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0 第十章 重返团圆里

回到猫城的第四天,石明亮在辛宅门房的行军床上醒来。蒙眬中耳边响着哗哗的水声,他感觉像是睡在溪流边上,再听一会儿,人渐渐清醒了,原来屋外又在下雨。石明亮翻身坐起,门房里空荡荡的,辛念香不知道去哪里了,整间屋子只有他和阿圆。小女孩蜷缩在另一张行军床上,猫样的小小一团,被子上搭着他的灰绿色外套,她伸出一只小手攥着外套的衣袖,还在沉沉睡着。床头的纸板箱上搁一只掉漆的红铁皮小闹钟,指针滴答滴答,已经快中午了。石明亮看着这间门房,他只来过一次,却感到十分熟悉亲切,跟他童年时看过的大部分猫城民居一样,朴素干净,又带着过日子的烟火气。他轻轻拉开屋角的米色绸布窗帘,看到窗外笔直的雨柱夹头夹脑从白茫茫的天上打下来,哗啦哗啦的,倒水一般,透明的雨光映进屋子里,有种水洗的清澈亮堂。

石明亮伸手摸了摸阿圆的额头,没有发烧,他放下心来,伸个懒腰。昨夜这一觉睡得天昏地暗,踏实得简直要沉到海底去。自从回到猫城后,石明亮心里一直有种隐隐的不安,看到久违的猫城,明明觉得哪里不对,又说不上来,只能小心翼翼提防着,然而,在这座传说中闹鬼的阴暗破败的老宅里,他却有种格外的心安,知道这里是可以信任放松的地方。

门“吱呀”一声开了,辛念香拎着网兜走进来,绷紧的细网绳勒着水灵灵的萝卜青菜,一条鱼装在塑料袋里,不住地噗噗挣扎,她的另一只手拿着雨伞和别的什么,很吃力地直捧到胸口。石明亮赶紧起身,把东西都接过来放到八仙桌上,原来辛念香还买了豆腐,珍而重之地一路捧着,又打着雨伞,真不知道她一个人是怎么艰辛地走回来的。

“等一下烧鲫鱼豆腐汤,小丫头最喜欢吃了。”辛念香照旧冷着脸,若无其事地轻声说,“昨天肯定是被吓到了,一直呆呆的,从来没见她这样。”

石明亮点点头,轻手轻脚端张条凳到门口,舀盆水动手洗菜。辛念香也坐过来帮着摘菜,两人默不做声,雨水从屋檐上滔滔地流下来,在门前挂了一幅透明的珠帘。

“猫城,好像跟我小时候完全不一样了。”石明亮听着雨声,低声感叹。

辛念香看看他,那神情仿佛在看小孩子学大人发牢骚,她眼睛里带着一点笑意,问:“你说说看,哪里不一样了?”

“从前气候虽然潮湿,却没有那么多雨水。”石明亮抬头望天,雨势磅礴苍茫,毫无停止的迹象,他接着说,“你看这雨下得,整个猫城都要漂起来了,完全是大难来临的预兆,奇怪的是猫城的人并不在意。”

辛念香悠笃笃地把青菜洗好,甩了甩,再放到竹编的箩筐上沥水,她说:“气候变化并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我有时候空下来心里算算,这几十年来,雨水逐年都有增加,刚开始还有人警告要小心泥石流,猫城周围都是山,一旦崩塌,那可是了不得的大事。但说来也怪,这么多年了,什么事都没发生过,慢慢的也就没有人再说,大家早就习以为常了。”

石明亮把萝卜扔进水盆里,用手把外面沾的泥土清洗干净,又打了盆水再洗一遍,然后把萝卜捞起来搁到青菜上面。他随意在衣服上擦了擦手,斟酌一下,才说:“人也都变了。小时候我看那些大人,不管是做生意的还是手艺人,过日子都有自己的一套说法,不慌不忙,自然也有相骂打架的,但糊里糊涂的人少。现在这里大部分的人喜欢一窝蜂来一窝蜂去,做事情说话都没头没脑的,好像一群群的苍蝇蜜蜂,没个自己的样子。”石明亮自我解嘲地笑了笑,又说:“也有可能那时候我还小,看人的角度不一样,现在大概是心态老了,总觉得凡事都是从前的好,花没有从前红,饭没有从前香,连月亮也还是从前来得圆。”

