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9 第九章 谁是始作俑者

说话间不觉已到正午,关于瘟疫的回顾暂时告一段落,张三迁平息情绪,恢复了往常的文雅自如,他好整以暇地翻着书,有一搭没一搭跟石明亮扯些闲话,却一直没提起老辜。石明亮倒不耐烦起来。他回到猫城有三天了,寻访苏碧宇的事尚无进展,关于辛老头出走的种种疑问,也来不及向辛念香询问,还有那个来自草寨的小女孩阿圆,石明亮心想:得抽空去趟草寨看看,至少那地方的人还敢养猫,跟猫城的人不太一样。

石明亮忍不住看一眼手表,他想与其在这里耗费时间,还不如告辞出门,至于那位德高望重的老辜医生,见与不见,对他来说并不重要,无非是满足一点好奇心。他刚欲起身,张三迁觉察他的意思,不等他开口,便抢先说:“石兄稍安勿躁,老辜昨天连夜从医院赶着回来,特意交代了今天一定要见见石兄!”他又歉意地解释道:“不是老辜有意怠慢,实在是因为他老人家常年失眠,夜里睡不着觉,只有白天能有几个钟点勉强合眼休息,这两年状况越发不好,要不然老辜是断断不愿去住院治疗的。我陪石兄再略等等。”石明亮听他说得恳切,只得又坐了下来。

张三迁走到书房外吩咐几句,不一会儿,精致的食物流水似的端上来。张三迁面有得色,一边为石明亮布菜,一边絮絮地介绍各道菜肴的来历,又劝他多吃。石明亮微笑着,他无心在饮食上,如果不得不在虎斑客栈耗时间等老辜起来,他倒宁愿再聊聊过去的那场瘟疫。石明亮重启话头,问道:“那场瘟疫死了许多人,到底是什么原因引起的,有没有人深究过?”

张三迁一怔,放下手中的筷子,说:“猫疫猫疫,自然就是猫得了瘟疫,再传给人的,这有什么好深究的?”

石明亮摇头表示不同意张三迁的说法。“我因为在野外工作的需要,也学过一些关于动物疾病的常识。”石明亮冷静地分析道,“自然界确实存在不少人畜共患的传染病,但传染途径都非常明确,无非三种情况,要么是吃了受污染的肉,要么直接接触染病的动物,最凶险的是经由空气传播。很明显,当年那些猫并不是因为流感死亡的,当地也没有吃猫肉的习俗,所以不存在通过呼吸道和消化道传播这两种可能。”

张三迁笑道:“那么就是剩下的那种可能,被传染的人都接触了死猫。”

石明亮也笑了笑,说:“没有这个可能。猫狗的瘟病根本就不属于人畜共患的疾病,人就算接触了死猫也不会有事。何况,成年的猫即便是染上瘟病,耐受力也比较强,不应该在那么短的时间内暴毙。”

张三迁耸耸肩,说:“没想到石兄对瘟疫的病理颇有研究。不过,这些并不重要,不管什么原因引起了当年的那场瘟疫,重要的是,人们总算及时终止了它,猫城不至于元气大伤,如今这里可比三十年前繁华富有多了。”

“我倒不这样认为。”石明亮收起笑容,正色道,“猫城的人至今还生活在瘟疫的阴影里,他们不敢养猫,任由鼠患成灾,归根到底,是因为没有搞清楚当年那场灾难的真正起因。”

张三迁沉吟着,忽然拍了拍额头,说:“我想起来了,那时候是有人做了调查和记录的。”他走到书架旁翻检着,找了半天却一无所获。他又背着手踱步想了想,叫了三四个人进来帮忙,费老大功夫挪开书架,露出放在后面的十来只樟木箱子,靠墙叠得高高的,箱子有点年头了,红漆脱落,每一只上都贴着发黄的封条,标明里面装的都是记述本省各地情况的方志史书。张三迁指挥众人把樟木箱一只一只搬下来,从最底下贴着“猫城志”封条的箱子里找出一册书来。张三迁随手抖抖书页,把书递给石明亮,讪笑道:“这套《猫城志》是瘟疫后重修的,这一本里面有记癸亥年的事,也就是瘟疫发生那一年。时间太久了,已经没有人关心那年发生过什么,就算是在瘟疫中死过人的家庭,如今也不大提起那些事。”

