贰 到公安局讨要文物

有一天早晨,我刚刚来到办公室上班,突然听到楼下传来吵嚷声。公安局,这种单位有它的特殊性,上班的时候都是静悄悄的,各人忙各人的工作,没有人聊天,没有人串门,我来这里上班十余年了,这是第一次听见吵闹声。

尽管楼下的吵闹声不绝于耳,但是我还是忙我的事情,我当时正在写一份工作报告,懒得理那些咸淡事情。

楼下的吵闹声停息后,过了一会儿,电话响了,是局长打来的。那时候,我还没有想到楼下的吵闹声和我有什么关系。

我走进了局长办公室,局长拿出一张纸,让我看看,我看到上面写着:

今将走私文物一个,收为国有,并将走私分子两名,押解你处,听候处理。

后面的签名是公安局的名字,而公安局的名字后面,赫然是我的名字和谭警官的名字。我们的名字后面,是日期,日期所写为前天。

我看着这张纸,摸不着头脑。什么走私文物?什么走私分子?我和谭警官的名字又怎么会出现在这上面?

局长说,刚才来了两个人,在楼下争吵,说是你们前天夜晚在西安八仙庵拿了他们的文物,给他们写了这张收条,现在来索要。

前天?前天我一整天都在外地办案,回到西安的时候已经到了昨天夜晚,怎么会在西安八仙庵给他们写这张收条?

我问局长:“他们人呢?”

局长说:“我叫进来。”

局长打过电话后,从门外进来了两个人,一个老年,一个中年,他们看了我一眼后,又把眼光移到了局长身上。

局长问:“如果你们再见到没收你们文物的那两个人,还能够认识吗?”

老年人斩钉截铁地说:“认识。”

局长又打电话叫来了谭警官,这两个人用默然的眼睛看看谭警官,眼光又回到了局长身上。

局长又问:“你们确定能够认识拿走你们文物的两个人吗?”

老年人回答得刚劲有力:“绝对认识。”

局长指着我和谭警官,笑着说:“看看是不是这两个人?”

老年人摇头说:“不是。”

局长说:“这两个人就叫纸条上写着的两个名字。”

老年人神色大变,他惊叫:“怎么会这样?这是咋回事?公安局不兴骗人。”

我们都笑了,局长郑重其事地说:“我们从来不骗人的。”

老人带着人来到公安局索要文物,我们的名字出现在纸条上,老人说叫这两个名字的人拿走了他的文物,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原来,这个老人着了文物贩子的道了,他被人家骗走了文物。

前天下午,老人拿着他家祖传的古董,从大荔县来到西安八仙庵,想卖个好价钱。八仙庵是西安古玩一条街,这条街上一街两行都是出售收购古董字画的,有上百家之多。当然,这里大多数都是赝品,但有时候也会碰到真正的古董,这得靠运气,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能够遇到稀世珍宝。我就听说八仙庵一家老板,到乡下收购了一堆不知道来由的字画和古书,仅花费了几百元,而他回到西安后,从里面居然发现了明朝八大山人一幅山水画,价值上千万元。也有人花费几十元,从八仙庵买回了一尊石佛像,搬回家中,小心供奉着,有一次打扫房间,不小心把石佛像打碎了,而里面居然是一个金佛像,仅重量就达到了三公斤。八仙庵里,几乎每天都在上演着这样的传奇。

老人走进一家古玩店,拿出他的古董让店里面的人查看,看能出什么价钱。查看古董的人是一个小伙子,是这家店铺的伙计,不是老板,老板去乡下收购古董去了。老板对古董很有研究,但是小伙计不在行,他不敢开价收购,就拿出一个数码相机,给老人的古董拍了几张照片,然后,让老人第二天再拿过来,第二天老板就回来了。

八仙庵的古玩店一家挨一家,这家不行,就去下一家。老人把他的古董小心包起来,装在背包里,又去往下一家。

这家的老板在店铺里,但是他仍然拿不准这到底是不是一件古董。旁边还有一个胖子,好像是来买东西的顾客。还有另外几个低头查看商品的顾客。胖子很热心地拿起老人的古董翻来覆去地看,然后交还给老人,悄声对老板说了些什么话,但是老人听不清楚。