“不,你说的是有道理的。”辛念香微笑着表示赞同。她顿了顿,说:“你回来了没几天,观察却是很仔细。”

石明亮笑笑:“我对小时候的事情记忆特别深,不管走到哪里都忘不了,所以这次回来,一点点不同就觉得了。其实表面上看起来,猫城的变化并不大,长桥、香樟树、南城的老房子都还是过去的样子,很多地方不过是翻新而已,但是整齐得过了头,反而让我有种陌生感,总觉得不是真的猫城。不过住在这里的人好像很喜欢这种变化,至少大家看上去都很高兴。”他平常并不多话,在不熟悉的环境里更是惜字如金,此刻面对辛念香,他却有种亲近的感觉,像小时候遇到了可信任的大人,急切地想要把知道的东西都告诉她。

辛念香点头叹息说:“事情的变化都是慢慢发生的,叫人不容易觉察,有多少人会想起来回头看看呢,日子一天一天的过,大家自然而然也就接受了各种变化。”

“他们自己就是变化的一部分。”石明亮说着不由得回头朝行军床看了一眼,阿圆还在沉睡中,他摇摇头,说:“昨天那个纵狗吃猫的年轻人,不过二十来岁,他根本没有经历过当年的瘟疫,但是看到猫之后,那种凶狠,可比上了年纪的人厉害多了。”

辛念香默然一会,说:“那些年轻人,不过是听到什么就信什么,总也是大人从小教的。”

扔在地上的塑料袋突然跳动了几下,一条斤把重的鲫鱼从袋子里蹦出来,在湿答答的石板地上不住地啪啪翻跃,辛念香吓了一跳,石明亮笑着把鱼捡起来,顺手用刀背朝鱼头上敲两下,鱼顿时不动了。石明亮斜立刀刃,一边转动鱼身,正面反面、鱼鳍鱼腹,几下把鱼鳞刮得干干净净。在水里冲洗过后,石明亮再用菜刀底部的锋刃朝鲫鱼尾鳍处一拉,直到头部,鱼身立时裂开一道不深不浅的口子,他拿着菜刀翻转不停,把内脏和鱼鳃都挖了出来,又利落地用刀尖从内脏里挑出两大块黄澄澄的鱼籽和一只鱼鳔。顷刻之间,这条活蹦乱跳的鲫鱼已经杀好洗好,端端正正放到盘子里。石明亮把扔掉的垃圾扫了一堆,装在原先那只塑料袋里,门口杀鱼留下的血迹被雨水冲得淡了,很快不留一点痕迹。

辛念香开始没说什么,等他全部弄好,才淡淡地说:“你倒是动作麻利,一把菜刀用得顺手,看得我眼花缭乱的,我看你可以同美人街上杀羊的孔一刀去比比刀法了。”

“这种雕虫小技,只好在厨房里显摆显摆。”石明亮闻闻手指,有股血的腥味,他在屋角找到一小块硬肥皂,边洗手边说,“辛老头凡事都是自己动手,我从小跟着他,看多了也学了一点。厨房的活不算什么,辛老头自己酿酒、修自行车,有时候还自己补衣服、织毛衣。”他说着笑了:“也算是为了生活吧。”

“他就没找个女人照顾他?”辛念香问。

石明亮笑笑,还没回答,忽然听到行军床上有动静,回头一看,阿圆“噌”地从床上坐起来,小脸煞白,眼睛瞪着门口。辛念香赶紧走过去问她要不要吃东西,问了好几遍,她也不响。辛念香只好倒了热水给她洗脸洗手,阿圆仍旧一声不吭。

辛念香十分生气,说:“这孩子,平常最喜欢跟我唧唧喳喳地说东说西,这次被吓得,从昨天到今天就没说过一句话。凶这样小的孩子,那些人怎么做得出来!”她摩挲着阿圆的头,很是担心:“不会以后都不说话了吧,这可怎么办好?”