石明亮接过书,笑笑说:“不错,我来了这几天,看这里的人光知道尊敬老辜,却很少有人说得出是为了什么,看来猫城的人确实不大愿意记住过去的事情。”

张三迁笑道:“比起当年人们对老辜的感恩戴德,如今这些口头上的敬意真不算什么,要不然,我们也不必大动干戈,费时费力地办寿宴——倒不是要刻意重提旧事,俗话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老辜的草药可不止救了一两个人呐。”

石明亮没有接话,他看看手中这本《猫城志》,也不知道在箱子里放了多久,页与页黏在一起,轻易翻不开来,带着一种特殊的灰尘、樟木和纸张霉烂混合的味道。张三迁提醒道:“在‘大事记’里。”石明亮翻到那里,只见上面记着自南宋起猫城历年发生的大事纪要,他略过前面几百年的历史,快速找到瘟疫发生的那一年,有几段半文半白的记录,可能猫城历史上从来没有发生过那么惨烈的灾祸,石明亮看其他年份都记得较为简略,唯独癸亥这一年特别详细:

癸亥年惊蛰,一老妪过南城医院宿舍,偶见死猫九只,此即为猫疫之始。当日疫病爆发,初五日,南城家猫野猫尽数死亡,又五日,疫病传染及人,死近百人,多为南城青壮年。此后疫病失控,死亡人数成倍增加,至三十日后瘟疫得以终止,猫城计有上千人因疫病而殁,另有举家离城迁居而避难者,不可胜数。

这一段记录跟张三迁说的差不多,石明亮想这些时间、数字应该是确定无疑的。他接着往下看:

城中有传瘟疫乃从医院流出,院方负有不可推卸之责任,传言汹汹,不可遏制。疫病爆发第十五日,痛失亲人之百姓冲击医院,造成院方数人伤亡,幸有医师辜淼挺身制止。翌日为春分,辜淼不畏恶疾,为全城百姓义诊,又据家传秘方炮制药粉,灵验无比,疫病遂止。辜淼又召集全城勇士捕杀野猫,以断瘟疫之根。有孔一刀者以柳叶尖刀斩杀野猫无数,时人誉之为猫城第一刀客。

石明亮心中不少疑团逐一解开,他想难怪自己完全没听说过老辜这号人物,春分那日他已经随辛老头离开猫城,老辜成就大名是那日之后的事。义诊、售药、杀猫、平定瘟疫、名利双收,这一连串牵涉广泛的事发生下来,倒像一场战役打完,猫城也跟着大变样,旧的家族彻底败落,起来另一批新贵,老辜是其中最大的获益者。

然而这两段文字也没有提到瘟疫的起因,石明亮抬头看张三迁,张三迁示意他再翻一页,原来这年还没有记完。石明亮掀过书页,见癸亥这一年的最后,执笔者用不露山水的春秋笔法多记了一句:

最初所见之死猫九只,为医院院长郑济安所养。

看到“郑济安”这个名字,石明亮十分诧异,猛地站起来,沉声说:“不可能是郑济安!”

张三迁重重地点了点头,说:“我知道那时候郑济安在猫城很有声望,所以一开始很多人都不相信是他,但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引起瘟疫的,的的确确就是猫城医院的院长郑济安。”他拿起《猫城志》,指着那几段文字说:“癸亥年的记录,是上官嘉言老师写的,他在落笔前,带着一组调查人员走访了医院和城里的各个街道,关于瘟疫传染的部分,也得到了医院化验师的证言,这短短几百个字,可以说字字有据,绝无错漏。”

石明亮不语,眉头紧紧拧在一起,他本来就比常人高大,此时神情严肃,更显悍狠。张三迁不由得后退一步,问道:“你认识郑济安?”