胖子走出后,老板对老人说:“现在社会上,假文物太多了,河南禹州有很多地方专门生产这些假东西。你要当心啊。”

老板没有点明老人的古董就是假的,但是老人听出来了他的弦外之音,老人就气冲冲地离开了这家店铺。他本来还想再去下一家碰碰运气,可是,刚才被那家老板一通讥讽,弄得心情很不好,再加上旅社还没有找到,老人就决定先住下来,明天等第一家店铺的老板回来。如果第一家老板仍然认为这是件假文物,他就扔掉算了,自己一个人回家。

老人正在路边走着,身后突然赶上来一个人,就是刚才在店铺里的胖子。胖子主动和老人说话,他说:“老人家,你是不知道,西安和乡下不一样,这里骗子小偷多的是,你身上背着一个宝贝,可千万要小心啊。”

胖子一席关切的话说得老人心里暖洋洋的,胖子又说:“你身上背着这么一件东西,被抢匪盯上了很不安全,城里乱着呢,大白天就敢乱抢东西。我给你说实话,你背上的这件宝贝值钱着呢。”

老人眼前一亮,终于有人说自己的东西是真文物了。

胖子又问:“你卖多少钱?”

老人在讨价还价方面还是有一些经验的,他在乡镇的集市上买东西经常讨价还价,遇到拿不准的东西,他都会说:“你出什么价钱?”这次,他还是这样说。

胖子很认真地说:“说实话,你这样拿到那些店铺去卖,人家会压价,出不到我的一半,我给你十万元。”

十万元?老人听得差点晕过去。十万元?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钱,而背上的这块铜疙瘩,一下子就能卖到这么多钱。

但是,在乡下集市上经常和人做小生意的老人,马上就镇静下来,他问:“能不能再添点?”

胖子依旧很认真地说:“不能再添了。现在文物的行情很不景气,说不定就会砸在手中,砸在手中了,就一钱不值。”

老人把背包取下来,揭开,准备拿出文物,可是胖子伸手制止了他,胖子说:“这里人多眼杂,你还是先住下来,我晚上带着钱来找你。”

老人答应了。

老人找到八仙庵附近的一家设施简陋的旅社住下来后,胖子也就离开了。此后,老人就再没有出门,他拿出家中带来的坨坨馍,就着旅社电壶里的开水吃了两个,然后就躺在床上,等着胖子上门送钱。

没想到这天晚上,就出事了。

大概是晚上十点,胖子敲门进来了,他还带着一个提包,打开提包,里面是十捆崭新的百元大钞,让人看着就心旌摇曳。

胖子把提包推给老人,说:“这些钱都归你了。”

老人也把自己藏在床下的背包抽出来,打开,从里面取出他的东西,交到了胖子手中。老人打开背包的手指有些颤抖,他没有想到这个东西真的就能卖十万元。十万元,这是很多农民一辈子也挣不到的钱啊。就在这时候,有人敲门了。

胖子三下两下就将老人的背包包好,藏在了床下,也让老人赶紧把钱收起来,他对老人说:“开门去吧,你就说我是你的朋友,找你聊天。”门打开了,从外面走进来了两个警察,一男一女。男子又高又胖,女子又矮又瘦,蓝色的警服穿在他们的身上,总显得很滑稽。那两个人一进来就关上了房门,然后质问他们干什么。

胖子说:“我们在聊天。”

男警察说:“聊天?半夜三更,不好好睡觉,待在一起鬼鬼祟祟,绝对没好事,老实交代,在干什么?”

老人吓坏了,他不知道该怎么办。旅社的房间很小,地面上站立着四个人,就显得非常逼仄。两名警察开始在房间里翻检搜查,很快就在床下找到了那十万元和那件准备交易的东西。

男警察说:“你们居然敢倒卖文物,胆子不小,文物赃款全部没收。跟我们走一趟。”男子一手拎着老人装东西的背包,一手拎着胖子的十万元钱,准备走出去。

老人没有挪动脚步,他看到事情败露了,反而镇静下来,他问道:“你们是哪里的警察?凭什么没收我的东西?”