石明亮说:“这倒不会,不过阿圆年纪还小,也许恢复的时间要长一点。”

他点着煤油炉,开始炒菜做饭,蓝汪汪的火苗呼呼地直往上蹿,小青菜在油锅里爆炒翻滚,噼啪声不断,门房里的气氛热烈起来。不一会儿,石明亮端出一锅热气腾腾的菜泡饭,然后又换上炒锅,用生姜擦了锅底,下油煎鱼,等鱼煎得两面微微焦黄,再放鱼籽鱼鳔,撒上萝卜丝,加热水大火烧开,最后放进豆腐,用文火慢慢炖着,很快汤头呈现出浓醇的奶白色,屋子里满是鲜香的鱼汤味。

石明亮把鲫鱼豆腐汤端上八仙桌,微笑着问阿圆:“要不要吃鱼?”

阿圆缩在床角,手里还是紧紧攥着那一截衣袖,也不说话,但是眼睛亮了一下,过一会儿,轻轻点了点头。

石明亮哄她松开衣袖,抱她到饭桌前,仔细地把鱼肚子上的肉剔了骨头,连同鱼籽鱼鳔,盛了满满一碗给她。

辛念香一直看着他忙前忙后,插不上手,这时忽然叹了口气,说:“现在这么看你,是真的像辛来,尤其是说话做事的样子,跟他年轻时一模一样。”

三人围坐在八仙桌前,辛念香给了阿圆一只瓷调羹,她乖乖地自己舀汤喝,发出轻微的窸窣声,吃到最后几乎把整张脸都埋到碗里去,像小猫一样。

辛念香看着好笑:“我常说这小丫头是属猫的,顶喜欢吃鱼,有时候我煎整盘小鱼,她都能吃得精光,吃完后鱼骨连头带尾,还是完完整整的,从来也不会被鱼刺卡了喉咙。有这样天生吃鱼的本领,不是属猫的是什么!”

石明亮也笑了,看阿圆已经把整碗鱼汤连肉都吃完了,便问她要不要吃鱼头,阿圆用力点点头,石明亮把鱼头夹下来送到她碗里。

“她相信你,所以跟你亲。”辛念香说,“这丫头年纪虽然小,机灵着呢,谁对她好,谁要害她,她心里全知道。”

“听那天追她的人说,她是从草寨来的?”

“她自己说是从草寨来的,其他的我也不大清楚。”辛念香说,“我看到她是今年夏天的事,小丫头自己从后门的缺口摸进来,偷偷在大宅里占了一个角落当窝,开始我还不晓得,只听得半夜三更大宅里面的楼板叽叽嘎嘎响,外头的人说这里闹鬼,我只怕老鼠进来做窠,后来白天我再进去看看,才找到这小东西。”辛念香说着摸摸阿圆的头:“刚来那一阵,话也不多,后来慢慢跟我亲热起来了。她来去不定时的,饿了就来吃点东西,有时候也睡在我这里,反正她跟小猫一样喜欢到处游荡,我特意留着后门的缺口,方便她钻进钻出。”

石明亮听她说得轻松,也想得到要应付珠大娘这类人物着实不易,原先九号墙门一带也有很多这样的婆娘,吃饱了饭没事做,最喜欢串门,进了别人家里,东翻翻西看看,嘴里夸着主妇能干,背地里不知道嚼出什么蛆来。他笑笑说:“好在周围的人真以为这里闹鬼,也不敢十分来啰嗦。”

辛念香点点头,又低声说:“草寨里面有很多孤儿,有的跟阿圆一般大小。这些小孩子就像野猫一样,在垃圾堆里翻东西吃,随便找个角落睡觉,自生自灭。每年冬天都会冻死不少。其实但凡有爹娘在,哪能任由阿圆这个年纪的小孩子在猫城里游来荡去的。”

“草寨?究竟是什么地方?我以前从来没有听说过。”石明亮问,“而且猫城的很多人一说到草寨就讳莫如深,好像是个很危险的地方,寻常人去不得。”

“草寨……那是你跟辛老头走了之后才造起来的。”辛念香说,“是原先在鸦荡的猫城监牢,你也许知道,从前靠近团圆里有个南城门,就在城门出去几百米的地方,现在门被堵了,去那里要绕别的路。”

“鸦荡!”石明亮十分意外,“原来是那里,我知道那地方。”