石明亮摇摇头,说:“我不认识他,不过小时候见过他一次。”

事实上,在亲眼见到郑济安之前,石明亮就听九号墙门一带的老人提起过他,尤其是同住一个墙门的凤仙奶奶,经常念叨他的好。凤仙奶奶是老派人,习惯称呼医生为“先生”,说起来就是“郑先生怎样怎样”。凤仙奶奶上了年纪,又小又干,脸上皱纹如沟渠般纵横交错,从记事起,石明亮就知道她身体不好,平时没讲几句话就咳嗽气喘。但知道底细的老邻居说她年轻时也曾经很健美壮硕,红扑扑的脸蛋,夏天穿月白竹布衫子,露出雪白粉嫩的一双手腕,很有姿色。可惜给大户人家的少爷做了妾,正房大太太厉害,拿她当丫头使唤,洗衣服、挑水不在话下,因为大太太爱吃板栗鸡,大冬天的让她在冷风里剥板栗,受了寒不给她治,只让人灌凉水,说是可以降降火气,结果转成肺病,幸亏年轻体壮挨了过去,却从此落下病根,体格大不如前。后来实行新的婚姻法,不作兴三妻四妾了,大太太就把她赶了出来。凤仙奶奶一个人苦哈哈地过了后半辈子,七十多岁还自己拄拐杖去市集买菜,有一回胸闷气短,昏倒在街上,没有人敢扶她,幸亏碰到郑济安,他赶紧背起她送到医院里,还算及时,再迟一点就难讲了。凤仙奶奶说郑先生不但医好了她,还看她可怜帮她付了医药费,事后又叫夫人送了两大包百合干给她,教她熬百合粥食补,慢慢调养身体。石明亮记得每年夏天,她摇着蒲扇在院子里乘凉,常说起这回事:“我这条命是郑先生救的!郑先生就是老底子说的侠客,哪怕是像我这样的又穷又苦的孤老婆子,他也肯帮,又没有好处的,我能拿什么去谢他呢——北城一带很多老头子老太婆都受过他的好。”

讲到郑济安的热心助人,北城一带的大部分人都是赞同的,一些看他长大的老人家说他从小就心肠好,还补充道:“郑济安小时候跑步很快的,短跑得过第一名,破了省城的纪录,所以你们看他今年也五十多岁的人了,还是身体很好,年轻的小伙子扳手腕还不一定是他的对手呢。”

当然也有人对郑济安颇有微词,在石明亮看来,他们的不满都集中在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上,比如他们说郑济安堂堂一个大男人,竟然喜欢养猫,一养就养九只,还都有名堂,叫波斯猫,宝贝得不得了,亲自给它们喂食除虫,都是些娘们干的事。还有人骂郑济安不修边幅,经常不洗脸就去上班,年纪并没有很老,头发倒有一多半白了,从来不梳理,乱得像一堆枯草,身上的白大褂穿成了灰大褂,下摆烂了好多洞,他也不管——总之,嫌他看起来没有医院院长的派头,过分一点的人说:“跟叫花子一样!这样的院长走出去丢我们猫城的脸。”

石明亮看到郑济安那次,是在市集上。那年他才六七岁,当时他正猴在瞎子阿光身上胡缠,忽然阿光侧着脸,作势倾听,跟他说:“别闹了,快听,市集东边有人打架呢。”石明亮不相信,但眼看着人群向东边涌去,吵吵嚷嚷的,说好像市集上来了个贼骨头,他爱轧热闹,也跟着跑过去。石明亮像小泥鳅一样在人群里钻,听到很多人都在议论说:“贼骨头抓到了,是八三镇上的人,来这里偷好几次了,市集上好多人都着了他的道儿。”正喧嚷间,人群纷纷向两边退开,中间分出一条道,走出来一个苦力模样的壮年男人,身板高大,穿件灰扑扑的衬衫,袖子被撕破了,手里押着个年轻人。边上的人都对那年轻人指指戳戳,啐他是“贼骨头”,说他连老年人的钱都要偷,良心被狗吃了,会天打雷劈的,年轻人恶狠狠地瞪着眼睛,一点也不怕,还挣扎着要去打那些骂他的人,壮年男人喝道:“还不老实!”走到市集中间,那年轻人突然暴起挣脱,握着拳头转身向壮年男人的脸上打过去,围观的人“哦”地惊呼起来,壮年男人头一偏躲过了,年轻人趁机想逃,壮年男人好像会功夫,赶上去三拳两脚把那个年轻人打翻在地上,将他两只手反拧着往上一提,“格格”两声,两条胳膊脱了臼。那年轻人动弹不得,连叫:“痛!痛!我老实了!我老实了!”壮年男人弯下腰从年轻人裤子口袋里掏出两卷钞票,叫人给失主送回去,又抓住年轻人的胳膊,慢慢转动,忽然往上一送,咔咔两声,把他的肩关节推了回去,壮年男子拍了拍手掌,声音洪亮地说:“走吧!到派出所去!”石明亮在人群中仰望着他,好多年后,他还记得那张高高在上的面孔,棱角分明,笼罩在早晨淡金色的阳光里,仿佛庙里的鎏金神像,怒目又慈悲。

