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 宗

太宗皇帝,名匡义,是太祖之弟,在位二十二年。

原文 太平兴国二年,春正月,宴贡士于开宝寺。帝思振淹滞,谓侍臣曰:“朕欲博求俊彦于科场中,非敢望拔十得五,止得一二,亦可为致治之具矣。”及亲试举人,阅其十举至十五举者百二十人,并进士吕蒙正以下一百九人,诸科二百七人,并赐及第。又诏礼部阅其十五举以上进士及诸科一百八十四人,并赐出身。又九经七人不中格,帝怜其老,特赐同三传出身。凡五百余人,皆赐绿袍靴笏,锡宴,自为诗二章赐之。

直解 宋初取士,有进士科,试诗、赋、论、策。有诸科,试九经、五经、开元礼、二史、三礼、三传、学究、明经、明法九件。以其各习一科,所以叫做诸科,皆一年一举。繇本州取送礼部,礼部考试中式者,列名放榜,赐及第出身有差。史臣记太宗即位,太平兴国二年春正月,初开科取士,诸贡士中式者,皆赐宴于开宝寺中。此时内外衙门缺官甚多,皆须选补,又恐士子有人在积滞,不得进用者,思振拔而用之,乃谕侍臣说:“用人之道,求之贵广,选之贵精,然不博求则无以为精选之地。朕欲广收天下才俊美彦之士于科场中,不敢望取拔十人,便有五人可用。只得十人之中,有一二真才实学替国家干事的人,亦足为致治之具矣。”至是,亲复试举人于讲武殿,阅贡籍,曾经十举至十五举者,得一百二十人,并进士吕蒙正以下一百九人,诸科二百七人,并赐及第。又诏之部检阅其年深至十五举以上的进士,及诸科共得一百八十四人,并赐同本科出身。又九经中有七人不中式,例该发回,太宗怜其久困场屋,老而无成,也都收录,特赐同三传出身。前此进士诸科,每一举总不过百人,这次所举共有五百余人,皆赐绿袍靴笏,赐宴于开宝寺。太宗又自为诗二章以赐之。恩礼之盛,前时所未有也。然此时当开国之初,在野贤才,未得尽用。故太宗广收博取,特加恩赐以宠异之,所以网罗豪杰,开其进用之路也。若承平日久,士习已定,则又当慎选举,精鉴别,以罗真材。傥令不中格者,皆得以淹滞见收,则滥进之门启,侥幸之途多,抡材取士之典轻矣!此又用人者所当知。

原文 初,太祖幸洛,张齐贤以布衣献策,条陈十事,内四说称旨,齐贤坚执以为皆善。太祖怒,令拽出之。及还,语帝曰:“我幸西都,惟得一张齐贤耳。我不欲官之,他日可使辅汝为相也。”至是齐贤亦在选中,有司失于抡择,寘于下第,帝不悦,故一榜尽赐及第,特与京官通判。

直解 宋时以洛阳为西都,即今河南府地方。布衣,是白身无官职的人。先是太祖行幸洛阳,有个布衣之士,叫做张齐贤,献策于太祖。条陈十件事:一件伐北汉,以取并、汾;一件富百姓,以固国本;一件广封建,以藩本支;一件敦孝行,以广至德;一件举贤能,以备任使;一件兴太学,以养人才;一件亲籍田,以劝农桑;一件选良吏,以兴教化;一件惩奸恶,以正风俗;一件谨刑罚,以重民命。十事之中,太祖只取他四件事以为可行。齐贤固执,说他十事件件都好。太祖怒其不逊,令武士扯出去。及回銮到京,与太宗说:“朕昨行幸西都,他无所得,但得一个贤士,叫做张齐贤。此人有经济大才,但我要摧折他的英气,不与之官,留在他日,待你做皇帝时,可使辅佐汝做宰相,致太平也。”太宗牢记在心。到这年开科选士,齐贤也来应举。考官一时失于选择,将他名列于下等,不在取中人数。太宗见之不悦,特命一榜里面,不分上下,尽赐及第,故齐贤也得入选,又特与他做大理评事,以京官职衔通判衡州。宋时通判,职任最重。进士及第在高等者,乃得除授此官。张齐贤甲第在后,而选授独优。盖太宗遵太祖之命,欲大用之也。其后齐贤果能慷慨任事,为一代名臣,亦可谓不负所举矣。

