉,他还是医药之神,古人明白音乐与医药之间的密切关系,明白这两者的疗愈性质。你或许认为阿波罗是个运动家,因为他是体育的守护神,但他不止于此!他神化了人类的形态。他是个弓箭手,但他的箭并非用来作战,而是用来抵御恶魔。他为天体和人世带来和谐。再想想他对最普通的人的关怀,对水手、旅人、移民的关怀,身为行路之人的守护神,他保护他们,赐给他们和风、安全的港口和新的家园……”

科勒拉静静地坐着,坐了好几分钟,然后说:“好吧,我再试一次。”

他的确尝试了。他不断努力,终于造出我所渴望的那尊阿波罗雕像。这尊雕像如今仍在我圣萨尔瓦多的庭园里。尽管这些年间经历了悲哀和动荡,这尊雕像所展现的理想不曾改变。

最近,人类头一次跨出地球,航向星辰,这艘太空船被命名为“阿波罗”,多么恰当!他是漫游者的保护神,也是人类的象征!

一九三一年,我亲爱的母亲去世,享年七十七岁。当时我不在圣萨尔瓦多,而在瑞士巡回演奏。说也奇怪,二十五年前我父亲过世时,我也在瑞士。就跟父亲去世时我有预感一样,这一次也发生了一件非比寻常的事。

我在佛罗伦萨有位好友名叫阿尔贝托·帕西利。他是个知名的意大利商人,也是杰出的音乐赞助者,我们已经熟识多年。在我接获电报得知母亲亡讯的那一天,帕西利抵达日内瓦,当时我正在那里演出。他说因为感觉到我正面临某种危机会需要他,所以特地从佛罗伦萨赶来。他当然不知道我母亲去世的事,可是来看我的冲动如此强烈,乃至于就这样搁下他的生意,到日内瓦来陪伴我……

我说过母亲对我的意义,虽然明知总有一天她会死去,我却无法想象这个世界没有她。我哀悼她直到今日。她被葬在我父亲身边,在本德雷尔那座教堂附近的墓园里。

《白鸟之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