石明亮听到有人说:“喏,那个穿灰衬衫的就是郑济安,是医院的院长。”

另一个说:“我还以为他是派出所里的呢,真看不出来,医生也算是知识分子,居然还能抓贼。”

先前说话那人笑出声来,说:“他算什么知识分子,虽然学医学得不错,但从小喜欢在街上跟人打架斗狠,这把年纪了脾气还不改,就是个莽夫!”

郑济安经常帮人,在猫城人缘很好,马上有好几个人出来打抱不平,都说:“话也不是这么讲,人家祖上散尽家财办医院,造福大家,他如今也是继承祖业,悬壶济世,只是长得粗鲁些,不讲究排场,不能因为这样就说他不好。”

石明亮就只见过郑济安这一回,不过印象非常深刻,离开猫城后他有时候还会想起这个热忱仗义的医院院长,尽管他的长相打扮跟辛老头全然不同,但石明亮总觉得在市集上抓贼的郑济安和辛老头很相似,两个人都好管闲事,会打抱不平,帮人的时候实实在在,不虚头滑脑,精明的人暗地里笑他们傻,不为自己的利益打算,普通人也认为他们古怪,视他们为异类,因为他们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胳膊肘往外拐,只晓得去帮别人!但年纪越大,石明亮倒越清楚自己跟他们是一路的。

他抬起头,满室暗沉沉的金色和蓝色中,张三迁矜持而有把握地微笑着,仿佛再次强调一切笃定无疑。石明亮也放松表情,淡淡地一笑。

“郑济安为人正直,猫城的人有目共睹。”石明亮说,“如果瘟疫的触发是人为的,郑济安既没有动机,也没有必要,无论如何不会是引起这场瘟疫的元凶。”

“这与人品无关。”张三迁坚持道,“郑济安也未必是故意的,但确实是他的猫最先发作瘟病,他也许不觉得是什么大事,没有及时处理,总之无心之失的责任是逃不脱的——上官嘉言老师的下笔也很有分寸,只说事实,并未指明瘟疫是郑济安所为,这正是史家之笔。”

石明亮点头笑道:“所谓的微言大义,褒贬自现,虽然没有明说,矛头指向的暗示效果却很明显。”他顿了顿,接着说:“但是,如果致人死亡的瘟疫和猫没有关系,那么《猫城志》里的这种微言大义岂不是一种严重的误导?”

张三迁不以为意,说:“我们自然是做过调查的,猫疫之说已是定论。”

石明亮想了一会儿,问:“那郑济安本人是怎么说的?”