原文 五月,吴越王钱俶以其地归,封俶为淮海国王。俶会陈洪进纳土而惧,上表乞罢所封吴越国王,归其甲兵,求还。帝不许。俶乃籍境内十三州、一军、八十六县,户五十五万六百八十,兵一十一万五千三十六,献之。帝御崇元殿受之。俶朝退,将佐始知之,皆恸哭,曰:“吾王不归矣!”帝以淮南节度管内为淮海国,封俶为王。俶弟仪、信并观察使,俶子惟濬、惟治并节度使,惟演、惟灏及族属僚佐,授官有差。又授其将校孙承佑、沈承礼并为节度使,赐赉待遇冠绝当时。

直解 太平兴国三年五月,吴越王钱俶以其地来归。太宗诏封为淮海国王。史臣因叙说,钱俶之祖名钱镠,浙之临安人也。当五代时,起于贩盐,之有吴越之地,自称吴越王。传至钱俶,遇宋太祖之兴,俶知天命有归,遂称臣奉贡,执礼甚恭。然其土地尚未入于版图。至是来朝京师,适值平海节度使陈洪进以漳、泉二州来献,俶心中恐惧,乃上表乞罢所封吴越国王,纳其甲兵,求还本土。太宗初不许。俶乃造册开载所管十三州、一军、八十六县,户五十五万六百八十,兵一十一万五千三十六人,尽数献于朝廷。太宗嘉其诚款,特御崇元殿受之。初时俶欲纳土归顺,恐他手下的将佐不从,因此不着众人知道,只自以己意献上。及朝退,将佐始知之,皆恸哭,说:“吾王已委身于朝,自今不复归国矣!”太宗既受其献,乃以淮海节度所管地方为淮海国,改封俶为淮海王。俶弟仪、信并授观察使,俶子惟濬、惟治并节度使,惟演、惟灏及族属僚佐各授官有差。又推及其将校孙承佑、沈承礼并授为节度使。凡赏赐物件及接待礼貌都极其隆盛,冠绝于一时焉。按是时,宋一统之业已成,负固如北汉者,犹欲以孤垒自全,使王师累出,诛戮无辜。而俶独能保全一方,以归于宋,不致血刃,非但忠顺可嘉,抑亦有仁者之功矣。此史氏所以特书之欤。

原文 帝既还京,议者皆言宜速取幽、蓟。张齐贤上疏,其略曰:“圣人举事,动在万全,百战百胜,不若不战而胜。若重之谨之,戎虏不足吞,燕蓟不足取。自古疆场之难,非尽繇戎狄,亦多边吏扰而致之。若缘边诸寨,抚御得人,但使峻垒深沟,畜力养锐,以逸自处,宁我致人,所谓择卒未如择将,任力不及任人。如是,则边鄙宁,而河北之民获休息矣。臣又闻家六合者,以天下为心,岂止争尺寸之土,角戎狄之势而已。是故圣人先本而后末,安内以养外,是知五帝三王未有不先根本者也。尧舜之道无他,广推恩于天下之民尔。推恩者何?在乎安而利之。民既安利,则戎狄敛袵而至矣。”

直解 幽,是幽州。蓟,是蓟州。即今顺天府地方,此时为北虏辽人所据。太宗既平定天下,要复中国旧境,自将伐辽,为辽将耶律休哥所扼,不能成功。至是班师还京。一时献议者,皆言今中国士马方盛,宜及时进兵,急取幽蓟地方。张齐贤度量时势未可,乃上疏谏之。大略说:“圣人举事,动必求其万全。不敢侥幸以成功。故百战而百胜,犹为侥幸,非万全也。不若不战而自胜,先立于不败之地,而坐收其功。此为上策也。陛下若能重之谨之,忧勤图治,则国富兵强。在我者有余力,而戎虏不足吞,燕蓟不足取矣。自古边境之患,岂都起于夷狄也。多因边吏骚扰生事,致开衅端。若使沿边一带诸寨选用良吏,抚御有方,只教他高筑墩台,深掘濠堑,休兵息马,畜力养锐,以逸自处,而待敌人之劳,宁我致人,而不为人所致。这正是古人所谓:‘拣精兵,不如择良将,靠一己的膂力,不如集众人的谋勇。’能如是,则边方宁静,而河北之民可得休息矣。今乃计不出此,而欲与之角胜于疆场,幸功于难必,非所谓不战而胜,万全之策也。臣又闻之,天子以六合为一家,则当兼容并蓄,以天下为心,岂止于争尺寸之土以为广,角戎狄之势以为强而已哉!是故圣人之治天下,以保安人民为本,以制服夷狄为末。以中国为内,而务求安定;以夷狄为外,而听其自生。五帝三王未有不先图根本,爱养生民,而可以建太平之业者也。尧舜之道,岂有他术,只是推广此心之仁恩,以及于天下之民而已。其所谓推恩,只在安全而利养之,使无死亡穷苦之患。民既安利,则德之所施者博,而威之所制者远。戎狄之人自将慕德归义,敛袵而来朝矣。何用兴师动众以伐之哉!”齐贤此疏,可谓深知治本。惜乎太宗不能从,以致曹彬一败于岐沟,杨业再败于陈家谷。后虽悔之,亦无及矣。图边事者宜三复此疏焉。