男警察说:“我们是公安分局的警察,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每一寸土地都由我们管,你贩卖文物,按照法律就要没收。”

老人说:“没收可以,你得给我写一个收条,我总能知道是谁没收了。”一直没有说话的女警察犹豫了一下,她从口袋里抽出一张纸,写了一张纸条,就是上面那张我在局长办公室看到的纸条。她把纸条交给了老人,还说了这么一句:“你看写得行不行?”

老人说:“行。”把纸条装进了口袋里。当时,老人感觉这个女警察说话声音怪怪的,总像是用假声说话一样,让人听了很不舒服。

然后,四个人一起走出了小旅社。

午夜的街头,行人寥落,只有凄冷的路灯孤独地照着,也只有风吹落叶的窸窣声,两名警察走在前面,胖子和老人走在后面。两名警察头也不回地走着,老人的心如同重槌擂响鼓。

胖子悄悄对老人说:“赶紧跑吧,贩卖文物是要判死刑的,即使不判死刑,也是无期。”

老人说:“我的东西还在他手上。”

胖子说:“现今哪里还顾得上东西,逃命要紧,你赶紧跟着我跑。”胖子说完后,就扭转身向后跑去,老人头脑还没有反应过来,也下意识地跟着胖子跑了。身后传来了警察的喊声:“别跑,站住。”可是,胖子和老人跑得更快了,他们追了几步,就放弃了。

老人慌慌张张钻进了一条小巷,跑到巷子尽头,看到警察没有追上来,而胖子也跑散了。老人不知道这是哪里,就在迷宫一样的窄巷里转来转去,一直转到了天亮。

天亮后,老人就东打听,西打听,找到了外甥的单位。外甥在一家外贸公司打工。老人讲了自己昨夜的遭遇后,外甥说:“文物是你家的,又不是偷的,你有权利卖,想卖给谁,就卖给谁,警察没有权利没收你的,走,我们去要。”

就这样,两个人来到了公安局,向我和谭警官索要他们的文物。

这显然是一起诈骗案,胖子和那两个假警察是一伙的,他们演双簧,把老人的文物骗走了。而且,说不定八仙庵那家文物店老板,也和他们是一伙的。

至于骗子怎么会知道我们的名字,估计他们是从报纸上看到的。几天前,本地的几家报纸都登载了我和谭警官破获的一起大案,我们破获了四十年前的一起谋杀案。这在全省都引起了轰动。

这起大案说好破也好破,说难破也难破。秦岭山中有个柞水县,柞水县有个边水村,村中有几十户人家,交通不便,几乎与世隔绝。几十年前,村子人丁兴旺,粮产充足,很多人家都愿意把女子嫁到这里,因为能吃饱肚子。改革开放后,村子里年轻人都去了外地打工,而本地女子都争着抢着要嫁出山村,外地女子也不愿意嫁到这个山旮旯,所以,边水村就慢慢衰败了,到了最后,连一个人都没有了,村民都搬迁到了山外。

一个月前,秦岭山中下大雨,洪水淹没了废弃的边水村。水退后,人们突然发现村口池塘边的淤泥里有一具尸骨,尸骨从哪里被水冲到池塘边,没有人知道。

因为只剩下了尸骨,没有了肉体,说明死去很长时间了,所以当时也没有人在意,也没人报案。我和谭警官办案的时候,路过距离边水村不远的衡水村,无意中听到村民说起这具尸骨,出于职业敏感,就一起上山去查看那具尸骨。

那具尸骨长约一米,可以断定是一名未成年男子,按照骨龄来推断,这个孩子年龄在六岁左右,而且已经死亡了四十年。

四十年前,医疗不发达,死亡事故经常发生,尤其是在偏远的乡村,医疗条件不具备,死亡率更高。查看尸骨,我们无法推测这个孩子的死因,尸骸完整,没有任何伤痕和骨骼断裂,我们初步认定,这个孩子是死于疾病。比如,那时候在乡村,每年都有很多儿童,死于肺结核。现在,肺结核对于儿童来说,不算什么,提前打一针就可以预防,但是在那个时候,预防针没有普及,孩子因患肺结核而死亡的很多。

既然是死于疾病,那就没有什么值得侦查了,我们决定离开。

我们在池塘里洗了手,然后就走向下山的道路。走出了几十米远,身后传来了一声鹧鸪的叫声,我无意中一回头,突然看到那具孩子的骷髅上,有什么细小的东西在闪烁。那时候,西斜的太阳刚好照在骷髅上。能够在阳光下闪烁的,除了金属,就是玻璃。玻璃是不会有的,四十年前的乡村里,糊窗户都用的塑料纸,更差的家庭用的是废报纸,哪里能有玻璃啊。那么,刚才闪烁的,就是金属了。金属怎么会在孩子的骷髅中闪烁?