“郑济安?”张三迁笑着耸耸肩,“很遗憾,在瘟疫发生的第十四天,医院受到人们的冲击,之后他和他的妻子都失踪了。这也是后来老辜主持医院、接任院长的原因。有人说郑济安抱着老婆跳进羽江自杀了,但并没有找到尸体,那段日子死的人太多,大家都自顾不暇,郑济安并没有子女,后来也就没有人关心他们的下落,就当作失踪处理了。”

石明亮笑笑:“那么说来,缺少当事人一面的说法,这调查也不算真正完成,《猫城志》的结论值得再推敲推敲。”

张三迁见难以说服石明亮,无奈地摊摊手坐了下来,似乎在考虑还要不要继续这个话题。客栈的工作人员鱼贯而入,把碗盘都撤了下去,又奉上清茶。石明亮喝一口,只感到烫,却品尝不出茶叶的香味。自鸣钟铛铛敲起来,已经下午两点了。听到钟声,张三迁像是下了一点决心,终于开口:“其实,我们有确凿的证据,可以证明郑济安对这次瘟疫负有责任,只是一直没有对外公开。”

石明亮看着他,平静地等他说下去。张三迁说:“郑济安有个秘密情人,是猫城医院的女医生。”石明亮心中凛然,张三迁接着说:“瘟疫一发生,那位女医生和郑济安就很清楚疫病的起因是那些猫,但是为了保全自己,他们什么都没说。后来几天,人死得太多了,女医生也许是没有想到疫病这样的来势汹汹,也许是心里煎熬不过想找人说说,她在省城有个未婚夫,所以她写了一封信给他,把实情都告诉了他。”石明亮嘴唇甫动,想要发问,张三迁做个手势制止他,说:“她的未婚夫有个长辈是猫城医院的副院长——女医生本来就是通过这层关系才能在那里工作的——他连夜赶到猫城,把信交给那位长辈,后来老辜和上官嘉言老师也都看过这封信,可以说是千真万确、铁证如山。”

石明亮低头沉思,他想起苏碧宇,那个喜欢微笑、又被女人们嫌弃的苏碧宇,每天早晨她在院子里梳理头发的样子,石明亮记得清清楚楚,宽齿的黄杨木梳,乌黑的长发,水珠从她发梢滴落,带着湿润的茉莉花的香味。但对于她的未婚夫,石明亮只有点模糊的印象,是一个穿军绿色衣裤的瘦高男人,他努力回想,仍然记不起那个男人的模样。

只听张三迁冷笑一声,说:“是老辜宅心仁厚,念着郑济安对他的一番知遇之恩,嘱咐上官嘉言老师下笔时不要点破,给郑济安留点脸面。”

石明亮问:“那位女医生,她在哪里?”

张三迁说:“冲击医院的事发生后,她和郑济安一起失踪了。不过比对过笔迹后,可以肯定那封信是她亲笔所写,无论她是死是活,都不会影响这件事的最终结论:是郑济安引起了这场瘟疫。”说着他笑了笑:“听说那位女医生长得很美,她可能对自己的魅力太过于自信了,没想到未婚夫会大义灭亲,把这件事抖出来——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准是她和郑济安的那些事传到了那男人的耳朵里,他知道自己戴了绿帽子——我敢说,没有一个男人忍得下这口气的。”

石明亮一时无话,只觉得这件事疑点重重,正静默间,门外有人进来通报,说:“老辜医生有请石先生去纸屋见面。”

张三迁做个请的手势,站起身来,说:“整个虎斑客栈里,纸屋是老辜最喜欢的一间房子,没有他的特许,连武莺老师也不能随便进去,一会儿我只能送石兄到门口——老辜对石兄真的是另眼相看。”

高踞于虎斑客栈东南面的纸屋是一间透明的玻璃房子,建造在离地四五米的铁架子上,墙壁、屋顶及地面全由玻璃制成,屋子底下有个人工挖成的池塘,水面不停升起团团浓雾,将铁架子遮蔽得毫无踪迹,远远望去,透明的纸屋宛如一座空中楼阁,漂浮在水云之上。

在张三迁的指引下,石明亮独自走上长梯。终于要和猫城的这位大人物见面了,石明亮镇定地吁了口气,以野外工作的敏锐习性,在进入纸屋前,站在门口迅速扫视这个陌生而奇特的地方。他很快明白纸屋命名的由来。原来整个玻璃房内挂满了各色纸张,总有几百种,堪比小型博物馆,硕大柔软的纸张宛如布匹般从屋顶垂下来,深浅不一的白色黄色,间杂泥金描彩,有的细腻轻薄,有的棉厚柔韧,石明亮认得其中几种,雪浪、桃花、冷金、蝉翼,都是名贵的古纸。这些纸张一直拖到地面,彼此之间密密挨着,只留下狭窄的通道供人行走。

