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之殿

浩然进了那层雾障,忽觉有异,忙回头望去,子辛不见了!

他再转头打量轩辕神殿四处,只见周遭架着数个大火盆,时值正午,一缕阳光从殿顶天窗处落下,照在殿前站着的一个女人身上。

妲己两手叉腰,杏眼圆瞪,道:“干什么的来了!怎么又是你!”

“……”

浩然生平最怕见到的就是这女人,俩人渊源由来已久,若要理清是仇是恩,不知得说到猴年马月去,哭笑不得道:“我也想问,怎么又是你!”

妲己扑哧一笑,道:“你俩怎上这来了?”

浩然眼望四处,寻了一石碑,背靠那石碑坐下,道:“早知道是你在这儿守着,我也不至于寻得这般辛苦。”

浩然忽又恍然大悟道:“方才登山碰上那人是王贵人?我就说呢,只见拿烤鸡祭神,还不见提着只活鸡来的。”

妲己懒洋洋朝石椅上一坐,道:“识相点,啊。尽瞎猜有的没的,说正经话,别拿老娘寻消遣。”

浩然道:“别提了,老祖宗和东皇交代的事儿,回来寻另外五样呢,只找到了个昆仑镜……李斯和子辛呢?你把他俩弄哪去了?”

妲己随手袍袖一卷,殿中央展开一副水镜,镜内正是茫然四顾,到处乱闯的轩辕子辛。

“你修行这几百年了,好东西多么。”浩然知道这女人惹不得,只得随口拍拍马屁,笑道:“把子辛放了吧。”

妲己静静看着水镜中的画面,那雾气困住了子辛,子辛仓皇张望,观其口型,唤的显是浩然。

妲己缓缓道:“还和从前一个模样呢。人高马大伟丈夫,丢了媳妇就跟个小孩儿似的。”

浩然接口道:“你不也是和从前一个模样。”

妲己笑了起来,拂袖,画面再转,现出轩辕殿门口场景。

李斯正在仔细端详雾气,不断伸手去摸。

妲己问道:“这人是谁?”

浩然把李斯来历交代了,妲己道:“先不管他俩,待会再说。”

浩然打趣道:“法宝都哪来的?”

妲己答道:“雾是五色神光,找洪锦讨了一小捧,镜是天都水月,上回去蓬莱串门时,喜媚骗来的。”

浩然道:“都五六百年了,你就没怎么出去?都蹲着修炼呢。”

妲己像是想起前世,悠悠道:“是呀,偶尔下山吃几个人打打牙祭,也不知道是哪一朝了,听说从前你那徒儿周武王可算是薨了,子孙的土地也被十来家诸侯割得零零碎碎的……”

浩然毛骨悚然道:“你都是上仙级的妖怪了,还吃人做甚!”

妲己柳眉一挑,斥道:“吃人怎么了,人还吃鸡吃猪呢,上回我见山下一死就是几十万,整个天都被怨魂给填得黑漆漆的,姑奶奶再怎么吃也吃不下几十万。不过就是个塞牙缝的零头。”

“再说了,我就算天天吃人,三界六道,除了你们几个老相识,谁还有德行管得我了?”

浩然听得哭笑不得,心想这从封神大战便活过来的狐妖,修个几千年道行,连哪吒广成子等金仙都得惧她几分,确实没神仙能管得了她。

再说三清黄帝等天尊辈大神,谁会有心思来管一只妖怪吃人的事?

浩然想了想道:“昆仑镜指我来这儿,听说荧惑星芒转世,被困在轩辕殿里了?”

妲己略一沉吟,道:“上百年前,老君倒是有来过一遭,不知道在殿后镇着什么,鬼气滔天的,还弄了个血池,我们都十年没进过了。”

浩然蹙眉道:“老君来过轩辕殿?”

妲己漫不经心答道:“黄老黄老,黄帝跟老君不就是一窝的么,都道家的,手段也都千奇百怪,扮猪吃老虎似的,过来帮我捶捶背,说些后世的故事儿,待会让你进去就是。”

浩然啼笑皆非,只得上前去凑到妲己身后,道:“贵人和喜媚呢?”

妲己香肩如雪,粉颈若云,眉目间一颦一笑,俱是动人无比的少女风姿,这自古第一美人讥道:“还惦记着你那一墨盘呢,懒得出来见面。”

浩然笑了起来,妲己又道:“喜媚,把你大王哥哥放了罢!”

小女孩不知在何处笑着应了一声,殿内嗡的大响,白光泛起,子辛怒吼道:“何方妖——”

子辛单膝跪地,此刻抬起头,见到妲己慵懒坐于石椅上,倚着扶手,笑吟吟道:“大王今日怎有空来翻臣妾的牌子了?”

子辛这下尴尬到家了,任他如何猜想,也万万想不到三妖会住在轩辕殿里。

正不知该如何应答时,白光又闪,李斯也被送进了殿来。

李斯望望正在给妲己捶背的浩然,登时瞠目结舌,又望望子辛。

子辛一手揉了揉鼻子,不自然道:“那个,你……你把浩然放了。”

浩然笑得打跌,示意不妨,妲己斥道:“怎么,让你家司墨给我捶背也不成了?”

子辛哭笑不得,只得上前自寻个地方坐了,道:“成,成,随你差遣就是,喜媚呢?”

李斯见这一家大小叙旧,站在原处却是十分尴尬,道:“那个……怎么称呼?太后娘娘?”