我和谭警官又回到了那具尸骨跟前,对着骷髅细细查看。突然,我们都惊呆了,骷髅的脑门位置,居然插入了一根细若头发的钢针。钢针在骷髅外面只露出了一个小点,如果不是专门查找,是根本查找不到的。经过了四十年,钢针居然还没有生锈,还在阳光下闪闪发光。而就是这微小的一点点亮光,唤回了我们。当时西斜的太阳刚好照在了骷髅头顶,如果我们早走两步或者晚走两步,即使我们回过头来,骷髅头都不会闪光。当时,我觉得这真是天意啊,是老天爷让我们侦破这一起四十年前的案件,为这名六岁的孩子洗冤。

显然,这是一起性质极其恶劣的虐杀幼童案。

要破获这起案件,先要弄明白死者是谁。我们来到山下,走访那些搬迁来的边水村老村民,询问四十年前,有谁家六岁左右的孩子失踪或者死亡了。经过三天查找,终于确定了一个名叫顾建武的孩子,据他的父母说,有一年夏天,他家的孩子夜晚出去乘凉——那时候的夏夜,全村人都喜欢去打麦场乘凉——孩子出去后,就再也没有回来。他们找遍了山村周围的角角落落,也都没有找到。后来,有人推测孩子是让狼叼走了。农村孩子命贱,父母找不到孩子,也就不再找,也没有报案。人们很快就忘记了这件事情。

如果我们不去寻找,再不会有人会想起这个世界上曾经有过一个孩子,他的生命在六岁的时候就戛然而止。

是谁对这个孩子下的毒手?

能够如此残忍地杀害孩子的,一定是和他的父母有矛盾,那么,四十年前,顾建武的父母又得罪了谁?谁和他们有着如此深的仇恨?

按照这个线索寻找下去,我们走访了边水村所有六十岁以上的人,最后将目标锁定在当年边水村的赤脚医生身上。而且,能够把钢针插入孩子的脑门,如此专业的作案手段,如此冷静的心理素质,也确实不是一般人所能做到的。医生见惯了血液和尸体,而且熟悉人体结构,符合这个案件的特点。

当年边水村的赤脚医生姓彭,他早就搬离了边水村,住在了城市里的儿子家。彭医生今年已经七十多岁了。

我们找到彭医生的时候,彭医生正坐在城市小区的花园边晒太阳,身边靠着拐杖。我们一说到顾建武的名字,彭医生就惊得倒在地上,他说:“我造孽啊,我造孽啊,为当年的这件事情,我愧疚了四十年。”

当年,彭医生喜欢顾建武的妈妈,总是趁着给她看病的时候,欲行不轨,但是每次都遭到拒绝。彭医生妒火中烧,就迁怒于她的儿子顾建武。那一天晚上,顾建武从家中走出,经过彭医生家,彭医生以让顾建武看连环画为借口,把顾建武骗回家中,看看四外无人,就关上房门。他在顾建武正看连环画的时候,手持钢针,从顾建武脑门的穴位上直插而入。顾建武没有吭一声,甚至没有流一滴血,就倒下去了。

顾建武死后,彭医生就连夜在后院砌墙,将顾建武的尸体砌在了墙中,这样,顾建武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没有人知道他就在距离父母仅有几十米远的彭医生家中的后墙里。

后来,边水村荒芜了,人们都搬迁到了山下,边水村每户人家的老房屋老土墙,都和彭医生家的后墙一样,风吹雨打日头晒,无人问津,边水村已经彻底荒废了,这里只有狐狸和野兔的足迹。