原文 十一月,以宋琪、李昉平章事,李穆、吕蒙正、李至参知政事,张齐贤、王沔同签署枢密院事。帝谓琪等曰:“世之治乱在赏当其功,罚当其罪,即无不治;谓为饬喜怒之具,即无不乱。卿等慎之。”又谓蒙正曰:“凡士未达,见当世之务戾于理者,则怏怏于心。及列于位,得以献可替否,当尽其所蕴。言虽未必尽中,亦当佥议而更之,俾协于道。朕固不以崇高自恃,使人不敢言也。”

直解 参知政事,是下宰相一等,参预朝政的官。枢密院,是掌管军机戎务的衙门。太平兴国八年十一月,太宗以参知政事宋琪、李昉同平章事,知开封府李穆,翰林学士吕蒙正、李至参知政事,右补阙张齐贤,大理评事王沔同佥书枢密院事。太宗既简用此数人,擢居要职,因谕宋琪等说:“自古君臣相与,莫不欲长治而无乱。然世之治乱无他,惟视庙堂之赏罚何如耳。诚能于有功者赏之,或厚或薄,各当其功,于有罪者罚之,或重或轻,各当其罪,则赏罚出于天下之公,人心自然悦服,而天下治矣。若以赏为饬喜之具,任着一时喜欢,即便行赏,不论他功之何如,以罚为饬怒之具,任着一时恼怒,即便行罚,不论他罪之何如,则赏罚出于一人之私,人心莫不愤怨,而天下乱矣。一赏一罚,关系之大如此。卿等职居政府,凡于赏罚之施,切宜详慎,不可徇私灭公,以为基乱之地也。”又谕吕蒙正说:“凡士当穷居未遇之时,见当世政务,有一差失,不合于理,即郁郁不满于心,思欲尽言而无其路。及列于位,居可言之时,得以献纳其可,替废其否,却又避讳不言,岂不自负其志?自今朝政有阙,卿等当竭其底蕴,为朕言之。所言的虽未必句句切中,亦可因而讲求,大家商议而改之,使合于道理。朕固不敢自负其崇高之位,使人隔绝而不言也。”夫上无鉴别之明,则赏日僭而刑日滥;朝无谏诤之士,则臣日谄而君日骄。国之祸乱恒必繇之。此太宗所以惓惓于诸臣也。然惟人主之心公,则臣下自不敢私,而赏罚必当矣;人主之心虚,则臣下自无所隐,而过失必闻矣。是又未可专责之臣也。愿治者宜加意焉。

原文 以吕文仲为翰林侍读,王著为侍书。帝勤于读书,自巳至申,然后释卷,诏史馆修《太平御览》一千卷,日进三卷。宋琪以劳瘁为谏。帝曰:“开卷有益,不为劳也。朕欲周岁读遍是书耳。”每暇日则问文仲以经义,著以笔法,葛湍以字学。