妲己倏然笑得花枝乱颤,朝他道:“镜子给我看看。”

李斯上前把昆仑镜放在案上,妲己漫不经心地瞥了他一眼,道:“你困的很,睡会儿罢,待会叫你。”

李斯眼神迷离,软倒下去,躺在妲己脚边。

妲己看也不看昆仑镜,视线却是留驻于子辛脸上。

子辛走上前去,坐在案旁,两手抱于身前,打量了妲己片刻,最后无奈地笑了笑,道:“你在这住多久了?”

妲己道:“四百多年,大王瘦了。”

子辛点了点头,浩然在妲己身后,只看得不住发笑。

子辛道:“这次等我们事情办完,你便随着一起回去?”

妲己笑道:“罢了,你们那劳什子地方,臣妾也住不惯。”

子辛十分尴尬,避开妲己的目光,咳了一声,道:“孤还你……自由身,无须再自称臣妾了。”

浩然笑道:“她要发飙了,你这个不会说话的笨蛋。”

妲己正想发作,一听浩然这话又把不住先笑了起来,子辛面红耳赤,嘴里不知低声念了句什么,料想是:“你俩一伙的”之类的话。

妲己佯怒道:“这样罢,待会办完了事,大王请慢走,臣妾不送了,讨你家司墨在深闺里,陪我这怨妇说说话儿就是……”

子辛一听此言登时色变,浩然却已大笑起来,子辛道:“休要消遣于孤!”

浩然笑道:“抄份故事书什么的给她,王后娘娘每天没事做,翻翻书也是好的。”

子辛终于寻到台阶下,“嗯”了一声,取过案上羊毫,就着天窗中投入的阳光,扯了张丝帛便蘸墨写了起来。

浩然与妲己静了片刻,端详被那一束阳光笼着的子辛。

子辛的眉毛如同利剑,长发早已在回到现代时削短,眉毛,高挺鼻梁以及温润的双唇在逆光的暗室中笼了一层薄薄的白雾,英气十足。

那种俊朗令人为之赞叹。

“你该常下山去逛逛,成天在这守着,老祖宗也不给你啥好处,出世不如入世。”浩然漫不经心地帮妲己捏着玉臂。

妲己叹了口气,道:“去哪逛?寻个男人,过不得几年,人又该死了,剩我自个活着,没的寻闹心,不如跟喜媚贵人姐儿俩说说话儿来得轻松。”

妲己又笑吟吟道:“公明倒是常来我这,要娶老娘去当媳妇儿。”

浩然扑哧一笑道:“你嫁不?”

妲己答道:“他那仨妹子都如狼似虎,老娘吃撑了的才去招惹这便宜小姑呢。”

就连子辛也笑了起来,三人笑了一会,浩然又道:“老君吩咐你什么了么?”

妲己想了想,道:“没吩咐什么,听说你徒儿家的基业败了,老君就下了世,转生成一个叫什么洞的家伙……”

“李耳。”子辛嘴角微微抽搐,打断道。

妲己“啊”的一声,道:“对,李耳。”

浩然笑得又快抽过去。

妲己娓娓道:“老君先是来过一次,在殿后弄了个池子,不知道做什么用,后来听说他骑着青牛,到秦国去了,秦国是啥,现还在不?”

子辛认真一面在丝上书写,蝇头小字工工整整,不显凌乱,他头也不抬,答道:“在,孤收了个徒儿,现便是秦王储君。”

浩然忽地惊呼道:“老君到秦去了?怎没记载?”

子辛嘲道:“老子出函谷关,不去秦能去哪?”

妲己接口道:“没记不就没记贝,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儿,现谁知道他是老君呢,成天睡得迷迷糊糊的,写本书,说句话也没几个看得懂。”

子辛和浩然都笑了起来,妲己慵懒道:“罢罢罢,老娘原是个俗人,认字儿都认不全,只要看得懂的啊,大王别给我抄本道德经下来……”

子辛笑道:“知道,原没打算给你抄太古早的玩意儿。”

也不知过了多久,天色由明转黑,又由黑转明,子辛竟是洋洋洒洒写了几大张丝卷,吁了口气,揉了揉手腕,道:“给你了。”

子辛笑道:“孤这字还成不?”

妲己看了一会,道:“权当留个纪念罢了,明儿让喜媚去裁开了钉成册子……”她头也不抬,拈起笔来,朝椅后的铜像敲了敲。

铜像发出隆隆响声,让出一个黑漆漆的门,门后是一条台阶,台阶两畔灯火一瞬间亮了起来。

妲己道:“自个进去罢,里面有条路,走到尽头就是老君置的血池。”

浩然舒了口气,道:“谢了。”

妲己回眸一笑,道:“谢啥呢,这家伙扔着罢,待会回来再领走,凡人可进不得密室,这可是通融了啊。”

浩然点了点头,子辛站起时双脚酸麻,险些摔了一跤,浩然取过昆仑镜,让子辛搭着自己肩膀,二人进了秘道。

两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下台阶。

子辛道:“以后能把她们……”

子辛只是约略一提,浩然便知其意,答道:“我不知道,神器可以穿越时空,但她们是生灵,不知道过去了会如何。”

子辛点了点头,浩然停下了脚步。

他们站在一间开阔的密室中央。

“血池……”浩然抽了口气。

子辛哭笑不得道:“这也算池?”

石室只有一半,另一半,像是被上古神灵的利刃拦腰切断,浩然与子辛所站立之处,仿佛是一个小小的火柴匣。

火柴匣的开口正朝向紫色的天空,暗红色的大海。

一望无际的滔滔血海,血海中央浮着若隐若现的一团光。

“这是老君法力制造出的空间。”浩然下了定义。

彼此同时想到一件事,若血海中央的那团光是镇灵石,那么这海中所镇之灵,或许将是一只顶天立地的庞然大物……

——卷一·昆仑镜·终——

《战七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