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0年9月5日

我不能中断叙述的思路:我必须为过去注入意义,而只有现在,我心中才盈满这些意义。我离开了巴黎;对不对?然后回到伦敦。我一名不文,但又像是浪子—只要仍是浪子,就能获准回归。为了恢复我原先的地位,我被迫开始工作。我在当铺典当了我在三一学院所得的金质奖章[120],然后开始在英国北部就美国话题举办讲座:我不知道美国和英国哪一个引起了我更大的痛苦。

那一年秋天,我在都柏林遇到了妻子康丝坦丝。可怜的康丝坦丝,我最后一次见到她竟是在监狱。我们谈了西里尔和维维安[121],可就是没谈到对方,因为我们之间真的已经没有什么话好说了。过去,我对她说了太多,撒的谎太多了。她用怜悯的眼光看着住在这个悲惨地方的我,但是怜悯她的反而是我—我由于自己的虚荣和软弱堕落到了地狱,而她却不知不觉地和我一同下了地狱。

去年我去了一趟热那亚,看她在那里的墓地。她的墓在城外一个小公墓里,公墓周围是美丽的野花,这景象深深触动了我,我让出租车司机停下来等我。我心里突然涌出一阵想流泪的冲动,但又深深感到哭泣之无益。生活是简单的:简单的一切总是存在,总是在发生。是我害死了她,我简直就是用勺子直接喂毒药到她嘴里。现在,墓碑上甚至都没有我的名字。

我的朋友经常问我为什么和她结婚,我以前总是回答说我只想了解她对我是怎么看的;但实际上,她究竟怎么看我我完全清楚。她爱我,就是这样。她的爱是纯洁的,是无私的,叫人难以抗拒。我把我看作一个浪漫者—不是少年维特那样的浪漫者,维特从爱中得到力量;我也不像帕辽斯[122],他从爱中得到拯救。我和康丝坦丝结婚是出于害怕—害怕独身的后果,害怕那些欲望—如果屈服于这些欲望,就有可能失去控制。我想塑造自己的生活,不想把它毁灭—在巴黎我就见过好多人的生活被毁灭了。和康丝坦丝结婚是实现塑造生活这个目的的手段之一。我常对朋友说她是天使,倘若她真是天使,也是手里拿着火剑的天使,时刻看护着,不让我进入那充满了禁果之乐的乐园。

母亲赞许了这门亲事。康丝坦丝很美—女人总是屈服于他人之美。康丝坦丝皮肤白皙,身材非常苗条—母亲说她的身材是小男孩身材,但我假装没有听懂她的意思。康丝坦丝出身于一个爱尔兰的好家庭。说实在的,和她结婚,应该是我对爱尔兰民族的贡献。不过我总是听从母亲的建议—她有一种难得的洞悉世道常理的本事,除了她自己的生活以外。这本事,再加上她那种果断而戏剧化的举止,会造成很无情的结果。母亲和妻子成了密友:她们经常一起出去购物,有时候我晚上不在家—这样的情况越来越频繁—她们就坐在一起聊,聊我们的孩子,或者聊布拉瓦茨基夫人[123]。母亲始终给予康丝坦丝支持,直到后来悲痛的重担她自己也不堪承受。

康丝坦丝把婚姻的概念反了过来:她想象到自己的心是受到保护的,保护者如若不是珀那忒斯[124],那至少也应该是一张竹茶桌和镶花地毯。她想把我也带入这个方向,但我总是很讨厌现代家庭生活,讨厌播放着华尔兹音乐的别墅中的生活,讨厌为了找情调而去购书。我们在泰特街买下一幢小房子,室内装潢和传统方式大不一样:我现在很难记得具体细节了,不过在当时,也就是80年代早期,但凡红木桌子,上面必摆一些杂志;同样,但凡杂志,必摆于红木桌子上。在戈德温的帮助下,我们在切尔西区装点出一套美丽的居室。不过,他们花了六个月时间造出这样的美丽来,可一旦债主上门,只消一个下午,这美丽就自动消失了。那些肮脏而烦恼的下午啊!

当然,泰特街丑陋不堪。伦敦所有街道都这样。朋友们告诉我说住在那里,我变得都市化了,但是我对他们说我就像一个叫作“伦敦和都市”的铁路公司。现在,那幢房子里的房间仍历历在目:在我的书房里有普莱克西提尔斯[125]的赫耳墨斯塑像,书桌就是卡莱尔[126]的书桌,他曾在这上面写出那部充满幻想色彩的伟大自传。餐桌的天花板上有惠斯勒的名品。还有客厅,我和康丝坦丝刚结婚不久,我们常在这里坐着,默默地相伴着。客厅里有架钢琴,康丝坦丝有时候会为我奏上几首流行的曲子,看到我跟在后面哼唱,她就很开心。这些流行曲子抒发的都是些俗滥的情感,但在这时候,我能为这些陈曲滥调注入丰富的情感。