可是,不久前的一场大雨,引起山洪暴发,顾建武的尸骨在彭医生家的后墙尘封了四十年后,终于见到了阳光。而一声鹧鸪的鸣叫,也将我们带到了这个案件中,让四十年前的凶犯,终于被绳之以法。

正义会迟到,但是正义从来不会缺席。

彭医生七十多岁的年纪了,本来应该颐养天年,而现在只能在监狱里待着,估计他到死也走不出监狱。彭医生也是目前中国年龄最大的囚犯。

破案中,有一些定律,比如,丈夫死亡,首先受到怀疑的是妻子;妻子死亡,首先受到怀疑的是丈夫;孩子死亡,首先受到怀疑的是和父母有仇恨的人。彭医生这个案件,又一次验证了这个定律。

接着再说说这起文物案件。

老人手中的文物怎么来的?他怎么就知道这东西值钱?这件文物是不是商代的玉盘?

先说这件文物的来历,文物怎么就会到了这名老人手中?明朝那年,华州大地震,岳王庙的主事陈立方盗走了玉盘,藏匿家中,此后,玉盘成为了他家的传家宝。陈立方的死亡也很蹊跷,他的死亡都被记载在了明朝的《华州府志》。《华州府志》说,陈立方晚年纳了一房小妾,突然有一晚,小妾房里传来尖叫,人们奔过去后,发现陈立方口鼻出血,不着一缕,死在了小妾的肚皮上。当时的医学不发达,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死,现在医学发达了,人们就可以推断,陈立方可能有心肌梗死之类的疾病,这类疾病的人,如果过度兴奋或者过度激动,就会引起死亡。

到了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也就是所说的三年困难时期,华阴很多地方的人,都没有饭吃。陈立方的后人陈解放,就用先人留下来的玉盘,换取了一口袋麸皮。麸皮就是小麦磨完面粉后留下的残渣。麸皮本来是给牲口吃的,可是当时人都没有东西吃了,就吃麸皮。如果在现在,这一口袋麸皮,充其量也就几十元钱。而玉盘,则价值连城。不过,那时候人们都保命要紧,谁还顾得上文物。再说,当时全国各地的文物都被砸毁了,上千年的庙宇和古建筑付之一炬,人们也没有保护文物的意识。

陈解放一家人,就依靠这一口袋麸皮,渡过了难关。

用麸皮换玉盘的这个人,姓戴,名叫志鹏,也就是现在找我要文物的这个老人。

到了1963年,粮食丰收了,人们有东西吃了。陈解放就找到当初卖给他麸皮的这户人家,要用一口袋面粉,换回那个玉盘。可是,戴志鹏不答应。陈解放就继续加码,提出用十袋面粉换回玉盘。戴志鹏也很聪明,他想到,陈解放越加码,越说明这个玉盘重要,越不能换给他。所以,尽管后来陈解放说,用他家的院子和房子要换回玉盘,戴志鹏都没有答应。

戴志鹏是一个不识几个字的农民,他并不能认识玉盘的价值,但是陈解放的表现,让他认识到了玉盘的珍贵价值。

玉盘,最终就被戴志鹏所得。

现在再说这个玉盘是不是商代的,是不是价值连城。

判断出戴志鹏上当受骗后,我们就带着他来到了八仙庵,寻找他走进去过的那两家店铺。第一家店铺曾经给玉盘拍过照片,我们拿着照片,找到古文物研究所,研究所的人仔细看过照片后,确切地说,这就是商代文物玉盘,价值难以估量,而玉盘上的那四个甲骨文汉字,就是“盗我者死”。现在,属于商代的文物,少之又少,而像这件属于部落酋长供奉的文物,绝无仅有。

我们又来到了第二家店铺,询问起昨天的事情,店老板说:“我不知道胖子叫什么名字,也不知道他家住在哪里。他经常在八仙庵晃悠,也从我的店铺买过几件不值钱的东西,我和他只是见面认识,没有交往。”

我问:“胖子昨天在你耳边说了什么?”

