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策

我是我们时代的产物。我深信共产主义。现在对我们做出批评是很安全的,这是一种趋势。那些人都是罪人。现在我们需要对一切做出解释,就连物理定律也不例外。

我当时是共产党地方委员会的第一书记。你知道的,报纸上说这都是那些人的错:是他们造了这么一个粗劣又廉价的核电厂,他们只想省钱,不顾人民死活。人民对他们而言就像砂土,只是历史的肥料。那些人都该下地狱!那里是最适合他们的地方!该死的问题就在于:谁该负责,又该做些什么?这些问题总是挥之不去。大家都失去了耐心,只想复仇,想要见血。那些人才应该下地狱!

其他人保持沉默,让我来告诉你事实。你们会这样写——我不是指你,但是报纸会写,是那些人欺骗了人民,对人民隐瞒事实。然而我们不得不这么做。我们收到中央委员会和地方委员会的电报,里面说,你们必须阻止民众发生恐慌。这是事实,恐慌是最可怕的。人们关注切尔诺贝利事件的程度,就像战时一样。当时充斥着恐惧和谣言,人们并非因辐射而死,而是因为发生的各种状况。我们必须阻止恐慌的发生。

你不能怪我们当时隐瞒了实情,我们也不知道事态的进展,只是依照上头的政策行事。如果我们把个人情绪和政治放到一边,你必须承认,当时没人相信发生了这种事情。连那些科学家都不敢相信!从来没有发生过这类事情,不只在这里,全世界都一样。

科学家们在核电厂调查了情况,然后立刻做出决策。我最近看了一个叫《关键时刻》的电视节目,他们访问了政治局的成员,亚历山大·雅科夫列夫。他是戈尔巴乔夫手下的主要思想家。他记得些什么呢?就连这些上头的人也不知道整体情况。

在一次政治局会议上,一位将军作了如下说明:“辐射算什么?在核弹试爆场里,他们只要等核爆结束后喝瓶酒就没事了。”

切尔诺贝利在他们嘴里像是一场意外,一场普通的意外。万一我宣布禁止人民外出,会怎样呢?他们会说:“你打算破坏劳动节?”这可是个政治议题。他们会因此收回我的党证!(冷静了一点)发生过这样一件事,我认为不是虚构的。政府委员会主席谢尔本在爆炸后几天内来到核电厂,要求他们带他去看反应炉。他们说:“不行,那里有一大堆石墨,辐射量高得惊人,温度又高,根据物理定律,不能让你去。”

“管他什么物理定律!我必须亲眼看到一切。今晚我就要向政治局交报告了。”

这就是军人处理事情的方法,他们不会用其他方式。他们不知道物理到底是什么,不知道将会发生连锁反应。连锁反应可不是上头的指令,或政府的决议所能改变的。这世界是按照物理的定律在运行,而不是按某些人的思想。但我当时能这么说吗?我能试图取消劳动节游行吗?(又难过了起来)

报纸上说,当人们在街上游行时,我们躲在地下碉堡里。我可是顶着太阳,在看台上站了两个小时,没戴帽子,也没穿雨衣。在五月九日,也就是胜利之日,我和老兵们一起走在街上。他们吹着口琴,人们跳着舞、喝着酒。我们都是体制下的一分子。我们都坚信不疑!我们都相信崇高的理想,相信胜利!我们将战胜切尔诺贝利!我们都读过那些关闭失控反应炉的英勇战役。万一俄国人失去崇高的信念、失去伟大的梦想呢?这种想法很可怕。

然而这就是正在发生的事。一切都崩解了,不再有政府、斯大林、古拉格群岛。人们批判过去,批判我们的人生。但是想想那些杰出的电影!想想那些欢乐的歌曲!有没有人可以给我解释,为什么我们不再有那样的电影和歌曲了?人们需要受到激励和鼓舞,人们需要理想。只有如此,国家才会强大。我们拥有的东西,就是发光发热的理想!