除了沙地街的姬宅以外,鸦荡的猫城监牢是这里的另一个传奇之地。一直以来,不管是满腹掌故的耄耋老人,还是博闻强识的文人学士,都无法说出猫城监牢建造的确切时间,因此关于那里的一切说法都充满了不确定性。鸦荡是羽江中心一块平坦的汀洲,有几株古柏,是乌鸦栖居之地。这里地质松软,并不适合建造任何房屋,但是山谷中平地极少,为了让监牢隔离在猫城之外,几百年前的人们在烂泥地里打下数以千计的巨大木桩,木桩直入江底,紧密相挨,宛如在水下栽种了一座茂密的森林,然后人们砍掉汀上的柏树,再铺石板盖房子。石明亮年幼时听说曾经有些不怕死的年轻人,结伴潜到江底,挖开水下的泥土一探究竟。据说他们看到的木桩都有双人合抱那么粗,而且坚硬如铁,不可撼动。“就算整个猫城都塌了,江心的监牢也不会倒——当年造监牢的人可真是下了血本。”那些年轻人这样说。

传说中这座位于羽江中心的监牢四面都是黑色的高墙,高墙之上悬着一层锈迹斑斑的铁丝网,像守株待兔的捕食的蛛网,吞噬了任何逃狱的可能。老人们说几百年来猫城监牢专门关押犯了重罪的人,犯人是只进不出的。远远看过去,整个监牢只有一扇大门,其实在北边墙根下还有一个不起眼的洞口,凡是死在牢里的人,不管是处决的、屈死的,还是自杀的,都是通过这个洞口送到外面,随便掘个坑埋掉,来不及处理的就扔在野外,因此四周常有乌鸦盘旋,呀呀叫着,飞扑下来啄食尸体上的腐肉。由于少人行走,监牢的高墙外长满蓬蒿,更增阴气,整个鸦荡荒凉如墓地。人们在监牢的东南西北四个正位镇上八卦铜镜,也挡不住各种神神鬼鬼的说法。鸦荡的监牢用了几百年,直到猫城和外界通车之后,犯人全都押送省城,监牢才被废弃。

“我看到过猫城监牢的废墟。”石明亮说,“小时候我经常去鸦荡一带玩。”

辛念香看他一眼:“你倒是胆大!”

“那时候小,不知道害怕。”石明亮笑笑。燠热的夏天,他常常和小伙伴一起穿过整座城市,从南城门而出,再走过一片青翠绵长的野菖蒲地,到城外去游泳。鸦荡一带螺蛳河蚌极多,还有遍地的野草莓,是他们最喜欢的去处。只要登上鸦荡附近的小山头,就可以俯瞰整座猫城监牢。四座圆而高耸的瞭望台,瞭望台的顶部镶嵌着巨大的铜镜,做成八卦形状,黑色的高墙看上去坚固森严,墙内全是坍塌的砖瓦烂泥,黑黑白白的,像拆散的酥糖,随时可以灰飞烟灭——都是他们看惯了的景象。

“现在的鸦荡跟你小时候看到的完全不一样了。”辛念香说,“疫病之后,有很多人避到那里,开始是搭了帐篷临时住住,后来就想办法在原先的监牢地基上重新造房子,在那里定居下来。地方小,人又多,房子层层叠叠歪歪扭扭地加上去,高得吓人,幸亏早先的地基打得牢靠,竟然也没塌。就是因为房子造得乱七八糟,看上去像个寨子,所以就叫做草寨。”

“避瘟疫怎么会避到那里去?”石明亮皱眉笑问。

“说是监牢里有八卦铜镜和狱神镇着,瘟神不敢过去。”辛念香也笑了,“也不知道是真的呢,还是因为隔了羽江病毒不容易传播的缘故,反正避到鸦荡的人都活下来了,没有一个得瘟疫的,这话说起来也有二三十年了。现在的草寨可住了有几万人呢。”

“那么点地方,住几万人?”石明亮觉得匪夷所思,“都是些什么人?”