店老板说:“我拿不准老人手中的货是真是假,不敢开价,胖子拿着货翻来覆去地看,然后悄悄告诉我说是假的,这种假货在河南禹州非常多,一百元可以买到一车厢。所以,我就放弃了。”

胖子之所以给店老板这样说,是担心店老板在他之前买走了玉盘。店老板放弃了,胖子就跟踪戴志鹏,在大街上和他谈生意,然后在小旅社里行骗。

所有的疑点集中在胖子身上,我们首先需要的是赶快找到胖子。

店老板一念之差,错失了一笔大生意。

其实,这不能怪店老板,应该怪那些制造假文物的不法分子,他们实在太狡猾了。

前段时间出了这么一件事情:四个河南农民,制作了一件假金缕玉衣,他们找到专家,想作个认证。四位中国一流的考古专家,据说各拿到一笔巨款后,分别写了认定书,把这件当代农民手工制作的赝品,认定为价值十三亿的西周时代稀世珍宝金缕玉衣。四个农民拿着认证书,以假金缕玉衣作为抵押,从银行贷款七亿元,然后迅速潜逃到了国外。因为国内的法律和国外的法律对接有些困难,所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四个大骗子逍遥法外。银行的这七个亿,就作为呆账坏账,转嫁到百姓头上。而那四位所谓的专家,因为没有直接的证据,行贿人逃往国外,无法联系,法律也拿他们没办法。

这个案件,归根结底在于这四位所谓的专家。现在很多学者教授坏透了,没有良知、没有道德,只要给钱,什么丧尽天良的事情都能做出来。

店老板无法提供更多的关于胖子的资料。我们又走访了八仙庵的好几家店铺,都不知道胖子的具体情况。

要在偌大的西安城里找到胖子,谈何容易,而且,胖子很可能现在不在西安。

这个案件和我们以前侦查的所有案件都不一样,以前的案件可以用时间慢慢侦破,比如上次说到的模特被杀案,前前后后用了一年时间,但是这个案件不同了,我们必须在两三天内就破案,否则,再侦破就没有价值了。每一件文物,从交易到出境,只有三天时间,第四天,香港的拍卖会上就会出现这件文物,文物被拍卖后,文物贩子手中的黑金就洗白了,文物就永远流落海外,永远也追不回了。

现在,一天时间已经过去了,属于我们的时间只有两天。

时间从来没有这么急迫过。

而我们现在还毫无头绪。

突然,我想到了贼王。

贼王曾经在省城的贼界享有赫赫声名,不过,三年前他已经金盆洗手了。

要做一名合格的刑警,你不但要有敏锐的观察和分析能力,还要熟悉各个行业;你不但熟悉阳光下各个行业的规则,还要熟悉在黑暗中活动的各个行业的潜规则。过去上海滩上有一种人叫作“包打听”,你遇到任何疑难问题去找他们,他们都能给你办好,实际上这就是上海滩那时候的私人侦探。刑警在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包打听”,什么都要知道,什么都要通晓。

贼王以前威风八面,手下的徒子徒孙多达数百,贼王出门的时候,非常气派,前后都有越野车护驾,他坐在中间的宝马上。看到这个排场的人,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钦差出巡,知道的人鄙夷地说,不就是一个贼头嘛,摆什么谱!其实我们早就盯上了贼王,当时想放长线钓大鱼,将他们一网打尽。

没想到的是,我们还没有动手,黑社会替我们动手了。

现在的黑社会和过去的黑社会不一样,过去的黑社会,尤其是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的黑社会,打架斗殴,持刀行凶,只要他们打架,就一定会有重型伤害,进监狱成了他们的家常便饭。可是,现在的黑社会变了,不再打架斗殴,而是做一些垄断生意,比如长途运输、工程承包等这些关系到民生的生意,这种生意,坐着也能收钱。现在,那些一言不合,动不动就拔刀相向的,都是黑社会一些小毛贼。

有一天,贼王和黑社会里的一个成名人物在小巷里狭路相逢,贼王是越野车加宝马,黑社会是宝马加越野车,谁也不想失去面子,谁也不给谁让路。在这种黑暗行业混的人,最看重的是面子,面子没有了,就没法再混了,谁都能够欺侮;如果谁都能够欺侮,那就不能当老大了。