直解 太宗太平兴国八年,以吕文仲为翰林院侍读,王著为侍书。太宗天性好学,勤于读书,每日自巳时朝退之后,即览观书史,直到申时方才放下书卷。又特诏开馆,命翰林学士李昉等,将前代书籍分类编辑为书,以资博识。书成叫做《太平御览》,总计一千卷。太宗自立书程,每日进读三卷。宰相宋琪恐诵读太勤,圣躬劳瘁,请少休息。太宗说:“朕每一开卷,便觉聪明启发,日有进益,心里喜好在此,自不知其为劳苦也。朕所以每日限读三卷者,欲以周年之力,读遍此千卷书耳。”其勤学如此。每于万几之暇,则问吕文仲以六经中有不通晓的文义,又问王著以真草篆隶等用笔之法,问葛湍以点画声音等字学之法。大抵人主之情,必有所好。或好酒色,或好狗马,或好田猎,或好游宴,或好财利,皆足以戕生伐性败德丧身。惟好读书写字,则有益于身心,有裨于治理。故自古英君圣主,莫不留意焉。宋太宗以创业之主,犹孜孜问学如此,况继体守成者,可不勉哉!

原文 雍熙元年春正月,诏求遗书。帝谓侍臣曰:“教化之本,治乱之原,苟无书籍,何以取法?今三馆所贮,遗帙尚多。”乃诏募中外有以书来上及三百卷,当议甄录酬奖。余第卷帙之数,等级优赐。不愿送官者,借其本写之。繇是四方之书简出矣。

直解 宋时于禁中建昭文馆、史馆、集贤院叫做三馆。雍熙元年春正月,太宗性好读书,手不释卷,常以五代兵火之后,书多遗失,乃下诏求遗书于四方,因谓侍臣说:“自古及今君天下者非一人矣,其教化所出,必有个根本,治乱所繇,必有个原始,世远人遐,全靠那书籍上记载得明白,后世得以稽考,有所取法。若没了书籍,则于百世之下,虽欲知其本原,亦何从寻讨而取以为法哉!今三馆所贮之书,遗失者尚多,不足以备参考。这是国家一阙典。”乃诏募中外士庶之家,有以所藏书来献,多至三百卷者,特议纪录旌奖以酬之。其余三百卷以下,量其卷帙之多寡,分为等级,优加赏赐。若有爱惜珍藏不愿将书送官者,但借其书抄之,仍以原本发还。诏下之后,中外人家但有遗书者,都来献上。于是四方之书间出,而古今载籍尽归四库矣。大抵物常聚于所好。人主好珠玉,则珠玉至;好淫巧,则淫巧之物至。太宗好书籍而四方之书聚于册府,于以开一代文运之盛焉。可谓好得其正矣!

原文 三月以杨延庆等为知州。帝谓宰相曰:“刺史之任,最为亲民,苟非其人,民受其祸。昔秦彭守颍州,教化大行,境内多瑞。”宋琪曰:“秦彭一郡守,政善而天应之若此,况君天下者乎!”

直解 刺史,即州太守。雍熙元年三月,太宗选择守臣,以杨延庆等十余人为各处知州。太宗因谕宰相说:“朝廷设官分职,本以为民。然惟刺史之任,与那百姓每最为亲近,必须有才力,有操守,实心爱民的,方为称职。傥误用不才的人,贪赃坏法,那百姓每被其虐害,负屈含冤,莫可控诉,其祸可胜言哉!昔后汉时有秦彭做颍州太守,他能兴利除害,为百姓造福,教化大行,致令所属地方,有凤凰麒麟、嘉禾甘露等诸般祥瑞,可见做好官的,上天也未尝不昭鉴也。”宋琪因奏说:“秦彭一太守耳,政善民安,天且应之以祥瑞如此。况于君天下者,若能奉天子民,使海内乂安,则诸福之物,可致之祥,莫不毕至矣。岂止一郡之福而已哉!”夫天下郡县至多,民间利病朝廷岂能悉知。得一良牧则一郡生灵受其福,否则一郡生灵受其害,所系诚不小也。然须朝廷加意鼓舞,重循良之选,峻贪酷之罚,甄别不差,然后人人尽力。自古明君,未尝不操此术而治者也。图治者宜留意焉。

原文 以赵普为太保兼侍中,吕蒙正平章事,王沔参知政事,张宏为枢密副使,杨守一签书枢密院事。帝谕普曰:“卿勿以权势自骄,但能谨法度,举贤能,明赏罚,弭爱憎,何忧不治?卿勿面从,古人耻其君不为尧舜,卿其念哉!”蒙正质厚宽简,有重望,以正道自持,遇事敢言。每论时政,有未允者,必固称不可。帝嘉其无隐。普开国元老,蒙正以后进同相位,普雅重之。