没有风,纸的清香仍然从室内扑面涌来,石明亮缓步向屋里走去,悬坠的纸片掠过他的肩膀,发出轻微的沙沙声。他一路走到纸屋尽头,那里摆着一张八仙桌,桌上层层叠叠堆着纸板,高逾尺许。桌子后是两扇敞开的长窗,透过窗子可以看到虎斑客栈围墙之外的后巷,狭窄阴湿的巷子里种着夹竹桃,枝头有簇簇粉红的花,树下并排两只粗笨的柏油桶,填满了土,种着一些花草。

“你来了。”一个飘忽的声音从桌子后面传出来。

石明亮吃了一惊,骤然看到在高高堆叠的纸板后面坐着人。石明亮的第一印象是:薄。那是个瘦削得令人感到不可思议的老年人,穿着暗金色的丝棉袄裤,然而干瘪的衣服里面似乎空空无物,整个人薄薄一片如摊开的纸板,与满屋各色纸张浑然一体,不易辨别。“终于见到了,猫城最有权势的人物。”石明亮在心里对自己说。他平静地注视着老辜,这个和他想象中完全不同的老人,可以肯定在年轻时一定是个翩翩美男子,端正的方脸、浓眉大眼,都还保留着往日漂亮的影子,然而毕竟是老了,且比他实际年龄还要衰老得多,脸上的皮肉仿佛过大的衣服挂在架子上,松松垮垮的,看不出任何表情,眼窝深深凹陷下去,空洞如同窟窿。他坐在圈椅中的姿态,疲乏困顿,好像是掉在陷阱中的老兽,早已放弃了逃生的指望。要不是张三迁事先提过老辜常年失眠,石明亮简直要以为眼前坐着的是个病入膏肓的瘾君子。就是这个满脸病容的老人,人人都说他遏止了一场瘟疫,然而到了晚年,他却无法给自己的失眠症开一帖好药。石明亮朝他微微一笑,只觉得人生中充满了种种不可理喻和深深的嘲讽。

老辜也在打量石明亮,据说这是个北边贫贱人家出身的年轻人,倒看不出穷气,身上也没有任何猫城的印记,在外头闯荡过是不一样。老辜眼光游移不定,脸上却不露声色,他向石明亮招招手,让他坐到身边的圈椅上。

石明亮走到八仙桌旁,看到高叠的纸板后面放着浆糊盆、纸片和薄木板,原来老辜在那里糊火柴盒。老辜不等他坐定,便拿起浆糊刷,小心翼翼地往纸片上涂抹,均匀而温柔地刷遍纸上的每处空隙,然后把纸片紧紧贴在薄木板上,按照印痕折出小盒子的形状,固定好后又贴上底垫,用掌心压实。他的双手本来不住抖动,拿起刷子后却稳定下来,把整套繁琐的工序做得清晰利落、有条不紊,很快一只小盒子出现在他手里,老辜托在掌上端详,棱是棱,角是角,做得十分挺括。他松垮的脸上露出一丝喜悦,颤抖着轻轻地把小盒子放到身旁的竹匾里,微笑着说:“很小的时候,我就可以一天糊一千只火柴盒,而且只只不歪斜不起皱,火柴厂的人验收后能换七角钱。”

他朝石明亮看看,说:“你跟张三迁差不多年纪,像这样的活计,全靠熟能生巧,你们小时候应该就很少看得到了。”他指着竹匾里成堆的火柴盒子继续说:“糊火柴盒子,最怕下雨,浆糊容易发霉长毛,偏偏猫城这地方,十天里有九天半都是雨天,只好生炉子来烤,又是一笔开销。我从小就看着娘发愁,她是担心糊好的盒子干不了,全家就指望着拿这些换钱吃饭。我娘到死的时候眉头都是皱着的。”