报纸、广播,还有电视,都不断怒吼,要求真相!我们要真相!每一场会议里,人们也要求知道真相!好吧,状况很糟,糟透了。我们都死定了!谁会想听这种真相呢?当暴民涌入修道院,要求将罗伯斯庇尔处以极刑的时候,这样做正确吗?你不能听暴民的话,你不能变成暴民的一员。你看看,现在变成什么样子了?(沉默)

如果我是罪人,为什么连我的外孙女,我那可怜的孩子也病了?我女儿那年春天怀了她,她来到斯拉夫戈罗德,裹着尿布的小孩放在一辆婴儿车里。当时是核电厂爆炸后数周,天空有直升机飞行,路上有军车。

我妻子说:“她们应该去找我们的亲戚,她们应该离开这里。”

身为共产党地方委员会第一书记,我说:“绝对不行。要是我带着女儿和外孙女离开,人们会怎么想?孩子非得留下来。”

有些人想离开,想保护自己的亲人,我会把这些人叫到地方委员会来:“你到底是不是共产党员?”这是对他们的测试。如果我是罪人,为什么我要害死自己的外孙女?(他继续喃喃地说着,但听不懂他在讲什么。)

你要我叙述事情刚发生时的情况。乌克兰那边收到了警报,但白俄罗斯却一片风平浪静。当时是播种季节。我没有隐瞒,我也不在办公室里,我在田地和牧场间奔波。人们忙着播种、挖土。大家都忘了,在切尔诺贝利事件发生前,人们将原子称为“宁静的工人”,大家都很自豪能活在原子时代。我不记得当时对原子有任何恐惧。

说到底,共产党地方委员会第一书记该是个怎样的人呢?只不过是一个平凡的人,拥有普通的大学学位,大半是主修工程学或农艺学的。我们当中也有一部分人来自高级党校。我对原子的认识,最多就是从民防教育课堂上听来的。我从未听说牛奶中会有铯元素,也不知道什么是锶。我们把含有铯的牛奶运到牛奶厂,我们把肉送到肉厂,我们照常收割小麦。一切按计划进行。我没有强迫任何人,没人下令要我们停止做这些事。

刚开始那几天,人们感到害怕,但也很兴奋。我是个不懂自保的人。(思考了一下)而且人们有很强的责任感,那些要求前往切尔诺贝利的信,堆满了我的桌子,都是志愿者。不管别人现在怎么写,当时的苏联人可是有强烈民族性的。不管他们现在是怎么写。

科学家来了,他们互相辩论,吼到喉咙都哑了。我对其中一个说:“孩子们玩的沙堆有辐射吗?”

他说:“那是别人在危言耸听!一知半解!你懂什么是辐射?我是核物理学家,我亲眼见过核爆。核爆二十分钟后,我就敢坐卡车在烧焦的土地上,到爆炸中心点去。你们为什么要大惊小怪呢?”

我相信他们的话。我把大家叫到办公室:“同志们!如果我跑了,你们也跑了,人们会怎么想?他们会说共产党员都是擅离职守的人。”

如果我的言语和表情不足以说服人,我就会用另一种方法:“你到底爱不爱国?不爱国的话,就把党证拿出来放到桌上,拿出来啊!”有些人真的这么做了。

然而我却开始起了疑心。核能研究所和我们订下合约,要检验我们送去的泥土样本。他们采集了草皮和一层层黑色的泥土,带回明斯克化验。

他们打电话给我:“麻烦你安排交通工具,把这些泥土运回去。”

“你在开玩笑吗?这里离明斯克有四百公里远。”我差点拿不住手中的话筒,“要我把泥土运回来?”

他们回答说:“对,我们不是在开玩笑。根据指示,这些样本要埋在特殊容器里,埋在由水泥和金属制成的地下碉堡里。白俄罗斯各地都送来这样的样本,我们一个月内就已经没地方存放了。”

你听清楚了吗?我们竟然还要在这样的土地上耕种,任凭我们的孩子在这样的土地上玩耍。我们必须完成牛奶和肉类的产量指标。伏特加要用小麦制作,苹果、梨子和樱桃则用来做成果汁。

撤离人民——如果有人从空中俯瞰的话,他们可能会认为第三次世界大战开始了。他们撤离一个村庄,然后通知另一个村庄在下周撤离。在这一周,人们堆麦秆、割草皮、铲土砍树,跟平常没什么两样,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一周之后,所有人都被带上军车运走了。对我来说,我要开会、出差,压力大得失眠,有好多事要处理。我还记得,有个人站在明斯克的共产党委员会门口,举着一个牌子,上面写着“人民需要碘”。天气很热,但他身上穿着雨衣。

你忘了吗?人们曾经认为核电厂是我们的未来。我时常这样倡导。我曾去过一个核电厂——那里安静、整洁,又令人愉快。红旗在角落里飘扬,写着“社会主义竞争优胜”的标语,这就是我们的未来。

我是我们时代的产物。我不是罪人。

——弗拉基米尔·马特伊维奇·伊凡诺夫,前斯塔夫哥罗德共产党地方委员会第一书记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关于死亡还是爱情》