直解 太宗既复赵普相位,乃加普为太保兼侍中,又拜吕蒙正同平章事,与普共理机务,以王沔参知政事,召成都镇抚使张宏还京,为枢密副使,以翰林学士杨守一签书枢密院事。太宗谕赵普说:“凡人有权势的,不期骄而自骄。卿位极人臣,权势已盛,正宜持正守谦,慎勿以此骄恣。但能谨守国家法度,荐举天下贤能,明赏罚之典以布公道,克爱憎之私以定取否,则相业光明,人心悦服,天下何忧不治?至于朕之所行,或有未当,卿宜即时救正,不可面前曲从,以成朕过。古人爱其君,必欲使之为尧为舜,若其君不如尧舜,则引为己责而耻之。此正卿今日之事也。卿其念之哉!”此时吕蒙正同在政府,其为人质实厚重,宽大简默,时论翕然重之。平素以正道自守,不肯阿旨取容,遇国家政事,该说的便说,无所避讳。每论时政,或太宗不能听从,即再三执奏,反复明其不可,必求依允而后已。太宗见其无隐,每嘉纳之。当是时,赵普乃开国元老,勋名齿爵,举朝无与为比。蒙正以后进之士,同居相位,普绝无忌刻,常称他是台辅之器,甚加敬重,有济济相让之风焉。夫惟明君为能择相,惟大臣为能有容。太宗复相赵普,不忘耆旧,而又以蒙正之正直者参之,可谓善择相矣。普以开国元勋,推奖后进,略无嫌疑,有古大臣休休之度焉。其相与以致太平也不亦宜哉!

原文 夏四月,以张齐贤、陈恕参知政事,张逊、温仲舒、寇准为枢密副使。初准为枢密直学士,尝奏事殿中,语不合,帝怒起,准辄引帝衣请复坐,事决乃退。帝嘉之曰:“朕得寇准,犹文皇之得魏徵也。”及旱蝗,帝召近臣问以得失,众以天数对。准曰:“《洪范》天人之际,应若影响。大旱之征,盖刑有所不平也。”帝怒,起入禁中。顷之,复召问以不平状。准请召二府至而言之。于是以准为可大任,故有是命。

直解 淳化二年夏四月,太宗命张齐贤、陈恕为参知政事。张逊、温仲舒、寇准为枢密院副使。先是寇准为枢密院直学士,一日尝奏事于殿中,准所言与上意不合。太宗恼怒而起。寇准就扯住太宗的袍服,请还御座,将所奏的事裁决停当,方才退去。太宗乃嘉奖之,说:“朕今日得寇准,就如唐太宗得魏徵一般。昔太宗每有阙失,魏徵即犯颜苦谏,虽遇太宗怒甚而神色不移。今准能直谏,亦朕之魏徵矣。”及是年天旱蝗起,太宗召近臣问以时政得失,众皆阿谀不敢正言,都对说:“是天数如此,不关人事。”独寇准奏说:“《周书·洪范》篇中论天人之际,有感必应,如影之随形,响之应声,无有差忒。今岁方大旱,论其征应,当是刑狱有所不平。盖匹夫含冤,上干天地之和,故致如此。”此时太宗常留意刑狱,每亲自审录囚犯,见说他刑狱不平,不觉发怒,起入禁中。少顷又召问准:“卿说刑狱不平,有何指实?”准请宣中书省、枢密院官到来,面陈刑狱不平之状。于是太宗以寇准忠实任事,可以大用,故有枢密副使之命焉。大凡人臣阿谀苟容者多,刚直敢言者少。此非独人才之难,亦上之人喜软熟而恶方正,以致如此。彼魏徵与寇准论事,常犯人主之怒,然二君皆能屈己以从之,故功烈垂于二代,俱称太宗,不亦宜乎!愿治之主,幸毋疏骨鲠之臣可也。

原文 夏五月,以张洎、钱若水为翰林学士。帝谓侍臣曰:“学士之职,清要贵重,非他官可比。朕常恨不得为。”又曰:“士之学古入官,遭时得位,纡朱拖紫,前呼后拥,延赏宗族,足以为荣矣。岂得不竭诚以报国乎!”若水对曰:“高尚之士,固不以名位为光宠;忠正之士,亦不以穷达易志操。其或以爵禄荣遇之故而效忠于上,中人以下者之所为也。”帝然之。