“什么人都有,”辛念香叹息着说,“开始是避疫病的人,后来有阵子猫城百业萧条,很多做小买卖的人日子过不下去,又不想去八三镇,都就近住到草寨里去了。再后来,犯了事的人也逃到里面,草寨没有人管,又乱又杂,只要进了草寨就再也没人找得到他们了。”

那些熬不过瘟疫后惨淡境况的买卖人中,是不是也有桑老板和瞎子阿光呢?石明亮这样想着,没有说话,房间里只有阿圆啜吸鱼头的声音,和着雨声,清脆响亮。

过一会儿,辛念香又接着说:“密密麻麻的房子呀,一小间一小间像鸽子笼,草寨里的人住得逼仄极了。没有电就从城里的路灯上拉几路电线过去,将就着用用,猫城的人看到了就把电线剪断,过段时间他们再偷偷接上。还好寨子就在羽江中间,不缺水,不然住的条件更加刻苦了。里面还是脏,经常有人死在路边,病死的饿死的冻死的,草寨的人见得多了也不在意,天冷的时候懒得埋掉,任由尸体躺在那里,活人照样在边上做小生意,卖吃的喝的。里面鱼龙混杂,黄赌毒什么都有,做皮肉生意的也多,所以很多弃婴和孤儿。”说着她不自觉地看了阿圆一眼。

“原来这样,难怪我遇到的很多人都不喜欢草寨。”石明亮说,“我刚到的那天,曾经去城墙外走了一段,遇到过两个守城人。现在想想,他们守在那里,应该是为了防止好奇心太重的游客不小心闯到草寨去。照他们的想法,猫城边上有这样一个乱糟糟地方,总是一件丢面子的事。”

辛念香微笑着说:“防是防不住的。不要说猫城的人,连那些常来的外地游客都知道,有条便道直通草寨,连着一段吊桥,既隐蔽又安全,连摆渡都省了,我前两天就刚刚去里头看过牙医生。”

“你常去那里吗?”石明亮讶然,“照你刚才说的,那地方可危险得不得了。”

“也有好的一面,很多人在里面住久了都舍不得离开呢。”辛念香笑了,“其实草寨除了有妓院、赌场,还有很多手工作坊,弹棉花的、腌火腿的、加工肉皮鱼圆的,虽然住在猫城里的人看不起草寨,但是城里一大半的棉被和火腿都是草寨做出来的。”她停下来,撩开窗帘看看外面,雨还在下,她叹口气又接着说:“再有就是便宜,除了犯事的人,草寨里最多的是在猫城过不下去的人,里面什么都便宜,吃的用的住的,看医生也比外头少花钱。那里有好多中医和牙医生,因为价格公道,猫城里不少人都特意去找他们看病。我的那个牙医生是前几年搬到草寨去的,他年纪大了,无儿无女,就是贪图里面不用交税,水电都不要钱。我要不是还有这点老房子,也得住到草寨里头去。”

“这么说来,草寨算是猫城的贫民窟。”石明亮沉吟着说。

辛念香点点头,补充道:“再脏再乱,总能有个自己的地方,要是没有草寨,死的人会更多。”

阿圆终于吃完了,她把鱼头拆散开来,形状各异的鱼头骨被一根一根整齐地摊放在桌上,每根骨头都嘬得干干净净,洁白透亮,她抬起头,好像有话要说。石明亮和辛念香停下来看着她,等她开口。半晌,阿圆认真地说:“鲫鱼豆腐汤真好吃。”

午后的辛宅安静得只有雨声,辛念香带着石明亮和阿圆走进幽暗的老宅深处。

“辛宅是同治年间造的,当时也算是团圆里最大的宅子了。”辛念香轻轻地说。石明亮跟在她身后,跨过两进门,从西厢房旁的楼梯上了二楼,又绕过一段狭窄的曲里拐弯的过道,再上半截楼梯,走到一间阁楼前。门虚掩着,辛念香伸手把门推开。

“喏,这里就是原先辛来的书房。”辛念香说,“是整个宅子里光线最好的房间,难得天开晴的日子,我也会上来坐坐晒太阳。”

阁楼和门房一样空旷干净,只有靠窗摆着书桌和椅子,雨水透过窗格子溅进来,湿了半张桌面。

“辛来是家里最小的孩子,生他时母亲已经四十多岁了,老来得子,宠当然是宠的。不过辛来倒没有被宠坏,就是养成了执拗的脾气,只要是自己认准的,就是最好的。好比这间书房,家里人都说位置太偏了,他独独喜欢,谁劝也不听。”辛念香一边擦桌上的雨水一边说,“可惜他也没能在家里好好住几年,总是东奔西走的,我这个弟弟,从小算出来命里多劫,一生劳苦。”