“现在早不时兴用火柴了。”老辜说着,声音低了下去,几乎低不可闻,“但是小时候做惯了的活计,一天不做,心里就不舒坦。”

石明亮静静地听着。围绕在老辜身边的猫城新贵,他已略有接触,深得老辜信任的上官嘉言和张三迁博识通达,属文雅策士一流,金老板本是商人,偏于世故机警,除了叶拟是花花架子不值一提之外,看得出其余三人都是绝顶聪明之辈。老辜则很难判断和归类。他面对素昧平生的石明亮,娓娓自道身世,不带半点勉强刻意,整个人有种特别的圆柔的魅力,让人不由自主地感动于他的平易亲切。和略带才子狂傲的上官嘉言相比,石明亮觉得老辜更像一口古井,内敛深沉,关键处滴水不漏。

老辜见石明亮一直沉默,微笑着说:“我喜欢稳重的年轻人。人老了,喜欢跟后辈絮叨过去的事情。你是从猫城出去的,回来几天,想必已经听人说起过我。”石明亮点点头,老辜接着说:“外头的人都说我是猫城首富,其实我是苦出身,我从来没有忘记这一点。当年算命的说我命中缺水,所以我娘给我求了个好名字辜淼,有水多之意。”他慢悠悠地站起来,挪到窗前,那身暗金的袄裤越发像挂在衣架子上似的,空空荡荡。石明亮站在他身后看出去,窗外阴云密布,后巷笼罩在淡淡的水雾之中,老辜指着窗外说:“你看,又要下雨了,猫城多雨,跟我八字很合,我在这里遇到很多贵人,可以说猫城是我的福地。”

石明亮不卑不亢地笑笑。

“那么,原先的郑济安院长,也算是您的贵人吗?”石明亮冷静地问。

老辜倏地转身,脸上的平静好像初冬湖面的薄冰,被尖锐的小石子轻松击碎,他满脸细密的皱纹中现出一丝诧异,似乎觉得自己小觑了这个不多话的年轻人。老辜迅速回到常态,微笑道:“我已经很多年没有听到这个名字了。”他略一停顿,肯定地答道:“当年,郑济安院长是最先赏识我的人,他是我的伯乐,无论什么时候我都不会否认这一点。”

纸屋外突然有人叫嚷起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之后,只听到有人闯进室内,疯狂地撕扯悬挂的纸张,很快一个人影冲过来直扑老辜,石明亮赶紧闪身挡在前面,定睛一看,却是武莺。她披着鲜红的长大衣,头发散乱,脸色煞白,凄艳如女鬼,她抬手把桌上的浆糊盆打翻,瞪着石明亮,厉声说:“滚开!这件事与你无关!”她朝站在石明亮身后的老辜尖叫道:“你这老不死的,是你把叶拟弄死了!”

这突如其来的消息让石明亮十分震惊,他转身看老辜。这时张三迁也追了进来,才一会儿没见,他的阴丹士林长袍上沾满了泥污,像是被人推倒在地上又挣扎起来,他气急败坏地喊:“武莺老师,这是一场意外!老辜根本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老辜镇定地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张三迁擦着汗,嗫嗫嚅嚅地说:“刚刚美人台那边来的消息,说是叶拟在监工时不小心从美人台掉了下去,面部着地,头骨碎裂,当场就没了气。”

所有人都霎时安静,纸屋内空气冻结了。美人台,那座黄金铸成的方鼎,代表了权势和力量,叶拟就从那上面跌落下来。半晌,老辜示意张三迁把他扶回座位,他的眼睛里闪烁起浑浊的泪光,轻声说:“叶拟,这孩子……”

武莺冷笑着打断他:“少在这里假惺惺做戏,老娘不吃你这一套,你那些猫哭老鼠的假慈悲,留着演给外头人看去。”

石明亮皱了皱眉头,武莺瞥他一眼,恶声恶气地说:“你以为这老不死的是谁?他就是一个婊子养的,心比墨还黑呢!他做了多少腌臜事,我怕说出来你不敢听——你以为他的钱是怎么来的!”