直解 淳化四年夏五月,太宗以中书舍人张洎、职方员外郎钱若水为翰林学士。太宗因谕侍臣说:“翰林学士,地居禁近,职在论思,最为清要而贵重,非他官可比。朕今虽贵为天子,然常以不得做这官为恨。卿等须自己爱重,勉图称塞,不可徒取清华,致负此官也。”又说:“士在草野之中,与平民无异。一旦应举出仕,遭逢明时,致位通显,穿着朱衣,拖着紫绶,前徒呵呼,后人簇拥,又荫及其宗族子弟,并受国恩,书生之荣,可谓极矣。岂得不竭其诚悃以报知遇乎!”若水对说:“陛下所言,固是臣子之分,然臣之报君,实有不系于此者。彼恬退高洁之士,爵禄不入于心,虽宠之以名位,固不以是为光荣。秉忠守正之士,忠义根于天性,虽所遇有穷通,亦不以是而变其志操。一则不可以爵禄拘,一则不必以爵禄劝,可见爵禄者,乃上之所以厚下,而非下之所繇以为忠者也。如或以爵禄荣遇之故,然后效忠于上,则其心必不纯,其忠必不固,不过中人以下者之所为耳。岂可概望之诸臣乎!”太宗深以其言为是。然天性忠义不因爵禄而后劝者,上臣也,千百中无一焉。人君之治天下,如必待上臣而后任之,则天工之旷废者多矣。若水之言虽人臣自靖之道,而非明君驭下之术也。明主之所以驭臣,有德而后爵之,有功而后禄之,官不及私昵,爵罔及恶德。而人臣之事君也,量能而后受官,度德而后居位,不以无德而尸位,不以无功而冒赏,斯百王不易之道也。

原文 夏四月,吕蒙正、柴禹锡、苏易简罢。蒙正在中书,帝尝欲遣人使朔方,谕中书选才而可责以事者。蒙正以名上,帝不许。他日三问蒙正,三以其人对。帝曰:“卿何执耶!”蒙正对曰:“臣非执,盖陛下未谅耳。”因称其人可使,余人不及。臣不欲用媚道,妄随人主意以害国事。同列竦息不敢动。帝退,谓左右曰:“蒙正气量,我不如。”既而卒用其人,果称职。及罢相,判河南,日引亲旧于林园欢宴。政尚宽简,委任僚属,事多总裁而已。

直解 太宗至道元年夏四月,平章事吕蒙正、知枢密院事柴禹锡、参知政事苏易简俱罢相不与政事。史臣因记吕蒙正在中书为宰相时,太宗曾要遣人奉使于朔方辽国,谕宰相择群臣中素有才干,可使外国者以闻。蒙正因择一人,以其名奏上。太宗以为不称,不许。他日三次问蒙正,蒙正三次只将此人奏上,再不改易。太宗说:“卿何如此固执,全无变通耶!”蒙正对说:“臣非固执不通,盖因陛下未谅臣之心耳。”因备道此人素有才识,堪以奉使,除了此人,别的都不及他。夫人臣之义,当以忠诚正直事其君,是就说是,非就说非,宁可一时违拂上意,不可误国家的大事。若谄媚邪佞,只顺着人主的意思,要用便用,要舍便舍,以求取悦于一时,万一举措失宜,误国偾事,则其罪愈大,此臣所不敢为也。此时同僚官,皆竦息畏惧不敢动。而蒙正慷慨直言,略无互回。太宗退朝,与左右说:“蒙正气量凝厚,真有担当,朕也及他不得。”既而竟用此人,果然称职。可见蒙正知人之明,与其谋国之当、事君之诚如此。及至罢相,以右仆射出判河南府。河南是蒙正本贯地方,每日只引亲戚故旧于林园之中,欢宴叙情。为政不务苛细,只尚宽大简易。择僚属中可用者委任以事,己则总裁其大纲而已。大抵天下之事当以天下之心处之,故委任贤臣,所以审图国是。若但以人主之意裁决,必不能尽究天下事理之极,虽揽独断之权,实生意外之虑矣。此吕蒙正不欲妄随人主意以误国事也。而其治河南,委任僚属,意亦如此。太宗始虽未谅,终至信服,亦可谓英哲之主矣。

《资治通鉴直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