石明亮抱着阿圆站到窗前,阁楼特别高,望出去可以看到高低错落的屋顶,黑色的瓦片,瓦当上雕刻着云头纹,都被雨水洗得锃亮,有些地方烂了,缝隙里长出青苔和瓦松,城内的冬天潮湿微暖,青苔还茸茸地绿着。他想起辛老头,总是爽朗微笑的脸,渐渐皱纹多了,眼角略微下垂,也还是笑笑的,再辛苦没有抱怨过一句,这大概也是他执拗的坚持。原本他只画风景,有阵子要靠给寺庙画佛像和壁画过生活,照样画得很尽心,他对石明亮说他喜欢佛像低眉敛目的脸,还说佛也是人,是修炼到格外心平气和的人。和尚来收画,看了却不甚满意,直说:“辛老师,你画得太瘦喽!”钱还是付了。石明亮端详辛老头笔下的佛,果然比庙里的塑像要瘦一些。

现在他懂了,在辛老头心平气和的外表下,藏着无数长了根的记忆,不管他走得多远,那些记忆都会勾着他重回猫城。

“辛来小时候脾气古怪着呢。”辛念香不经意地说起多年前的小事。

辛念香说她记得真真的,他们三姐弟上小学堂时,猫城的夏天常有阳光灿烂的好天气。辛来剃了头,更加瘦小,大太阳底下淡金色的头皮熠熠闪光,引得两个姐姐追着闹他。父亲定期托人从省城给他们捎东西,给女孩子的有乔其纱衣料、小皮鞋,给辛来的是钢笔、彩色手工纸、西洋画册,也有猫城买不到的零食。有一回给辛来带了件白衬衫,小方领,配一只领结,父亲毕竟是男人家,不知道小孩子长得快,白衬衫穿在辛来身上短了一截,然而辛来还是很喜欢——那时候猫城学堂里的孩子多穿当地裁缝做的夏布衫裤,有一件挺括耀眼的白衬衫不知道多么神气。于是辛来天天穿这件白衬衫上学,每天放学后换下来,立逼着洗衣裳的何妈洗烫出来,还要用淘米水泡了再洗,不能让衬衫发黄。何妈一边洗一边埋怨:“小小年纪这么疙瘩,当心长大娶不到老婆——连太太都不讲究这些!”

不想没几日这件白衬衫在课间同学的墨水大战中遭了殃。

傍晚三姐弟手牵着手从学堂走回家,辛来穿着染了墨迹的白衬衫懊丧了一路,落落寡欢,知道无可挽回,但不知道要怎样才好。

“一件衬衫罢了,不值什么,明天让阿爸再买一件。”大姐姐劝他。

小姐姐素来口无遮拦,笑嘻嘻地快人快语:“再买一件还是会弄脏,这样的事再正常不过,天天都会有!”

雨水不停地飞溅进来,辛念香坐在窗口,毛衣袖子上蒙了一层细密的水珠,她浑然不觉,缓缓地说:“从此之后辛来懂事许多,生活上变得随和了,再也没有在小事情上执着过。”

“遇到大事应该还是一样,人的天性很难改变。”石明亮说,“我没见他发过脾气,不过我知道他执拗起来是很执拗的。”

石明亮把窗格子关上,糊的窗纸虽然湿了碎了,多少能挡点雨。他沉思半晌,又问:“辛老头让我去找苏碧宇,他们是恋人吗?”

辛念香不响。

石明亮接着说下去:“九号墙门难得住进有文化的人,所以辛老头和苏碧宇是很引人瞩目的。大家对待他们的态度很不一样,说起辛老头,人人都夸他没有架子,实际上苏医生也很随和,但是背后说她的话难听极了,因此谁也没有把他们两个摆到一起讲过。”

书房里依然十分安静,阿圆趴在他肩膀上,一动不动,唯有雨声如流水。

辛念香再次开口,说:“我见过苏碧宇和辛来在一起,就在鸦荡一带。”

石明亮“呵”了一声。

“我早就听说过苏碧宇,她的确是难得一见的美人,在猫城也是小有名气的。”辛念香叹息说,“她那样出众的人才,摆在猫城这样封闭的地方,怎么能不惹人嫉恨呢。我看到那次大概是辛来最后一次见她。”

“你那么肯定?是辛老头跟你说的吗?”