婚后有些熟人远我而去了。弗兰克·迈尔斯更是荒唐之至,竟然觉得我欺骗了他。别人不能理解康丝坦丝:她老是不大说话,别人以为她愚笨乏味。有人来的时候,她确实不多说话,但人一走,她评论客人毫不留情,毫不愚笨。对我的朋友的最辛辣的评价不是来自于老贝里的法官,而是出自康丝坦丝之口。她并不算多么机智,不过她很有趣。她是先进女性—不过这是跟王尔德学的,不是易卜生。凡事都是我在指引着她:她有诗人气质,但还没有诗歌来充实这气质。我把装帧精美的书送到她手上;我们一起参观格罗夫纳美术馆—去那里不是为了看,而是把我们自己给别人看,因为我总是觉得自己就是现代艺术的典范。我们还去摄政王街,为我亲自给她设计的服装选购衣料。但现在,一旦想起她那过于温柔的品质我就很难过—我使之僵硬,然后将其折断。

但在我们婚姻的早期,康丝坦丝还很安宁。她经常自哼自唱,见我不敢接近她,她倒也怡然自乐。不过她有个不好的习惯,一旦紧张了就用左手摸头发,有时候突然间一声不吭,让我无法理解。我曾经猜想她有个不为我所知的隐秘生活—不过当然,她一直过着这样的生活,充满了琐屑家务和小乐趣的生活。她有时候出去喝茶回来,会带来某个儿时的朋友,这时她的脸上就快乐得发光。

“你见谁去了,亲爱的?”我有时候这样问她。

“哦,没有谁,奥斯卡,都是你不认识的人。”

不过她还是禁不住要和我描述她去了什么地方,说了什么话。我总是认真倾听,不过她有可能怀疑我是在暗中嘲笑她,因为她经常是说着说着就结巴,或者干脆顿住。现在我记起我当时是以多么痴迷的眼神看着她做一些小家务—我也记得她是如何察觉到我的眼光,然后警觉起来,行动都开始迟疑。听起来我像是在描述一个陌生人,是不是?或许我根本就不了解康丝坦丝。

不过我相信,在头几年,我们在一起是幸福的。在孩子出生后,我们才开始生分起来。她生下头胎儿子后,见到她和孩子在一起的样子我觉得有些厌恶:母子在一起的样子在宗教艺术里大有魅力,换到别的任何场所就不是这么回事了。见到她们母子在一起,我总是把眼光避开,而且去忙一些琐碎小事。西里尔出生后,康丝坦丝就逐渐褪掉了自己身上的孩子气。我希望她一直是我头一次见到的样子,不过我既阻挡不了她的快速成熟,也无法迈动自己的成熟步伐。她要求我给予的爱我无法提供了,但她从我身上学会了如何掩饰她的感情,进而和我越来越疏远。渐渐地,我把给予她的无私而快乐的爱倾注到了孩子身上。

真是奇怪,回首往事,我只能依稀记得一些很小的琐事:我记得我给西里尔送过一辆小小的运牛奶马车,上面一匹小马被他损坏了,我竟花了一下午时间用胶把碎片重新黏合到一起。我还记得,我有时候会让西里尔骑在我背上,我会告诉他说我们的目的地是天上的星星。不知怎的,每次我把维维安举起来,他都会哭起来,我只好用蜡笔哄他。

我知道他们都还生活在某个地方,而我却无法相见,这种滋味实在难以言表。要是为他们而哭,我会哭得比尼俄柏[127]还要长;要是为他们哀伤,我的哀伤会比得墨忒尔[128]深:毕竟他们的孩子是被神夺走的,而我的孩子是被我亲手送走的。

现在我都不忍见到街上的孩子。我总是担忧他们会不会走在路上被车辆撞上。每次我见到父亲让孩子骑在肩膀上,我就心动不已,要强忍着才不会去乞求人家不要这样让孩子骑在肩上。我不知道这都是怎么回事。我有时候真不知道痛苦究竟以什么样的面目呈现。

我记得我在什么地方写过,婚姻其实是强扭的瓜。康丝坦丝从来就没有真正地了解我:无疑,这正是我和她结婚的原因所在。不过,乏味和挫折会导致绝望,而在绝望的温床之上极易滋长罪恶的果实。我在泰特街住的时间日渐稀少,欺骗成为一种必需—不过我还不能说我的罪。我要借用佩特所谓的“伟大的省略技巧”。

所以说,这样的婚姻对双方而言都难如意。到了后来,我有时候感觉康丝坦丝和我就像是《现代爱情》里的人物。在墨里迪西发明“婚姻不和谐”之前,不知有没有人真正经历过这样的不和谐,总之,一桩婚姻竟然被降低到一首诗歌的地步了,这无论如何都是种荒唐的姿态。连我的母亲也受到了一些奇怪的感染。她写信来说康丝坦丝很伤心,很孤独,出于内疚,我想重新点燃爱的火焰,用奥维德的话来说,“点亮整个屋子”的火焰。然后我们之间断断续续有过和好快乐的日子,中间只有一些鸡毛蒜皮的小吵小闹,但我自己的生活横下了巨大的阴影,这阴影把这短暂的快乐也吞噬了。这有点像德拉瑞·莱恩的情节剧,一样的陈腐,一样的累人,累人得可怕。

我还记得康丝坦丝和我在泰特街一起弹唱过的一首歌:

若有泪水,若要蹙眉,切莫聚首

依旧去划,划你自己的一叶扁舟

这歌极富暗示性,对不对?

《一个唯美主义者的遗言:奥斯卡·王尔德别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