老辜平静地看着武莺,用袖口擦了擦眼泪,淡淡地说:“多少年了,你这毛躁的脾气就是改不了,要知道说出去的话,好比泼出去的水,驷马难追,还是留点口德,我这也是为了你好。”

武莺也安静了,过了一会儿,她忽然笑起来,朝老辜娇媚地说:“我怕什么,要有什么事,自然有娘家的人替我出头,你再有钱,猫城武家也不是好惹的。你的钱和势来得不容易,我劝你还是小心谨慎地好好护着,别为了争一口闲气坏了大事。”她用滴血般的尖尖十指抚摸自己的脖子,轻叹一声,转身边走边笑:“你尽管做你人人景仰的老辜医生,我过我的逍遥日子,咱们谁也别碍着谁。没有叶拟,也有别人,反正这既不是第一次,也不会是最后一次。”她格格笑着,又一阵风似的自顾自地走了,留下满地碎纸浆糊,稀烂肮脏。

石明亮感到一阵恶心,他看看老辜,老辜脸上波澜不兴,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倒是张三迁满脸尴尬,想说点话缓和气氛,又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他勉强笑了笑,最后什么都没说。

就在这时,后巷中突然传来凄厉的猫叫声,忽高忽低连续不断,尖叫声中充满了大祸临头的惶恐悲惨。

石明亮冲到阳台上,只见惨淡的暮色中,有个年轻人正吆喝着纵狗追咬一只小猫。小猫一阵乱窜,忽然奋力往路边的夹竹桃树上爬去,猎狗一时够不到小猫,急得在树干上抓挠,小猫攀在树枝上,似乎感觉到了死亡的迫近,不断发出极度恐惧的嚎叫声:“呜啊—— 呜啊——”说时迟那时快,纵狗的年轻人双手抓住小猫的两条后腿,把猫从树枝上硬生生扯下来,抡圆了朝路边的柏油桶上砸去,几下沉闷而剧烈的“哐哐”声后,小猫被砸昏了,年轻人把猫往地上一扔,体型巨大的猎狗迅速扑过去,几下把小猫的脑袋咬了下来,在口里一阵乱嚼,四下寂静无声,只听到狗嘴里喀啦喀啦的咀嚼声。

那让人惊心动魄的一幕不过三两分钟,事情发生得太快,石明亮根本来不及做什么。那纵狗的年轻人还不罢休,朝着柏油桶后的角落里大叫:“哭个屁啊!再哭连你也吃掉!”石明亮这才看到柏油桶后缩着一个黑乎乎的影子,她抬起头来,雪白的脸蛋,猫一样的眼睛,正是阿圆,她四处游荡,竟然不知死活地带着小猫闯到虎斑客栈附近来!石明亮怒发冲冠,厉声喝止那年轻人:“住手!你要做什么!”

那年轻人抬头朝阳台上看,一脸凶恶,见是虎斑客栈里的人,顿时没了气焰,嘴里嘟嘟囔囔了两句,牵着狗走了,也不敢回头。

纸屋并不高,石明亮纵身一跃,从阳台跳到后巷。阿圆已经吓得说不出话来,石明亮蹲下身,轻轻抱起她,阿圆把头缩到他怀里,瑟瑟发抖。石明亮二话不说,大步朝巷子外走去,张三迁站在阳台上叫他:“石兄,你要去哪里?”

石明亮回身道:“放心,宴会那天我会回来的,我先把这孩子送回家。”

张三迁还想说什么,被老辜制止了:“让他走吧,这场盛宴,已经不适合有外人参加了。”

后巷里云雾渐浓,很快遮没了围墙之上的纸屋。雾气弥漫中,石明亮又一次感受到在城外遭遇过的阴沉的寒意,满城烟雨中仿佛一切都是虚幻的,只有阿圆紧紧抱着他脖子的感觉温暖而真实。石明亮用衣服裹住阿圆小小的身体,在大雾的街头奔跑起来,穿过巷子,翻过长桥,他不在乎前面有什么,也知道冲不破这压抑的迷雾,他只想赶快远离虎斑客栈。

《猫城七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