职业理想——精神病学

我读中学的时候,在精神分析的影响下,把自己幼时做医生的职业理想进一步具体为做一名精神病科医生。

有段时间,我信誓旦旦地对外宣称,我想成为一名皮肤科医生或者助产士,直到有一次,一个医学院的学生W. 厄斯特赖歇尔——他后来在阿姆斯特丹定居,问我是不是连索伦·克尔凯郭尔都没听说过?我告诉他克尔凯郭尔的一句名言:“绝望地不想要是自己”[1]——这是我在精神病学领域以外可以跟别人卖弄的谈资之一。这名学生说,我在精神病学领域很有天赋,而我也很认同他的说法。

真是难以置信,别人不经意的一句评论,会让我们的生活发生如此大的转折。不过正是从那以后,我坚定了自己“在精神病学领域中实现自我”的选择,不再犹豫不决。

我真的在精神病学领域有天赋吗?——我问自己。我只知道一点:如果真的有的话,那么它一定跟我的漫画天赋有关。

不管是作为漫画家,还是作为精神病科医生,我都需要首先找到一个人的弱点。不过,作为一名精神病科医生,或者至少作为一名心理治疗师,我还要从他的(实际)弱点中敏锐地发现克服这种弱点的(备选)方法,从他的糟糕境况里捕捉到某种可能性,来给他的境况赋予某种意义,从而将某种看似无意义的痛苦转换为一个真正的人类成果。事实上,我一直坚定地认为,没有蕴涵着某种意义的可能性的境况是绝不存在的,这一想法的核心内容在意义治疗中得到详细而系统的阐述。

可是如果一个人没有从事精神病学工作的愿望和需求,他就算再有这方面的天赋又有什么用呢?我们不仅要问,为什么他有能力成为一名精神病科医生,更要问,他为什么想成为一名精神病科医生,不是吗?一些思想幼稚的人会说,自己之所以选择从事这方面的工作,是为了由此获得一种掌控他人、操纵他人的权力。不错,知识就是力量,由于我们掌握了某种知识,而其他人却并未掌握,因此在这样一种由知识形成的秩序里,我们便拥有了左右他人的力量。

这一点在对他人进行催眠的时候体现得最为明显。必须承认,我青年时对催眠术很感兴趣,在15岁时就能够成功地催眠别人了。

我在《日常心理治疗》(Psychotherapie für den Alltag)一书中说过这么一件事:在罗特席尔德医院工作时,我曾做过一段时间的麻醉师,有一天我的上司普里马里乌斯·弗莱施曼交给我一个光荣且很有前途的任务——对一个老太太进行催眠。这位老人需要做手术,却因为身体原因不适合接受常规的麻醉,而局部麻醉不知为何似乎对她也不起作用。于是我真的开始尝试,用催眠的方式让这位可怜的老人在手术中感觉不到痛苦,最后我幸运地做到了。

不过我还是打错算盘了!我除了得到医生们的溢美之词和病人的感谢话语之外,还收到来自一名护士的措辞强烈的谴责——她在这个手术中全程负责为我的催眠配乐。后来她跟我抱怨,我那一遍又一遍单调无聊的催眠手段不仅对病人,也对她产生了作用,使她不得不在整个手术过程中拼命抓住最后一丝神智,与脑子里的瞌睡虫作斗争。

还有一次是我年轻时在玛利亚—泰雷津堡神经医院工作的时候,当时我的上司格斯特曼教授[2]让我为一个被失眠折磨的病人做催眠治疗,于是那天晚上我蹑手蹑脚地溜进这位病人的双人病房,坐在他的床前,在接下来至少半个小时里不断地重复说:“你现在非常平静,感到舒适而疲惫,你越来越困,呼吸悠长平稳,你的眼皮很重,所有的烦恼都离你远去……很快,你就睡着了。”

此类的话我不断地说了半个小时,当我准备悄悄离开病房时,沮丧地认为,我没法帮助这个可怜人了。

让我惊讶的是,第二天早上我踏进这个病人的房间时,受到了热烈的欢迎:“昨天晚上我睡得太棒了,你说了没几分钟,我就睡着啦,而且睡得特别香。”说话的是另一个病人,我催眠的那个病人的同屋。

有时候我催眠的力量可能会被高估。前不久我还在夜里3点的时候接到一个从加拿大打来的电话,电话里的那位女士坚持要求,我们这次通话的话费应当由我来出。我暗示这位女士,我似乎并不认识她,她却告诉我,这是一件性命攸关的事,一定要我帮忙。于是我支付了电话费,并意识到,这位女士可能是患了某种妄想症。原来,她感觉自己被美国中央情报局(CIA)秘密跟踪,而我是全世界唯一能帮助和保护她的人,也是唯一有能力这么做的人。而我不得不让这位女士失望了,不过我也没有让她彻底失望——她请求第二天夜里还是这个时候再次打电话过来,我没有拒绝,不过这次我拒绝支付中情局的费用。

[1] 克尔凯郭尔在1849年出版的《致死的病症》一书中,对绝望问题进行了系统的论述,他将绝望分为三类:绝望地不自觉到有一个自我、绝望地不想要是自己和绝望地想要是自己。——译者注

[2] 约瑟夫·格斯特曼(Josef Gerstmann), 1887年7月17日出生,著名维也纳神经病学家,玛利亚—泰雷津堡神经医院理事。流亡美国期间,发现了“格斯特曼综合征”(主要症状为失写、失算、左右分辨障碍)。——译者注

《弗兰克尔自传:活出生命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