“辛来从来不说这些,哪怕是跟至亲。”辛念香说,“是因为不久之后发了瘟疫,我们家里连遭变故,没几天他就走了,他们没有机会再碰面。”

辛念香是去鸦荡剪马兰头。每到春天,城外漫山遍野都是野菜,数鸦荡一带的最为肥嫩,马兰头、荠菜、枸杞头,一色油油的绿。去那里的人不多,除了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孩子,就是像辛念香这样没有忌讳的人,邻居说她读书读昏了头,连鬼神都不敬,竟然胆敢一个人去阴气那么重的地方,是辛家养出的一个怪胎。辛念香根本不把这些话放在心上,她喜欢吃马兰头,年年都亲自到鸦荡去找,一小簇一小簇,混在杂草中,剪下后根部一点淡淡的嫩红。那天她剪了半竹篮,站起身歇一歇,遥遥地望出去,斜阳下茫茫的荒野如一张明信片,天是空的,明亮的青草地上有两个小小的人影。慢慢的,光线暗下来,人影走到近前,两个人都低垂着头,感伤落寞又刻意疏远,一看就知道是分了手的男女。苏碧宇走在前面,辛来静静地跟着她,隔了一段距离,他把手插在裤袋中,低低吹着口哨,辛念香熟悉那歌曲,是早先小学堂教的“丁香山”:“我想回到那老地方,那些不曾遗忘的好时光,走吧走吧,让我回到丁香山,那个我出生的地方……”断断续续的调子舒缓温柔,然而辛来脸上落落寡欢的神情跟小时候一模一样,那种明知无可挽回又不知如何放下的神情。两个人就这样一前一后走过鸦荡,消失在暮色中。

“所以,辛老头是因为和苏碧宇分开才走的吗?”石明亮问。

“原因之一吧,很难说,之后几天发生了太多事情。”辛念香终于把椅子挪到避雨的地方,她轻轻拂去袖子上的水珠,说,“都讲瘟疫不会传给老人,但是我们的爹娘年过八十也没有幸免。辛老头走的前一天,我和他一起把爹娘拉到城外辛家的墓地埋了,完了我叫他回家他也不肯,一个人呆笃笃地坐在坟地里。第二天他就走了。”

石明亮低下头,他记得走的那天辛老头绝望而沉重的步子。

“没想到辛家最后剩下我们两个。”停一停,辛念香又说,“现在只剩下我一个。”

“这么多年,你想他吗?”

“他不愿意回来,总有他的道理,经历多了,再过不去的事也只好看开。”辛念香微微笑着说,“一场瘟疫下来,有的人哭有的人笑,多少生离死别,亲人之间再会都来不及说。这样也好,各人顾好各人自己。”

石明亮还要再问什么,想了想却忍下来,辛念香看他表情,也明白他的意思,笑着说:“我当然也想离开猫城,可是爹娘留下那么大一个家,还是要有个人守着,该散的散,该烧的烧,等到一切处理完,我也该走了。我是不要有东西留下来的。”

石明亮点点头,难怪辛宅几乎空无一物,又说:“苏碧宇还在猫城吗?”

“刚发瘟疫那阵她还在的,听说医院里忙得不可开交,后来有人大闹医院,事后好多医生走了,有去省城的,也有躲到鸦荡的,我就再没听见她的消息了。”辛念香说,“我自顾不暇,没有去关心其他的事,也不知道她后来怎样,算起来今年也有五十多岁了。”

“三十年了,去哪里找她呢?”石明亮说,“猫城发生那么多变化,甚至有可能,她已经死了。”

“死了倒也罢了。”辛念香说,“说不定躲在草寨的角落里,还在暗无天日地挨日子。”

石明亮一时无话。雨声更加急促,哗啦哗啦,阿圆畏怯起来,搂住石明亮的脖子。辛念香探头到窗外看了看,说:“这雨下得真邪门,简直无止无休!”

《猫城七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