贼王的车队和黑社会的车队就这样顶牛,从早晨顶到了中午,谁也不给谁让路,那条小巷平时少有行人,所以,他们顶了那么长时间,才有人看到了,这个人就打电话报警。交警当即就出动了几十号人,开来了六辆大拖车,准备将这六辆豪华轿车全部拖走。

警察的车辆在远处一出现,这两拨人就看到了,他们二话不说,紧急倒车,加大油门,沿着不同的道路逃走了。他们开的都是豪车,警察的车子无法追上他们。

顶牛的事情结束了,然而报复的事情才刚刚开始。

贼王当年得意忘形,他以为自己开着豪车,就能够向黑社会叫板,目无黑社会。其实,贼王再有钱,哪怕坐着火箭,也不能惹黑社会。偷窃是贼王的特长,然而,打架是黑社会的特长。两个黑暗中的行业发生了冲突,最终还是要依靠打架来解决,而不是通过偷窃来解决。

这件顶牛的事情,在贼王心中,过去就过去了;可是,在黑社会眼中,却不能这么轻易过去。

有一天晚上,贼王的家中翻墙进来了几个人,都蒙着面,他们冲进了客厅里。当时贼王还没有睡觉,正在看电视,这几个蒙面人抡起长刀,一下子就砍掉了贼王一只手臂,贼王惨叫一声,就昏了过去。当贼王的家人从二楼跑下来时,那几个蒙面人已经打开门跑远了。

家人将贼王送进了医院里,然后就要报案,但是贼王坚决不让报案,尽管贼王不明白是谁对自己下这样的毒手,但是贼王这些年作恶多端,如果招来警察,他的旧事就会被翻个底朝天。

贼王在医院住了三天后,他被砍断手臂的事情,我们就听到了。尽管贼王没有报案,但是我们听到了,就不能不管。只要黑社会行凶,不管行凶的对象是谁,我们都要管。

这个案件很好侦破,我们没有费多大力气,就将行凶的几个人抓捕归案。

这个案件带出了一大串人,失去了一只手臂的贼王,在出院后就被拘留,供出了自己的徒子徒孙;砍人手臂的凶徒也被逐个抓捕,供出了一个人数众多的黑社会集团。我们一箭双雕。当时,看守所都不够用了,借用了一座小学校关押这些不法分子。

因为贼王认罪态度好,有立功表现,最后贼王就只被判处了五年。五年后,贼王金盆洗了他仅剩的一只手,在街边开了一家小商店,因为是残疾人,工商税务都照顾他。贼王现在生意还不错,够一家人生活。生意不忙的时候,他就在商店门口和人下下棋,喝喝茶,日子过得优哉游哉。

这样舒服的日子,他已经过了三年。

贼王不但有一手精湛的偷窃手艺,而且熟悉西安城里的黑道情况。贼王从小就浸淫在黑道里,黑道的各个行业,他都熟悉。他在黑道认识的人,比他在白道认识的人还要多。

前几年,曾经有一个作家,用钢笔写了一部厚厚的小说手稿,提在公文包里,来到省城,想交给出版社出版。他刚走出火车站,就被小偷盯上了,小偷看着作家器宇轩昂的样子,以为是大款,再看那个公文包,以为里面都是钱。作家穿过火车站广场,坐在公交站台上等车,公文包放在身边。公交车来到的时候,一摸,公文包不见了。写那一部小说可不容易啊,那是一年的心血啊。作家像疯了一样,见谁就问见没见一个公文包。后来,作家在熟悉黑道的人的指点下,买了糕点香烟来到贼王家中,说了自己的事情。贼王说,三天后你过来拿书稿就行了。作家将信将疑,等候了三天。三天后,他忐忑不安地来到贼王家中,贼王交给了他一个公文包,他一看,正是自己的;再拉开拉链一看,手写的小说静静地躺在里面。作家当时就激动得热泪盈眶。

这是真实的事情。作家后来把这段奇遇写成了一篇文章,刊登在当时的刊物上。不过,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他没有写贼王这个称呼。

这个文物诈骗案件,时间紧迫,而现在还毫无头绪,也许,我们能够从贼王这里打听到一些线索。

只是,已经告别了黑道江湖的贼王会不会说呢?

《边缘罪恶:中国P民生存现场实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